論《邊城》，常常以“三美”為基本主題。作者筆下的湘西茶峒風(fēng)光優(yōu)美，風(fēng)俗淳樸，人物的品性也一如這里的山水般廣闊寬厚。山水養(yǎng)育了人，也因人而增輝。如果我們要給這份美加一個修飾語，那首先一定是“自然”。

翠翠家境貧寒，爺爺撐渡船得些微薄的酬勞。然而翠翠卻同時被當(dāng)?shù)刈顑?yōu)秀的兩個小伙子看中，天保更是直接對老船夫說翠翠“像個觀音樣子”。這就足以說明翠翠是美麗的，而這份美麗是不借助任何修飾的。這是翠翠的外在美。

翠翠也具有自然的內(nèi)在美。她“從小就不罵人“，這并不是爺爺教導(dǎo)得好，也肯定不全是周圍人的影響，而是出自于她的天性。天性中的一種善良、溫柔，使得她即使在感到被冒犯，生氣的時候也是“輕輕地”罵一句。這個世界的丑和惡還絲毫沒有玷染她，所以，在這個世界面前，她沒有任何的防御和戒備，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應(yīng)對措施都是簡單自然的本能反應(yīng)。傍晚的河邊，儺送問孤零零一個人的翠翠“是誰人”，翠翠的回答竟然是“我是翠翠”。這顯然還是一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未諳世事的小孩子才有的回答。她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廣闊，當(dāng)然也就意識不到這個世界的復(fù)雜，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翠翠。理解的貶義一些，這種回答天真幼稚，理解的褒義一些，這種回答渾樸無機。顯然在作者的筆下，傾向于后一種。

在感情問題上，翠翠的反應(yīng)更能體現(xiàn)出她的“雛兒”本色。在得知被自己罵過的人是茶峒地方上有名的儺送二老時，她的內(nèi)心“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一路“默默地走”。這在她是人生未曾經(jīng)歷過的，除了本能的少女的吃驚和羞澀，她沒有任何的辦法。在爺爺和順順談及關(guān)于自己的話題時，她在一旁裝作看河上的風(fēng)景，其實卻在一旁偷聽。可是這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在回家的路上，爺爺試探她，問他愿不愿意嫁給天保，她的回答是：“爺爺，你瘋了。再這樣說我就不理你了。”這種含蓄的拒絕在爺爺那里被理解為害羞。她做了拒絕，卻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邁出前進的步子。

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社會并不全然是淳美的。他更多地展現(xiàn)了這里的落后，封閉?！墩煞颉分械哪贻p強壯的農(nóng)村男子去城里看望自己的女人，女人在船上像其他地方一樣做著“生意”。他一開始也把這種生活當(dāng)作平常，坦然地在船尾入睡，且感到心滿意足和快樂，然而水保、兵痞、警長接二連三的到來打破了他內(nèi)心的平靜。他走的時候哭了。在他哭的不明不白的故事里包含這一種可怕的生活，這種生活在今天的人看來是如此的扭曲畸形不可忍受，而在當(dāng)時的他看來就是千百年來如此，天經(jīng)地義，沒有什么可懷疑的，更沒有什么可抗拒的——大家都這樣，世界就這樣。即使偶爾有一點人性的光亮出現(xiàn)，那也是無邊黑夜中在泥濘中掙扎的人相互伸出的援手。就像《蕭蕭》中小媳婦蕭蕭一般，失身存活下來，也實在不值得有太多的歡喜，只不過是在牲口圈里茍延了殘喘而已。

到今天，有誰說自己要回到翠翠生活的世界中去？這么多年我們都在討論為什么翠翠是美的化身遭遇卻是悲劇的問題，可是這個問題依然沒有透徹地警醒我們，那個看起來美好的世界，原來是一副慢性毒藥，它會慢慢地把身處其中的人——即使是淳樸善良的——都吞噬掉。沉溺在邊城的美中，就是沉溺在毒蘑菇的幻想中。

《邊城》中的世界，是一個在本色的山水中自然而然的世界，在它清新明麗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作為自然的原始本質(zhì)。這里的人和這些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明也都帶有原始的印記，或者就是原始的。在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孤苦無依的時候會想到群聚互助的法子。茶峒的人情風(fēng)俗無不體現(xiàn)著這種群聚互助的性質(zhì)。渡口是義渡，不收錢；老船夫幫助了人們，人們在趕集的日子也送給他肉和粽子；坐渡船的年輕人要給老船夫錢，老船夫收下了一個，卻送給人家一大串草煙。楊馬兵要幫翠翠安葬爺爺；順順要請翠翠住到自己家里……這種群聚互助使人們相互含忍謙讓，即使是面對愛情這樣的不可分享的事情，兄弟兩個也變得恬退，愛情在親情面前要退一步，公共的關(guān)系穩(wěn)定勝過了私密情感的追求。這個處處充滿溫情的世界里隱伏的矛盾才是致命的根源。天保抑郁落水，儺送自責(zé)遠行，爺爺心中煩憂逝世都是這私情和公義之間較量的結(jié)果。至于翠翠更是孤身一人在渡口撐船，一次愛情的萌動，引發(fā)了一系列的雪崩，這種文化氛圍的缺陷不言而喻。翠翠的未來會怎樣，作者在結(jié)尾寫的游移不定，估計他是沒有勇氣給出結(jié)論，也無法給出結(jié)論。

社會發(fā)展到今天，感情生活中自我的中心地位已經(jīng)確立?，F(xiàn)在的年輕男女們在享受愛的熱烈表白的時候，大概很難想像翠翠為何是羞澀不語的，為何請爺爺吹《娘送女》的曲子，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處于那樣的世界中，處于那樣的年齡，她有什么辦法有什么經(jīng)驗?zāi)軌蛑髟鬃约旱拿\？她只能像這個社會中的其他人一樣，受著自己看不見的、想不明白的力量推動，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因而也就隨波逐流的態(tài)度面對，孤獨地沉沉睡去，任這命運的濁流把自己載向悲劇的河流。小說中翠翠行事的方式是值得玩味的。她的狗沒有名字，就叫“狗”，沒有修飾，沒有雕琢，有一種樸素原始的味道。翠翠的愛情也散發(fā)著原始樸素的氣息，像午后的強烈陽光里，無人過渡的渡口，蒼山青翠，綠竹叢生，而又闃寂無聲，一片荒涼。

魯迅曾說：“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dāng)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文明的進步在沈從文的筆下，雖然溫情脈脈，然而處處淚痕斑斑，雖然含笑，總歸沉重。在今天，近乎百年的歲月中，我們在高樓林立之中，如果還只停留對山水的眷戀對淳樸風(fēng)俗的懷戀中，我們可能低估了現(xiàn)實的意義，也低估了現(xiàn)實背后的文化的意義。

在寫作此文的過程中，又讀了沈從文的《三三》，又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女的故事。這次，她死了父親，但卻有娘的陪伴。她說話的口吻和翠翠毫無二致，她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也和翠翠一樣，豐富而荒涼。讓她牽心的那個城里來的人病死了，她走出這個世界的路也斷了，娘也不能幫她一把，指給她一條路。都市文明就像海市蜃樓，也像曇花一現(xiàn)，它不屬于三三，也不屬于翠翠。

在教學(xué)中，我們不妨把人物形象的樸真做一點演繹和推斷，從現(xiàn)象進入到本質(zhì)，從正面轉(zhuǎn)到反面，體會一下這天真爛漫的背后不可抵擋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