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農(nóng)

麻寨依例是條金黃色，所以他們舞的是條黃龍。掌龍頭的是姚瘤子的二兒子姚正星，為的是他好口才，講得一口好吉慶；又身材壯實好力氣，多年來都是他耍龍頭的多。麻寨這次去舞龍的人不少，前面鑼鼓開道，后面花燈尾隨。眼見隔著一望地就到平地寨口，寨里已經(jīng)聽到了鑼鼓聲，那烏龍也已經(jīng)到了村口準備迎接。忽然，對面山灣里傳來一陣鑼鼓聲，燈光閃耀，轉(zhuǎn)出來一條紅色的赤龍，迎著金龍而來。看樣子也是要進平地寨，只是估計兩邊進平地寨得走同一條路，會在寨門口的岔路口相遇，按規(guī)矩，兩龍相遇，雙方先是遠遠以通鑼鼓聲示意，然后停止鑼鼓，相互吉慶問候盤詰，謂之盤龍。盤輸了的，就得讓對方先行。然后互換雙方龍頭里的蠟燭，把龍頭降低到人頭以下，通過后再敲鑼打鼓，切不可抬高龍頭，如果抬高龍頭，那就是挑釁了，引來雙方互相賽高乃至斗氣“踩龍燈”，大打出手。

不過今日這情形不一樣，兩條龍不是交會而過，而是都奔著一條路去的。麻寨的黃龍就想著走快點，趕在對方之前走在前面。哪料道那條赤龍也是這心思，也是加快了腳步，還就巧了，恰好在進平地寨的岔路口遇上了，相互一盤，還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條赤龍竟然是老龍寨的，對方也知道了黃龍是麻寨的。這兩寨人，雖然沒什么大仇，但因為二王爺和三王爺有隙，麻寨人多有在馬幫做事的，也都曉得老龍寨攔喜神為難姚家；而老龍寨今天舞龍的，也沒少人跟龍三疤子混，大都參與攔過姚家的喜神。兩邊人心里也有了疙瘩。今日見面，想要誰讓誰先過，那就難了。一時雙方大眼瞪小眼，偃旗息鼓停下腳步，僵在那兒。那正星拿的是龍頭，邊上就有人跟他說：“正星，對面是老龍寨那伙挨刀的，那伙強盜怕是不大講規(guī)矩，咱們莫讓他們，沖過去！”姚正星意下有些躊躇，姚家雖然跑馬幫做生意，畢竟是書香人家，出門在外，向來不缺禮數(shù)，正打算開口盤盤龍，沒想到他這邊是講禮的人，那邊卻是幾個強盜土匪，哪跟你講什么理？猛然一陣鑼鼓聲響起，赤龍龍頭突然抬起，就往往前面路奔去。

這邊麻寨的人一見老龍寨的龍頭起高搶道，一陣鼓嘈，哪里肯依，也是鑼鼓響起，正星也把個龍頭舉起，徑往前面奔去，兩條龍就那么擠在一條道上，鑼鼓比響，龍比高。要是寬處，倒還可以賽一下龍，可進平地寨的路雖然不算窄，可走個板車還將就，舞龍那是肯定施展不開，都只搶著走前面。也不知道是誰先碰到了誰，誰先推了誰，幾句話不對，便動起手來，兩邊人都爭相護自己的龍燈，打踩對方的龍燈，一時間棍棒亂舞，龍燈亂飛，夾雜婦女兒童的哭喊聲，亂哄哄一片。把個路邊的青菜麥苗什么的，踩得個一塌糊涂。麻寨人多，占了些上風(fēng)，正打得火起，卻突然跑出一幫人，揮舞著火把，吆喝著，把兩邊人隔了開來。

原來是慶生菩薩聽人說兩條龍來了，就怕兩條龍會面出事。一面安排自家寨里的龍來接，一面暗中安排人防范。越冷越當(dāng)風(fēng)，越怕越來事。果不其然，兩條龍打了起來，幸好早有準備，便帶著人打著火把，好不容易把兩邊人分開。兩邊看時，都各有人受傷，所幸都不重，不過是些皮青臉腫類。還好兩邊都把龍燈死命護住，只老龍寨的龍珠破了，還壞了些花燈，破了一個大鑼。麻寨卻只壞了幾個花燈，大龍無礙！雖然被分開，兩邊人都氣憤憤的，大有再打一場的勢頭。姚慶生一問緣由，麻寨的人說老龍寨的人不守規(guī)矩，先舉龍頭搶道；老龍寨的人說他們先到，麻寨的人搶路。公說公理婆說婆理，又爭吵起來。那慶生菩薩大聲吆喝道：“你們兩邊先莫鬧，既然到得我們平地寨來，來的都是貴賓，走在一起，也是緣法。但路有寬有窄，人有高有低，兩條龍總得有先有后。我們就按規(guī)矩來，先來盤龍，主問客答，答對先進，答錯后進；先答先進，后答后進，不得爭吵，這里十里八鄉(xiāng)親戚族里都看著，哪條龍要是不講理來蠻的，那就請回，我們平地寨也不留。你們看公平合理不？”邊上圍觀的人都道：“慶生菩薩講得有道理，你們兩條龍正該如此，這大熱鬧日子打架，那還不壞了事了！”

麻寨和老龍寨的人聽得，私下議論，均覺再鬧下去不適宜，當(dāng)下也只有如此。那姚正星就道：“這事是他們老龍寨不講規(guī)矩，怕盤龍，先舉龍頭搶道來的。不過我們來到平地寨，就按主家規(guī)矩來，你們講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只怕的是有人不守規(guī)矩?！崩淆堈娜巳碌溃骸芭虏粫缘檬悄膫€不守規(guī)矩來的?！睉c生菩薩見兩邊又要吵起來，趕緊打斷道：“好了好了，你們莫吵了，準備好了哈。兩邊龍頭龍珠都到前頭來，鑼鼓手兩邊讓讓?！闭f完一陣忙亂，麻寨和老龍寨兩條龍又并排站在一起，只是這次都老老實實把龍頭放低了。麻寨這邊是姚正星掌龍頭，老龍寨那邊是龍澤旺掌龍頭。其時平地寨的烏龍也已迎了出來，姚慶生一揮手，平地寨的鑼鼓手先來一通迎龍鑼鼓，麻寨和老龍寨的鑼鼓手也和了一通鑼鼓后停下來。

那慶生菩薩見兩邊準備好，就唱道：“神龍來得鬧沉沉，誰差誰遣下凡塵，今日為的哪般事，來進我寨登我門？”這開頭問詢，最是常見，一般講吉慶的都溜熟。姚正星和龍澤旺異口同聲答道：“黃（赤）龍來得鬧沉沉，玉皇差我下凡塵，來到凡問無別事，一賀新春二掃瘟。

三歲孩童來看燈，乖巧伶俐笑盈盈。長命富貴百般順，它年自把科甲登。

十八姑娘來看燈，桃紅粉面俏佳人?？棽祭C花般般會，嫁得郎君都稱心。

三十男人來看燈，你是家中頂梁人。出門行商揀財寶，在家種地挖金銀。

三十婦女來看燈。你是家中聚寶盆。種菜兜兜千層葉，養(yǎng)豬個個八百斤。

七十婆婆來看燈，頭發(fā)白了又轉(zhuǎn)青。兒孝媳順身體好，高高興興伴兒孫。

八十公公來看燈，牙齒脫了又轉(zhuǎn)生。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男女老少恭賀了。再為寨鄰掃瘟神。天瘟掃到天堂去，地瘟掃到地州城。

麻瘟掃到麻州府。痘瘟掃到痘州城。水瘟掃回水宮界，火瘟掃到火焰山。

五瘟百怪龍帶去。黃（赤）龍帶下海中存。龍來為你安龍位，龍去為你安龍神?！?/span>

兩人都口齒清爽，回答完畢，周圍人都哄一聲道：“講得好哦！”氣氛頓見熱烈緩和，姚慶生暗疏一口氣，道：“承謝貴言！兩邊都講得好！沒法分高下了，你們看這樣好不好？按咱們侗家禮節(jié)，兩位掌龍頭的，看哪位年紀大點，哪個就帶龍走前面，尊重大的嘛！反正我也不曉得你們哪個年紀大，算不上偏心。走前頭的龍是小的讓的情分，也沒得什么得意的；走后面的龍是大度，也不丟面子。大家說好不？”周圍人聽得，暗笑慶生菩薩圓滑，這盤龍才盤個開始，還沒分個勝負就打住了。不過也佩服他這和事佬，這倒是個不得罪人的辦法，又都和聲道：“正該如此！尊老愛幼，才見人情哪！”

聽得主家寨上都如此說，麻寨和老龍寨一眾人自不好反對，姚正星和龍澤旺各自一報年齒，姚正星三十八，龍澤旺三十五，小著三歲，老龍寨的人雖然不情愿，也不好怎么說，只得讓麻寨的龍先走，兩條龍跟著平地寨的烏龍，鑼鼓喧天，來到平地寨外的壩子上，平地寨自有修補龍燈的紙，兩邊都修好龍后，自進寨去各家各戶拜年。過不得多久，余下幾條龍也都來了，都一一掃寨后，只等時辰一到，便開始賽龍了。各家龍的鑼鼓隊都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也變著法的打著鼓點，一時好不熱鬧。

姚再麟帶著楊恭和馬幫四五個后生，隨后也來到了平地寨，本來楊恭也是要跟龍一起來的，沒想臨時有事要行腳，到十五下午才回來，趕不上龍燈了。只能后面跟著姚再麟一起來平地寨，自有麻寨的人占了棚子，拴好馬就進棚子里。他們一行人騎著馬顯眼，一進寨，就有人告訴了姚慶生，姚慶生聽得趕緊迎過來。姚慶生雖然和姚再麟不是一房親族，但姓姚的輩份不亂，如果不論世數(shù)只論輩份，就比姚再麟矮了兩班。兩人素來熟絡(luò)，一見面姚慶生便道：“哎呀滿公麟，你老人家總算是來了呀，我就講麻寨的龍都來了那么久了，怎么沒看到你老人家來呢？現(xiàn)在總算是等到了，快到那邊棚頭坐?！币υ禀胍蚕埋R來哈哈笑道：“慶生菩薩，今天是個個都來你這燒香拜菩薩來了，你今天有得忙了嘞！”慶生也笑道：“只要你老人家肯來，我天天忙都要得，來來來，我們到那邊棚頭坐，那地方高，好看燈，是我專門搭起等你老人家來的。再說這天那么冷，年輕在外還熬一下得，你老人家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外吹這侵骨風(fēng)？我在棚子頭燒得爐火旺旺的，等一下我們架個爐子煨得點酒，一邊喝酒一邊看龍，暖和得很。還有幾個你認得倒的人也來了，你猜猜是哪個？”姚再麟笑道：“你慶生菩薩交游廣闊，我哪曉得是哪路神仙，你還是干脆講出來，看是哪個，看我能和他們一路坐不。”慶生笑道：“不瞞你老人家，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們四大王來了三，大王爺和三王爺都來了，就比你早到一下下，也在那邊棚子里坐著呢！等你一到，今天就是三王看燈了，難得啊?！币υ禀肼牭玫耐鯛斊汛笥右瞾砹?，回頭看了一眼楊恭，卻見楊恭聽得大王爺也在這，臉上不禁一抽，姚再麟見了，便收了笑停腳道：“叫雞公和三疤子兩個也來了？我跟他們兩個可是沒得好多話講，那我還是不去了?！睉c生趕緊拉住道：“莫啊滿公，今天你們來到平地寨，都是我的貴客，不到我那坐坐怎么行？再講了，他們都曉得你來了，也曉得我來接你了，要是你不過去，他們還會誤會不是？誤會別的還好，要是誤會你老人家怕他們，那可就不好了?！边@姚慶生是個聰明人，知道請將不如激將，你要說別的，這二王爺估計怎么都不去，但如果說是怕他們，那保證這二王爺不服這口氣。果然姚再麟聽得，失笑道：“我怕他們？哈哈，我怕他們個什么，你要這樣講，那就去唄！”回頭對楊恭道：“來，孫崽，你陪我到那邊去坐坐去?！睏罟牭米匀皇谴饝?yīng)，跟了過去。

姚慶生不認識楊恭，見他緊跟著姚再麟，笑道：“這是你老人家哪個伢崽哦，我都認不出了嘞?！痹禀胄Φ溃骸斑@是我外孫崽，你沒見過肯定是不曉得了。來，喊慶生大哥，按道理，他年紀怕是跟你爹娘相仿，不過，他喊我滿公你喊我嘎公啊，那只得喊他大哥了！”楊恭過來恭恭敬敬的喊了大哥，慶生笑道：“看我這老弟精神，好個后生哪！”二人客套幾句，慶生便帶著二人來往一個大棚子走去。

姚慶生在平地寨壩子邊搭了一圈棚子，專門供人避雨看龍燈。卻專門搭了個大棚子在正中的一個小坡上，地勢較高，從門口看去，壩子里的龍燈一覽無余，是看龍燈的好去處，慶生菩薩搭來供各地選來的有威望的龍燈評判人物和頭面人物坐的。楊恭二人跟著慶生上得來，見棚里面火光閃爍，夾雜著些人聲。忽然一陣粗曠的大笑聲從來，楊恭記得那聲音，正是大王爺蒲大佑的聲音，一時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二王爺姚再麟知道他和蒲大佑的事，見他如此，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孫崽，穩(wěn)倒起，莫急燥！”說完，跟著慶生菩薩便往棚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