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我路過一片被烏蘞莓（Cayratia  japonica）覆蓋的灌叢。本來只是看一會粉橙相間的小碎花，卻目睹了奇怪的一幕。

隨處可見的烏蘞莓

一起喝蜜的瓢蟲和螞蟻

和其他直奔花盤去享受蜜汁的昆蟲不一樣，有只螞蟻在未綻放的花朵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只見它貓到一朵花蕾下，張開雙顎，夾起一顆鹽粒大小、污白的珍珠狀物體，然后轉(zhuǎn)身，一路舉著這小東西離開了現(xiàn)場。

被螞蟻搬走的珍珠狀物體

什么東西？吃的嗎？別的昆蟲怎么沒注意到這個？……當我在詫異和疑惑中出神，飛來幾只暴脾氣的胡蜂，橫沖直撞地宣布了對這片區(qū)域的主權(quán)，我站立一旁也被頻頻波及。

好吧，采些烏蘞莓回去，看看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小珍珠”的真實身份

參照螞蟻的選擇，我采了帶花蕾的嫩莖，日常放在清水里將養(yǎng)。

沒有胡蜂搗亂，我可以超近距離地在葉片、花上翻找。果然，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與螞蟻搬走的同款的珍珠狀物體，數(shù)量還不少。

花序梗上有一滴，在燈下透著瑩光

葉面沒有，葉背有，為何？

出現(xiàn)在卷須上的“小珍珠”

花蕾周圍、花序梗上有；纖細的卷須上、展開的嫩葉背面也有?！靶≌渲椤币涣Ａ汕傻馗皆谶@些部位的表面，半透明、液滴狀，泛著幽幽的光澤。

是植物自己分泌的嗎？還是外來的，比如蟲卵、昆蟲的排泄物？因為在采回的植株上，我發(fā)現(xiàn)了薊馬、瓢蟲、蛾子的幼蟲態(tài)，以及肯定存在的、人眼無法探及的其他微小生命。

“小珍珠”非常容易剝離，輕輕一抹，它們便從植物體表挪到了鑷子上。甚至，只要振動一下植株，就會掉落下來。

從植株上取下的“小珍珠”，大小不一

把抖落下來的“小珍珠”放在一起，湊近看，它們有大有小，最大的直徑約在1毫米。包裹著珠體的外層有輕微的粘度，能看見灰塵毛絮粘附在上面。稍微擠壓，“小珍珠”爆裂開來，流出一小灘液體。

一日后，被取下的“小珍珠”明顯失水、變形，干癟成脂黃色的顆粒。而留在植株上的仍舊圓潤、飽滿。

一日后，被取下的“小珍珠”干癟了

第三天，原先并沒有“珍珠”的莖尖處，冒出幾顆小的；被取走“珍珠”的嫩葉葉背也重新又出現(xiàn)了“珍珠”。

蟲卵一般不會這么容易取下，大小不會有明顯差別。而且“小珍珠”似乎能夠再生、長大，也不像是昆蟲的排泄物。那么，“珍珠”是植物自己分泌的可能性最大。

新出現(xiàn)的“珍珠”尚小（箭頭處），左側(cè)有一顆大的

螞蟻搬運、易剝離、能再生，結(jié)合這幾點進行搜索、比較，最接近“小珍珠”身份的答案是——食物體。

食物體（food body），是植物產(chǎn)生的含有蛋白質(zhì)、脂質(zhì)、碳水化合物等營養(yǎng)物質(zhì)的結(jié)構(gòu)?？梢哉麄€切離，吸引螞蟻等節(jié)肢動物搬運、取食，以換取保護，減少植食性動物對自己的啃咬。

植物無法挪動，面對啃食，除自己發(fā)展出物理性的刺、鋸齒、茸毛等形態(tài)，以及釋放化學性的防御物質(zhì)外，還會特化出一些結(jié)構(gòu)，如食物體、花外蜜腺、蟲菌穴（domatia）等，作為示好的籌碼與動物建立某種同盟。

也就是說，烏蘞莓通過制造“小珍珠”，“雇傭”螞蟻來做“保鏢”，保護自己免受敵人的侵害。

葡萄科白粉藤屬的錦屏藤（Cissus  verticillata）上，食物體正在形成，以及舉腹蟻搬運食物體的場景（圖片來自文獻3）

細細一查，能產(chǎn)生食物體的植物并不稀有。除烏蘞莓所在的葡萄科，豆科、野牡丹科、蕁麻科等的一些物種也有類似結(jié)構(gòu)。

那么，被食物體吸引來的螞蟻，有沒有如烏蘞莓所愿，幫忙趕走敵人？

烏蘞莓的敵人們

作為蔓生雜草，長相平平的烏蘞莓并不討人喜歡，但它的花有意思。通過花盤的顏色、花柱的長短，你大約可以推斷出這朵花開了多久。

粉色、橙色的小花點綴其間，清新又斑斕

烏蘞莓的花兩性，甫一開放，花藥已釋放花粉。被花絲圍在中間的花柱，則形如小土堆，花柱頂近乎平截。

很快，綠色的花瓣反折，將中央橘色的花盤完全暴露出來?；ūP中蜜汁“汩汩”涌出，吸引昆蟲前來取食采粉。

烏蘞莓的小花常4瓣，這朵有5瓣；初綻放時，花粉滿頭，花柱矮小

綠色的花瓣很快反折，橘色的花盤已盛滿蜜汁

花開后約半日，花瓣脫落，花絲向外擴仰，然后萎凋。中心的花柱逐漸發(fā)力，開始拔高。

花瓣掉落，花絲向外仰

左邊為上面的5瓣花，花絲萎縮，花柱長高；右邊新開，花瓣4 ，花柱矮小

當花盤顏色由橘黃轉(zhuǎn)為藕粉時，你會發(fā)現(xiàn)柱頭已經(jīng)長的很高、頂端發(fā)黑，從小土堆變成了一座剛剛噴發(fā)完的火山。此后果實發(fā)育變大，這一小截黑頭便殘留在上面。

花盤顏色已改變，柱頭變黑頭

殘留在果實上的“黑頭”

按照烏蘞莓的設定，昆蟲在吸食蜜汁時會幫助它傳粉、受精。但烏蘞莓日羽蛾（Nippoptilia cinctipedalis）不管這些，它的幼蟲鉆花蕾、啃花盤，吃完一朵換一朵。借著體型小、顏色與花瓣相似的“隱形”優(yōu)勢，它能禍害不少花蕾，被啃食過的花蕾無法正常開放，最終萎落。

 烏蘞莓日羽蛾的成蟲，像只大蚊子撲在花蕾上

專吃烏蘞莓，條紋小斑蛾（Thyrassia  penangae）的幼蟲、成蟲

除花蕾，烏蘞莓的果實、葉片，甚至汁液，都有植食性昆蟲惦記。

看來，螞蟻的擔子不輕。

螞蟻之外的盟友

在布滿咬洞的小葉上，歇著一只角蟬。到處巡邏的螞蟻發(fā)現(xiàn)了它，激動地用觸角頻頻輕捶，催促著它。

角蟬刺吸植物汁液，然后排出“蜜露”。“蜜露”是螞蟻喜歡的食物之一。它們圍在角蟬周圍，不讓“產(chǎn)蜜機器”被天敵捕食或寄生。

比起要搬回巢去的食物體，烏蘞莓上的螞蟻似乎更偏愛能馬上吃下肚蜜露。而且，現(xiàn)有的研究認為，螞蟻對植食性昆蟲的作用，更多的是威懾、抑制而非捕食。

烏蘞莓耗費生命能量制造出來的“小珍珠”，是錯付了嗎？

烏蘞莓上，角蟬與催蜜的螞蟻

提防著胡蜂，我再次回到灌叢旁觀察。

新發(fā)現(xiàn)是，珍珠狀食物體多發(fā)生在嫩葉背面、花蕾間、卷須、葉柄基部等幼嫩、需要保護的部位，老葉、老莖上未見。

看來，作為一種防御資源，植物會根據(jù)自身需要調(diào)節(jié)“小珍珠”產(chǎn)生的位置和數(shù)量。

你仔細看，大赤螨是不是在吃“珍珠”

螞蟻搬“珍珠”的場面沒有再發(fā)生，倒是八條腿、一身紅、行動迅速的大赤螨很可疑，作為捕食害螨、壞蟲的好螨，它也時常出現(xiàn)在花蕾、葉背。

大赤螨搜尋獵物的畫風獨特，它像只失控的陀螺一樣跑圈圈，看得人眼暈。當它突然停下，八成是逮著什么了。比如眼前這只，鉗狀的螯夾著什么，像是一?！靶≌渲椤?！

很可能，這種捕食螨也是烏蘞莓的盟友。日本學者實驗發(fā)現(xiàn)，烏蘞莓的食物體會吸引一種捕食螨（Euseius sojaensis）。他們認為，雖然食物體口味可能比不上捕食螨的獵物，但也能作為儲備糧，吸引捕食螨長時間停留在植株上。

所以，在“小珍珠”的食誘下，螞蟻、捕食螨會不自覺地保護烏蘞莓。另外，最近意外發(fā)現(xiàn)的實錘，家中嫩莖上的瓢蟲幼蟲，在狩獵之余也會嚼食“小珍珠”。

  “珍珠”被瓢蟲幼蟲一點點吃下去了

10月下旬，氣溫驟降。一日清晨，園林綠化工人出動，揮舞著電鋸把我觀察的那一大片烏蘞莓修理干凈，解救了被它蓋沒在底下的火棘灌叢。

對烏蘞莓而言，食物體起到的保護力度有多大？食物體的形態(tài)、大小為什么像蟲卵？還有別的動物會取食嗎？……不要緊，幾個月后，烏蘞莓又會從角落里探出頭，繼續(xù)展示它那古怪而有趣的生存技能。

參考文獻：

1. 張霜，張育新，馬克明. 保護性的螞蟻-植物相互作用及其調(diào)節(jié)機制研究綜述[J].植物生態(tài)學報，2010，（第11期）. 

2. Mayuko Ozawa, Shuichi Yano. Pearl bodies of Cayratia japonica (Thunb.) Gagnep.(Vitaceae) as alternative food for a predatory mite Euseius sojaensis (Ehara)(Acari:Phytoseiidae). Ecological Research , 2009,24(2):257-262.

3. Elder Antnio Sousa Paiva, Rafael Andrade Buono, Julio Antonio Lombardi. Food bodies in Cissus verticillata(Vitaceae): ontogenesis, structure and functional aspects. Annals of Botany, 2009,103(3):517.

作者：花落 / 觀察自然、手作小物的花落

圖片：花落、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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