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參與了她的愛情，在她死后。

我遇見他的時候，我們倆都是殺人犯。我殺死了我的母親，他殺死了他的妻子。不同的是，他的妻子死于兩年前，我是在五年前棄我母親而去。所以我比他更冷靜，他總是面帶愁容，而我能很好應對我的工作。大家都信賴我，我也因此更加賣力。即便我在很多個夢里摸起臉上的傷疤，想起我的母親。

我為他工作的那段時間里，他總要我在行駛的路上播下一盤錄音帶。那是一個女性的聲音，很好聽。在我們認識十天之后，在我都快要記住那聲音說的話時，他告訴我，那是她。是他的妻子。

她會扮演很多個角色，她甚至能同時發(fā)出好幾個聲音。有時候她哭著，有時候她笑著，有時候她是個愚昧的老先生，有時候她又是個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應該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如果是個演員的話，我猜她也會是個很好的演員。他有一天問我，“你會覺得吵嗎？”我回他，“不會，我很喜歡這個聲音?！?/span>

我沒騙他，我常在別人那里聽到謊言，但我很少說謊。

他每天都在思念自己的妻子，與此同時，我每天都在靠近她。在他工作的路上，他參與了錄音帶里她的對話，她說的上一句臺詞，他會恰如其分的接下來。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她一定很優(yōu)秀，也一定很愛他。這長路漫漫，在工作途中，也要用自己的聲音陪伴他。

他們的美好令我嫉妒極了，我想起母親對我拳腳相加。想起她發(fā)瘋的罵我是個野種。我并不明白，她和我長得這樣像，這樣對待我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否定。如果我是野種，那她一定是個賤貨。我有一個很特殊的姓氏，并不隨母親。但她也從未告訴我這是不是來源于我的父親。或許是她最恨的人。

想到這里的時候，早上七點五十分。我又準時地停在了公司門口，他拿著他的包下車，我規(guī)矩的說，“先生，我會準時接您下班?！彼h首，腳步匆匆的走進去。我不喜歡這些人，他們道貌岸然，但他們卻受人愛戴和尊敬。我正要點上一支煙，想到他曾命令我禁止在車內(nèi)吸煙。他的原因呼之欲出，雖然沒說，但我明白。因為他的妻子好潔。  

我私自播放了那盤錄音帶。她的聲音傳出來，是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她輕飄飄又慢悠悠的說“真相，無論是怎樣，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未知?！蔽业男念D了一下，她接著說“我要離開”。

他們的感情也許有什么問題？我搖了搖頭，將車開到停車場。這不關我的事，司機不能對客戶的事情感興趣。況且，我不是一名普通司機，我是一個罪犯。

那晚有一位青年敲了車窗，邀請他喝一杯酒。我在寒風中等了他一個小時左右，他怒氣沖沖的走了出來。上了車之后，我問他“需要我播放錄音帶嗎？”他沒說要還是不要，但我依舊擅自做了。也許這時候他需要她的聲音，我以為?！八懒?，腦溢血，”他的聲音傳過來，“我的妻子，她死了。兩年前。”我繼續(xù)開車，那天一晚上，他都沒有接錄音帶里她的臺詞。

兩天后，他跟我說能不能帶他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他想能安靜的能用來思考的地方。我對這座城市了如指掌，卻覺得哪里都不安靜。最后我還是帶他去了一個地方，垃圾處理場。我告訴他，那些碎屑的東西，在那個要焚燒的坑里扔下去的時候，像極了冬天的雪。我擅自在外面抽煙，很久之后，一轉身，他也在。

“我很愛她?！彼粗懊?，我并沒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是悄悄看了他一眼。這一刻，終于覺得他確實如第一次公司介紹給我時的介紹，是一位花甲老人。她會錄好他每次去指導劇本的帶子，只摘除掉他角色的臺詞部分。這么多年來，是他的習慣。他們彼此需要。

那位男青年又找上來了，借口說自己的車拋錨了，想要搭載。他的面上有慍色，但還是接受了。我透過后視鏡看著他們，他咬緊牙關。那位青年開口了，“是她讓我們相遇的，這倒是沒錯?！闭勗掗g，我明白這位青年是他這次指導劇本的演員，她生前跟他關系很好。我大概明白了，我以為這不過就是一場荒唐的婚外情，但竟然不是如此。

男青年說，“我來這里，是因為我想在感受一遍。她的劇本給我的那感覺，我想再感受一遍。”他終于開口了，“生活變故，讓我們不得不調(diào)整節(jié)奏。她不做演員了，消沉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她開始寫故事。也不是寫，是講故事。她講給我聽，我第二天再轉述給她，她記錄下來。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這樣就延續(xù)了十五年。這些故事能讓她快樂，我們的日常生活也變得有意思多了。我認為我們是一對很般配的夫妻?！?/span>

她講了一個前世是一條魚的女孩子的初戀故事。她的前世是一條高貴的七鰓鰻。并不從頭頂經(jīng)過的魚群身上吸取養(yǎng)分，她貪戀上河床上的一塊石頭。整日在這塊石頭上搖擺，漸漸的，這條七鰓鰻消瘦下去。可這塊石頭依舊如初。在臨死前她好像變成了水草，粘在了石頭上。睜開眼睛，就變成一個小女孩，盯著一個男孩子發(fā)呆。她的心思直白又熱烈，但她依舊高貴，她并未猜測男孩喜不喜歡她。她只是日日靠近，粘在那塊石頭上。直到，她犯了錯?？墒撬髅鞫贾?，卻沒有懲罰她。她討厭他的沉默，又在愛他這件事上無能為力。她也日漸消瘦下去，她犯了更大的錯激怒他，他依舊是那塊石頭。

他親眼目睹了她和男青年上床的事，甚至在他們的房間。他選擇了沉默。“我們需要彼此共度生活，我不能沒有她?！彼运x擇了視而不見。

男青年問他?！坝袥]有可能是她想要你發(fā)現(xiàn)她出軌了呢？”

他想到了那個前世是一條七鰓鰻的女孩。

男青年下了車，他遞給我一支煙。

“沒關系嗎？”我問，我指的，她喜潔。

他打開了天窗，“她去世的那一天，在我早上出門前，溫柔又堅定的說要晚上跟我談一談。我很害怕，我們的平靜生活就要毀于一旦了。那天我其實沒有事，但我還是晚回了兩小時，她倒在地上。救護車上就沒了呼吸。”他猛吸了一口煙，“是我，殺死了她?！?/span>

作為回報客戶額外的一支煙，我告訴她，“我殺死了我的媽媽?！?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他沒問為什么，煙在他的指縫間慢慢燒著。我減了檔?！拔迥昵?，暴雨淹了我們的房子，房子傾斜的時候我先跑了出去。后來，全部都淹沒了。她死在那片廢墟之下，我知道她在里面。”

“如果我是你的父親，我也許會跟你說，這不是你的錯，這與你無關。但我不能?！?/span>

“是的，我們都是殺人犯?！?/span>

我又打開了那盤錄音帶，還是《萬尼亞舅舅》的臺詞，她的聲音傳出來，“我們能做什么，我們必須過自己的生活。是的，我們應該活下去……”煙抽完了，加快速度。今晚這段路有點兒遠。

他說，“到什么地方換我來開吧？”

我又恢復了一開始見面冷淡的模樣，“不用輪換?！?/span>

“為什么？”

“因為開車是我的工作，我可以一天到晚不睡覺開車。”

突然想起母親，她有時候會變成另一個樣子。不再對我拳打腳踢，而是自己哆哆嗦嗦蜷在地上留著眼淚，她講話結結巴巴，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