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狷者”李澤厚，為我開啟美的歷程

江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李澤厚堪稱文化界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Ｈ缤斚碌哪贻p人喜歡嘻哈和ruapu一樣，那個時候，大家熱衷于談美學。

談美學，就避免不了有東西方文化的碰撞。這個時候，很需要有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來做橋梁，做調(diào)和劑，讓彼此都不至于頭破血流。李澤厚和宗白華們，大約都是這樣的人。

1981年出版的《美的歷程》，十余萬字，薄薄一冊，但當年卻是“洛陽紙貴”。我生活在小縣城，又因為年齡差距，沒能趕上那樣的盛況。但在九十年代初的大學校園里，這本書和李澤厚一起，依舊還在為年輕人津津樂道。

我那時候?qū)τ诿缹W其實還懵懂，大約是出于跟風，也買了一本《美的歷程》。

對一個生長于貧困縣的小妞而言，我有關“美”的認知，更多還停留在視覺的沖擊上。距離“美學”，尚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不過，這遙遠的跨度，猝不及防被一本薄薄的《美的歷程》縮短了許多。

我第一次識得并理解“饕餮”這個詞，源于這本書?！扒嚆~饕餮”，更讓我到感受一種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

我意識到魏晉時期看似無恥地貪圖享受、腐敗、墮落，實則是對人生、對生活的追求，是人的覺醒。好看的“魏晉風度”背后，是讓人痛徹心扉的人物遭遇。

我還知道蘇軾的意義并不在于他的文藝成就，而是因為他講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zhì)變，是地主階級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鮮明人格化身。

……

漢代文藝中體現(xiàn)出的事功和行動，魏晉風度、北朝雕塑所表現(xiàn)的精神與思辨，唐詩宋詞、宋元山水展現(xiàn)的情懷及意境，明清小說里人物的悲歡離合，等等。那些分明極具份量的文字與思想，在李澤厚輕松但充滿審美趣味的筆觸下，汩汩而出。

文藝理論不好寫，淺白了讓人以為沒營養(yǎng)，深奧了又讓人覺得太高高在上。但《美的歷程》完全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劉再復如是評價《美的歷程》：“《美的歷程》的新意和創(chuàng)造性，恰恰在于它超越了藝術史，恰恰在于它打通藝術史、文學史、宗教史、工藝史，把繪畫、書法、詩、賦、詞、小說、鐘鼎、陶瓷、陶俑、建筑等等，全都列為描述對象，這是前所未有的大綜合審美判斷。有些批評者面對這種新的史論格局只顧搖頭，全然不知道《美的歷程》寫的是中國幾個大時代的審美趣味變遷史。關鍵是這部新穎的著作首次把'審美趣味’作為史的對象?！?/p>

馮友蘭說：“它是一部大書，是一部中國美學和美術史，一部中國文學史，一部中國哲學史，一部中國文化史。這些不同的部門，你講通了。死的歷史，你講活了?！?/p>

李澤厚自己則不無驕傲地告訴記者，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期，大學生們的書本中，都能搜出一本《美的歷程》來。

我的閱讀終究膚淺，只以為李澤厚寫《美的歷程》，拿出的是著史的精神，偏以獨具性情的文字，于不動聲色間縱貫了古今，娓娓道出中國古代文藝的實踐理性精神，以及一個世界的觀念。同時，他還言之鑿鑿告訴我們，中國古代的文藝，是區(qū)別于西方文化的超越、出世的宗教精神的，更與他們兩個世界的觀念不同。

不管怎么說，一個人一生當中能有一本這樣的著作，那他就值得很多人仰視了。但李澤厚自覺尋常。他說：我一生談不上“中庸之道”，也不算是進取的“狂者”，最多不過是“有所不為”的“狷者”罷了。

這個“有所不為”的狷者，據(jù)說當年在哲學所上班時，辦公室總是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拜訪者，甚至到了同辦公室的同事都擠不進去的地步。

據(jù)說因為開座談會去了北京大學食堂就餐，李澤厚讓整個北京大學“萬人空巷”，現(xiàn)場把食堂變成最擁擠的課堂。

但李澤厚依舊謙遜。他稱自己生平只有兩樣最滿意，其中之一是“寫了30年的書，那么多人讀，而且現(xiàn)在也有人讀。”

這話說在他七十九歲那年?，F(xiàn)在，他已經(jīng)駕鶴西去。我想，即便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自稱“狷者”的李澤厚，依舊有資格舉著一本《美的歷程》跟人說：我這本書，已經(jīng)寫好四十多年了。但一直都有人讀。

其實當“文化熱”退潮的時候，李澤厚也曾被人淡忘。還是據(jù)說，前些年他去大學講課，有學生誤把告示上的“李澤厚”當作“李澤楷”。但那又如何？依舊不影響他對著青年和學生們大聲說話，笑得很響。他是個接地氣的老人。

他佩服陳寅恪也欣賞易中天，甚至還給金庸寫過悼詞，卻不忘在悼詞里諷刺金庸作為“巨匠”的小氣。他的“有所不為”里，大概也包含了他從來不會介意別人對他的爭議吧？

也是，一個心中有美，且?guī)椭姸嗳碎_啟美的歷程的人，想來是無暇去關注世間的蠅營狗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