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回了趟娘家，在家里的嫂子和嬸嬸們中間，流行起一股繡鞋墊的熱潮，就是那種在網(wǎng)上買來的十字繡的半成品鞋墊，商家給配好了針線、頂針、剪刀、穿針器等。

鞋墊上有五顏六色的各種吉祥的圖案，相對應(yīng)圖案的顏色，也配好了五顏六色的線，鞋面上已扎好針眼，針很容易就穿進(jìn)去了。

嫂子嬸嬸們?nèi)耸忠浑p，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繡鞋墊邊聊著生活瑣事，打發(fā)著閑散慵懶的時光。

我很好奇地加入她們的隊伍，不善女紅的我剛開始有些笨拙，但在嫂子的指導(dǎo)下很快就上手了，畢竟都是現(xiàn)成的工具和材料，該穿哪個眼、該用哪根線都搭配好了，只是利用我們的手機(jī)械地把這些線繡在指定的位置就可以了。

學(xué)會后我就想自己也繡上幾雙，這種鞋墊比在市面上買的結(jié)實多了，估計墊上幾年也不會打皺不會壞，而且圖案還漂亮。有了這活做，正好還可以填充我大把的閑暇的日子。

想好后我就下單了，在網(wǎng)上買了三雙?？赡苁且驗樾迈r，第一只很快就繡好了，我發(fā)到家族群里炫耀，嫂子提醒我，悠著點，別繡那么快，要不然肩膀疼。

我剛開始沒當(dāng)回事，可是當(dāng)我繡第二只的時候，各種不舒服的感覺慢慢襲來了。

身體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后背、肩膀還有兩個胳膊都酸疼起來。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鞋底穿針引線，也開始漲疼了。繡一個晚上，早晨起來，滿眼的紅血絲。

慢慢地，我越來越感覺難以堅持，開始覺得做這件事有些不值，網(wǎng)上繡好的鞋墊也有賣的，也很便宜，何必受這份罪呢？

繡好第一雙后我打算放棄，可是看著放在那里的兩雙半成品鞋墊，又無法原諒自己的半途而廢，想想，還是繡起來吧。

在我不停地穿針引線而又不停地想放棄的時候，我也不停地想到母親，小時候母親在煤油燈下給我做千層底的情景一遍遍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

母親可以像我這樣，想放棄就放棄嗎？怎么可能呢？一家人的衣服鞋襪全靠母親的一雙手沒日沒夜地一針一線地縫制出來。

母親那雙因搓麻線而布滿紅血絲的小腿，每次想起，都讓我淚眼朦朧。

我繡一雙小小的半成品鞋墊，在家務(wù)繁重的母親那里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時候做一雙鞋子，所有的材料都是自己備。

做鞋先做底，做鞋底先打袼褙。

母親會找一個晴朗的天氣，把清洗干凈的面板搬到院子里，打好漿糊，先在面板上平鋪幾張報紙，然后均勻地刷上一層漿糊，再把平時積攢的在舊衣服上扯下的布糊在面板上，就這樣一層漿糊一層布，一層又一層，均勻平整地鋪滿整個面板。

鋪好后，就開始晾曬。等曬好從面板上揭下來，袼褙就做好了。

有了袼褙，就有了做鞋底的最基本的材料，下一步是用報紙剪出鞋樣，把鞋樣放在袼褙上剪下來，一只鞋底大概需要七八層袼褙。

母親把這七八層袼褙用麻線納起來，麻線是在一種叫做“麻”的植物莖桿上取下的外皮，母親取兩綹麻，坐在矮凳上，把褲腳往上擼，露出整個小腿，就開始在小腿上搓麻線了。

母親小腿上的汗毛很快就夾雜在麻線里搓了下來，再搓，就開始從那些汗毛眼里露紅血絲了，于是就換另一條腿，在另外一條腿上干活不怎么順手，母親再換回來。

有一回我看著母親在血乎乎的腿上搓麻線，我問母親疼不疼，母親說，搓著搓著就不疼了。

我小時候傻，認(rèn)為母親說的是真的，后來才知道，母親的這話里，有多少隱忍和倔強(qiáng)。

她不能不干，家里的三個兒女等著穿鞋，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穿著露腳趾頭的鞋，被別人笑話呢？

小時候的深夜里，有多少回我醒來都看見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

母親拿針錐在頭上蹭一下，以利于針頭穿過堅硬厚實的鞋底，有了針眼以后再用大馬針帶著麻線穿過去。

每穿過一個眼，母親都把麻線纏在手上使勁拽一拽，以便讓麻線更緊實，鞋底也就更結(jié)實。

寒冬臘月里，紙糊的窗外寒風(fēng)呼嘯，母親瞇縫著眼坐在昏暗的燈下，手里拿著鞋底，往燈前湊了又湊。

母親的手上因不停地勞作，裂開了一道又一道又長又深的血口子。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沒有閑著的時候，做飯做鞋做衣服，推碾子磨面喂牲畜，還有地里沒完沒了的莊稼活。

繁重的勞動占據(jù)了母親所有的時間，沒有休閑，沒有娛樂。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看著自己親手做的衣服鞋子穿在兒女身上的時候，那時她才會有短暫的放松。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上初中了，那時在學(xué)生中間非常風(fēng)行白球鞋，大家都認(rèn)為它代表著時尚和闊氣，我也買了一雙。

從那雙白球鞋開始，我就沒有穿過布鞋，再說，生活條件越來越好，鞋的款式也越來越多，家家都有條件去買鞋穿了，母親也不用再去受做鞋的苦。

如今母親安享晚年，身體還好，但因為早年間過度勞累，讓她的兩個胳膊、兩條腿經(jīng)常疼痛，留下了治不好的病根。

但是母親知足，她說，現(xiàn)在啥活都不用干了，日子清閑。平時沒事，她就在家和父親看看電視，或者出去溜溜彎。

每當(dāng)我晚飯后窩在舒適的沙發(fā)里，或者散步在公園里，我總是在想，三四十年前的母親在付出怎樣的勞動？而現(xiàn)在的我又在享受怎樣的生活？

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那些可敬而偉大的女人，她們用勤勞和堅忍、剛勁和頑強(qiáng)撐起的不止是一個家庭的未來，她們?nèi)蝿谌卧沟乜钙鹆艘粋€時代賦予的使命，對過往，對未來，對腳下的這片土地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

不只是我的母親，還有我那纏著小腳早已作古的祖母和外祖母，她們留在我記憶里的，永遠(yuǎn)都是不停地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的身影。

我把這篇文章敬獻(xiàn)給我的母親，也敬獻(xiàn)給那些從苦難的歲月中走來的勞動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