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歡陳昊發(fā)表在《唐研究》上的文章《石之低語——墓志所見晚唐洛陽豫西的疾疫、饑荒與傷痛敘述》。這里借用他的標題。
連續(xù)通宵了近10天，終于改好了寫了很長時間的一篇文章。這是第3次重寫。第一稿完成于4月21日，字數(shù)31740。二稿7月1日，字數(shù)34202?，F(xiàn)在的版本40187字。另有附錄25553字。這篇文章寫得我心力交瘁，一年多以來耽誤了太多其他工作。厚著臉皮不斷拿著它參加會議，一方面是因為每次版本都不一樣，想聽到師友的批評；更是因為它占用了我太多精力，在解決掉之前，實在沒有心思另起爐灶。然而每次開會聽到指教以后，又會讓我耗費大量精力思考和修改?，F(xiàn)在再看初稿，確實慘不忍睹。但現(xiàn)在的“定稿”，又難道是最理想的版本嗎？或許只是不得不放手了。作為自己拖延時間最久、付出心力最多的文章，實在有必要記它一筆。一
大概是在2015年，我用新學的方法，下載了“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所藏石刻拓本資料”網(wǎng)站上所有的Djvu文件，經(jīng)常翻看。其中有一種北周《郭始孫造像》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它不僅有北魏天師寇謙之的圖像，題名還說郭始孫這一家六代人都是“繼天師”。這是前所未有的發(fā)現(xiàn)，道教學界從來沒有注意過它（雖然魯迅已經(jīng)做過錄文）。因為在寇謙之死后，他創(chuàng)的道教傳統(tǒng)在北朝材料中銷聲匿跡了，怎么還會有“繼天師”的存在？
于是，要寫文章。我查了數(shù)據(jù)庫，從民國《芮城縣志》知道這是民國時代出土于山西芮城的造像，原石不知何處。但怎么寫呢？這只是一件孤零零的拓片，完全沒有其他旁證材料。想來想去，只能就魏晉南北朝時期天師道的神權(quán)繼承，講一講史料所見天師傳承和天師后裔。于是敷衍成文，在當年暑假拿著它去武漢大學開了會。其實最核心和最想說的東西只是這件拓片。這篇文章一直沒有修改，也沒有投稿。因為自己不滿意，關(guān)于這件造像的謎團沒有解開。這件東西就此縈繞心頭。時間到了2017年。工作之后，有了閑錢，書也買無可買，于是開始買拓片。買拓片主要撿別人不要的造像，便宜，而且很多沒有公布過。有一段時間陸續(xù)從一個洛陽賣家那里，買了幾張很有意思的拓片。其中最重要的，我們可以稱為《焦神興造像》和《李洪欽造像》，都是道教造像碑。
我在錄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焦神興造像》一塊碑上有兩次造像記和題名。上半截是武成二年（560）焦神興等90余人合邑造像，下半截則是大業(yè)十年（614）三洞法師樂玉妃等60余人合邑造像——后者的年月是據(jù)殘存無幾的文字推算。
而開皇八年（588）《李洪欽造像》也很有意思，它的題名詳記了造像人的家庭成員，從中能復(fù)原出30多個主干家庭。而且，它的底座上也有另外一次咸亨元年（670）的題記。
更有意思的是，這四次造像活動之間有大量的題名重復(fù)，甚至有人同時出現(xiàn)在三次造像活動中。也就是說，這是同一個家族的造像。而且，最早的一次武成二年（560）的造像記顯示，這個家族當時還是佛教徒，后來才改宗道教。
于是就去查出土地，發(fā)現(xiàn)這兩塊碑居然都出自芮城！賣家也確認了這一點。于是我從他那買了所有可能是芮城出土的造像拓片。焦神興和李洪欽，也都各買了兩套，方便錄文對照。
二
從此，我開始一心一意搜羅芮城出土的所有造像，并逐個錄文。最先著手的，是整理目前所知芮城造像的所有著錄，最重要的參考書是《三晉石刻總目·運城地區(qū)卷》和《中國文物地圖集·山西分冊》。一整理不要緊，竟發(fā)現(xiàn)芮城地區(qū)的北朝隋唐佛道造像多達近50種。
這些造像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民國《芮城縣志》的著錄，二是建國之后芮城博物館的收集。
民國《芮城縣志》記載，民國五年到六年，芮城縣知事黃廷光在公余搜集造像，共新發(fā)現(xiàn)27種碑刻，連同以前就有的6種，共計碑刻33種。該書《金石考》一卷，即據(jù)黃廷光的發(fā)現(xiàn)著錄，雖然數(shù)目微有差異——所差的這1種，一直到最近才解決。
但是《芮志·金石考》沒有錄文，只著錄了出土地、時代、形制，并據(jù)題名中的醒目者，取作題目。所有這些著錄中，只有5種原石還存世（其中3種在海外）。所以，只能找舊拓。而就像《郭始孫造像》一樣，目前最方便查閱的京大人文研的拓片庫，都沒有標明出土地——當年魯迅也誤信碑販之言以為出自西安，而且題目常常是自取，好多題名下的拓片是錯的，或者是不同造像的合集，所以無法單憑題目判斷內(nèi)容。但是，京大人文研能檢索拓片文字（感動）。于是就用《芮志》的題名去檢索，居然找到不少。
整個2018年寒假，我都在擺弄京大人文研的收藏。來回翻了不止兩三遍，特別是那些沒有年代的雜刻。找到了之后，就自己錄文，樂此不疲。最后從京大人文研找到了民國時代發(fā)現(xiàn)的33種中的20多種。錄文也積累了1萬多字，盡力確保所有題名全部正確錄出。
弄完才發(fā)現(xiàn)，北大圖書館收藏是最全的！但是北大館在修，可能要到2019年才開放！！缺的幾種沒辦法了，只能標為“待訪”。然后就是建國之后的收藏。也簡單，有兩篇相關(guān)文章公布過一些。雖然錄文錯誤很多，而且顯然不全，但也湊合用了。
這樣，在2018年4月底，就趕出了第1稿，因為志遠兄喊我去他們室報告一下。雖然是很隨意的場合，但因為是第一次見雷主任等前輩本尊，所以不能造次，硬生生地寫出來了。各位老師也都很客氣，沒有拉下臉批評。不久，還沒來得及修改，就拿著它又去西安參加了老聶辦的會。
會上師友的批評很有道理，一是太“線性”。因為我一開始就想要把幾十方造像串在一起講——而不是一塊一塊地考證、發(fā)表，初稿確實非常明顯的要把它們硬塞到自己構(gòu)建的發(fā)展脈絡(luò)里：所謂從中可見芮城道教經(jīng)歷了“家族時代”“道觀時代”“地方化時代”和“全真教時代”四大階段。雖然道理可能沒錯（三十字以內(nèi)的所有論斷都沒有正確錯誤之分），但表現(xiàn)得急赤白咧，太生硬了。再一個就是寫法，或者說怎么開頭？當時用《續(xù)高僧傳》開頭，用永樂宮收尾。一峰兄說可以用永樂宮開頭，更有吸引力一點。他說的是對的。
對了，這次西安開會，本來想租車或坐火車去一趟芮城，但因為有家累而作罷。
第二稿是去清華開會，趕在7月完成。這一稿其實變化不大，只是把線索弄清晰了一些，無關(guān)的論述盡量刪去，把不好敘述的東西做成表格，然后用永樂宮開了頭。8月開會的時候，有幸得到侯老師的指教。他的意思是，干嘛非要以道教為限呢？干嘛非要用這些材料來論證一條“后見之明”的脈絡(luò)呢？我理解他的意思，應(yīng)該讓這些材料自己說話，而不是我把它們串起來。這是非?！爸旅钡囊?。別的不說，最起碼我的標題得改——改成類似“芮城地方社會三百年史”——可是我挺喜歡原來的標題，就像《六朝荊襄道上的道教》一樣，好多人說你應(yīng)該叫“荊襄地區(qū)”，可是我喜歡兩個“道”字念起來的感覺。
在會上，就遭到了山中小寶的嘲諷，他說這是他第三次見我講這個題目了（其實他只在場了兩次）。唉，做人難啊。誰讓他參會這么多，老是碰到我呢？
三
在第二稿寫好，到第二稿上會場之間，我去了芮城。攜同建飛和小武。
我們的規(guī)劃是一周時間，從運城開始，圍著中條山逆時針轉(zhuǎn)，最后以芮城結(jié)束。這次行程很多奇遇，有很多印證了“人品守恒定律”的地方。比如說，我們?nèi)ヅ罈珟r寺，大太陽底下花了兩個多小時，幾乎脫水才到山頂。結(jié)果，那里被修舊如新，完全不值得一看。但是呢！下山的時候，碰到了永濟市市長一行考察團（也是步行上山），盛意邀請第二天一起去五老峰。雖然耽誤了半天行程，但重要的是，文物局董局長、張所長等熱心幫忙聯(lián)系并給了我們芮城文物局的聯(lián)系方式。
我們到了芮城，直奔永樂宮。因為那里有一件唐代道教石燈臺，此前只有著錄，沒有錄文。但是！那件原來展出的石燈臺，收起來不給看了。我是非常之失望。因為這是我此行最大的目的之一。不過好在有拓片賣。而且，服務(wù)處的一位老師就是芮城博物館前館長的女兒。遂約老先生一起吃飯，并向他求證了好多問題。之后兩天，我們細細考察了碑刻集中的芮城博物館、城隍廟、清涼寺、壽圣寺，一切都很順利。還在清涼寺大殿南壁上看到了一段有關(guān)民國時代黃廷光知事的題記?？上Р皇翘貏e清楚了。最后一天下午，我們開車上山去石佛寺。結(jié)果突然下了場暴雨，不僅我們被淋得全身濕透，而且發(fā)現(xiàn)車陷進泥地里打滑了。努力了半天，渾身是泥，還是不行，荒無人煙，只能報警拖車。經(jīng)此挫折，回到住處，都有點心灰意冷，不想久留了。大家一致同意吃完飯就去鞏縣。就在這時，芮城文物局景局長相約見面。我?guī)е撐母戒浀脑煜裼泤R編就去了。景局負責編《三晉石刻大全》芮城卷，他既懂行又理解我花的功夫，相談甚歡。談到晚上十點，還拉著我在城隍廟用手電筒看碑（晚上特別清楚）。景局有問必答，向我提供了大量未刊資料，滿載而歸，至為感佩。
芮城一行，收獲巨大。至此，我已經(jīng)搜集到建國后芮城出土的26種北朝隋唐造像，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未曾公布，甚至沒有著錄，已公布的錄文也不會比我更完整和確切。8月6日從芮城回來后，開始修改文章。首先要做的就是整合、校錄材料。在此期間，陸續(xù)在網(wǎng)上翻檢了“中國金石總錄”數(shù)據(jù)庫（其中西北民族大學的收藏主要來自于右任，非常重要）、臺北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藏品，也找到一些拓片可資對照，并花錢從傅圖買了大圖。雖然每篇錄文都是全神貫注認出來的，但每次看不同的拓片或原石照片都會有一些校正，也是無奈又高興的事情。最后，太巧了，在截稿之前，北大古籍館終于開門了！連續(xù)麻煩學謙兄兩天，幫我借閱、拍攝拓片。至此，不僅收集全了民國時代《芮城縣志》的所有著錄，甚至搞清楚了《芮志》所缺少的那1種（另一件經(jīng)幢）。最后，我總共做了54件帶字造像的錄文，共計25000余字。無論前人錄文與否，全部根據(jù)拓片或原石重來一遍。這應(yīng)該是有史以來最全的了。還要附上地圖。為此專門高價買了50年代內(nèi)部出版的山西省地圖，只是為了看一下三門峽水庫興建之前芮城的情況。結(jié)果也沒用上。還是麻煩了昌丈兄。
文章改得很辛苦，我的主要思路是追求清晰、簡潔、準確。沒辦法，性格使然。為了達到這一點，我曾經(jīng)花了兩個通宵，專門排比統(tǒng)計這些造像記所見的2000多條人名。本來還想附個統(tǒng)計表，后來想想還是刪了（統(tǒng)計就是欺騙?。?，只把統(tǒng)計結(jié)果化作了幾句話，插入敘述中。其實最后的整體篇幅是縮小了，由于無法附錄造像記匯編，只能盡量在正文中把未刊布的材料公布了。然后就是弱化原來顯得生硬的線性框架。當然，只是盡量隱藏、潛伏，話說得軟一點，沒有能夠拋開它。因為就我現(xiàn)在的段位而言，拋開這條主線，我是沒有能力把這些材料串起來的。對于自己局限的認識，在修改過程中無時無刻不有痛苦的體會。因為材料是那么有意思，那么生動，那么復(fù)雜，但我卻只善于簡化歷史，實在非常無奈?；蛟S換了魏帥或侯老師來，一定會寫得非常漂亮！最后，還是多讀幾遍，刪去“眾所周知”“非常明顯”“毫無疑問”“顯然可見”之類詞匯，并認真考慮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用這些自欺欺人的詞語。五
我為什么要浪費這么多時間精力，去研究這么偏僻的材料？而且最后只能寫出1篇難稱滿意、還沒幾個人會看的文章？我自己都這么問自己，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閑了。我不必花這么多功夫一定要把所有材料搜全。其實就在第一稿那個狀態(tài)下，也能修改成文。甚至結(jié)論可能也不會有太大差別。或者說，單就《焦神興造像》《李洪欽造像》都能寫一篇文章，就像我曾寫過的《郭始孫造像》一樣。在造這篇文章的時候，最痛苦的是修改，其次痛苦的是開始寫。最高興的是錄沒人錄過的錄文，并且在錄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些密密麻麻的題名中的小秘密。比如：北朝時代有正史列傳的芮城人有兩個。其中的張元，《周書·孝義傳》載他的父親叫“張延儁”。而在芮城學張鄉(xiāng)出土的西魏張孝猷造像碑和西關(guān)所出北周張興碩造像碑中，都出現(xiàn)了他的名字，分別作“邑子□息延儁”、“化主張延儁”。同一個時代，同一家族，同為芮城人。這個張延儁是不是就是《周書》中的張元之父？比如永樂宮陳列的西魏蔡洪碑的題名中有“蔡元成 息蔡都”一條。蔡都又見于京都大學博物館所藏開元十九年芮城蔡知什造像，是蔡知什的曾祖。而蔡知什的兒子蔡奉意又見于永樂鎮(zhèn)出土的天寶元年《三洞女官侯太希墓志》。比如永樂宮天寶石燈臺中提到的李氏村落中的佚名道觀（亦即它所安放的位置），其實就是端方《陶齋藏石記》中著錄的《李上智造像》中提到的“洞暉觀”，也就是原立在中條山南麓的貞元十四年《中條山靖院道堂銘》中王顏道堂的歸屬。
我沉迷且竊喜于這些小細節(jié)，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數(shù)人都欣賞它。我不喜歡發(fā)揮，固然是因為我不善發(fā)揮，主要是因為我覺得不用發(fā)揮。抽象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越具體的東西越有生命力?？赡軐@批材料會有各種不同的解讀、你我之間的商榷，但這都是抽象的，是沒有生命力的。唯一可能會永久存在的，是這些刻在石頭上的名字本身。如果我的錄文能幫助他們更長久一些地存在下去，那是我最欣慰的事情。因為，畢竟在這些密密麻麻的題名背后，是一個個像我們一樣，努力生活過的普通人。
——E N 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