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女人。后來蘇青是茶壺煮餃子，只發(fā)呆。

之前，蘇青一小時能說出半生的話。說得萬紫千紅，云蒸霞蔚，蜂蝶紛紛過墻去。那樣一個俊美的人，指尖與琴弦碰出密集的雨，對，是驟雨打新荷，很清脆，很惹火，對面的人要像水，不停地承接，大幅度地漣漪，漣漪。

不說就寫。文字當口，滔滔奔流出去，大禹擋不住，李冰沒奈何，眼睛長繭子直呼“罷了”。所以蘇青倒像灶上的一把火，點燃了轟轟燒個旺，成灰也不停下。她不可能像一片云，婉轉地點綴別人家的柳梢月下。

蘇青慘淡了。男人喜歡她，卻怕那張嘴。吃喝玩樂有你真燦爛，回家熱炕上卻是拉住別人的手。離婚的蘇青好像張愛玲《連環(huán)套》里的霓喜，有一堆孩子的妙可的人，男人總是一見即喜，但都以她為過渡。霓喜是個皮球，一次次地被拋棄，反彈著更高，但最后重重地跌下來，不停地跌，跌，滾入泥圈里，撲哧散了氣。

許多不俗的人，都有著更為俗常的命運，可憐書香里的蘇青。

但她還是名垂青史了。長得悅目，說得悅耳，寫得悅心。

她說女人說得風聲雨聲，不留情面：“美人見著帝王要眼紅，見著卿相也要眼紅?！笔桥水斎幌胍薜觅F婿，夠不著帝王，夠不著卿相，也要個之乎者也的秀才，什么也夠不著，只好嘆息薄命。不給自己臺階下，她從來不留臺階，牙齒伶俐到刻薄，話尖自生著三分狠。

說起男人必一錐子扎出血來，就是讓你疼讓你撕破衣服露出一身的小來。蘇青的狠，是男人逼的。短暫的婚姻，不忠又不負責任的男人，一堆孩子，不拼命咋著。低頭忍耐不是本姑奶奶的性格，沒有男人照樣活得風聲雨聲。

而她是想依賴男人的。找了一通，蘇青又有一電車的心酸，半個城池的醋味。我想起老舍的《月牙兒》，冰清玉潔的女孩，實在餓，走上街頭站呀等，男人卻也冰清玉潔地待她。一場電影，一支雪糕，談不完的詩文藝術，到底肚子還是叫，沒奈何，當了妓女。妓女可以直接要面包要錢，理所當然的，少一毛也不行。所以蘇青說：“女人一半是假正經，一半是假不正經?！边@話實在不能算刻薄，是女人難為的極致。蘇青是否羨慕秦淮八艷，有才有色有男人傾慕，五陵年少爭纏頭，還有大學士蓋好大房子如是我聞地接著，還能風流傳世。她說：“假如我根本沒有受過什么教育，也許反要比現在幸福得多了。”骨子里的要強，所以她能奮起來與命運斗，不會也不能墮落。

幸而她是爽利的性情，這才沒被壓成病懨懨的黛玉，而是湘云的憨直，熱辣辣活著自己?！督Y婚十年》就不用顧忌什么，沒有男人在后院要自尊要面子拖后腿，盡可以用敏感質感的詞，一步到位，口無遮攔。她在鄉(xiāng)下與一些村婦學的高聲說話，鄉(xiāng)村叫狗肚子藏不住二兩油，在文學上則叫深刻揭露血淋淋。這個明眸皓齒的辣妹子。

她也有軟軟的時候。她的《小天使》像極三毛的手筆，小天使拉屎尿在地上，她清晨迷蒙踏過去，“一腳踩在濕乎乎的東西上”。語言太實在，太現場感，我的腳心都濕了黏了。她在《燙發(fā)》里描述的家景暖烘烘，她與丈夫、母親，圍繞小女兒的燙發(fā)事件展開熱情的爭斗，那日子怎么看也是幸福，只是一閃就過去了，再也沒回來過。

所以蘇青只能算是塊石頭，溪水里的頑石，越洗越清靈，也越硬。你不用挑開面紗，美人面龐自如月，隱約是一只玉兔搗藥的艱辛。

她甘心付出飽滿多汁的愛情，希冀渺茫，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編劇《屈原》《寶玉與黛玉》獲得巨大成功，沒有一個親人捧場分享；受迫害致病與兒子擺地攤凄惶度日；三個女兒都遠走他鄉(xiāng)俱不在前；要一本自己的書也是百轉千回，伊人能不憔悴？

她的葡萄一粒粒墜落了，無人接得住也無人去接。但你打開文字，呱呱叫的鳥從來不曾寂寞。就快過年了，柜上沒有錢，她推了一車《結婚十年》跑大街上叫賣。風風火火呀風風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