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其是11月10日上午,當(dāng)我得知了退休多年的謝校長的手機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第一時間就撥通了老校長的電話,在去黨校聽課的路上,一路和老校長在電話里共敘別后之情,直到走進教室才戀戀不舍地掛掉電話。當(dāng)我放下電話,陡然之間,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童年的往事,都一股腦地呈現(xiàn)在眼前,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不覺間淚水便盈滿了雙眼。我忙摘掉眼鏡擦拭淚水,然后從思鄉(xiāng)之情中抽離出來,開始聆聽黨課。離開家鄉(xiāng)滕州三十余年,是謝校長和同學(xué)們那熟悉的鄉(xiāng)音,再次勾起了我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在我心中,家鄉(xiāng)南辛村是一個依山傍水、風(fēng)景秀麗的村落。村東迤邐盤臥著綿延數(shù)十里的千山山脈,草木蔥郁,林深谷幽,“千山松柏蒼欲滴,霞映幽洞水自流”,峰回路轉(zhuǎn),別有洞天。生生不息的古薛河和新薛河,宛如兩條玉帶從北向西纏繞著大半個村子,折向西南流向碧波萬頃的微山湖。這塊熟悉的土地給我們留下了純真幸福的回憶。而追憶童年時光,最令人難忘的是過年。 那時,還是人民公社時代。村里沒有分地,每家每戶都過得比較拮據(jù),有的人家更是凄惶,連油鹽醬醋都買不起,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以至于所有的孩子們都盼望過年,因為只有臨近年關(guān),爹娘才會到劉村、柴胡店、八一、楊莊或是官橋趕集,購置年貨,割上幾斤豬肉。和今日習(xí)慣恰恰相反,那時買肉是挑肥拒瘦,回家煉油留著炒菜用。趕集時父母如果口袋里有閑錢,不會忘記扯上幾尺布,找個裁縫給孩子們做上一身新衣服。我們家里姊妹五個,都是家里的老祖母和當(dāng)過裁縫的母親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還有那一雙雙千層底的布鞋,是它們承載著我這個離家的游子,時時銘記著要“站的穩(wěn)哪走的正踏踏實實闖天下”。 在鄉(xiāng)下,爹娘記日子都習(xí)慣使用陰歷,即便是今天,父母還是經(jīng)常問我今天臘月初幾了。我也隨了他們的習(xí)慣,陰陽歷并用,每次寫隨筆日記之類的,總要附帶上陰歷的日期。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年”,古語說“二十三,糖瓜粘,灶君老爺要上天”。這一天要祭灶神,用紅薯和麥芽糖攙在一起做灶糖。幾家關(guān)系好的大人們匯聚在一家院子里開始忙著洗地瓜,放在特大號的鐵鍋里熬制糖稀。趁走街串巷的鄰村炸爆米花的劉大爺來村里,趕緊督促孩子們炸上滿滿一袋子小米花,再把米花、白芝麻和上糖稀,制作出魯西南地區(qū)過年特有的一種灶糖,吃時必須用菜刀劈開,質(zhì)料很重很細(xì),切成一片一片的,吃到嘴里酥脆香甜,余味綿長。今日回想起來,倒不是這年糕有多么的美味,而是那種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的年味讓人禁不住一次次的咂摸回味。這一整天里,大人們都在忙忙碌碌,我們小孩啥忙也幫不上,手拿著美味的年糕,無憂無慮地在院子里來回穿梭,追逐打鬧。從睜開眼的那一刻,一直到爹娘滿村里呼喚著我的乳名,喚我回家吃飯、睡覺的聲音,在薄暮炊煙里和鄉(xiāng)村夜空中飄蕩。 “臘月二十四,除塵掃房子”。聽父輩人講,新春掃塵有“除陳布新”的涵義,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窮運、晦氣統(tǒng)統(tǒng)掃出門。這一習(xí)俗寄托著人們破舊立新的愿望和辭舊迎新的祈求。這一天母親都要早早起來,先把屋里的家具用被單等遮蓋起來,用頭巾或毛巾將頭包好,然后用掃帚將墻壁上下掃干凈。掃完之后,擦洗桌椅,屋里屋外,墻角旮旯都徹底清掃,用干凈、整潔、亮堂來迎接新年的到來。這幾天會有一些人到家里來派賣門神或者灶神,他們基本上是鰥寡孤獨的老人居多,平時沒啥收入,每到年底他們就會批發(fā)一些年畫、門神、灶君的畫像,挨家挨戶派賣,這時家家戶戶的主人一搬是不還價的,要多少給多少,也算是一種愛心吧,讓這些無人照顧的人群能掙個零花錢開開心心地過年。偶爾還會碰到幾個到門上來討飯的人,這時父親就會安排我拿整個煎餅或者饅頭雙手遞給他們,目送他們遠(yuǎn)去。父親對我講過,他幼時輟學(xué),災(zāi)年曾孤身一人到曲阜一帶走鄉(xiāng)串戶乞討過,那里的人心友善,讓他終生難忘。 年二十七、八一到,過年的氣氛就越來越濃了。大人趕集無非就是買魚買肉,以及紅紙、錫箔紙、燒紙、香燭、鞭炮和各類供品,我總是不忘纏著爹娘多買幾個地老鼠、摔炮和小人書等——新衣服可以不要的。趕集回來的父母親,一起忙著洗青蘿卜和土豆,在院子里支上大鐵鍋,炸蘿卜丸子、酥地蛋(土豆)條、小草魚頭,都要忙一整個上午。我的任務(wù),是用木戳打祭祀用的燒紙。買來的燒紙摞起來差不多有半米厚,打木戳不能使用鐵錘之類,要用洗衣服的木槌打,燒紙不能沾地,下面必須用木板墊上,以示對祖先的敬意。 忙完這些,我拿上買好的紅紙到會寫毛筆字的先生家,請他們幫忙寫春聯(lián)。最常見的對聯(lián)是“耕讀傳家遠(yuǎn),詩書繼世長”、“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和睦人家春永在,勤勞門第富有余”、“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逢春”、“居家和睦無難事,鄰里同心共攬春”、“東進金銀西進寶,內(nèi)添福祿外添財”、“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如果家里有老人,一般都要寫“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不光每扇門上要貼春聯(lián),連豬圈、雞圈、裝糧食的缸都要寫上諸如“六畜興旺”、“五谷豐登”、“井泉興旺”、“滿院春光”的吉祥語。 三十年前的家鄉(xiāng)民風(fēng)淳樸,村民大都宅心仁厚,誰家有了困難左鄰右舍都會熱心相助,單憑寫對聯(lián)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那時家家都在忙,先生能不辭辛苦,為左鄰右舍書寫出一副副春聯(lián),一寫就是幾天,而且還是先生自己買墨汁。我記得我經(jīng)常去任老先生家或是去后面的表兄張立明家,從來沒有拿過一盒煙以示謝意,今日想來確實失禮,不過那時家里確實拮據(jù),不然以父親的性格不會這樣摳門的。就這樣,每年的春聯(lián)都是由我來搞定。祖母年歲大了,就坐在爐子旁邊糊元寶,打開錫箔紙折疊成型,再把寫春聯(lián)用的一張紅紙取出來,用剪刀剪成細(xì)細(xì)的穗狀,用漿糊把穗狀的紅紙粘在折疊好的錫箔紙上,等到大年初一凌晨祭祀使用。頑皮的我想幫忙卻總幫倒忙,祖母只好把我趕到一邊玩去。俗話說,祖宗雖遠(yuǎn),祭祀不可不誠。每年臘月二十九之前,父親就會提上一籃子燒紙、一些供品、一盒煙或是裝瓶散酒,帶我到村后的丁家林和父親的老家河北莊村給祖輩上墳。焚香、燒紙、行跪拜之禮,在此期間要向九泉之下的老人問寒問暖,寒暄幾句,祝愿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好好享受生活,并保佑子孫后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或者有點出息。打我記事起,一直到我離開山東老家,年年如是。父母被我接到身邊的這六七年來,每到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和春節(jié)前,我和母親都要到住所的西南方向的十字路口,給老家的先人焚香燒紙磕頭,從未間斷過。 到了年三十的早上,我自覺地早早起床,幫祖母打好半鍋漿糊,把舊對聯(lián)用水浸濕撕掉,弄不掉的就用炒菜的鐵鏟刮干凈。再把一副副新春聯(lián)齊整地張貼完畢。在此過程中,所有的對聯(lián)我都能一字不落的背誦下來,年初一下午或是年初二,父親還讓我把拜年時看到的對聯(lián)全部默寫下來,因此我在入學(xué)前就認(rèn)識了幾百個漢字。我由衷地感謝父親,他不僅用這種方法教我識了不少漢字,也使我了解了民間的習(xí)俗以及過年的講究和忌諱。 齊魯大地乃孔孟之鄉(xiāng),禮數(shù)最重,也最為繁瑣。我這個農(nóng)家子弟對天地的敬畏之心,或許就是在那種頗為講究的氛圍中和父親的一言一行的潛移默化中慢慢培養(yǎng)起來的吧,使我從小就深信,在天地人三界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在主宰著這個世界。俗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言外之意,就是凡事人在做,天在看。這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一種文化,一種民俗,是一種道義,一種操守。 貼完對聯(lián),父親就用一張黃裱紙寫過年供奉的排位。中間豎寫著“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兩旁寫“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然后把兩根胡蘿卜切成一樣高,用筷子把兩根胡蘿卜連在一起,再把黃裱紙的兩邊用漿糊固定在筷子上,畢恭畢敬地擺放在堂屋八仙桌正中間的位置。另外一張是敬奉灶君的,上寫著“灶君之神位”,兩邊還是“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貼在廚房灶臺旁邊的墻壁上。如今這些瑣事全部由我代替父親去做了,不知我到了一定歲數(shù),我的孩子還會不會把這種風(fēng)俗傳承下去。 或許,人最難逃離的就是鄉(xiāng)情吧,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始終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就像輕撫一件珍藏品,有溫馨的回味,有歲月的感慨,亦有難以名狀的依戀。寫于2017年1月25日 農(nóng)歷丙申年臘月廿八 
作者簡介:丁尋昉,山東滕州人,曾用名丁德勇,筆名丁易。新疆克拉瑪依市某中學(xué)英語教師。八十年代中期來新疆求學(xué)和工作,受父親影響,自幼喜歡古典詩文,閑暇時寄情于文字,以安羈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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