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走了，一向總是板著臉不茍言笑的父親用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傷痛之余，給我講了一段他和祖父的往事。

也許兄弟姊妹太多生活太累，對我們，父親從來都沒有好聲色；我們對他，自然也是“畏”而遠(yuǎn)之。

我15歲那年，黃河又漲水了。

“小四，跟我到黃河灘淘炭去?！备赣H一放下碗就開了口。

黃河一發(fā)大水，上游山西的煤塊就被沖了下來，水一退，附近的人就到黃河灘撿煤塊。運(yùn)氣好的，一個(gè)大坑可撿一兩車夠燒半年。這，就是所謂的“淘炭”。

我沒立即吱聲：一是沒吃飽，二是我們村距離黃河灘30多里，別說干活，單就是和不茍言笑的父親來回走60多里路，那漫長的時(shí)間如何度過？

“沒聽見？”父親第二次開口時(shí)，我別無選擇地站了起來。

父與子（圖片由合陽縣融媒體中心提供）

從鄰居家借來架子車，還找來四條麻袋。一出門，父親就心安理得地坐上架子車，自然是我拉車了。30多里路，15歲的我心里恨恨地拉著他。任我汗流浹背步履艱難，他就那么一聲不吭地坐著。

到了黃河灘，我們運(yùn)氣的確不錯(cuò)，找了個(gè)大坑，撿滿了一架子車外加四麻袋。

河灘里的地，不是橫七豎八深深的車痕，就是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我們很疲憊地往回走，父親貓著腰在前面拉，我在后面象征性地推——誰讓你來時(shí)讓我拉，還拉著你？

“又漲水了！”父親驚叫了一聲，“快，趕緊走！”沒走幾步，他一反往日遇事的沉著，顯得很急躁，“把碳卸了！”拉著空架子車急急地向岸邊趕去，“架子車也扔了！”父親說罷就扔下車轅。

“借人家的，不能扔！”我又拉起父親撇下的車轅。他竟扇了我一耳光，罵道，“沒有比命值錢的！”拽起我的胳膊就往回跑。

不好，水已漫上岔道，來時(shí)的路也找不到了。

“小四，你站著別動(dòng)，盯著我。我走過了，你順著走，我過不去，你就自己想辦法過！”父親說完這句話，還摸了一下我的臉，也是我記憶中僅有的一次。

看著父親小心地試探著向前走，我的淚突然流了下來?？偸强囍樅浅馕业母赣H其實(shí)是很愛很愛我的，災(zāi)難來了，先舍了炭，再棄了架子車，最后還要舍棄自己！

臨了，父親說，雖然你爺爺依舊板著臉，對我還是那么不客氣，甚至在我22歲已成了父親的那年，還因我出錯(cuò)打了一頓，可我一點(diǎn)都不怨恨他。

看著又陷入痛苦中的父親，我竟鼻子一酸：我無法去安慰他，我們原本交流就不多，他總是用拳頭和我說話，而我則以更冷漠或更無所謂的神情回敬他。我很討厭父親走路一瘸一拐的姿勢，盡管母親說那是為了保護(hù)當(dāng)年頑劣的我落下的，可我，并不領(lǐng)情。

父親也是愛我的，一如祖父對他的愛，只是同樣不善于表達(dá)罷了。我也將成為一名父親，也會以我的方式去愛我的孩子。

愛，是沒有區(qū)別的，不同的只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