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晚報》2021年12月13日 B08版
雛菊園 風漸漸有了寒意。吹過梧桐,殘葉凋零;吹過欒樹,籽實飄散;吹過楓香,滿身醉態(tài);吹過菊叢,冷香彌散得很遠。我在湘城,在一位五百年前的先賢沈周的墓前鞠躬致意。 墓區(qū)是一個占地5畝的園子,有亭子、水面、假山、植物,水鄉(xiāng)的氣度即便在冬季也充盈飽滿。進入石雕門樓,一條碎石小路跨于丁字結(jié)構(gòu)的小河之上,連接拐彎之后的墓冢甬道。甬道右側(cè)有一座四角亭,據(jù)說是沈周后人于民國年間修建,后經(jīng)多次修繕,現(xiàn)在看上去依舊古樸滄桑。墓冢石砌,堆著高高的封土,冢頂青藤纏繞,與圍在四周的秀竹高低錯落,一片寧靜。 整個園子幾乎無人,即便周末也未必熱鬧。風掃著落葉,那株銀杏越發(fā)寒意深深。河道并無駁岸,自然的泥坡草地,反倒成全了野趣的隨意。立于坡地的大柳樹,本該光枝禿葉進入冬眠,不料今秋氣候異常,竟生出一樹青蔥新葉,垂下條條柳絮花芽。不知名的水草細細碎碎蓋滿河面,青黃枯榮,參差得像秋水愁出的灰發(fā),亦似濃淡不一的苔蘚訴說寂寞,不肯隨季節(jié)老去。 沈周是誰?但凡蘇州人皆知。幾個世紀前的幾代人,看不上做官,而崇尚書香傳承。讀書、作畫、寫字,在隱居的田園過著筆酣墨飽的生涯。這種活法,有點獨辟蹊徑,有點特立獨行,也成就了沈周的獨樹一幟。這世上有些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直將這件事做到出類拔萃,沈周是其中之一。吸取前輩的詩書畫精髓,創(chuàng)建吳門畫派,當著唐伯虎、文徵明的先生,承前啟后在一片文學藝術(shù)的高地,獨領(lǐng)風騷數(shù)十年?!懊魉募摇敝校蛑苁峭淄椎氖紫?。他的作品被收藏于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中,代表著古代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水準。 沈周生活在湘城的原野,卻是姑蘇的驕子,更是江南文化的那片藍天。這樣的人生,讓如今的人念想起來,依舊意味無窮。那天參加陽澄湖第五屆沈周文化節(jié),在沈周故里瀏覽“遇見沈周”畫展,幾十幅作品,淋漓盡致展現(xiàn)吳門畫派優(yōu)雅、飄逸的特色,是蘇州書畫家對沈周最好的紀念與緬懷。《沈周造像》將這位八十歲老人的精氣神刻畫得惟妙惟肖,面容和藹沉靜,衣衫素潔倜儻,周身的書卷氣讓人嘖嘖稱道。 太湖碎石與墨跡細竹組成的小品,被稱為“沈周詩意”,無論放在籬庭還是伴于軒窗都是江南水鄉(xiāng)的表達。宣紙上只有黑白兩色,引發(fā)的卻是后世畫家對先賢的無盡仰慕。高山流水古木,殘院老屋小橋,一位老者微不足道的側(cè)影,這幅畫被稱為“石田先生詩意”。石田是沈周的號。通常字是父親給的,隆重的時候稱之表示敬意,號是自己取的,呼之親切不見外。下筆的時候,想到沈周的風流蘊藉,畫風便沾染了石田先生的詩意。用詩意來形容畫,用畫境來比喻詩,是文化的一次互相致敬的回文。 從沈周路向沈周村走去,感受沈周曾經(jīng)印在故鄉(xiāng)大地上的足跡。東宅里是沈周村的中心區(qū)域,一片民居清靜安妥。冬日的陽光照著,正是白居易《負冬日》詩中負暄的意境。路旁的木芙蓉開得正好,一日三顏地笑著,潔白、嫣紅、暗紫,相約在一枝上朱朱粉粉。河蠻有底氣穿村而過,留下兩岸倒影隨著一河潔凈的秋水源遠流長。一岸是白墻黛瓦,人字形的山墻錯落出畫的簡筆;一岸是青菜蘿卜,一壟一壟碧綠生青,扯出一條生機勃勃的鄉(xiāng)情。如果沈周看到,一定又有一幅農(nóng)家安居圖問世?!吧l(fā)休休依灌木,洗心默默對清川。一春富貴山花里,終日笙歌野鳥邊?!鄙蛑艿脑娗楫嬕舛荚卩l(xiāng)野林泉,都在名山大川。 所以,那座叫長川的美術(shù)館也是讀懂了蘇州文化的特色,才在開館之際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沈周主題書畫展?!渡蛑茴}趙松雪畫馬》《沈周題畫詩》《沈周晚坐詩》等,都是專程為展覽精心準備的書法作品?!吨戮瓷蛑堋愤@幅畫頗有沈周風格,“高木西風落葉時,一襟蕭爽坐遲遲。閑披秋水未終卷,心與天游誰得知?!碑嬳撋系脑娋渑c石坡上的長者,秋山秋水秋心,留給人無限想象。 書畫家對沈周的喜愛傳承在筆墨上,故里的居民對沈周的喜愛收藏在心坎里。我在村路上閑看,坐在家門口的阿婆說,你們應(yīng)該去沈周的墓園看看,他是我們村的驕傲。是啊,沈周是村里的,也是蘇州的,江南的,更是熱愛文化藝術(shù)的所有人的。阿婆笑了,滿臉的皺紋如同盆里開著的紫菊。一位老爺爺愿意領(lǐng)我們?nèi)?,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去過。他說,讀書人都認得沈周。幾千年的吳方言從他蒼老的嘴里說出,雖有些含混,卻依然有抑揚頓挫的韻味。 湘城有一條老街,還是二十世紀的面孔。百年以上的木板小樓,擠到只有兩張桌子的茶館,與走街串巷的剃頭擔并無二致的簡易理發(fā)處,還有那么多舊房舊橋舊院子,都在時光的淘洗中成了很多人懷舊的去處。老街南面有個碼頭,據(jù)說從那里可以走到世界各地。沈周優(yōu)游林泉時也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吧,著一身布衫,劃一葉扁舟,懷著他的詩情畫意,直到地老天荒。吳門畫派的弟子們正跟著先賢沈周的足跡揚帆起航,他們大約也想在江南文化傳承中成為文徵明口中的“神仙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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