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偉武 久聞沚齋陳永正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可是直至1986年7月,我從中山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留校,到了中國古文獻研究所工作,始得識荊。 沚齋先生是我們研究所領導小組成員兼嶺南文學研究室主任,我被分配到明清文學研究室,無緣在先生直接領導下工作。不過,暇時常與所里的同事三三兩兩前往拜訪,或茶敘,或求字,其樂融融。 ![]() 沚齋先生祖籍廣東高州,世居廣州,1941年12月出生,1962年大學畢業(yè)后到廣州第三十六中學任教,1978年考入中山大學中文系,從容希白(庚)、商錫永(承祚)兩位教授讀研究生。 1981年他碩士畢業(yè)留在古文字學研究室工作,1983年調到新成立的中大中國古文獻研究所,成了創(chuàng)所元老之一的研究員,又擔任中文系教授和博士生導師。 他還兼任過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第四屆、第五屆副主席、兩屆廣東書協(xié)主席、中華詩教學會會長。(更多新聞資訊,請關注羊城派 pai.ycwb.com) 甲骨文中商王貞卜生育休咎,若生男則稱“嘉”,生女稱“不嘉”。沚齋先生結婚頗遲,讀碩士研究生時始成家,喜得一女,反甲骨文之意而用之,命名為“允嘉”。如今允嘉已為人母,家庭幸福,先后生了一對寶貝兒女。 ![]() 竹園憶往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學校因沚齋先生業(yè)績顯赫,獎勵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作為獎品的這套房子,就是位于中大最靠西北角的蒲園區(qū)698號104,低濕且采光較差,圍墻外就是怡樂村的農家。 可喜的是,房子后面居然有一塊二百平方米的荒地,綠樹蔽日,雜草叢生。沚齋先生著手修整,精心栽種簕竹,命名為簕竹園。此園與時任中大外國語學院院長、后任副校長的吳增生教授為鄰,兩家友好,只有一行低矮的花木隔開,可以“隔籬呼取盡余杯”。 修整后的簕竹園,鳥鳴嚶嚶,綠草如茵,內有一間簡陋的磚瓦房,既是書房,又是會客室。草地中間用紅磚砌了一條十幾米的小徑,靠圍墻的西南隅有一小水池,池里養(yǎng)著兩只烏龜,當初由師母從市場買來,白天有時會爬到草地曬太陽,有時又爬到客廳。 喂養(yǎng)多年,變成老龜,煞是有趣??上Ш髞砭褂邢≈皆谠潞陲L高之夜翻越圍墻,偷走了水池里的兩只老龜。 事隔多時,與當年古文獻所的朋友談起此事。朋友說那兩只龜是金錢龜,我說,不對,沚齋先生最不貪財,怎么會養(yǎng)金錢龜呢?兩只龜那么喜歡在草地曬太陽,那么喜歡在小平房看先生寫草書、談草書,一定是草龜。 近來質諸先生,果然是草龜。有一次,番禺一位畫家送來四只金錢龜,先生嫌喂養(yǎng)麻煩,一轉身就送給黃錦前兄了。 沚齋先生的尊人明德公,象棋功力深厚,年輕時曾代表工廠與廣州四大天王之一的盧輝對弈。退休悠閑,他也時常到中大西區(qū)工人村一小雜貨店圍觀人家下象棋。 黃光武先生、譚步云兄和我偶爾也會到簕竹園,同明德公下棋。只是棋力懸殊,七十多歲的明德公往往不假思索,落子如飛,黃先生卻喜歡長考,每逢此時,明德公就會稍顯焦躁,起身來回踱步,似有催促黃先生走子之意。 ![]() 有一次,我偕同黃先生訪簕竹園,黃先生與明德公對弈,我負責沖茶,沚齋先生在旁觀棋閑談。水由師母剛煮開而灌好,我正要沖茶,暖瓶掉在地上,砰然作響,“銀瓶乍破水漿迸”,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幸未燙傷人。 我有一壞習慣,倒水沖茶喜歡先用手抓住暖瓶瓶口,拎起來再握住把手倒水。沒想到這個鋁殼暖瓶用了多年,壺口與壺身突然脫節(jié),以致發(fā)生事故。 在物質生活高度緊張的年代,這“傳家寶貝”竟被我失手摔爛,嚇得我連聲道歉,沚齋先生反而老是安慰我說沒事。 仙風道骨 1991年9月,我考上曾經法(憲通)師的在職博士生,論輩分,沚齋先生為容、商二老入室高弟,應是我的師叔輩。沚齋先生詩詞賦和儒釋道無不精通,學問淵雅廣博,超凡脫俗。 1992年秋,他同李星橋(新魁)先生一道往揭陽參加語言與文化學術研討會,會后在潮汕地區(qū)作文化考察,游覽了揭陽、汕頭、澄海、潮州和南澳等地。同行的侯精一先生悄悄評論說:“你們看,陳永正雖然年紀不大,卻是一派仙風道骨。” 1994年初,我正在趕寫博士論文《簡帛兵學文獻探論》,其中“軍術考述”一節(jié)寫完初稿后,就請沚齋先生審閱,訂補了一些失漏。例如,與軍事有關的方技數(shù)術稱為“軍術”,1999年博士論文以同題小書出版后,有學者曾對“軍術”的提法作過討論。 劉樂賢兄說:“陳偉武先生的意見值得重視,用'軍術’指稱軍事數(shù)術,比用兵陰陽指稱軍事數(shù)術更為合適?!?em>(《從出土文獻看兵陰陽》,原載《清華中文學林》第一期,新竹清華大學,2005年)其實,“軍術”一詞并非在下的發(fā)明,而是當年沚齋先生提點說,《昭明文選》中江淹《詣建平王上書》李善注引用過《抱樸子·軍術篇》,所述內容確是與軍事有關的數(shù)術,而《軍術》篇已佚,不見于今本《抱樸子》。 ![]() 表侄謝湜初上大學時,我引薦他拜訪曾師、蔡鴻生先生和沚齋先生。有一次春節(jié)后剛開學,謝湜帶了一些家鄉(xiāng)特產和我同訪沚齋,臨別時,先生將禮物拎著放到門外,說:“我家是風景區(qū),不能隨便帶東西來,也不能隨便帶東西走?!?/p> 多年前,我住在園西區(qū)745號之二302時,有一天傍晚,先生和師母提著一籃釋迦(番鬼荔枝)走到我樓下,說是東莞朋友所送而轉贈于我。 前不久的一次拜訪,敘談移時,我正準備告辭離開,適逢快遞員送來水蜜桃兩箱,先生執(zhí)意要我?guī)ё咭幌洌f是幫忙處理。 先生生活簡樸,1998年從簕竹園喬遷西翠園,裝修新居僅用了兩萬七千多元,客廳擺放的書架,還是當年研究生畢業(yè)時從學校買到的無門舊書架,一個只有十幾元錢。 急公好義 先生既是大學者,又是大書法家,名滿天下,求字者眾,而先生急公好義,淡薄金錢。在擔任廣東書協(xié)主席期間,為了支持“希望工程”,他讓慕名求字者在書協(xié)登記交款,賣字所得款項則經由中大古文獻所同事仇江先生轉至希望工程執(zhí)行機構。 中山大學位于珠江南岸的康樂村,為嶺南大學故址,古木參天,水澤處處可見,曾師經法先生云,五十年代初他上大學時,中大有幾十口池塘。 后來,隨著學校建設的需要,不斷地填池建樓,池塘也就越來越少,屈指可數(shù)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學校要填掉西洋菜地的一口池塘建樓,沚齋先生為民請命,上書力諫校長,希望留住一片水面??上W校未為所動。 ![]() 商錫永先生十七歲時撰有著名的《詠蟹》詩:“公子無腸不解愁,江湖豪氣孰能儔?橫行郭索空千里,直吐珠璣泄九秋。入籪有時傾澤國,乞符無意屬監(jiān)州。平生玉質真知己,換得煎熬妙句投?!?/p> 后以金文書之,詩書輝映,書贈韋戈(陳煒湛)教授,洵為稀世之珍。有一次北京將舉行書法展,沚齋先生登門商借,韋戈先生慨然相借,毋需借條或辦理其他手續(xù),展畢完璧奉還。彼此情誼于斯可見。 沚齋先生雍容大度,曾告誡我要與人為善,不要得罪小人??墒?,為了《容庚法書集》的編輯出版,先生正氣凜然,拍案而起,當面斥責無理取鬧者說:“這般做法,佛都有火!” 先生主持多項集體項目,往往身先士卒,任勞任怨,親力親為。有一項目原由先生擬定全書框架,分工布置任務,可是交稿時間到了,只有先生寫出預定的章節(jié),其他同事幾未著筆,后來先生無奈只好自己完成,這就是他的力作《詩注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詩心不老 先生詩心不老,常有雅語妙謔之舉。有一次,中大古文獻所的同事十余人在康樂園餐廳餐敘,服務員端上來的菜是紅燒乳鴿,盤子中間有一朵紅蘿卜雕成的花,兩只乳鴿嘴對著嘴,沚齋先生就說了一句:“兒童不宜?!蔽抑缓么穑骸坝貌偷亩际浅扇??!?/p> 2021年11月17日,分春館門人齊聚廣州岳雪樓美術館,舉行“翰墨分春”朱庸齋師生書法展,紀念朱庸齋先生百年誕辰。沚齋先生身穿唐裝,翩然來到會場,戴著墨鏡,有異尋常。 桂園張桂光先生和之犢陳初生先生見狀,齊聲喊道:“大師兄今天怎么那么酷啊?”沚齋先生答道:“一輩子追求光明,沒想到老來才害怕光明。” 原來,去年先生為了趕寫兩三部書稿,每天工作七八個小時,用眼過度,得了干眼癥,為了護眼,就依醫(yī)囑戴了墨鏡避光。 有一段時期,中大肉菜市場曾經設于大榕樹路一帶,我住在蒲園區(qū)667號102,與市場近在咫尺。市場有一茶葉店,老板喜歡下象棋,我稍暇就跑去那里下棋,與老板也熟稔了。 1994年春節(jié),我想去沚齋先生家拜年,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禮物,于是到了茶葉店,請求老板將賣茶用的大茶罐轉讓給我。我不買茶葉,只買罐子,這可算是現(xiàn)代版的買櫝還珠。 大茶罐為銅質葫蘆狀,我送先生裝茶葉用。師母說:“我家哪有那么多茶葉裝,用來裝米還差不多?!蔽艺f:“裝米也沒錯。我們潮汕話就把茶葉叫做茶米。”最近拜訪先生,聊起此佚事,先生說那銅葫蘆還在,裝著普洱茶。 八十嵩壽 如今我們希望沚齋先生能為中大樓臺亭榭多留墨妙,為校園文化增光添彩。近時永芳堂重修告竣,歷史系主任謝湜造謁沚齋,敦請先生題寫“歷史學系”的匾額。匾額現(xiàn)在掛起來了,神清骨俊,筆力千鈞,令人嘆賞。
先生于我多有贈“書”,有書籍,更多的是書作。 所贈書籍有其撰述之作,如《嶺南書法史》《嶺南歷代詩選》《沚齋詩詞鈔》《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沚齋叢稿》《沚齋余稿》《詩注要義》《沚齋百律》《百年文言》(主編)《陳永正手錄詩文選》《陳永正書法集》《當代最具潛力書法家之一·陳永正》《沚齋書聯(lián)》《書法雅言書法約言譯注》等;也有他人之書,如《何紹基書法集》《陳夢家編年事輯》《邵雍文集》等。 應我請求而賜題書名之書有:我參與編輯或主編的《古文字與漢語史論集》《康樂集》《曾憲通先生八十慶壽書法作品集》《古文字論壇》及拙著《愈愚齋磨牙集》《愈愚齋磨牙二集》《愈愚齋磨牙三集》(待刊)《愈愚齋雜俎》(待刊)等。 我表叔廖仰聰在汕頭市中心醫(yī)院當外科醫(yī)生,1988年應征將赴西藏支邊一年。我擬了兩句贈言:“藏南嶺表,游刃膏肓,上醫(yī)其敢當?”冒昧懇請沚齋先生賜題,為我表叔壯行色。 先生贈我墨寶多件,如為寒齋愈愚齋題匾,2017年贈我春聯(lián)云:“春酣思酒,天遠聞雞?!庇秩鐧M幅書《淮南子·本經》語:“秉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壓山川?!钡鹊?。
我還曾請先生為黃挺教授題齋名“懷海室”、為林倫倫教授題齋名“讀行齋”、為張涌泉教授題亭名“樂亭”。此外,還請先生為我表兄余琪書寫拙撰一聯(lián):“聽琴每憶潮消漲,烹茗頗知天雨晴。”
為我表弟陳偉鴻書寫康有為集宋詩聯(lián):“江湖萬里水云闊,草木一溪文字香?!毕壬浳冶淼荜悅ブ藁槁?lián)云:“對月恰如親素友,觀書猶可語紅妝?!?/p> 先生的書法,數(shù)十年孜孜不倦,陶冶古今,求變求新,戛戛獨造,久享盛譽,或如臨潼兵馬俑,列陣井然,肅穆高古,劍氣沖霄;或如壺口瀑布,砅崖轉石,萬壑雷鳴,浩蕩而東。專家論之甚多,此不贅述。 沚齋先生精研方術,淹通中醫(yī),養(yǎng)生有道,如今已臻八秩高年,依舊身輕如燕,健步如飛。早上或在家打坐,下午或至西大球場運動,一天只吃兩餐,亦如古人。先生筆耕不輟,治學之勤奮程度,真令我輩后學望塵莫及,愧怍無地。 欣逢先生八十嵩壽,回首前塵往事,在下受惠受教甚多,敢奮禿筆,略述先生佚聞趣事,聊表敬仰之心,并祝先生康泰嘉樂,長壽無疆! 2021年11月8日初稿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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