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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曉 | 《肉蒲團(tuán)》詞語例釋

       殘荷聽雨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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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介紹:王曉,女,河北邯鄲人,文學(xué)博士?,F(xiàn)為曲阜師范大學(xué)國際教育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漢語詞匯研究。曾在《漢語史學(xué)報(bào)》《南開語言學(xué)刊》《中國典籍與文化》等刊物發(fā)表論文十余篇。

      內(nèi)容提要:《肉蒲團(tuán)》的語言極爲(wèi)通俗化口語化,書中使用了不少方言詞、俗語詞,是研究近代漢語詞彙的寶貴材料。本文對(duì)《肉蒲團(tuán)》中“打肋磚”和“撒”兩詞進(jìn)行了考釋。

      《肉蒲團(tuán)》(以下簡(jiǎn)稱《肉》)又名《覺後禪》,是我國明清時(shí)期著名的豔情小說,在國內(nèi)外影響很大。其語言極爲(wèi)通俗口語化,書中使用了不少方言詞、俗語詞,是研究近代漢語詞彙不可多得的寶貴材料。本文選取《肉》中兩個(gè)比較難理解的詞語加以考釋,不當(dāng)之處,望方家予以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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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蒲團(tuán)》日抄本 (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藏)

      01

      肋磚

      送進(jìn)去的時(shí)節(jié),就像教化子打肋磚,要故意使人聽見,好可憐見他的一般。(《肉》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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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蒲團(tuán)》日抄本 第十回(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藏)
      按:例中“打肋磚”一詞頗令人費(fèi)解,不過與之相關(guān)的“打磚”常出現(xiàn)在明清戲曲小說中。例如:

      (1)(玳安)猛見一個(gè)狗領(lǐng)著個(gè)貧婆,拖個(gè)小瞎子進(jìn)來,抱著一塊磚討飯,心裏好酸?!阏f:“小花子休打磚罷!我也是才回來的,沒有家小,有幾個(gè)冷燒餅,你吃去罷!”(明·丁耀亢《續(xù)金瓶梅》第十六回)

      (2)〔醜磚匄〕我先來,我拿著這塊刮金板裝作瞎子走向街坊,在那鬧市中跪下,把這根竹子夾在屁股後頭,……?!沧鞔虼u介〕阿唷!阿唷!打死我花子了。(清·唐英《燈月閑情十七種·轉(zhuǎn)天心》第八齣)

      “打磚”的含義,許少峰(2008:366)認(rèn)爲(wèi)是指“盲人用竹竿點(diǎn)地”,甚誤。因爲(wèi)從例(1)(2)中,我們可明確看出“打磚”這一行爲(wèi)所用的工具就是磚,竹竿並非必需品;打磚丐可能是盲人,也可能僅僅是裝瞎。王寶紅(2014:60)認(rèn)爲(wèi)“(打磚)在明清俗語中有著獨(dú)特的含義,指乞丐手持磚頭敲打前胸後背,甚至不惜砸傷自己,以求得圍觀者的施捨?!贝苏f得之。
      漢語中有“?甎”一詞,例如:

      (3)人問:“如何是道?”或時(shí)答?甎、木頭。(五代·延壽《宗鏡録》卷九十八)

      (4)丟了黃金抱?磚,擉落門牙往肚嚥。(清·翟灝《通俗編》卷三十八)

      “?甎”指長方形磚。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四引《通俗文》云:“狹長者謂之?甎。”“鹿”有長方之義?!秶Z·吳語》:“市無赤米,而囷鹿空虛。”三國吳韋昭注:“員曰囷,方曰鹿?!弊忠沧鳌绑薄H缢翁K軾《密州祭常山文》:“自秋不雨,霜露殺菽。黃糜黑黍,不滿囷簏?!薄绑钡谋玖x指竹編的盛器,較高?!墩f文·竹部》:“簏,竹高篋也?!薄昂D”多爲(wèi)方形,而事物的“高”與“長”往往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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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慎《說文解字·竹部》(中華書局1963年)- 簏字
      黃金貴(1995:1185-1186)認(rèn)爲(wèi)“?甎”是東漢對(duì)條形小磚的稱呼,並說“今吳方言還用此名作砌牆小磚之稱”。此說法需再斟酌,說“?甎”是條形磚沒問題,但說是“小磚”則不準(zhǔn)確。
      首先,中國古代有一種大方磚稱爲(wèi)“?瓳”。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三引《埤蒼》云:“?瓳,大甎也。”卷四引《通俗文》云:“甎方大謂之?瓳,今大方甎是也?!焙芏喙糯o書都將“?瓳”釋爲(wèi)“?甎”。如《玉篇·瓦部》:“?瓳:大?甎也?!薄稄V雅·釋宮》:“?瓳,?甎也?!边@顯然與“?甎”是小磚的說法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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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三(海山仙館藏書
      其次,“鹿”以及從“鹿”得聲的字在文獻(xiàn)中經(jīng)常指一些大的事物。如《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上:“鉅鹿”,唐顏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鹿,林之大者也。”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一《州郡部》七:“《尚書》:'堯試舜百揆納于大麓?!磩t林之大者。”明蘭茂《韻略易通》上:“?:大甎。”
      最後,現(xiàn)代吳方言中的“?甎(頭)”也不指小磚。如《丹陽方言詞典》(1995:309):“碌磚頭,大塊的磚。”
      “?甎”也作“碌磚”,例如:

      (5)用力磨碌甎,那堪將作鏡。(唐·寒山《寒山詩》)

      (6)正如閙市裏颺碌塼,打著者方知。(清·吳榮光《辛丑銷夏記》卷二)

      《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6453):“碌磚<名>磚頭。吳語?!逼鋵?shí)不光吳語,其他方言中也有“碌磚”的稱法。如《泰州日?qǐng)?bào)》2015年5月31日曾載姚東社《打碌磚》一文,文中所說“碌磚”即磚頭,“打碌磚”就是“打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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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碌磚詞
      書友余少平(摘自與余少平先生的私人通信2016年5月1日)認(rèn)爲(wèi)“打肋磚”的“肋磚”即“碌磚”的另一種寫法,“打肋磚”就是“打磚”,此說不誤?!袄摺痹诤芏喾窖灾信c“?”“碌”的讀音相同相近。如閩東方言中“鹿、肋”同音(葉太青2014:324),臺(tái)北閩南話中“碌、肋”同音(侯精一、竺家寧1999:174)等。但應(yīng)該指出的是“肋”並非“碌”的記音字,“肋”“碌”應(yīng)都是“?”的記音字,“打肋磚”即“打?磚”,之所以選擇“肋”字,可能因爲(wèi)人的兩肋與胸部緊密相連,由“打磚”的擊打胸部很容易聯(lián)想到擊打肋部,再加上字音相近,所以就將其寫作了“打肋磚”。

      02


      未央生在背後看了,還不知可是本人。直等他撒上褲子,掉過臉來,仔細(xì)一認(rèn),不消説是當(dāng)初賞鑒過的,比初見之時(shí)更加?jì)趁?。(《肉》第十二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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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蒲團(tuán)》日抄本第十二回(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藏)
      按:此句中“撒上褲子”的“撒”,各版本均作“撒”。太田辰夫、飯?zhí)锛桑?987:185)因無法理解此處“撒”的意思,而將“撒”視爲(wèi)“撤”字之誤,而“撤”字又等同於“扯”,這完全是一種臆測(cè),因爲(wèi)“撒”字自可通。“撒”在明清小說中經(jīng)常被用來表示用繩子等繫緊、勒緊之義。例如:

      (7)那孫大聖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蘆裡面,卻將他緊緊拴扣停當(dāng),撒在腰間,手持著金箍棒,準(zhǔn)備廝殺。(明·吳承恩《西遊記》第三十五回)

      (8)那大聖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輪開鐵棒,與那魔抵?jǐn)?。(明·吳承恩《西遊記》第三十五回)

      (9)那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整一整青錦直?,斯斯文文,走入門裏。(明·吳承恩《西遊記》第五十回)

      (10)孟邦傑取了些散碎金銀,撒在腰間,紮縛停當(dāng),提了雙斧正要牽馬,卻聽得莊前人喊馬嘶,搖天沸地。(清·錢彩《説岳全傳》卷九)

      (11)叔寳吃了些,與馬也吃了些,多的包了,撒在鞍上。(清·鴛湖漁叟《説唐全傳》第二十七回)

      劉懷玉(1986:172)認(rèn)爲(wèi)方言“撒”的本義是繫帶子、捆東西,這是正確的,但他又根據(jù)上述(7)(8)(9)三例說“撒”在“多數(shù)情況下已轉(zhuǎn)義爲(wèi)插或別東西”,不確。因爲(wèi)我們用“撒”的捆緊、擊緊義來解釋上述《西遊記》中的例子,也完全說得通。同樣,《漢語大詞典》根據(jù)例(8)(9)將“撒”解釋爲(wèi)“插;塞進(jìn)”也不準(zhǔn)確。另外,劉先生僅根據(jù)《西遊記》的例子,就得出“撒”的動(dòng)作主要是描寫粗俗人物用的結(jié)論也失於片面,因爲(wèi)從以上例子可看出“撒”並無特定的使用對(duì)象。
      “撒”的本義爲(wèi)放開、張開。《集韻·曷韻》:“Image,放也?;蜃魅?。”引申可指散放(如撒開)、泄出(如撒尿、撒氣)、盡力施展或表現(xiàn)(如撒嬌、撒潑)等義,這些都與繫緊、勒緊義無關(guān),所以表繫緊、勒緊義的“撒”當(dāng)是一個(gè)記音字。
      我們認(rèn)爲(wèi)其所記之字當(dāng)爲(wèi)“殺”。
      首先,很多方言口語中“殺”和“撒”讀音相同或相近(《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2120-2126,7019-7025),如吳語嘉興方言中“殺”和“撒”爲(wèi)同音字(俞光中1988:208)。其次,“殺”在很多方言中有捆緊、束緊義。如《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2120):“殺:捆緊、扣緊。吳語?!薄逗幽戏窖栽~語考釋》(2012:212):“用繩子捆緊,開封曰殺,讀[?a24];鄭州亦曰殺,讀[?a24]?!薄稘?jì)南方言俗語》(2013:190):“【擼吐】應(yīng)該緊的東西鬆脫了:繩子沒殺緊給擼吐啢?!北砝o、繫緊義的“殺”組成複音詞(詞組),如“殺緊、殺掖、殺被、殺褲子、殺腰帶”等。因此,《肉》中的“撒上褲子”即“殺上褲子”,乃繫上、繫緊褲子的意思。
      那麼“殺”的繫緊、捆緊義從何而來呢?
      劉宏、趙禕缺(2012:212-213)認(rèn)爲(wèi)此“殺”乃“?”之音變字。此說稍顯牽強(qiáng),其實(shí)“殺”本字可通,無需爲(wèi)其另尋本字。徐啟庭(參見傅永和等2012:309-310)在論述“殺”的演變時(shí),提出“殺”的收束義是從植物枯萎殘敗義引申出的,疑誤。我們認(rèn)爲(wèi)“殺”的收束、捆緊義,是從其本義殺戮、致死引申來的?!墩f文·殳部》:“殺,戮也。”《書·大禹謨》:“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睂?dòng)物殺死是田獵、獵獲。如《禮記·王制》:“天子殺,則下大綏。諸侯殺,則下小綏。”宋李昉《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二《蠻夷》三:“奇肱國,其民善為機(jī)巧,以殺百禽?!睂⑶f稼、樹木等殺死是收割、砍伐。如《呂氏春秋·圜道》:“物動(dòng)則萌,萌而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殺,殺乃藏,圜道也?!薄顿Y治通鑒·陳長城公至德元年》:“(和)千子前任趙州,百姓歌之曰:'老禾不早殺,餘種穢良田?!痹∽ⅲ骸敖袢霜q呼割稻為殺稻?!睂⒉⊥礆⑺?、除去則為醫(yī)治。如明李時(shí)珍《本草綱目·草四·青蒿》:“(青蒿)殺風(fēng)毒心痛熱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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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昉《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二中華書局1961年)
      事物被殺死、除去則意味著生命的結(jié)束、終止,所以“殺”又引申出收束、終止義。
      如宋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詩:“譬如千里馬,已發(fā)不可殺?!鼻遑秳⒐浮そ瓕幐撞俊罚骸按笕寺劼牃⒆〔剑箖?nèi)說'何不進(jìn)去看分明?’”用繩子等將事物收束起來,即是繫緊、殺緊。如明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七回:“把皮襖疊了一疊,殺在騾上?!鼻遑秳⒐浮ご竺俊罚骸靶炜苏?、張、劉三人一見,心中大悅,并不怠慢,連忙都將長衣脫去,每人都穿上綁身小襖,一條綫帶殺腰?!?/section>
      另外,還有一個(gè)“煞”也可表示捆緊、束緊義。如清李綠園《歧路燈》第七十一回:“次日出門,皮箱貨箱煞在車上,褡褳被窩裝在一旁?!鼻迨窭ァ缎∥辶x》:“那女賊一塊青絹帕把髮髻紥了個(gè)挺緊,穿著一件綁身的青小襖,青汗巾子煞腰?!薄吧贰蹦恕皻ⅰ钡耐ㄓ米?。《廣韻·黠韻》:“煞,同殺。”《資治通鑒·唐順宗永貞元年》:“叔文聞之,怒,欲下詔斬之,執(zhí)誼不可;則令杖煞之,執(zhí)誼又以爲(wèi)不可;遂貶焉?!痹∽ⅲ骸吧?,與殺同?!?/span>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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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6]劉宏,趙祎缺.河南方言詞語考釋[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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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王寶紅.說“打磚”[J].咸陽師範(fàn)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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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1]葉太青.北片閩東方言語音研究[M].合肥:黃山書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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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日]太田辰夫,飯?zhí)锛?中國秘笈叢刊(研究篇)[M].東京:汲古書院,1987.

      原刊《漢語史學(xué)報(bào)》第二十一輯,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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