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杜審言（645?708)，唐初“文章四友”（其他三人為蘇味道、李嬌、崔融）之一，杜甫的祖父。在當(dāng)時的宮廷詩人中，他是比較突出的，對律詩、特別是五律的定型貢獻(xiàn)較大。清人王夫之《姜齋詩話》說：“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于度。”他對自己的成就很自負(fù)，曾有“我文章當(dāng)?shù)们⑺巫餮霉佟钡目裾Z。杜甫對其祖很推崇，曾說“吾祖詩冠古”“詩是吾家事”。

這是一首成熟的五言律詩。晉陵（今江蘇武進(jìn)縣）丞陸某寫了一首 《早春游望》，杜審言賦詩作和。和詩難作，易落俗套，因為和詩要求題目相同，內(nèi)容也要相近，等于命題作詩。只有高手才能在同題、同意的約束下，寫出新意，表現(xiàn)出新的藝術(shù)手法。陸丞的原作《早春游望》已無從查 考，我們無法加以對比。但就詩論詩，杜審言的和作肯定超過原作，不 然，為什么原作已湮沒無聞，而和作卻傳誦千古呢？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span>清代詩詞家紀(jì)曉嵐說：起句警拔，人手即撇過一層，擒題乃緊，知此自無通套之病?！睂懧稍姡锥浔仨毱祁}，也叫點題，這已是俗套，雖大詩人也不能完全避免。如宋之問《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馬上逢寒食，愁中屬暮春”，《度大庾嶺》“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都是一開頭先點明題目，意義要明白，字面（如“寒食”“嶺”“明月”）也要明白。 這三個開頭都不失為好的開頭，但比起杜審言這首詩的開頭，就顯得薄弱一些。這首詩的開頭有幾個特點：第一，它的概括性更高。兩句詩雖 然沒有在字面上明白點出“早春游望”四個字，但它的內(nèi)容都概括進(jìn)去 了。“物候新”正是“早春”景物和氣候的特點，人們常說“新年”“新春”， 春天的一切景象都會給人以清新的感覺。這些新景物、新氣候，使“宦游 人”為之驚心動魄，不正是“游望”中的感受嗎？這樣就不僅概括了“早春 游望”這四個字的全部內(nèi)容，而且概括了 “游望”的主人公及其心理狀態(tài)。 第二，它的感情色彩更濃。首二句按常套應(yīng)著重點出“游望”中的早春景物，而這里卻把著重點放在“宦游人”對新物候的心理感受上，并且用 “獨”“偏”兩個表示程度的副詞加以有力的強(qiáng)調(diào)，從而突出了這個“游望” 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宦游”之人的游望，而不是一般人的游望。這樣寫， 很貼切陸丞的身份，他就是個“宦游人”，和作者杜審言也是“宦游人”。 宦游之人遠(yuǎn)離家鄉(xiāng)，長久在外，漂泊不定的生活形成了動蕩不定的心理 狀態(tài)，對于社會的、自然的外界事物的變化很敏感，對季節(jié)氣候的變化尤 其敏感，所以說“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第三，它的構(gòu)思更巧。這首 詩前后兩聯(lián)都是抒情的，抒宦游思鄉(xiāng)之情；中間兩聯(lián)寫景，也富有感情色彩，所以它基本上是一首抒情詩。一般的抒情方式，總是由發(fā)端到高潮， 再到低潮，或者到高潮便戛然而止。這首詩卻倒過來，一開始就把感情推向飽和狀態(tài)“偏驚物候新”突出“偏”字、“驚”字給讀者以突兀而起的感覺，使讀者同詩人一起，強(qiáng)烈地感受到忽見早春物候而心“驚”的心理狀態(tài)。綜上所述，王夫之所謂“警拔”“擒題”“撇過一層”，就表現(xiàn)在這 些地方。

下面四句，扣緊“物候新”三個字，從“游望”的角度加以描繪。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是遠(yuǎn)望中所見。向東眺望，只見絢麗 的朝霞從水天相接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天色大亮了。順著陽光照射的方向，回頭向北眺望，又見艷麗的梅花和青翠的楊柳已經(jīng)渡過了大江，把生氣勃勃的春天帶到了江北。這兩句中的景物出現(xiàn)， 有先后次序：云霞出?！钡慕Y(jié)果是“曙”，“梅柳渡江”的結(jié)果是“春”，不能 把“曙”“春”做定語用?！霸葡汲龊?曙，梅柳渡江 春”，這樣讀，節(jié)奏鮮明，突出了“云霞”與“梅柳”活動所造成的結(jié)果曙光與春色；同時又反過來表現(xiàn)出“云霞”與“梅柳”的動態(tài)美不僅色彩美麗，而且靈動神奇。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span>這是近景。和暖的氣候彌漫于天地之 間，催促著萬物生長，也催促著黃鶯啼叫、跳躍。剛剛過冬的黃鶯，跳躍 得還不夠靈敏，鳴叫得還不夠清脆，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乍暖還寒的早春天 氣；旦仔細(xì)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它在努力地跳躍，努力地鳴叫，似乎有一種驅(qū) 動力在催促著它。“催”字賦予“淑氣”以驅(qū)動力。這是早春黃鶯的活動 特點，與暮春的黃鶯大不相同，如南齊時的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 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本土硎且环跋?。以上是抬頭仰望 所見所聞。“晴光轉(zhuǎn)綠蘋”，則是低頭俯視所見。早春池塘中的水草是嫩綠的，在晴朗的陽光照耀下，顏色一天一天地變?yōu)樯罹G，“轉(zhuǎn)”字即表現(xiàn)出 了水草由嫩綠逐漸變?yōu)樯罹G的過程。梁代江淹有句：“江南二月春，東風(fēng) 轉(zhuǎn)綠蘋。”（《詠美人春游詩》）東風(fēng)”從氣候著筆，“晴光”則從陽光著筆， 比從氣候著筆更形象，更有可見性，人們似乎可以看到陽光在綠草上明 滅閃爍，可以看到綠草在水面上左右搖曳的樣子?！对姟ぶ苣稀りP(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边@是寫水草的動態(tài)?！扒绻廪D(zhuǎn)綠蘋”，不僅寫了動態(tài)，而且從動態(tài)中顯示出光線的閃爍。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span>“古調(diào)”，對陸丞原作的美稱，古雅的曲調(diào)；歸思”，鄉(xiāng)土之思，作名詞用。正當(dāng)詩人觀賞早春景物的時候，忽然 聽到陸丞唱出了描寫早春景物的詩篇，觸動了思鄉(xiāng)之情，于是詩人的情 緒狀態(tài)由前面的“驚”，一變而為熱淚盈眶，幾乎要把身上的佩巾沾濕了。首聯(lián)次句“偏驚物候新”是情感的飽和，尾聯(lián)末句“歸思欲沾巾”則是情感 的爆發(fā)，在高潮中結(jié)束全詩。寫到這里，也才點出了 “和”的意思，不只是 字面上的“和”，而且是感情上的“和”。因為他們都是“宦游人”，經(jīng)歷的 生活遭遇相同，面對的早春景象也相同，所以能相互知音，一聽陸丞歌古調(diào)，便在感情上發(fā)生共鳴，而一灑思鄉(xiāng)之淚。

這里有一個問題：全詩首尾都寫思鄉(xiāng)的感傷情緒，而中間四句作為 全詩的重點所在，卻寫了華艷清新的早春景象，情與景似乎不夠協(xié)調(diào)。這是一種以樂景寫哀景的手法，即所謂反襯法。以樂景寫哀景，則哀景 愈哀，相反的事物可以相成。詩歌能夠達(dá)到這種藝術(shù)效果的關(guān)鍵，完全 在于人的思想情感。人的思想感情有時是外露的，有時是潛伏的，而且 多半是潛伏的。潛伏的情緒需要有外物的刺激、引發(fā)，才能外露出來。一個人忽然放聲大笑，或者忽然號啕痛哭，都不是偶然的，都有一定的外 物刺激。這種刺激物，可以是與人的情緒相一致，也可以是不一致的。而且不一致的、相反的刺激物，所起到的刺激效果會更有力更強(qiáng)烈。這 首詩中使詩人傷心落淚的刺激物，顯然是陸丞的“古調(diào)”。這個“古調(diào)”原 本是悲是喜，現(xiàn)在很難斷定，但從本詩中間四句看來，按“和體”詩的寫作要求，應(yīng)該是快樂的春景。這樣，明媚的江南春光與黯淡的思鄉(xiāng)之情，在 詩人心中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前者有力地引發(fā)了后者，使詩人情不自禁 地潸然淚下了。潛伏著的情緒如同一池平靜的湖水，外物的刺激如同一 塊石頭，池水與石頭并沒有相同之處，卻可以投一石而激起千重浪。據(jù) 傅璇瓊《唐代詩人叢考》，本詩約作于武則天永昌元年（6 8 9)前后，杜審言 在江南東道毗陵郡江陰縣（今江蘇江陰市）任縣丞、縣尉一類官時所作。江陰與晉陵比鄰。杜審言是河南鞏縣（今河南鞏義市）人，當(dāng)他在江南地 區(qū)聽到歌唱春光的“古調(diào)”，看到江南的早春景象，自然會想到北方的家 鄉(xiāng)?！懊妨山骸?，隨著江南春光日漸北移，思鄉(xiāng)之情便日益濃烈。一 悲一喜，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發(fā)生激烈沖突，一經(jīng)“古調(diào)”觸動，便一發(fā)不 可收拾而淚下沾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