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發(fā)榜的次日，一向走海路的李海四，懊惱地走進辦公室。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我，關切地問他出什么事了。

“唉，崽伢子的手噴臭的，派到噠書院中學?！焙Ｋ氖卮鸬?。哦，原來是他崽小升初，微機派位沒抽到海四心儀的南雅。

“書院中學真還下不得地，過去也是我們長沙市響當當?shù)拿Ｄ??！蔽矣芍缘卣f，海四以為我是調侃，連連說莫斗把。

“聽我講完咯雜學校的今生前世之后，你就會清白的?！本瓦@樣，我跟海四上起課來。

書院中學進雅禮系之前，叫天心一中，是由長沙市九中和二十二中學合并組建的長沙市示范性高級中學。我講這個學校下不得地，指的是九中。

九中原為大麓中學，1921年由湖南高等學堂同學所創(chuàng)辦，以“襲朱張之盛業(yè)，啟箐莪之宏觀”為愿景，“納于大麓， 吾道南來”為定位，故名“大麓”。原址犁頭后街，后來遷址到晴佳巷，與周南女校、明德學堂及雅禮大學堂是同時代誕生的百年老校。

最下不得地的是，早在民國時期，它就以“北有南開、南有大麓”聞名于世，學校里盡是傲腿。比如說，名譽董事就是毛嗲嗲的“太老師”、華興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同盟會元老的周震鱗，主教務是與馬寅初齊名、在經濟學界有“南任北馬”之稱的任凱南，總教員那更是嚇得人一滾的戊戌變法主要領導人梁啟超。

大麓延攬梁啟超，還蠻有戲劇性的，比電視劇有過之而無不及。

1921年，梁啟超從客居的天津出發(fā)，開啟了全國講學之旅。第二年八月，梁啟超到了湖北武昌，湖南省教育會聞訊后，馬上致函要求當時的省政府主席趙恒惕出面，邀請梁啟超來長沙講學，得以如愿。

那一年八月份的最后一天，梁啟超來到長沙，這是他第二次來。第一次是25年前的1897年，正處于筆墨生涯巔峰期的梁啟超，決然離開《時務報》，來長沙出任湖南時務學堂的總教習。

抵達長沙的當天下午，梁啟超不顧旅途勞頓，就跑到長沙第一中學作了“什么是新文化”的講演。在講演中，梁啟超想起當年來時務學堂時還只有25歲，這次來卻已年過半百，不禁感慨萬千。最令梁啟超欣慰的，是看到臺下學生的精神面貌，依然保持著他當年所教導的樣子，很有成就感，不禁贊嘆道：“今日學生與25年前時務學堂之學生一樣生機勃勃！”

第二天上午，梁啟超接著又做了一場演講，場面比張學友的演唱會還要火爆，那眾星捧月、一呼百應的感覺，他還是蠻享受的。下午，梁啟超趕到大麓中學，與時務、求實、高等的校友座談。座談上，梁啟超與任凱南等人相談甚歡，特別是任凱南講到大麓辦學的理念，與他“以時務之精神與現(xiàn)代之教法結合成一”的教育思想，正好對上了卯榫。梁啟超又親眼目睹了大麓中學的辦學，正是他追求的模式，那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心情油然而生，連呼“拿筆墨來”，當場就給剛創(chuàng)辦不到一年的大麓中學寫下“自強不息”的校訓。

圖片來源：掌上長沙

這手稿原始照片，至今還珍藏在長沙市檔案館的“大麓中學十五周年紀念專冊”檔案之中。

在這本“大麓中學十五周年紀念專冊”上，從教學樓、科學館等的照片中，可以看出當年學校建筑呈現(xiàn)出中西合璧的風格，及體量雄偉的氣勢，這就是當時長沙最曳味的學校建筑，估計也是其他學校學子最羨慕的地方。

圖片來源：陳先樞微博

還有紀念冊上那些題詞的人，盡是一些國內外知名的大佬，其中不乏有孫中山之子行政院長孫科、教育部長王世杰、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云五、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湖南大學校長黃士衡等，這種“士濟蹌兮如云，大麓光華長煜煜”的架勢，才是最下不得地的。

“扯來扯去，還不是跟阿Q講的一樣，咱祖上也闊過。”海四嘀咕著，顯然他還沒完全信服。

“你咯是有九斤老太的心態(tài)，等我再講完我的兩個同學之后，你再看我是不是在扯談?！蔽覒换厝?。

我高中有個同學波爾，住在茅棚街與糞碼頭之間。茅棚街與糞碼頭一帶，是長沙舊時有名的貧民窟，解放后，這里的居民雖生計不成問題，但仍有不少的貧困戶。波爾家人丁興旺，他子妹一大堆，娘老子又是家庭婦女，全家就靠做小手藝的爺老倌一人支撐。波爾靈泛又好強，他在改革開放后長沙市舉辦的中學生首屆數(shù)學競賽中拿到第二名。我們讀中小學的那個時候，師生和家長都無升學壓力，社會上也沒有擇校的概念，學校按所劃區(qū)域悉數(shù)招入，學生完全是就近入學，波爾就是這樣進的九中。那次數(shù)學競賽是在各個學校生源相同情況下最公平的競賽，競賽名次也就最客觀地體現(xiàn)出一個學校真實的實力。

當然，波爾后來的發(fā)展，那更是下不得地，他在國內頂尖的高等學府攻讀本、碩、博士后，就跑到美國發(fā)展，憑著中國學霸的硬扎，碾壓來自全球的各路好漢，競聘進了牛逼的波音公司，擔任項目經理。

圖片來源：陳先樞微博

下面再講一個我初中同學春少，春少是我們在九中時是有名的打架大王。課間和放學后，春少喜歡在操場打球，而校內總有幾個要不得的下家，經常跑到球場來搶場子。碰上這樣的場合，春少也不怯火，只要對方先動手，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回去。一打架，學生科就有人來管。就這樣，春少成了學生科的?？?，打架大王的綽號也就是這樣來的。

很快，班主任發(fā)現(xiàn)，春少靈范，上課盡搞空頭路，成績卻還不差，打架從沒吃過大虧，也沒賠過醫(yī)藥費；講道理，只你講得對，他就聽你的；正直，不捏白，不跳碩皮。于是，班主任對春少很寬容，搞得班長好欠不得止的。

初中畢業(yè)后，春少沒再升學讀高中，跑到土方隊挑了兩年的土，就招工進了一個大集體的印刷廠做維修工。印刷機器蠻復雜的，涉及機械、電氣、液壓等專業(yè)技術，維修班除了春少一個初中生外，其他幾乎都是高中生，個別的還是科班出生的大學生。春少明白，這是明擺的要他跑腿打下手。不服周的春少，憑借他的聰明才智動了不少小心思，搞得每個師傅都樂意向他傾囊相授技藝。

進廠不到三年，春少就成了廠里不可或缺的維修師傅，而且廠里的德國機子只有他一個人敢動手，還把印刷工藝搞得清清白白的。廠里一看，這是一個硬角色，要提撥他，廠長找他談話還沒開口，春少就先給他作了三個揖，接著說要辭職。起先廠長還以為春少在扳翹，就跟他講起條件來。但春少作古正經地跟廠長說，他是一個了撇的人，從不結筋，辭職是要回去辦廠。

就這樣，春少就成了長沙市最早自己丟掉鐵碗的那一批人。辭職后，春少以湖南人那種“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搞法，白手起家，硬是把廠子辦了起來。他誠信、了撇、重感情的為人，把客戶變成了兄弟；他身上還有做土夫子留下來的匪氣，社會上一般的牛鬼蛇神見了也就怕惹得他。這樣一來，春少的廠辦得風生水起，他本人也成了岳麓區(qū)的明星企業(yè)家，還被選為好幾屆長沙市的人大代表。

“好噠好噠，你以為我真的搞砣不清，你講咯雜學校下不得地，不就是出來的學生伢子都有股'自強不息’的精神噻？”海四說。

我笑著回應：“那確實！”

作者介紹：孫紹泉，教授級高工，央企設計研究院從事工程設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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