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產(chǎn)床上,雙腿分開,肚子里像灌了鉛一樣墜痛,這種痛伴隨著巨大的焦躁,讓我恨不得立時沒有痛苦地死去。 但我不能死去,醫(yī)生說我的孩子露了頭。我得把我吃奶的勁兒使出來,生下我的骨血。 這孩子在我肚子里呆了九個月,每天和我同呼吸,在我肚子里吃,在我肚子里睡,已經(jīng)成為我最親的人。 我要把我最大的力氣使出來,讓我的孩子平安降生。 我上身抬起,握住產(chǎn)床兩邊的把手,呲著牙,喉嚨里發(fā)出悶吼,全身顫抖,最后使了一把勁。 “呀!呀!”微小而委屈的哭哼聲響起。我向后倒下身子,閉上眼粗聲喘氣,一陣疲乏過后的暢快。 我的小寶貝出生了。 護(hù)士出去通知家屬,醫(yī)生托著孩子的頭,另一只手,提著孩子的腳到我面前叫我,讓我看,是個女孩。 我有了一個女兒。 她此刻被醫(yī)生包好了,放在我旁邊。 我側(cè)頭看她,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小眼睛睜開一條縫,尚未聚焦,小鼻尖倔強(qiáng)地翹著,躺在床上仍不住哼哼唧唧地哭著。 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陣一陣的暖流。原來書上說的都是真的,看到自己孩子的那一刻,母愛就會有了形狀,在心里涌動。 摸摸她濕漉漉的柔軟黑發(fā),我滿足地睡了過去。 護(hù)士搬動我,將我弄醒了。我被推出了產(chǎn)房。 我的婆婆面色蒼白等在產(chǎn)房門口,看見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沒說一句話去看孩子。 我丈夫一臉尷尬地看著我。 我睜大眼看著丈夫,希望他給我個解釋,為什么婆婆的反應(yīng)這么奇怪。 丈夫?qū)⑽彝》客?,回頭看看落在后面的婆婆,對我低聲說:“咱媽一會兒說什么話,你別往心里去?!?/span> 我滿心疑惑,卻實(shí)在沒有力氣去深思他這句話的意思,只是沉沉睡去。 夢里,我那皺巴巴,如一只貓大的女兒,睜開了她的眼睛,嫩嫩地被我抱在懷中,叫我媽媽。 我丈夫微笑著在給我們照相,太陽從窗戶外照進(jìn)來,照得我全身暖融融的。 我醒來,我婆婆提著給我煲好的湯到了。 她興奮地跟我介紹湯里的食材,說她知道的一個產(chǎn)婦,第一胎生了女兒,月子里喝這個,第二年就生了兒子。 我聽著心里有些別扭。可看她一臉關(guān)愛地催我喝湯,終是什么都沒說,將湯全喝下。 這些年我和婆婆情同母女,與別人家婆媳大戰(zhàn)不同,我家一直是和樂融融的。 我想,她有了孫女,一定開心,便將孩子抱給她看。 孩子的眼睛徹底睜開了,烏黑的眼珠定定地盯著我。我雖聽說新生兒看不清東西,也總覺得她在與我對視。 我的女兒有著溫?zé)岬捏w溫,嬌軟的身軀,雖然臉蛋未舒展開,有些丑丑的,但是皺著鼻子哇哇哭的時候,萌萌的讓人心疼。 我將這個初降人世的小天使送到婆婆手里,讓她見一見盼她降生盼了九個月的奶奶。 婆婆看著孩子,笑得愈加溫和。她輕聲哄著孩子,溫柔地?fù)u晃著她,對她說話,面目慈祥。 我看著這一幕,深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而和善。 住了兩天院,我便帶著女兒回到了家。 坐月子的產(chǎn)婦,總是全家上陣伺候。 我婆婆伺候得格外勤快。每餐她總會煲湯喝,每次我喝下,她便去家里的神龕前上一炷香。 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神龕前念叨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走到她近前才聽見,她在求神拜佛保佑我下一胎定要生個兒子。 我雖覺得她有嫌棄我女兒之意,可也能理解老一輩人求子心切。 只是我自小貧血,如今又是大齡產(chǎn)婦,醫(yī)生都說我生子有一定危險性。學(xué)醫(yī)的朋友跟我說,不建議我再要孩子。 這事婆婆還不知道。 我說笑間告訴了她,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地告訴她我的身體狀況,讓她理解我可能不能再生孩子了。 我的女兒就是她唯一的孫輩了。 我婆婆手中的香,“撲騰”一聲掉到了地上,燙到了她的腳,她都未抬腳去躲。 我詫異婆婆的失態(tài)。 我從不知婆婆如此想要個孫子。 我懷孕初始她便一直念叨,生男生女都一樣,讓我好生將養(yǎng)。 心里隱約覺得不舒服,我終是什么話都沒說,去把剛醒轉(zhuǎn)的女兒從嬰兒床里抱出來。 女兒這幾天長開了些,肉肉的臉蛋,眼睛骨碌碌直轉(zhuǎn),小手一抓一抓地,總是想夠些什么。 她的小手指,還沒我拇指長,小腳沒我手掌大,袖珍玲瓏的小胖妞,眼睛一瞥人,便能將人的心軟化了。 我將女兒遞到婆婆那里,盼望她能讓我婆婆開心一些。 這些天我婆婆頗喜歡抱她,總是逗她,與她說笑。她是我婆婆的開心果,必能讓我婆婆高興起來。 可我婆婆這次沒有接過孩子。 她擺了擺手,一臉憤懣地扭頭回屋,將門帶上。 我一心委屈。倒不是我受了慢待,而是我的心肝受了冷落。 我低頭看我女兒,粉嫩肉團(tuán)子,多么招人喜歡,怎么會有人不待見她。 老公回來,我將今天的事說給他聽,訴訴委屈。 老公將我和女兒環(huán)在懷中,勸慰我,說婆婆是老輩人,別因?yàn)樗^念過時跟她生氣。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深愛我的老公,沒有女兒的時候,他便是我的命。我自然不愿因?yàn)樾∈伦屗麨殡y。 誰知接下來的幾天,婆婆開始冷淡我與孩子。 她再沒抱過她的孫女,也對我愛搭不理。我再沒喝上她煲的湯,也沒見過她對我女兒露出過笑臉。 她總是怔怔地看著我女兒,念叨著:“怎么來的是你,怎么會是你?!?/span> 我看著女兒不解世事的眼睛。她的小嘴一張一張,如一只小金魚,對著婆婆吐氣泡。 我心疼極了。這是我的心肝我的命,她被冷落了,宛如有人拿刀剜我的心。 我跟老公抱怨了幾次,老公也是一臉為難,只能讓我再忍一忍。 好在老公疼愛女兒,時時將女兒抱在懷中,看得如癡如醉,婆婆的冷淡,我也就忍了下來。 我愛我老公至極,為了他受些委屈,并不算什么。 只是婆婆日日神神叨叨,我看著也痛苦,月子便沒心思坐。不知不覺,許是心情受了影響,我患了婦科炎癥,為了治病我只得用抗生素,停掉奶水。 我女兒喝不到我的奶水,只得買奶粉。 婆婆初時總抱怨奶粉太貴,怨我女兒費(fèi)錢。 我為了老公,也只當(dāng)她空氣,并不反駁。 只是對女兒我頗為愧疚。剛出滿月的孩子,便無法享受母親哺乳。 看她喝奶粉時眉頭緊皺的樣子,我深覺我這母親無能。 婆婆許是看我苦悶,自己心里過不去,又重新疼愛起我和女兒。 久違了的湯,也重新煲給我喝。 我看她一把年紀(jì),日日操勞我的身體,想起之前我對她暗生不滿,便有些自責(zé)。 我們一家仿佛解了心結(jié),又其樂融融起來。 心結(jié)解開幾個月后,我本來恢復(fù)了的月事又停了。 我老公感到奇怪,他每次都是戴套的。我卻想起,婆婆最近出入我們臥房的次數(shù)有些多。聽人說,用針隔著包裝扎避孕套,是可以懷孕的。 我瞬間明白了斷奶以后,婆婆為什么又高興起來,又開始看顧我身體。原是看我又來月事能生了。 我心情極為不悅,我婆婆的行為踩到了我的底線。 可婆婆很高興,每日抱著女兒唱童謠:“胖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婆婆高興,老公也高興。老公高興,我便也高興。家和萬事興,我看女兒在婆婆和老公手里如珠似寶,我們一家和美,便咬了咬牙,生吧。 只是天公不遂人愿。我停了月事的一個月以后,突然腹痛,痛得撕心裂肺。 老公將我緊急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坐月子時得了輸卵管炎沒治好,之后又懷了孕,我是宮外孕。 將我送到醫(yī)院時,我已大出血昏迷。僥幸撿回一條命,輸卵管被切除了。 我沒有生育能力了。 婆婆暈死了過去。 我老公待我好了,接我回家。大概是見婆婆現(xiàn)在徹底視我娘倆為無物,他心愧疚,便對我越發(fā)體貼。 只是他總是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猜他想替婆婆向我道歉,我卻不想聽。這個世界上,不是什么錯都能原諒的。 我只抱著女兒,不言不語,由著我老公在我面前心事沉重。 我婆婆慢慢態(tài)度也緩和過來。我想畢竟她也是女人,哪里有那么狠心。 她每日代我看女兒,盡心盡力,總是抱著我女兒喃喃自語,邊說邊抹淚。 我一向愛我老公。若是以前,為了老公我也便原諒她了??蛇@回我差點(diǎn)死在醫(yī)院,我實(shí)在無法張口說原諒二字。 我女兒越發(fā)長大了。她的腮幫子肉嘟嘟像藏了米粒的倉鼠一樣,皮膚白嫩如剝殼雞蛋。 我女兒并不十分漂亮,只是她沖人一笑,眼睛微瞇,鼻子輕皺,嘴一咧流出一串口水,鼓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十分逗趣。 我看著她天真不知事的小模樣,總是不由將她緊緊抱在胸口,心疼她未能擁有全部家人的愛。 倒是老公最近對她越發(fā)好了,一抱著她便不離手。 我看著她被老公逗得“咯咯”直樂,心一時發(fā)軟。 算了,我仍深愛老公,女兒也需要爸爸。過往就這樣過去吧,我決定不再埋怨婆婆。 一家人相互怨恨,女兒如何幸福長大。 我挑了個日子,做了一桌好菜,打算給老公個驚喜,泯了恩仇,繼續(xù)和樂融融。 我坐在餐桌前,哼著歌,抱著我穿著粉色小裙的女兒。這樣圓圓嫩嫩的胖小人兒,我婆婆假以時日,怎會不喜歡。 只是,我的驚喜還沒給成,我老公先給了我驚喜。 他們帶回一個年輕女孩,漂亮壯實(shí)。我老公說,那女孩懷孕了,是我老公的。 他說婆婆得了抑郁癥,有了自殺傾向,以死要挾他,要他和婆婆從老家給他尋覓的女孩生個孩子。 他說他只有這一個媽,他不能失去她。 我全身的血都涼了。心口一緊一緊,不能動彈。 那個女孩低著頭站在我面前,婆婆站在她旁邊不斷地說話:“我本來以為生了以后戶口過到咱家就行了,可誰知現(xiàn)在戶籍制度這么嚴(yán),他們要是不結(jié)婚,孩子生下就成了黑戶......” 我看著婆婆嘴吧啦吧啦,老公低頭看腳不說話,我女兒在我懷里嘻笑掙扎要找爸爸。 我突然血往頭上沖,抱著孩子站起來就沖向老公。 我要讓老公看看他的女兒,這小胖娃才這么大一點(diǎn),玉雪可愛,他怎么忍心讓她成為單親孩子。 我要問問他,當(dāng)初結(jié)婚時說的愛我不變,怎么這么快就變卦了。 我婆婆尖叫一聲,擋在我老公身前,使勁推了我一把。 我重心不穩(wěn),晃了一下跌倒在地。孩子被我壓在了身下,“咯”地一聲悶叫,沒了聲息。 屋里一下靜了下來。老公過來把全身發(fā)軟的我拉起來。我甩開他的手抱起我的孩子,她在倒氣。 我抱著她狂奔出門,怎么打車怎么到的醫(yī)院我一概不記得了。 我就知道,我給醫(yī)生下跪磕頭,眼淚鼻涕齊流,我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狠狠地以頭撞墻。 我仿佛聽見老公痛哭流涕給我認(rèn)錯的聲音,也聽見婆婆拜佛,說愿以她的命換我女兒生。 這些聲音就在耳邊,又好像離我很遠(yuǎn)。 我最后聽得清楚的一個聲音,是醫(yī)生的:“我們盡力了。” 我沖進(jìn)手術(shù)室,抱起女兒。 她的小臉發(fā)青。肉鼓鼓的腮幫子仍然像只倉鼠一樣搞笑。她的眼睛半閉,我摸摸她的身體,有溫度啊。 我抱著她跑出去找醫(yī)生,求醫(yī)生再看看,我女兒是不是誤判,是不是還活著。 醫(yī)生嘆著氣看我。護(hù)士哽咽著扶我。我看見老公癱坐在了地上,我婆婆跪下對著窗戶拜佛。 她為什么要對著窗戶拜佛?是不是窗戶外真的有佛? 我要去看看,我得找佛祖說說,我女兒還活著呀!他們怎么都說她死了? 我還沒親夠她的肉臉蛋,我還沒看夠她皺鼻子笑的小怪樣。沒我抱著她睡,她該冷了。 這個世界上她只有我,沒我在,誰來疼她? 我要去找佛祖。 我抱著女兒,站到窗邊的椅子上,又登到窗臺上。 好像有驚呼聲,我沒聽清。我看著外面的夕陽,血紅血紅。有個面貌慈祥、寶相莊嚴(yán)的和尚低頭悲憫地看著我。 我要問問他,我女兒怎么不咧著嘴流口水了,她怎么一動不動。 我翻過窗欄,踏出一步去。 風(fēng)驟然變大,我抱著女兒急速下墜,最后聽見的,是那個和尚的嘆息:“憐你命苦,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吧。” 我就又醒了過來。 一切回到了我懷孕前。 我溫和的老公,慈愛的婆婆,都在我身邊。 只是少了我女兒。她變成了前塵往事,沒有人記得,除了我。 我記得她的肉臉蛋,記得她的瞇瞇眼,記得她的圓肚皮,記得她的溫?zé)岷退娜彳洠浀盟眯∈肿ブ业拇竽粗?,她用小腳踩在我臉上“咯咯”笑。 我都記得。 我仍然是那個賢淑的我,仍然生活在我和和美美的家,享受著老公和婆婆的疼愛。 前塵已過去,我沒有再提過一句。我只是冷靜地算著時間,如一臺機(jī)器一樣,等著我受孕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到了。我穿上當(dāng)天穿的衣服,鋪上當(dāng)天鋪的床單,做好和當(dāng)天一樣的飯菜。 我掐著點(diǎn)叫老公回房,上床,重復(fù)當(dāng)天的過程。 我要保證一切精確,我要保證我的女兒重新回到我肚子里。我現(xiàn)在不是人,只是一臺拯救我女兒的機(jī)器。 我要那個粉嫩的小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壽終正寢,子孫滿堂。 我是唯一能保護(hù)她的人,我曾是,也永遠(yuǎn)是她的媽媽。 不出所料,我懷孕了。 我婆婆一如前世,將我衣食住行料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溫柔地看著我的肚子,和氣地叮囑我別有負(fù)擔(dān),生男生女都一樣。 我老公忙前忙后,對我體貼入微,呵護(hù)備至。 我對他們禮貌至極。我婆婆很滿意,對鄰居說,我懷孕了絲毫不嬌氣,是個好媳婦。 我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怨恨他們。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肚子上。我的女兒在那里。 我只要她平安出生,然后我?guī)h(yuǎn)走,守著她一輩子看她成家看她立業(yè)看她生兒育女。 我的手只要有空就放在肚皮上。 沒有人的時候,我總是在跟她說話,說她搞怪的表情,說她肉嘟嘟的腮幫子,說她每晚依戀在我懷里要我握著手才能睡著,說她總是看著我“啊,啊”的張嘴,似乎想叫媽媽。 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我女兒降生。 我數(shù)著盼著,終于到了生產(chǎn)的日子。 打包好東西,我去醫(yī)院住院。到了生育的時間,上一世讓我疼得死去活來的陣痛,如今依然猛烈。 我如上一世一般流淚,嘶喊,卻不再是畏疼。 我思念我的女兒,我在呼喚她。你聽過母狼呼喚小狼嗎?我就是在這么呼喚我的女兒。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助我女兒順利出生。最后一把力氣使完,“呀呀”的委屈哭哼聲傳來,我癱在了產(chǎn)床上,滿頭大汗,笑著流淚。 護(hù)士出去通知家屬,醫(yī)生一手抬著孩子的頭,另一只手提著腳,給我看:“看好了,是兒子?!?/span> 我猛地坐起來,眼睛瞪得眼眶發(fā)疼。我從醫(yī)生手中搶過孩子,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肉臉蛋,瞇瞇眼,小鼻尖倔強(qiáng)地翹著,是我的女兒啊??伤趺醋兂闪藘鹤?? 我把孩子舉起來,反復(fù)地看,不停地喃喃:“不可能,我女兒呢,我女兒哪去了?”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上一世婆婆在神龕前上香時說的話,她說我下一胎必定生兒子。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把我女兒弄走了! 我感覺我的心瞬間變成了堅(jiān)硬的鐵塊,從里往外長了許多鋼刺,每一根都透過我的血肉往外扎去。 我想抱著我婆婆,用鋼刺扎穿她的血肉,我有多疼,就讓她有多疼。 醫(yī)生上來從我手里搶孩子,我一把推開她,抱著孩子跳下產(chǎn)床,踉蹌地往外跑。醫(yī)生在后面邊追邊大呼,我不管不顧。 懷里的孩子啼哭起來,我抱緊孩子,幾步?jīng)_出去,我婆婆和老公在門外等著,滿臉笑意。 他們看我出來,驚了一下,目光越過我往后看去,醫(yī)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身邊,指著我說不出話。 婆婆的面色變了。她緊張地向我走來,伸出手要抱走孩子。 我將孩子摟得更緊,一手抓著她的脖領(lǐng),厲聲嘶喊:“是不是你又搞鬼了!我女兒呢,你把我女兒弄到哪里去了!” 我婆婆滿臉迷茫,嘴唇顫抖得厲害。咽了下口水,她顫聲問我:“你在說什么?你哪有女兒?你生的是兒子!” 我咬牙切齒,她竟然還在裝。 我老公沖上來拉我,我一把將他甩了個趔趄。 窗外的夕陽血紅血紅,映在我婆婆臉上。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她跪地拜佛,我看到了和尚,才回到從前。 抱緊懷中啼哭不止的小兒,我拉著她向窗前走去。 她能把我弄回去一次,就能弄回去第二次,我要回去找我女兒,沒有我在身邊,她會多么害怕。 醫(yī)生護(hù)士和老公都來拉我,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拉著婆婆,用胳膊肘將他們都頂?shù)揭贿叀?/span> 我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們誰都攔不住我,推搡間,我們已經(jīng)到了窗戶邊。 產(chǎn)房外的窗戶近乎落地,我毫不費(fèi)力就將婆婆拉到這里。我騰不出手來,就掐著她脖子要她打開窗戶,隨我和孩子站在窗邊。 所有人都驚怕地看著我們,不敢動彈。老公嘴一張一合在說什么,我根本沒在意。 我要她再求一次佛祖,把我送回去。她流淚顫抖,拼命哀告求懇我,卻就是不肯求佛。 我不耐煩了,往外又站了站,一陣風(fēng)吹過,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扯著她,窗扇下的玻璃又矮,一不留神,我的一只腳便踏了出去,一秒不到,我失去平衡,身體也向外栽下去。 醫(yī)院的驚呼凄厲異常,我毫不在乎。 現(xiàn)在我身子懸空,一手抱孩子一手死扯著我婆婆。 婆婆上身被我扯出窗外,眼淚鼻涕齊流。她后面是她兒子,死死抱著她。 我盯著她,聲音都嘶啞了:“你快點(diǎn)求佛祖把我?guī)Щ厝?,我現(xiàn)在就放手不拉你?!?/span> 她哭著哀求:“你放開我,我不想死!”頓了頓,她又求我:“把我孫子給我!” 孩子的哭聲被風(fēng)擋回,一噎一噎。 我低頭看看那張小臉,紅撲撲的,張嘴哭泣的樣子像極了他的姐姐。 我的心一陣柔軟。他也在我肚子里呆了九個月,也是我的孩子。 我放不下女兒,也放不下他。 我抱緊他,手攥緊婆婆的衣領(lǐng),死盯著她,呲牙低吼:“把我們送回去,上次你就把我送回去了?!?/span> 我婆婆臉白如紙。我和孩子墜著她,把她大半個身子墜出窗外。 她如發(fā)瘋一般大喊:“你哪有什么女兒,你放手,快把我孫子給我!” 我的手指節(jié)用力用得發(fā)青,就是不放。她的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出來,從大腿,到小腿,到腳。 突然我腦子“嗡”地一聲,心臟一緊,急速下墜。 我手緊緊攥著我婆婆的衣領(lǐng)。她從我身邊擦過,掉落得更快。夕陽將她的臉映成血紅。 我閉上眼睛,抱緊兒子,腦海里閃過女兒的臉龐。一陣鈍痛,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沒想到我又醒來了。 我在一間白色的病房。醫(yī)生說,我拉著婆婆和孩子跳樓,婆婆當(dāng)了我的肉墊。三個人只有我活下來了。 沒有人來看我,我終日自己在醫(yī)院生活。 護(hù)士們都說我是個聽話的病人,不吵不鬧,只是喜愛自言自語。 她們好像都沒看到,我的病房里,還有兩個小嬰兒。 他們都是肉嘟嘟的臉蛋,笑瞇瞇的眼睛,小鼻尖挺翹。 現(xiàn)在他們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在我胸口一左一右,安詳?shù)厮?/span> 我的胳膊一左一右環(huán)抱著他們,摸著他們?nèi)彳浀奶グl(fā),不由笑了。 他們說我妄想癥發(fā)作殺了我的孩子,妄想癥就妄想癥吧,他們不信就算了。 我懷擁我的兩個孩子,在這個小小的病房,反而比外界安全,可以陪伴他們一生。 多好啊。 監(jiān)制:飛醬 編輯:阿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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