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先生的這段名言，在中國知識界幾乎盡人皆知。它不但給出一個形象的比喻，而且道出了科學與藝術(shù)二者相通的深刻原因。

結(jié)緣藝術(shù)家

李政道先生用行動為“藝術(shù)和科學”的這一表述做出了示范。1986年他倡議在中國科學院建立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以來，先后邀請一些著名畫家創(chuàng)作科學主題作品，吳作人、李可染、黃胄、華君武、張仃、吳冠中、常沙娜、袁運甫、劉巨德等人都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嘗試以藝術(shù)手法表達深刻奧妙的科學題材，在中國當代美術(shù)史上留下了眾多濃墨重彩的佳作。

1988年，中國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舉辦 “二維強關(guān)聯(lián)電子系統(tǒng)國際會議”，李先生特意邀請時任中國美協(xié)主席的吳作人為會議創(chuàng)作一幅主題畫，后者復信道：“政道學長，讀大扎，囑為給會標。我考慮用「兩儀」變形圖案”，并繪出了草圖。這就是后來取法《易經(jīng)》太極陰陽圖、以潑墨、點厾（音dū，中國水墨畫的一種筆法）和枯筆刷等多種筆法完成的《無盡無極》。這一簡單的圖像給人一種無窮能量蓄勢待發(fā)的強烈動感，贏得與會物理學家的一片贊嘆，如今已被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采納為所標。

翌年，高等科學技術(shù)中心又在北京舉辦 “相對論性重離子碰撞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李先生遂建議以三年前邀請李可染所作的一幅牴牛圖作主題畫。畫面是兩頭蓄勢對峙的公牛，象征高速運動的核子迎面相撞的巨大力量。雙牛以濃墨繪出，上方題寫 “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tài)” 十個字。畫家曾感嘆，他一生的作品多是平和安逸的景象，聽了科學家描述重離子碰撞的壯觀之后，畫出雙牛對撞的畫面時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2007年4月26日恰逢李可染誕辰一百周年，在其夫人、雕塑家鄒佩珠的指導下，以這件墨寶為母本的雕塑在北京清華科技園創(chuàng)新廣場舉行落成典禮。2019年，另一件類似的雕塑也出現(xiàn)在上海松江啟迪漕河涇科技園二期的紫荊園廣場。

圖3 左：李可染《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tài)》（1986） 右：清華科技園創(chuàng)新廣場的雕塑（2007）

李先生對兩位藝術(shù)大師創(chuàng)作的科學畫十分滿意，在家鄉(xiāng)蘇州東山萬隆墓區(qū)的李家墓園里，安置著四方漢白玉浮雕，其中的兩方就是根據(jù)這兩件作品制作的（另外兩件是常沙娜的《創(chuàng)天》和劉巨德的《鯤鵬展翅》）。

圖4 蘇州東山李家墓園中的大理石浮雕《無盡無極》（上）與《核子重如牛》 （下）

摯愛情深

李政道先生的夫人秦惠?就讀于上海教會學校，1947年赴美留學，1950年與李結(jié)婚，成為他的終生伴侶與賢內(nèi)助。最為中國學人所稱道的是，在李先生發(fā)起的 “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類研究生計劃”（CUSPEA）中，夫人秦惠?扮演著一個無人能夠替代的角色：與美國大學聯(lián)系、給中國學生復信、提供指導與建議，乃至幫助解決生活上的困難，完全是義工。1996年11月15日秦惠?因病去世，后來李先生和家人宣布成立 “?政基金”，用來資助中國優(yōu)秀大學本科生利用假期或課余時間接觸科學家，見習科學研究。根據(jù)秦惠君的遺愿，每年接受資助的名額中有一半給女生。

李先生與夫人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46年。秦惠?歿后，李先生及與家人將其歸葬于蘇州附近的東山墓園，墓碑的祭臺上刻著李先生親筆題寫的悼聯(lián)：“竹神蕭蕭問秋風，君影茫茫去何處”，上下聯(lián)的首字合起來指向夫人的名字。

實際上，這是李先生紀念秦惠?的一幅小畫上的題詞，該畫作于夫人去世兩周后的清晨。畫面上是墨色竹葉，用筆粗放，濃淡相間，還點綴著幾根細竹梢，似乎在蕭瑟秋風中輕輕搖擺，也透露了作者運筆時的心情。鄭板橋說畫竹要經(jīng)過“眼中之竹” “胸中之竹” 和 “手中之竹” 三個意境，李先生這幅《念?》可作一訓。

1995年，秦惠?已經(jīng)患病在床，李先生傾心呵護照料，期間也畫了許多小品，有絨球蔥、美人蕉、野花、梅竹、樹木、櫻桃和其他多種瓜果，無一不表達了對夫人的愛與情。一幅野花上的題詞是“野花三四朵，伴君一二杯”，一幅美人蕉與萬壽竹則是送給夫人七十歲生日的壽禮。

圖7 左：李政道《常相伴》（1995）右：李政道《?喜食櫻桃》（1995） 

圖8 左：李政道《野花三四朵》（1995）右：李政道《美人蕉萬壽竹》（1995）

《憶?》畫的是深秋里的一對綠葉，應該作于秦惠?辭世不久。另一幅題為《寫梅思竹》的作品未署年月，應該也有懷念亡妻的意思。

下面這幅畫作于秦惠?逝世一周年，李先生在畫旁題詩道：“去歲此日?我笑，今年同時不見君，瞬目已是一周年，生死兩地影茫茫，心想撫，情相連。（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科學元素與哲理

作為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的畫作中不乏科學元素。下面這幅題為《格》的作品，是李先生為1987年在北京舉行的 “格點規(guī)范場論” 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設計的主題畫。格點規(guī)范場論（lattice gauge theory）是處理量子場論的一種非微擾方法，本質(zhì)是用有限的格點替代連續(xù)時空中的場來進行運算?！案瘛?字在中文中有奧妙的意蘊：格致、格范、格正、格量，均含有探究與測量的意思。圖中毛筆大字由李先生親自書寫，背景是他所在哥倫比亞大學用于格點計算的并行機的線路圖，具有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遠看如同荷蘭畫家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的 “新造型主義” 風格畫。

《樹影映日食》畫的是日偏食發(fā)生時映在地上的樹影，由于樹葉間的縫隙形成無數(shù)個小孔，映在地上的像如同一個個小月牙，只是月牙彎曲的方向與偏食方向相反，這就是李先生在畫邊上寫的 “日蝕余光透露樹葉形成異影”。

前些年每逢新春佳節(jié)，李先生都會將親手繪制的賀年卡送給國內(nèi)外的朋友們。2005年是農(nóng)歷乙酉年，當年的賀卡是三只剛從蛋殼里鉆出來的小雞，十分逼真可愛。先有蛋還是先有雞？與其說是一個科學問題，毋寧說是一個哲學問題。盡管當代生命科學家說 “是有確切答案的”、“一定是先有蛋后有雞”，因為 “第一只雞的出現(xiàn)一定是在雞蛋里發(fā)生了變化”，外行能聽懂的只是把問題轉(zhuǎn)換成 “體細胞” 與 “性細胞” 的定義而已。李先生這幅畫立意不在孰先孰后，而是強調(diào)事業(yè)代有傳人，如同物種延續(xù)生生不息一樣。他在畫下詼諧地寫道：“上海家鄉(xiāng)話，'蛋、代’和'雞、繼’均同音”，因而 “誰知蛋雞哪先生，祗愿代代有繼人”。倡議在科大設立少年班、發(fā)起

CUSPEA，都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是唐代詩人韋應物《滁州西澗》描寫的景象，其末句曾引起文壇一段公案：宋代歐陽修到實地考察后發(fā)現(xiàn)滁州城西是山而沒有什么西澗，城北倒是有一小溪，但是由于水淺根本無法行船，怎么會有 “野渡”？還有人認為，既是 “春潮帶雨晚來急”，系在岸邊的小舟一定會順流漂浮，何來 “舟自橫” 的景象？可是物理學家認為，從流體力學的觀點來看，如果把小溪看作一個流通的管道，把船身視作一個細長的橢圓狀懸浮體，它的穩(wěn)定狀態(tài)必定趨于河岸的垂直方向。李先生的畫正是這一力學現(xiàn)象的真實寫照。這幅畫的下面寫著 “與?愛賞”，未注年份，日期是3月26日，正是 “春潮帶雨” 的時節(jié)。

下面是一幅風景畫，系從山坡上眺望西西里的埃里切（Erice）港灣，深淺相間的動態(tài)色塊表現(xiàn)海浪的波紋，應該是吸收了印象派大師的筆法。這畫與科學有什么關(guān)系呢？原來埃里切古城有一個以意大利天才物理學家馬約拉納（Ettore Majorana，1906-1938？）命名的科學文化中心（Ettore Majorana Foundation and Centre for Scientific Culture）。馬約拉納中心成立于1962年，位于埃里切的一個中世紀修道院內(nèi)，其歷任主任都與羅馬教廷保持著良好關(guān)系。該中心經(jīng)常舉辦各種研討會與培訓班，涉及的議題也不僅限于物理學。

作為費米的學生與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李政道先生是該中心的?？?。他有多幅關(guān)于埃里切古城的畫，在這幅畫上的空白處寫道：“Majorana系費米（我的老師）大弟子，Sicily（編者注：西西里島）人。其文化中心，建于該島的Erice古城。而約1000 BC的古希臘文化發(fā)源地（不在今日的希臘）即系Erice及Troy（編者注：特洛伊）。80年代開始，惠?和我每年常去Erice小住。”

馬約拉納出生于西西里，年輕時曾加入大物理學家費米在羅馬的研究團隊，是研究中微子質(zhì)量的先驅(qū)，也是馬約拉納-費米子和馬約拉納方程的提出者，1938年3月在那不勒斯駛往西西里首府巴勒莫（Palermo）的途中神秘失蹤，這一年他只有32歲。關(guān)于馬約拉納的結(jié)局有多種猜測，有關(guān)其生平及神秘失蹤的傳奇還被寫成小說、拍成電影。下面是李先生1994年所繪的另外兩幅埃里切的圖景，那座古教堂也是馬約拉納中心的報告廳。

圖18 李政道《埃里切古教堂》（1994）

四季美景

“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作為一個充滿人文情懷與深具藝術(shù)修養(yǎng)的科學家，李政道先生用畫筆描繪了許多季節(jié)變化的美景，其中多數(shù)是時令花卉，也有林木、秋水與冬雪。筆者寡識鳥獸草木之名，好在當下學術(shù)界不乏造詣高的博物學家，他們肯定能夠看圖識花，說出李先生筆下的花名。下面按春、夏、秋、冬的順序展示李先生的一些畫作。

圖24 左：李政道《秋韻》（1992）右：李政道《靜秋》（1992）

圖25 左：李政道《秋水》（2000）右：李政道《秋風吹去愁》（2005）

行旅勝景與抒懷

李政道先生遍履幾大洲，想必隨身帶著速寫本與畫筆，因而留下不少精美的 “溪山行旅圖”。下圖注明 “速寫于路旁”，根據(jù)圖上的地址，筆者在谷歌地圖上找到了這個位于加州中部莫諾縣（Mono）的度假屋，Mammoth Lakes 即馬姆莫斯湖，是莫諾縣的一個旅游小鎮(zhèn)（有人干脆譯作猛犸湖）。而風景優(yōu)美的莫諾湖（Mono Lake）是加州第二大湖，也是北美最古老的湖泊之一。

下一幅湖光山水作于德國南部的風景區(qū)，畫下注了兩個地名：林道（Lindau）位于博登湖東岸的一個小島上，屬于巴伐利亞州，從1951年開始，這里每年都會舉行諾貝爾獎得主論壇；邁瑙（Mainau）則在博登湖北岸，屬于巴登符騰堡州。李先生這幅畫應該是在諾貝爾獎得主論壇結(jié)束之后，乘游船前往邁瑙島途中所繪。畫中我們又看到那種以雙色幾何條塊表現(xiàn)的波紋，明快而不乏動感。

李先生在候機時偶來雅興，隨手畫出身邊景物，如同旅行日志。下面幾幅小畫作于不同航空公司的候機室，日期、航班、飲品、目的地都寫在畫邊上。

圖34 左：李政道《巴勒莫飛米蘭》（1993） 右：李政道《夜抵比薩》（1993）

下圖系從高空鳥瞰阿爾卑斯山的景象，繪于比薩至倫敦的飛行途中。

李先生學養(yǎng)深厚，志趣高雅，觸景生情，眼中都是詩與畫。下面的《魚之樂》《迎世紀》《古稀之年》《夕陽無限好》，都流露出濃烈的人文情懷與個人志趣。

“科學家的自由法則”

李政道先生雖然不是美術(shù)科班出身，可是他的畫作繁多、題材多樣，形式不拘一格。看他的水墨畫，想必幼時接觸過翰墨丹青，至少臨過《芥子園畫譜》之類的圖式與筆法。上面《念?》中的竹，《晚秋》中的菊，《迎世紀》中的梅，以及下圖中的蘭，都顯露出作者具有一定的水墨花卉功底?！抖瑢⒅痢贰遁p雪》《莫諾湖》《林道諾貝爾會議》等，則流露出一些傳統(tǒng)樹法與寫意山水的氣息。

以上只是筆者的猜測，未見李先生在何處披露他早年有過習畫的經(jīng)歷。唯一的線索是弟子趙天池為其所撰評傳《李政道評傳》，內(nèi)中講到李先生幼年教育時稱：“小學教育使李政道產(chǎn)生了對國學的終身愛好。小學的自然、常識、數(shù)學課趣味叢生，音樂、圖畫、手工這些清心中學的必修課，造就了李政道一生對藝術(shù)、雕塑和繪畫的愛好。”

李先生的有些作品融合了中國水墨與西方水彩或油畫的不同藝術(shù)形式，既有傳統(tǒng)寫意畫的恬淡趣味，也有西方印象派大師的絢爛色彩。如上面那幅《夕陽無限好》，還有下面這張《葉之舞》，都是令人叫絕的佳作。

此外，他也工速寫與白描，線條恣肆奔放，善于用灑脫多變的曲線營造空間的透視效果，如下面這幅扇面畫，應該是用黑色墨水筆勾勒而成。描繪的是法國旅游勝地阿訥西湖（Lac d’Annecy）畔的山景。

下圖是法國后期印象派畫家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的同名油畫。

李先生的一些畫作以點、線、面搭配絢麗的色彩，構(gòu)成具有裝飾性的抽象意境，讀來頗有 “吳冠中風味”。吳先生對李先生的畫作評價也很高，說“他用藝術(shù)的語言講述藝術(shù)和科學的因緣，并引導我們游走其間?？茖W探索宇宙之奧秘，藝術(shù)探索感情之奧秘，奧秘和奧秘間隱有通途。這通途憑真性情聯(lián)系，一個真字了得。”

作為一名業(yè)余愛好者，筆者無力歸納李政道先生繪畫藝術(shù)的特色，正所謂 “眼前有景道不得”，好在早有高人 “題詩在上頭” 。吳冠中先生在為《李政道隨筆畫選》寫的序言中說：“政道兄的作品中充分體現(xiàn)了形式構(gòu)成之視覺美感，點、線、塊面、曲、直、奔馳、緊縮，這些畫家的專業(yè)之技，卻正是科學家眼中的自由法則。在無法之法中表現(xiàn)了對象的生動體態(tài)及情之所鐘?；ㄒ腔?，乃人之歡愉或思念，事事物物都緣情意所牽，脈脈溫情潛伏于彩色的濃郁與淡雅中，畫外人意，漂游于空靈。韻為何物，畫中心聲呼！”

“科學家眼中的自由法則”，“在無法之法中表現(xiàn)了對象的生動體態(tài)及情之所鐘”，真是切中肯綮的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