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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堅
張岱（1597—1679）為晚明散文大家。他的《湖心亭看雪》是最為人所稱道的作品之一。杭州西湖，人間天堂，“錢塘自古繁華”（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林升《題臨安邸》），容易使人安逸享樂。而張岱別具一格，寫出一個蒼茫凄寒孤寂的審美意象，在歷代寫杭州西湖的詩文里，可謂空前絕后。全文不到兩百字，其中，有幾個值得注意的要點：
其一，時間。崇禎五年，大明王朝在風(fēng)雨飄搖中。張岱寫作此文的時間不詳，從開頭一句似乎是在回憶之中的語氣來推斷，大概在“崇禎五年十二月”之后，他已經(jīng)不在西湖了（就在這個月底，張岱父親去世，他回紹興守孝）。而在此前后的幾年里，在北方，內(nèi)有義軍，外有敵寇，戰(zhàn)事頻仍。對此，張岱不可能沒有知覺。這是文章的時間背景，隱含憂戚。
其二，空間。有論者指出，這篇文章有一個視角的轉(zhuǎn)換。“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strong>這幾句夾在上下文的敘述之中，顯得很特別，仿佛忽然飛升到高空，仰望俯瞰“上下一白”的天地山水。這個視角，類似宋代以來中國山水畫的全景視角和散點透視，巨細(xì)無遺，有大氣象。這是整個審美意象的空間背景，奠定基調(diào)。
其三，人物。湖心亭上，比張岱早到的那兩個人，“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金陵是明朝最初建都之地。這兩個金陵人客居杭州，正好與張岱在這樣一個情境中偶遇。而文章在一口氣敘述到“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之后，特別補(bǔ)錄一筆，并且，借舟子之口，引導(dǎo)讀者注意這兩個金陵人，占到全文五分之一篇幅，是不是別有一番含義呢？
要言之，這篇文章的文眼在一個“癡”字，但是，這個“癡”的意味，乃至整個文章的意象，還是有點復(fù)雜的，絕不只是一個文人雅士在日常生活中不同于尋常人等的癡狂。
至于舟子眼中的張岱的“癡”，在他的一生之中，尤其是前半生的常態(tài)化表現(xiàn)，就是他那些出了名的五花八門的癖好。在69歲的時候?qū)懙摹蹲詾槟怪俱憽防?，他把這些癖好一一羅列出來：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如此繁華熱鬧，好似烈火烹油，極盡塵世間的快活，與“湖心亭看雪”之超凡脫俗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這兩者其實又是相通的，因為他的“癡”和“癖”本來就是一回事。
張岱可能不曾料想，這個“紈绔子弟”的形象幾乎成了他留在后世很多人心目中的標(biāo)準(zhǔn)像。他們津津樂道的，只是他的這些癖好，全然不顧他自己對此所作的總結(jié)：勞碌半生，皆成夢幻。緊接著，就在這樣一個開頭之后，張岱筆鋒一轉(zhuǎn)，道出了之所以“皆成夢幻”的原因：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锥昵?，真如隔世。
前五十年的繁華和后二十年的慘淡，更是一個強(qiáng)烈的反差。由此，張岱想說什么呢？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徒然留戀前五十年的繁華。蓋因后二十年的慘淡，是他自己選擇“身不事二姓”（《和貧士七首》之六）的結(jié)果。
他的“癖”是他的“癡”發(fā)作出來的表征，而他的“癡”乃是得天獨厚的性情和才華之凝聚。在常人看來，但凡有所癖好，就是沉溺于各種物事，所謂玩物喪志、逐物意移；按照這樣的理解，張岱的這么多癖好，早已把他整個人搞得破碎不堪，不可收拾了。但是，在張岱這里，那些癖好簡直就是他各種學(xué)養(yǎng)、才能、技藝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這不僅需要有外在的物質(zhì)條件，更需要有內(nèi)在的精神資質(zhì)，這內(nèi)外兩個方面，都需要有幾代人的豐厚積累，而張岱恰好都具備了。
正因為如此，外在物質(zhì)條件的變化就算會讓他感到失落，也不足以造成他內(nèi)在精神資質(zhì)的損傷。也因此，他可以忍受“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的窮困貧苦。他內(nèi)心的沉痛，他的“皆成夢幻”“真如隔世”的感慨，更在于“國破家亡”這個重大的變故本身，而不是由此帶來的個人生活的變化。
他知道，這是常人不容易理解的。所以，他列舉自己有“七不可解”，所謂貴賤紊、貧富舛、文武錯、尊卑溷、寬猛背、緩急謬、智愚雜——這七個不可解或曰矛盾的每一個方面都可以從他的經(jīng)歷中找到實實在在的事例，茲不贅述。而他接著說，不管別人如何看待，我都不為自己辯解。之所以不辯解，因為他自認(rèn)為是一個失敗者：
學(xué)書不成，學(xué)節(jié)義不成，學(xué)文章不成，學(xué)仙、學(xué)佛、學(xué)農(nóng)、學(xué)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這幾句顯然有些過度貶低自己。反正，不同于通常都是歌功頌德的“墓志銘”，他幾乎通篇都在懷疑自己、否定自己。雖然他也不無得意地說到自己少而聰慧，讓長者“欲進(jìn)余以千秋之業(yè)”，結(jié)果卻是“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歸根到底，他的一事無成、百無聊賴，還是因為“國破家亡”，盡管他也做過一些“反清復(fù)明”的努力，但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可能扭轉(zhuǎn)明朝的敗局。“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個人有所成就，又有什么可以值得稱道的呢？
在臨近結(jié)尾，他勉強(qiáng)說，“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這好像是在解釋開頭寫的那些癖好，又有了更進(jìn)一層的意思，似乎把他的癖好當(dāng)作他僅有的可以安身立命、流傳后世的東西。這當(dāng)然是一種說辭而已，但也確實包含著他一以貫之的觀念。他有兩句廣為人知的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保ā短这謮魬洝肪硭模┰谒磥恚焙檬巧钋?，是真氣。也就是說，他真正可以流傳后世的是他自己內(nèi)在的深情和真氣，而不是他表面上在追逐的那些外在的東西。
實際上，我們知道，張岱一生之中并非一無所成，恰恰相反，他從少年以至終老，有大量著述，而且多半是在明亡之后。《自為墓志銘》里說：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瑯?gòu)治募贰睹饕住贰洞笠子谩贰妒逢I》《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這個書目的排列很有意思?！睹饕住芬韵?，大致對應(yīng)經(jīng)史子集四部。通常的做法是把經(jīng)學(xué)放在所有個人著作之首，而張岱卻把四種著作放在《明易》之前，這樣的排列，凸顯了這四種著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說明了他真正的抱負(fù)所在。
這四種著作，分為兩類，前三種為一類，以《石匱書》為代表，是歷史著作。后一種《瑯?gòu)治募窞橐活?，是通常所謂小品文。
《石匱書》是自洪武至天啟年間的明代紀(jì)傳體通史，凡二百五十萬字。張岱寫了二十七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石匱書自序》），對明代重大歷史事件提出自己的看法，反思明代亡國的歷史教訓(xùn)。后來，張岱應(yīng)聘到杭州幫助應(yīng)谷泰修撰《明史紀(jì)事本末》，利用谷氏收集的史料，作《石匱書后集》六十三卷，現(xiàn)存五十六卷，五十萬字?！皬堘芬婚T向有'史學(xué)世家’之稱，自其高祖張?zhí)鞆?fù)起，積書累萬，一直致力于史學(xué)資料的搜集；于地方史志，尤多建樹。張岱繼承先人遺志，試圖從總體上對'總成一誣妄之世界’的明代歷史做一次全面整理和總結(jié)?！保ê婷瘛稄堘吩u傳》）要言之，張岱寫《石匱書》，擔(dān)當(dāng)著于國、于家、于己的責(zé)任?！短这謮魬洝纷孕蜓裕骸疤这謬萍彝?，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边@很容易讓人想到司馬遷受刑之后的感受，而張岱也確實有意追摹司馬遷。
《瑯?gòu)治募肥珍洀堘窔v年各種體裁的文章。卷一為序，卷二為記、啟、疏，卷三為檄、碑、辨、制、樂府、書牘，卷四為傳，卷五為墓志銘、跋、銘、贊，卷六為祭文、琴操、雜著、頌、詞。這部文集的體裁和題材，跟他的癖好一樣，五花八門。而這種寫作趣味也同樣呈現(xiàn)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等文集之中，后人謂之“性靈派”的風(fēng)格，實則包含著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抱負(fù)。這種抱負(fù)也是張岱的家傳。張岱的祖父張汝霖曾經(jīng)“以三十年之精神”，致力于編纂一部大辭典，盡收天下知識，按音韻排列，總名之《韻山》。后來，有人帶來一部成書于明成祖永樂五年（1407）的《永樂大典》三十多本，張汝霖頓時感到個人力量的薄弱，嘆息“書囊無盡，精衛(wèi)銜石填海，所得幾何”，于是輟筆。張岱為之感到非?？上А堘返膸追N小品文集雖然不是辭典或百科全書的形式，但是它們無所不包的內(nèi)容與百科全書的精神實在也有相通之處。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瑯?gòu)治募愤@個書名。“游玩瑯?gòu)帧敝傅氖菑堘酚陧樦瘟曜庾〉摹翱靾@”。這原本是張岱祖輩的產(chǎn)業(yè)。他小時候經(jīng)常隨祖父在此。等到張岱賃居之時，這個“瑯?gòu)指５亍币呀?jīng)破敗不堪。張岱為此給朋友寫信，開玩笑說：“孔子何闕，乃居闕里；兄極臭，而住香橋；弟極苦，而住快園?！蓖瑯拥模冬?gòu)治募愤@個書名，也帶有一種戲謔的成分——即便是如此這般的沉痛，也改變不了張岱的“性靈”，改變不了他的癡和癖，他的深情和真氣。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文學(xué)所副研究員）■ 文匯報2022.1.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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