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個陰天好像要下雪的早晨。已經(jīng)十四歲的我剛剛背著一捆柴禾進院,就聽見奶奶問她:“吃飯沒?鍋里的大米粥馬上該熬熟了。”聽見向日葵嘻嘻笑,沒說話,隨后,屋里響起唏哩呼嚕聲響,還有吧嗒嘴巴的動靜,一準是向日葵在喝大米粥。我可愛喝大米粥了,媽媽總說她不愛吃,老把她那碗推給我吃。媽媽出事的前一天,奶奶告訴我:“傻丫頭,你媽可愛喝大米粥了,她是見你愛喝,大米忒貴,自個兒舍不得喝?!蔽倚睦锞团叵耄和笤俸却竺字?,我就把我那碗讓給媽媽喝!可是,還沒等我回報媽媽,她就被砸成了植物人。我發(fā)誓,從今往后,再也不喝大米粥了,因為我不配。奶奶卻叫姐給我送來了一碗。她囑咐我:“快點喝,可不敢叫咱爸跟爺爺看見了!”我說:“我不喝,姐你喝吧。”姐放下飯碗說:“我也有一碗。”姐摸了摸我的臉頰,就出去了。我捧著粥碗聳動著鼻子,立刻聞到了一縷粥香,真的好想喝哪。可我發(fā)過誓了,得說話算數(shù)啊。我決定給媽媽送去,看著現(xiàn)在的媽媽,她不會阻攔我的。我捧著粥碗剛走到我住的小廂房門口,向日葵突然站在了我的眼前,我不知所措。向日葵摸摸我的頭發(fā),沒說話,走了。奶奶朝她背影喊:“慢走啊,向師傅?!毕驇煾??奶奶咋叫她向師傅啊?我正要問奶奶,奶奶對我說:“珍兒啊,快把粥喝了,一會兒有一個叔叔來接你?!蔽覇枺骸澳棠?,接我干啥呀?”奶奶說:“你向姨說你要再在這個家,你媽就這輩子也醒不過來了。她給你找了一個人家,在東南方向,姓上官,你上她家住幾年,幫著干點活兒?!蔽覇柲棠蹋骸笆遣皇亲〉轿疑蠈W那天就回來呀?”奶奶摸著我的小臉蛋,說:“再說吧。都是你向姨給你算好了的,可以幫著你贖罪?!蔽腋吲d了:“幫我贖罪?好啊,那我去!”奶奶笑了:“真是個好孩子!”她笑著眼淚卻撲簌簌地往我腦袋上掉。我沒舍得喝大米粥,而是端到媽媽嘴邊喂她。媽媽光是睡,咋也不張嘴。姐說:“媽不會吃,別喂了,都灑了?!蔽艺f:“姐,你叫我喂喂吧,一會兒我就走了?!苯銌枺骸白撸咳ツ陌??”我還沒回答,院子里就響起了一個沙啞嗓門的男人聲:“嬸子,我來接你家慧珍來了?!蹦棠陶f:“來啦上官。珍兒哎——珍兒——”我連忙放下粥碗,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外跑。當一個細高個子、臉蛋發(fā)黑、長滿胡子的上官叔叔朝我笑的時候,奶奶轉(zhuǎn)身朝她那屋走去,邊走邊撩起衣襟擦眼睛。我喊:“奶奶——”奶奶沒答應,也沒回頭,奶奶咋不搭理我呢?姐姐趴在窗戶上看我,臉蛋一起一伏的。我喊了聲:“姐——”姐姐朝我搖搖手,就消失了。上官叔叔說了句:“走吧?!崩∥业氖志屯洪T口走去,我雖然舍不得但真的挺高興地跟著走了。出了門口,看見了一輛小汽車。上官叔叔拉著我向小汽車走去。我要坐小汽車了?不是在做夢吧?直到我被上官叔叔推進后車座上,我才確定我真的坐進了小汽車??蛇@是咋回事啊?我哪配坐小汽車?。课医o媽媽帶來了苦難,我咋還享上福了呢?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白凈臉哥哥跑上前,先為上官叔叔拉開車門,再為一個三十多歲渾身香得熏死人的漂亮阿姨拉開了車門。那個阿姨白了我一眼,坐在了我前面的座上。“咱們這是去哪兒啊,叔叔?”我怯怯地問。叔叔沒理我。我偷偷瞄了一眼阿姨,她正皺著眉頭看我,臉上陰沉沉的。鼻子尖上那顆紅痣格外顯眼。我不敢再問了。長這么大,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坐在小轎車里面看冬天的景兒呢。瞧,那廣闊無邊的田野,夏天的時候,綠油油的莊稼像海洋,可眼下就只有車窗口這么大了。還有那一片片小樹林,鉆進里面好半天出不來,而現(xiàn)在只要眼睛一眨,它們就沒了蹤影。只是那太陽平時就那么大,這個時候還那么大。車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它總是跟著跑。離我們這么近,伸手就能夠著它。我知道,溫暖為啥總是陪伴著我呢。咦,太陽為啥跑得慢了?哦,原來車跑得慢了下來,這是哪兒?一大片兩層高的紅房子,好幾米高的紅圍墻。大門口還有一個武警叔叔站崗。正在疑惑間,車子拐進了大門口,武警叔叔恭恭敬敬地向我們敬了個禮??粗莻€叔叔一本正經(jīng)的樣兒,鼓著腮幫子瞪著眼珠子挺著小肚子撅著大屁股,真逗樂,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個屁,鄉(xiāng)巴佬進城見到什么都新鮮。”漂亮阿姨撇著嘴鄙夷地說我。她的嘴角真難看,像雞屁股。我沒理她,在心里說:鄉(xiāng)巴佬咋的了?。磕闶浅抢锶擞终Φ牧税??不吃不喝不拉屎???!轎車在一墻上爬滿爬墻虎的小院子門口停穩(wěn)。上官叔叔下了車,敲敲我這邊車門的玻璃,示意我也下車。我探頭探腦地下了車,漂亮阿姨罵了句啥,甩手把我的手提包扔了下來,我連忙蹲下身去撿包。上官叔叔對站在車門前的司機叔叔說道:“你去我家告訴我媽,就說已經(jīng)接上慧珍了,不過得晚點兒回去!”司機叔叔恭恭敬敬地說道:“好的,科長?!迸?,上官叔叔是一個科長。科長是多大的官兒???一準比我們校長大。因為,我們校長沒有小汽車。上官叔叔拽住我的胳膊說:“進去進去,快進去。”我被他連推帶搡地弄進了一個陌生的院子,又被推搡進了一個裝修特別漂亮的衛(wèi)生間里面。上官叔叔轉(zhuǎn)身從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手里接過一沓整潔的衣物,往我身后的衣柜上一放,說:“洗個澡,換上這身衣服,動作快點兒?!闭f完就出去了。我迷惑不解地看著上官叔叔出了衛(wèi)生間。心想他們這是要我干啥呀?又洗澡又換衣服的。哦,準是讓我在這里陪他們一天,伺候他們一天。唉,這有錢人就是好干凈??!這樣想著,我開始伸手解衣服扣脫衣服。我脫的很慢,因為衛(wèi)生間的四壁全是鏡子,給人的感覺特別不舒服,就像許多只眼睛在看著你。當眾脫光身子,這是個叫人多么難為情的事兒?。¢L這么大,除了媽,奶和姐,就再也沒人看見過我的身子了,咋能叫鏡子這么看呢?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把頭發(fā)弄濕換上新衣服,誰能知道我假洗澡了呢?這個主意讓我的心里放松了許多??山酉聛淼氖虑?,又讓我再度陷入了緊張難堪的境地。漂亮阿姨強行闖進了衛(wèi)生間,身后跟著那個老阿姨。漂亮阿姨訓斥我洗個澡咋這么磨蹭?催促我快點洗。然后叫老阿姨看著我洗。她轉(zhuǎn)身就出去了。我低著頭對老阿姨說:”我這就快洗,您……出……出去吧。”老阿姨說:“他們叫我看著你洗,快洗吧?!毖蹨I涌上了我的眼窩,這也忒欺負人了,這多讓我不得勁啊!可我不敢,只能央求她:“求求您了,阿姨別看著我,我不得勁兒,還是讓我自己洗吧,求求您了?!?老阿姨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轉(zhuǎn)過身去不看著你行了吧?這樣我也好向東家交差呀!”我點頭同意了,老阿姨還是不放心地看著我。我紅著臉警覺地問她:“阿姨,您這樣看著我是啥意思???”老阿姨眨巴眨巴眼睛說:“你可真是個孩子??!”我蹲下身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兩眼充滿恐懼地看著老阿姨。連聲說道:“阿姨,我求求您啦,別叫我干見不得人的事兒,爸爸知道了會打死我的。奶奶知道了會不認我這個孫女的……”老阿姨走到我跟前,也蹲下身,小聲問我:“看樣子,你不是自愿的呀?!蔽覔u搖頭說:“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堪⒁蹋俊崩习⒁虈@了口氣,告訴我說:“這些日子我們東家得了一種怪病,他老婆跟他分居了。聽一個神婆說他這種病,要找一個女孩子睡覺,沖沖晦氣就會好起來,所以,他們就把你帶來了?!?/span>我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心中充滿無限悲哀。但又覺得我就該這樣受難??晌也攀鍤q就被人糟蹋,以后還咋做人呢?還有啥臉活在這個世上???老阿姨見我悲痛萬分的樣子,在一旁也抹開了眼淚。突然,老阿姨一把攥住我冰涼的手,悄悄地說道:“有辦法啦,孩子?!彼谖业亩溥呎f出了她的妙計。說完,她拍拍我的腦袋,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出去了。我聽到她在對誰說:“這孩子也真是的,來了例假也不說話?!蔽揖瓦@樣躲過了一次劫難。回到上官家后,上官叔叔的那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奶奶,先是舉著拐杖抽打了我十好幾下。而后命令我餓著肚子跪地板。理由是我小小年紀竟然勾引上官。我委屈得流了一宿的眼淚,眼睛都哭腫了。我咋勾引一個剛剛認識的長輩呢?那個漂亮阿姨是誰呢?她好像才是勾引上官叔叔的人吶。不然,她咋不敢露面了呢?不過,我不敢說出心中的疑惑。事后我知道了,那個差點兒讓我失身的主意就是向日葵出的。由此,我恨透了這個缺德的向日葵。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又不恨她了。想想還躺在炕上人事不知的可憐的媽媽,想想那個滴著血的雪天,我有啥資格恨別人呢?上官有一個閨女叫上官舒玉。長著一副漂亮的臉蛋兒。苗條身材,聰明伶俐,叫好多女孩子嫉妒。上官奶奶打我辱罵我剛剛結(jié)束,上寒假補習班下課回到家的舒玉看到我在跪地板,當場走到我跟前,輕輕地把我摟在懷里,一邊撫摸著我的后背,一邊說著安慰我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陣陣春風,溫暖了我的整個身心。又像一滴滴甘泉,滋潤了我15歲的生命,多像媽媽那暖暖的手啊,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睜大兩眼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孩兒,不敢接受她的愛撫。她笑了,笑得像春風里盛開的一朵鮮花。她柔聲對我說:“我叫上官舒玉,是這個家里高貴的公主。”我想摸摸她的好看的臉,可我沒敢。舒玉看出了我的膽怯,拉住我的手貼在了她的臉頰上。呵,她知道我要摸她的臉。她的臉真暖和,像暖氣片。我就想起了媽媽,就又想起了那個滴血的雪天,想起了我說過的那句害媽媽遭受苦難的罪惡的話,我就不再覺得委屈了。比起媽媽的苦難,我這點兒委屈算得了啥呢?可惜這個溫暖入心的情景,我只能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回想了。可事實是,當我流著淚水向舒玉訴說完我的冤屈后,她確實是落淚了。這讓我的周身一陣暖融融的,畢竟女孩兒之間是心心相通的嘛。接下來舒玉問我:“你是咋脫險的呢?”我心里想著那個老阿姨,告訴舒玉:“多虧老阿姨騙他們說我來了例假,我才逃了出來,沒有破了女兒身??!”說完,我又流淚了。舒玉忽然一把攥住我的手,痛得我直叫喚。她瞪著我的眼睛,嘴唇顫抖著,說道:“你……你……說啥?例……例假?……”我好奇地看著她:“啊,是啊,例假其實我沒來?!?/span>舒玉依舊攥著我的手不放。她的樣子變得有點嚇人,她問:“那你來不來例假?啊?說,你說,你快說!說你根本就來不了例假?!蔽也幻靼姿囊馑?,搖著頭說道:“你在說啥呀?我咋來不了例假呢?我都15歲了呀!每個月中的那幾天都會……”我的話還沒說完,舒玉就憤怒地吼叫了起來:“不,你那不是例假,不是,不是,不是……”我被她反常的舉動嚇住了,一時不敢再說啥了。舒玉的兩眼瞪得快要冒出眼眶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流。我怯怯地問她:“姐,你咋了?。俊笔嬗駴]有回答我。怒視著我一動不動。這樣子過了不知有多久,舒玉終于松開了我已經(jīng)發(fā)麻的手。我剛要捏捏手掌,臉上便挨了舒玉的一個大巴掌,接著就是猛力的一推。我猝不及防,像片樹葉一樣瞬間便貼到了墻上。由于是正面貼上去的,鼻子被撞得流出了鮮紅鮮紅的血,點點滴滴的灑落在地板上,像草原上星星點點的美麗花朵。我捂住鼻子想要逃出這個房間。舒玉仍然不依不饒地揪住我的衣領(lǐng),用力一推,隨著我的一聲尖叫,我撲到了茶幾上。一只玻璃杯在我手中碎了。玻璃碴扎進了我手心,鮮紅的血,又一次像花朵盛開在了地板上。我被激怒了,弱小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了一股力量,驅(qū)使我猛地站立起來,像頭小獅子向舒玉撲了過去。舒玉肯定沒有防備,站在那喘著粗氣。我只要稍一用力,她一準會四腳朝天,好好嘗嘗欺負人的滋味??刹恢α?,當我就要撞到舒玉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陣溫暖,使我突然偏離了方向,這樣我再一次迎面撞到了墻上。不過這次我有防備,兩只手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哈哈哈……”舒玉仰臉大笑了起來。我瞪了她一眼,跑進衛(wèi)生間洗鼻血。舒玉笑夠了,跟進衛(wèi)生間在我的身后冷笑道:“窮人家的孩子就是人窮志短。連還手的膽量都沒有?!蔽一剡^頭怒視著她,看著她這副鄙夷的嘴臉,真想把她的鼻子也打流血了,可我不能這樣做,我會被趕出這個家的。如果那樣的話,我還咋掙錢給苦難里的媽媽治病呢?我緩緩地轉(zhuǎn)過頭,讓眼淚一滴滴地掉進水盆里。我去了社區(qū)診所,掏出口袋里的一塊錢,要買幾個酒精棉球,給手上的傷口消消毒。年輕的女大夫說:“還是包扎一下吧,免得感染?!蔽覔u搖頭說:“我的皮膚好,不用這么費事?!逼鋵嵨沂巧岵坏没ㄥX。錢是一分分地攢起來的,不容易吶。女大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嘆了口氣,拉過我的手,為我的傷口消了毒。然后遞給我?guī)讉€棉球,將我的一塊錢塞回了我的口袋。我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向這位好心的阿姨大夫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了上官家,我心里還是暖融融的。迎面撞上了老奶奶那雙冷漠的眼睛,讓我頃刻間掉進了冰窟窿里。她冷冷地問我:“你干啥去啦?”我說:“手扎破了,去了診所?!崩夏棠虙吡艘谎畚业氖?,依舊冷冰冰地說道:“連個招呼也不打,私自就外出,當心挨揍。還不快去把地板上的血跡擦干凈,臟了我的地板。擦不凈,看我咋懲罰你?!蔽业淖炖镂ㄎㄖZ諾地答應著,慌忙去了我的房間。這個晚上我沒有吃飯,一口也吃不下。等到服侍老奶奶躺下以后,又給舒玉洗了幾件衣服,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出神。眼前不停地晃動著今天發(fā)生的叫我心酸的情景,最后只剩下舒玉那張被憤怒漲紅的臉了。我想不通舒玉為啥發(fā)這么大的火,為啥為了我的遭遇流了淚?一說到“例假”兩個字又大發(fā)雷霆呢?忽然,我醒悟過來了。她是不是因為例假也遭受過苦難呢?真要是這樣的話,我可就得原諒她了??刹恢馐艿氖窃鯓拥目嚯y呢?我不敢問她。不管咋說,舒玉的苦難畢竟與我無關(guān)。一連好幾天我都不敢正眼看舒玉,也不敢跟她說話。好在我來上官家的主要工作是伺候上官奶奶,每天跟舒玉的交集并不多。我感覺舒玉想跟我說話,只是有礙于她小主人的身份,不便啟齒罷了。
作者簡介:郭松,1963年7月出生于河北唐山。當過軍人、報社記者、國有企業(yè)集團宣傳主管,現(xiàn)為專業(yè)作家、編劇。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有800余萬字的長、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等各類體裁作品散見國家、省、市級報刊及網(wǎng)絡(luò)媒體。先后獲得多個國家、省、市及網(wǎng)絡(luò)平臺獎、院線電影新片入圍獎等獎項。擔綱編劇的部分作品在中央電視臺、中國教育電視臺、中國軍視網(wǎng)、愛奇藝等平臺播放。創(chuàng)作事跡被收入《豐潤作家論》、《灤河文化研究文集之灤河作家論》。 責任編輯:白建平 終審編輯:寂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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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法律顧問 陳戈垠 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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