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曲：喇嘛哥

演唱：阿西達(dá)

現(xiàn)在想來，我父親肯定是抑郁了，可憐這個心氣很高，卻被現(xiàn)實困頓在絕境中無路可逃的男人，抓住死亡這根稻草，是他唯一可以體面的面對懦弱的依據(jù)。

自從我二姐失蹤后，我父親就一病不起，即使盛夏時節(jié)，他必須穿上厚厚的棉褲，也覺得全身發(fā)冷。奇怪的是，我和三姐把他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全身做了檢查，卻找不到任何病因，只好，又把他拉回了家。

我大爸還在提防所工作，只要有休假，都會跑來幫助家里干活，他對眼前這個兄弟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除了趁著無人的時候訓(xùn)斥幾句：看你乃點骨頭，枉披了一張男人皮，腦袋掉了，不過碗口大的疤！

倘若他正在訓(xùn)斥眼前的他這個兄弟的時候，哪怕是我突然出現(xiàn)，就立馬改變語氣和態(tài)度，對著我們，話鋒一轉(zhuǎn)說：你父親也不容易，一輩子殘病人，你們要好好體諒他的難處......

現(xiàn)在想來，這大概就是親情吧，只有他可以損他罵他扁他訓(xùn)他，可以把他說得一無是處，但是別人誰也不能，致死捍衛(wèi)。

我媽雖然不再瘋跑瘋說，也努力克制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操持家務(wù)，不停地干活，但是只有一點時間就會站在路邊向每一個過路的陌生人打問見沒見過她的二閨女。如果聽到有人說，哪那的上游漂下來一具女尸，她一邊竭力否定，一邊又忍不住跑去查看詳情。每次回來，她就像賽跑溺水很久的人，頭發(fā)稍上都是汗水，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大哭一場。

我和三姐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一邊無聲的干活，一邊察言觀色的看著家人的心情變化。我三姐沉默的讓人心疼，一整天也沒有多少話，有時候我們姐弟倆一起出去干活，偶爾也會講起二姐的失蹤，還會揣測此刻二姐不知道漂泊在哪里，是不是被賣到深山老林里，但是又互相安慰道，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有回來的那一天。

我父親每隔幾天，就會等我們勞動一天，疲倦的躺在炕上的時候，他就開始給我和三姐交代后事，表明他死的決心。一開始我和三姐一聽到死就會在不安和恐懼中爬在父親身邊低聲的哭泣，哀求父親看在我們的面上，要好好活著。我父親也會不忍心地松了口，讓我們放心，他等我們再大一點.......

我媽的整個世界都是我二姐，即使我父親交代后事，要死要活的時候，我媽都非常木然，像看一場與她無關(guān)的大戲一樣，冷眼旁觀。直到后來，我媽也厭煩了我父親這種興師動眾的玩法。當(dāng)眾鄙視我父親：要死就死，不要折磨這兩個娃娃了！死了誰，苦了誰，割了麥子種菜，求事不誤！

用我媽的話說：繃頭繩子放展，要死要活，你就蹭蹭蹭！

還別說，我父親在我媽這種嘲諷和鄙視下，雖然非常憤怒的說我媽腦子不滿，盡然能起來活動活動了。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父親毫無緣由的離家出走了。

我三姐哭著去找大姐大哥求救，讓我拽著父親，我的力氣哪能抗衡了一個成年男人，我父親很堅決的還是走了。

我哥估計也是被我父親這段時間要死要活弄煩了，聽完事情的原委，反而安頓我們：不要怕，就是出去散散心，不出一周就回來了。

可出乎預(yù)料，此后，父親有多半年的時間，毫無消息。這中途，大哥后悔當(dāng)初過于大意，沒有挽留父親，還出去找過幾次，但是像我二姐一樣，人間蒸發(fā)一樣，無功而返。

不過，我父親不在的日子，我們家突然變得更像一個家的模樣。我媽這個憑著夢想止疼的女人，當(dāng)家做主之后，是無比的寬松和自由，聽說要舉辦那達(dá)慕，我媽大手一揮：不干活了，我們一起去看戲！還比如，今天大風(fēng)，我媽也會大手一揮：放假，我們炒瓜子，燉肉，睡覺！

當(dāng)然這些，在外人眼里，包括在我大爸那里，都是不會過日子的傻女人的做法！可是那段時間，突然感覺這人間原來如此的明艷，我在三姐的提醒下，也有了要回去讀書的想法，用我三姐的話說：家里有她和媽媽，你有這個天賦，去看更大的世界，說不定還能打聽到父親和二姐的消息。

我決定過了年，就重返學(xué)校。

我二哥打工的工廠解散了，我二哥也在深秋的某一天，回來了，并且他已經(jīng)做好了，好好種地，找個老婆，像大哥一樣過自己的日子的打算。沒有了和父親的對抗，他反而更像一個家長，包攬了家里的很多重活兒。我媽雖然每逢佳節(jié)或者看到鄰居家重逢的時候，還會躲在角落里哭泣，但是明顯感覺日子有了盼頭。我們?nèi)饣ハ啾苤M著談?wù)摱愫透赣H的所有往事，這兩個人像是我家的一個隱秘，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繞過去，假裝一帆風(fēng)順的活著！

就在我們把悲傷交給了習(xí)慣的時候，我父親突然意外的回來了。他穿著整齊干凈，人也胖了很多，是我記憶里第一次看到?jīng)]有病態(tài)的樣子。

我們?nèi)叶汲两诰脛e重逢的氣氛里，甚至我媽大手一揮，放假。沒有病的我父親，臉上都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慈祥和陽光，他還抿著嘴從提包里掏出糖果和點心，我媽很著急他這些天去哪了，經(jīng)歷了什么事請？

我父親那么慢調(diào)斯文的喝茶、用手摸我的頭，這是我從來不曾經(jīng)歷的待遇，之后才不好意思的說，他這些天去了包頭，我大爸家的我姐那里調(diào)養(yǎng)身體，主要是打聽我二姐的下落。他甚至還找過神官測算過，居然和給我媽看病的神官說的一模一樣，也是說我二姐在西南方向，至少還活著！我父親的離家出走瞬間舊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這個消息對于我們家來說，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那種絕境中的希望讓這個家突然有了溫暖，那是全家人度過最幸福的一個除夕。甚至，我和三姐還爬到屋頂看了星辰，聽老人說，這一晚的星空有多亮，來年的幸運就有多好。

平日里，不太和我們親近的我二哥也開始變得親切起來，他還帶著他當(dāng)兵退伍回來的朋友來家喝酒，還和我們打了撲克，聽他講部隊上的新鮮事，特別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還講起他和他新婚妻子的愛情。

那是我第一次聽人理直氣壯的把愛情講到桌面上，甚至還有一絲絲說不上來的憧憬。

我二哥的這個朋友，其實是我二哥從娃娃耍大的小伙伴。他是他媽二婚時帶回來的孩子，小時候就知道，他和他的家族所有人都不一樣，甚至他的英俊和談吐也與這個地方所有人不一樣，他很小就立志要去當(dāng)兵，要離開這個地方。

果然，他和我二哥他們同齡人都不一樣，別人在思謀著養(yǎng)多少羊，種多少樹，開多少地，娶一個什么樣的老婆，他就一門心思當(dāng)兵，也聽說，他驗兵也很曲折，幾次三番因為身份審核不通過，仍然執(zhí)著的第二年去當(dāng)兵，終于如愿以償。

最主要的是，等他回來的時候，還領(lǐng)回來一個和三口百惠很像的女子，這個女子心甘情愿的愿意和他在這個地圖上也找不到小村子里生活。而且他和新婚的妻子竟然公開拉著手一起去放羊、一起去擔(dān)水，這在村子里簡直就是天大的新聞，那風(fēng)頭漸漸壓過了我二姐離家出走的事情舊聞。

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終于放過了我們家那些舊事。話說過來，在這個大漠圍繞的小地方，不談別人家的事情，還能做什么呢？八卦是打發(fā)無聊的日子最有效的辦法，不僅能比較出自己的優(yōu)越，還能消解掉每個家庭里地貧窮和無知。

當(dāng)兵的回來，倒好像專門回來拯救我們?nèi)业?，整個村子里的人，只要有三兩個人攢在一起，就會馬上談起我二哥的這個發(fā)小。他們笑話他說普通話，他們笑話他們拉著手太肉麻，他們笑話他們怎么可以和電影里的男女一樣把愛情談到桌面上，他們更用笑話的名義宣泄他們心中的嫉妒和不甘心：他一個私生子，憑什么資本娶回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

只為你高是因為全村人的笑話和嫉妒，迅速把我二哥的發(fā)小和我們家結(jié)成了精神上的同盟，他經(jīng)常來我們找二哥聊天。二哥這個第一個去城市里打過工的人，也終于找到了精神上同頻的人，他們倆除了可以談國家大事，還能談人生和命運，談高倉健和劉曉慶。最主要的是，他和二哥理直氣壯的談他的愛情，公開而充滿深情的勸慰我媽：你家二閨女是個值得敬佩的人，敢于反抗沒有愛情的婚姻。

除夕那晚，忘了是什么緣由，他突然講到了他和新婚妻子的愛情。我覺得那是文字里才有唯美和浪漫。他和她是部隊和地方聯(lián)誼的時候認(rèn)識的，他們算是一見鐘情。他的直覺，那個躲在人群里地女子從他們見面的那一刻就偷偷看他。

他本來因為出身不好，而在部隊比較自卑的人，卻在那一刻仿佛被議論暖陽照在身上一般，通體發(fā)光，全身充滿了力量，他深知錯過了這次機(jī)會，他們就永遠(yuǎn)失散在人群里?；顒涌旖Y(jié)束的時候，他斗膽借口倒茶的名義走到那個女子面前，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條扔在了她的面前。果然和他預(yù)料的一樣，那個女子脹紅著臉，快速而配合默契的撿起了紙條，部隊的集合令就響了起來。

其實，那時候沒有電話和聯(lián)系方式，他情急之中，想起每周部隊上給他們這些老兵有半天的商界采購生活用品的時間，紙條上寫的就是那個采購的時間和地點。到了那天，他早早舊來到紙條上的地點，他本來是帶著“萬一女子和他想得一樣”的想法來碰碰運氣，如果沒有，就算他自作多情的幻想而已。想不到，等他趕到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的他就看到那個像三口百惠的女子，在臨街的白楊樹下徘徊。

接下來，他們水到渠成的成為了戀人。他說，那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不知不覺就到了他部隊復(fù)員的時間。他一想到離開部隊，就要回到這個大漠深處的小村子，他心愛的人要跟著他在這里生活一輩子，他多少次覺得對不起她，他和她提過分手，他也故意氣她，讓主動拒絕，但是她始終不離不棄，甚至，他故意借著探家的名義不辭而別。

他說，他回家的那一個月，他夜夜夢見她悄悄出現(xiàn)他的床前，深情的凝望著，又無可奈何的轉(zhuǎn)身走了。直到后來，他夢見她，因為思念病倒在床，他連她輸液的地方都夢的清晰而真實，后來，他實在忍不住擔(dān)心，決定提前返回部隊。他按照他的夢境，直奔她所在城市夢里的醫(yī)院。世界上真是有這么奇怪的事情，我二哥的發(fā)小給我們講，他剛進(jìn)醫(yī)院大門，她居然真有心靈感應(yīng)，來不及拔掉輸液管，就赤腳跑了出來。

他講他們的愛情的時候，講到這里仍然眼含熱淚。那時候，他的目光望向遠(yuǎn)處，深情的說，為了她，他等過了年，就去黃河對岸找一份工作，他要帶她離開這里，要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他好像在對我們講，又好像對自己發(fā)誓！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可以把愛情講的那么干凈而充滿了深情，即使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夾在人群中，也聽得那么專注而充滿了遐想。他的故事和二姐書里的三毛如此接近，以為離我們很遠(yuǎn)的文字，像每一枚閃亮的燭光，在內(nèi)心深處正在構(gòu)建一個夢幻的世界。

二哥的發(fā)小正月初五一個人騎著車準(zhǔn)備過黃河談事，路過我家的時候，我二哥不在，他還喝了我媽敖得奶茶，說也奇怪，平日里和我們從來不客套的人，卻在那天早晨，給我們每個人敬酒，說意味深長的祝福，好像都是道別的話。我媽還當(dāng)時勸慰，即使在黃河那邊找到工作，也要經(jīng)常帶著妻子回來小住啊。

一語成咒。

第三天，就有人捎來消息，說他掉進(jìn)黃河里，再也沒有上來。

他的新婚妻子，聽到消息，當(dāng)場就昏死過去。聽我媽說，可憐那女子，已經(jīng)懷孕兩個多月。娘家來人，勸她把孩子打掉吧，日子總要過下去啊。

她也不說話，一個人靠在窗前，拿著丈夫的照片，撫摸著、沉默著，良久，突然好像變了一個人，主動問家人要吃要喝，那種比吃藥還艱難的吃法，只為了腹中的孩子。

她是守著丈夫過了百天后，在家人的勸說中回了娘家。她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可能對于這個村子來說，早就遺忘掉了，但是，那一晚，他給我媽的精神安慰，無疑成為一個少年此生難忘的情景和感激。

我時常會想起他來，記得他說話的樣子，記得那眼神里的憧憬，記得這煙火人間，是他在柴米油鹽的熏染之外，被歲月淹沒的老故事中看到了萬千精彩。讓我的人生底色，終于在眼波流轉(zhuǎn)中，為那些不知名的黃昏，和正在落下的夕陽，遠(yuǎn)處可見裊裊升起的炊煙而怦然心動……

很多年后，那時候我早就被生活俘虜，變得庸俗而世故的時候，為了這碎銀幾兩，歷經(jīng)萬種慌張。有一次我回老家，那時候我媽還在，她見我驚喜的問我：你猜，她見誰了？

然后我媽居然說出了那個早就從人間刪除的名字，我二哥的發(fā)小，那個講過愛情的男子，我媽說：她見誰誰誰的女兒了，長得一樣樣的，回來給她爸上墳.......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猛然就想起，少年時的那個除夕。

那時候，我媽還有力氣關(guān)注家人之外的事情。我那時候也是有媽媽的人，我媽會為我的歸來或者離開做最隆重的準(zhǔn)備。

五年后，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走了，從此我在人世間再無老家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