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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朝的桓溫——一個被中國正史否定了的人物，迄今還是貶斥得多褒揚得極少，何也？就因為他曾占領(lǐng)過東晉皇帝的金鑾殿，而后卻失敗了。倘若他“篡奪”的政權(quán)鞏固下來了，真得成了氣候，那么，正史又該如何評價他？ “成者王侯敗者賊”，早已是中國人的金科玉律，好似還沒人逾越過。君若不信，就看如下史實：同樣“腦后有反骨”的司馬懿祖孫三代稱王又稱帝，在史書里列為“紀(jì)”，有誰曾說個“不”字呢？從娘肚子里生下來稍稍晚點的桓溫，為司馬家拼力氣并不比司馬氏為曹家拼得力氣少，司馬氏祖孫三代可以將曹氏的魏朝政權(quán)奪為己有，為什么桓溫就不能模仿呢？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惟有能者居之。竊以為這話可能要被人扣上一頂“另類”的帽子，因為一般的說法是“惟有賢者居之”。可是，天下的事大而繁矣，有那么多賢者居天下的例子嗎？如果我們固執(zhí)地認為每時每地都有的話，“無毒不丈夫”又該怎么解釋？再說了，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有本事也好，有德望也罷，天下者既然是天下人的天下，就不能一個人說了算，說穿了，那些話都是封建，都是專制，早被資本主義先驅(qū)否決了的，早被民主思想家批判了的，應(yīng)該理解為整個句子都錯了，不僅僅是一個“能”字和“賢”字的問題。但我們研究封建社會，還是可以爭辯一番的，因為我們總不能拿現(xiàn)代世界的政治或者現(xiàn)代思想去苛求古人，只能用當(dāng)時的事去評價當(dāng)時的人，或許這就是歷史的不可逾越和不可復(fù)原吧？ “不能流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笨梢哉f是桓溫斗膽將自己的心思和盤托出，足以獲得發(fā)明專利權(quán)了。不過，這是根據(jù)他的話翻譯的，原話出自《晉書·桓溫傳》，曰：“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fù)遺臭萬載耶！”很多人把這句話與比他早的曹操那句“寧教天下人負我，休教我負天下人”聯(lián)系起來，說兩人同屬于“狂言”和“霸語”。還有人說桓溫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我不能白活這一世，我好歹到世上來過，還造反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嘛，管他是美名罵名呢？《晉書》是唐朝人房玄齡領(lǐng)頭撰述的，是官方正史。房玄齡通過歷史書籍真實地記載了其名言。在東晉王朝，桓溫的名氣很大，如果不把他寫進歷史，必然留下一片空白，好多事情都講不通。但在《晉書》中，他與王敦粘連在一起，劃為典型的反面人物，這樣的定性，真得實現(xiàn)了他“遺臭萬年”的先期估算。 若從早于桓溫的曹操父子、司馬懿祖孫來說，他們當(dāng)年也是由于功高蓋世而逐漸野心蓬勃，膨脹到一定程度便從量變上升到質(zhì)變，曹操的兒子曹丕奪了漢朝的權(quán)，司馬懿的孫子司馬炎篡了魏朝的位。歷史好似不贊成權(quán)臣一下子就奪前朝的帝位，必須過渡一段時間再行改朝換代的勾當(dāng)；而桓溫卻冒天下之大不韙，膽敢由他本人直接去奪晉朝的皇位，豈不是破壞了官場游戲規(guī)則？殊不知，晉朝比漢朝、魏朝腐敗得多，這樣腐敗的王朝結(jié)束得越快越好，不管從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兩個方面來看，晉朝若是垮臺了，天下蕓蕓眾生的日子或許會好過一些。桓溫弄了個身敗名裂的結(jié)局，有其必然亦有其偶然，是人生的叵測所致，由于時勢不同而價值取向也異，本來能辦得利利索索的事情，在某個關(guān)口卻用不上勁兒了，這種事在歷史上并不乏其例。 正因為如此，《晉書》的撰修者處于左右兩難的境地，且看如下史實：房玄齡等著《晉書》的人，一方面把桓溫打入另冊，一方面卻不得不描畫出他的豪杰氣象。他的傳記先聲奪人：未滿周年，中書令溫嶠聽了哭聲便道：“真英物也！”接著寫道：“溫豪爽有氣概，姿貌甚偉，面有七星。少與沛國惔善，惔嘗稱之曰：'溫眼如紫石棱，須作猬毛磔，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你看，這個與三國時期的孫權(quán)、司馬懿并肩的“英物”，自己建立個新王朝有何不可？ 當(dāng)然，我們不能光憑著他出生不久的哭聲和成長過程里的長相來評價他，而要用事實來說話。他的一生可謂有聲有色，彪炳史冊的大事確實不少：滅蜀；第二、三次北伐。這都是不同凡響的舉動！先說滅蜀，他自率步兵，徑趨成都，蜀主李勢面縛輿櫬投降?；笢厝杂檬駠f官佐，舉賢旌善，蜀人大悅。連史學(xué)大家蔡國藩都嘖嘖稱嘆曰：“至引兵伐蜀，一鼓蕩平，舉四十六年之蜀土，重還晉室，此固庾冰庾翼之所不能逮，何充司馬昱之所未及料也?！奔词钦f，像兩庾那樣的能臣干不出這樣的漂亮活來，像重臣何充以及當(dāng)時的皇帝司馬昱連想都想不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奇跡。 關(guān)于桓溫伐蜀的過程中，還有許多書籍寫了他的奇聞逸事。譬如，在《世說新語》里，有關(guān)他的條目多達一百一十二條。一件件屬于瑣細的敘述，讓桓溫的形象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地立在了我們面前。他在伐蜀時行軍于三峽中，某官員捉了一只小猴，母猴沿岸哀號不舍，跟了一百多里，雖然后來跳上船，但已經(jīng)氣絕身亡。開膛破肚，見母猴腸子寸寸斷裂。桓溫得知，憤怒異常，立即免了捉猴者的官爵。這一段富有人情味的敘述，展示了一個性情中人的感情世界。誰能說桓溫的心地不善？ 在他的北伐里，此類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更不乏英雄豪氣未能盡用的慨嘆。因為東晉王朝的皇帝明地里“修復(fù)陵廟，以雪大恥”，暗地里卻蠅營狗茍，偷且茍安，非但不支持北伐收復(fù)失地，反而一再掣肘，他們怕桓溫的威望大了會危及自己的地位，怎么不叫桓溫生悶氣呢？充滿了人生況味的有這么一段：“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南京北），太和四年（369年），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蹦阆?，這時的他已經(jīng)花甲之年，見了他昔日所栽之樹已經(jīng)成蔭，而壯志未酬頭飛白雪，能不嘆時間之倏忽？他到底是為了不遇其時而傷感呢，還是為了不得人和而哀痛呢？ 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有晉一代，將北伐真正付諸行動的，祖逖是第一人，其次就是桓溫。若論起武功之顯赫來，東晉那一群文臣武將大概無出其右者。而那些光靠耍嘴皮子攫取高官厚祿的窩囊廢恐怕連比的資格都沒有。他們不但沒有匡復(fù)社稷的魄力，而且擔(dān)心北伐會喪失偏安東南一隅的既得利益。與這樣的人混在一個朝廷里，該是多么雄心難展和郁郁不得志！ 后人評價桓溫的北伐，多談到他的動機，說他“欲先立功河朔，還受九錫。”如此評價，整個北伐的影響與功績就被無端地打了折扣?？晌覀兓叵胍幌拢切┗钴S在歷史舞臺上的人物，有幾個不是出于個人動機的？那些設(shè)置重重阻撓，千方百計刁難遏制桓溫北伐的晉朝大士族大官僚們，不也是懷揣著個人動機嗎？何況這種卑劣的動機比起桓溫來絕然不可同日而語！ 還有人對桓溫大加鞭撻的同時并不掩飾自己的可惜，譬如我前面談到的歷史學(xué)家蔡東藩就評論說：“假令功高不伐，全節(jié)終身，即起祖逖陶侃而問之，亦且自嘆弗如?！笔堑?，若是后來桓溫不造東晉王朝的反，他在東晉的歷史上地位是相當(dāng)高的，也就可以在中國的正史上成為一個不朽的角色?？墒沁@得取決于一個人的性格，桓溫那張揚的獨具一格的個性起了作用，或許還有那些東晉名臣的“真英物也”（溫嶠語）與 “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劉惔語）”給他幼小的心靈播下了野心的種子，那些人的夸獎早就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試想哪一代開國皇帝不是在這樣的氛圍里雄起或者鋌而走險的？更何況皇帝的寶座不光是對桓溫一個人有著誘惑作用，問題是除了桓溫，沒有誰有那樣大的功勞，也沒人具有他那樣的個性，更沒人有他那樣的膽量罷了。 不可諱言，歷史上的桓溫的確是想“受九錫”的，所謂“受九錫”者，須加一解釋： “乃加九錫”語最早見于漢武帝元朔元年的詔令中。錫，賜也。古代皇帝對有功的臣下賜以器物殊禮。西漢末王莽謀建新朝前，先加九錫，后來魏晉朝掌政大臣奪取政權(quán)，建立新王朝前，都加九錫，成為例行公事。九錫有多種說法，今采《禮緯》說，即：車馬、衣服、樂則、朱戶、納陛（即內(nèi)陛，不露于陛下而進入內(nèi)溜檐）、虎賁（衛(wèi)隊）、弓矢、斧鉞、秬鬯（音jù chàng，以黑黍香草釀成的美酒）?；笢夭恢瓜胫笆芫佩a”，還盤算著簡文帝（不是南朝的梁簡文帝蕭綱，而是東晉簡文帝司馬昱）死的時候能禪位于己，或者由自己攝政，當(dāng)周公。拿到今天看來，這也是無可無不可的事。且不講東晉自從元帝司馬睿起就構(gòu)建起了偏安一隅的政治格局，置廣大北方同胞苦難于不顧，尚醉生夢死，混帳透頂。就是單憑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一句話，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倘若一切都不許動，何來革命之說？ 有了以上的鋪墊，我們可以不必為桓溫的“不能流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而大加責(zé)罰和辱罵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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