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示現(xiàn)”的山川 文 ˉ朱良志 【內(nèi)容摘要】中唐五代以來,隨著文人藝術(shù)的興起,有一種觀念逐漸發(fā)展起來,就是將山水作為人真實生命感覺(生命真性)的體現(xiàn)形式,或可稱為“真性山水”。這是中國藝術(shù)獨具的形態(tài),也是體現(xiàn)傳統(tǒng)藝術(shù)尤其是文人藝術(shù)特點的重要形式。這種既非再現(xiàn)也非表現(xiàn),更不是比喻象征的呈現(xiàn)方式,可以稱為“示現(xiàn)”。它由幻境入門,循著即幻即真的道路,來顯現(xiàn)真實。 【關(guān)?鍵?詞】山水 “示現(xiàn)” 幻相 殘山剩水 西方藝術(shù)最重要的形式,早期是雕塑,后來是繪畫,所使用的語言主要是人體,即使發(fā)展到近現(xiàn)代,經(jīng)歷具象、抽象和印象等轉(zhuǎn)換,人體的核心語言地位也并未動搖。而中國藝術(shù)最重要的形式在六朝以來當(dāng)是繪畫(如書、畫為姊妹藝術(shù),園林的設(shè)計家是畫家)。在早期的發(fā)展中,中國繪畫也以人物為主要表現(xiàn)語言,但唐代以來漸漸過渡到以山水為重要的呈現(xiàn)形式。 山水語言的成立,對傳統(tǒng)藝術(shù)發(fā)展影響既深且巨,流風(fēng)所被,不僅限于繪畫,也影響到書法、建筑、園林,甚至戲劇、篆刻、盆景等藝術(shù)。山水語言的發(fā)展經(jīng)過復(fù)雜的演變過程,其中有一種可稱為“示現(xiàn)”的山川語言,是體現(xiàn)中國藝術(shù)特色的重要形式。本文集中討論這一問題。 一、無山與有山 在中國,山水成為藝術(shù)的獨特語言,開始時主要有兩種形式。 第一種,山水是一種風(fēng)景?;蜃鳛槿宋锘顒颖尘岸霈F(xiàn),或作為觀賞之對象,或作為藝術(shù)家“臥游”之對象(如宗炳),都是一種對象化存在。像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董源的《瀟湘圖》等北宋以及之前的山水畫,大都屬于這種類型。 第二種,山水是一種觀念象征物。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從先秦開始,在“比德”的大文化背景中,山水就主要作為人品格的象征物而存在,帶有“德性山水”的特點。宋元以來這種形式仍占重要位置。如元代朱德潤通過《周易》蒙卦來解釋山水畫的本質(zhì)。他說:“象外有象者,人文也;故河圖畫而乾坤位,坎艮列而山水蒙。蒙以養(yǎng)正,蓋作圣之功也。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盵1]蒙卦下坎上艮,坎為水,艮為山,下水上山,山下出泉,比喻君子蒙養(yǎng)德性、提升人格。中國早期繪畫以人物為主,北宋后山水在十三科中獲得了“打頭”位置,也多與山水的德性象征特點有關(guān)。 但是,中唐五代以來,有一種觀念逐漸發(fā)展起來,就是山水成為人真實生命感覺(生命真性)的體現(xiàn)形式,這是傳統(tǒng)藝術(shù)中山水的第三種形態(tài),或可稱為“真性山水”。這是中國藝術(shù)獨具的形態(tài),也是體現(xiàn)傳統(tǒng)藝術(shù)尤其是文人藝術(shù)特點的重要形式。而在西方,并沒有這樣的對應(yīng)形式。 明末清初山水畫家沈顥說:“稱性之作,直操玄化,蓋緣山河大地、器類群生皆自性現(xiàn)。其間卷舒取舍,如太虛片云、寒潭雁跡而已?!盵2]這是對“真性山水”特點的概括。 這“皆自性現(xiàn)”的“稱性”山水,被畫家稱為“山河大地”的忽地敞開。山水大家龔賢認(rèn)為,畫山水的最高境界是“忽有山河大地”[3]。畫家畫山水,要將山河大地從人的知性見解、情感欲望中拯救出來。在他看來,一般人將山水當(dāng)作欣賞的風(fēng)景或者觀念的象征,其實是遮蔽了“山河大地”,是“山河大地”的失落(不“有”)。他的晚年山水,明顯帶有這種特點,蒼茫寂歷之間的山川之象,是傳統(tǒng)繪畫中“真性山水”的典范語言。 這也是龔賢的老師董其昌提倡的創(chuàng)作方式。問題意識突出的董其昌曾提出山水家的“有山”“無山”問題,他通過一段對話切入討論:“東坡先生有偈曰:'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欣像姆粗唬?溪若是聲山是色,無山無水好愁人?!盵4] 董其昌通過“老衲”提出的問題,談了溪山真實意義(真性)的兩重剝奪:一是一般人將溪山當(dāng)作知識之對象。在佛教中,眼之于色,耳之于聲,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觸,意之于法,由六根形成六境。境者,對境也,是在人與世界對象化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的,并非溪澗青山本身,以聲、色來代替溪山,是對真實溪山的遮蔽。二是“以山水為佛事”,將溪山當(dāng)作“廣長舌”——“說法”的工具,溪澗青山是表現(xiàn)抽象義理的媒介,只是“比”和“象”,其意義是被給予的,本身并不具有意義,在“說法”中失落了溪山意義。 如禪宗中“庭前柏樹子”的公案,《趙州錄》記載:“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庭前柏樹子。’學(xué)云:'和尚莫將境示人。’師云:'我不將境示人。’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庭前柏樹子。’”[5]第一層說道不可追問;第二層說不能“以境示人”,強(qiáng)調(diào)“道”的理解不能通過對境關(guān)系的描述、通過比喻象征來實現(xiàn);第三層說道就是自在興現(xiàn),如庭前柏樹子自在落下,只是自在言說而已。 中國藝術(shù)追求“皆自性起”的真性山水,就是要從對象化、媒介化中將山水拯救出來。在這里,山水既不是作為審美對象的風(fēng)景,也不是作為“說法”的比喻象征物,而是于當(dāng)下直接體驗中、讓世界依其真性而存在的生命境界——這是一種“自在言說”的形式。 中唐五代以來,文人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以“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為至高體驗境界,致力于解開山水被“鎖住”的狀態(tài),所建立的“真性山水”,與“無山無水”的對象化山水具有本質(zhì)差異:如在空間上,繪畫等視覺藝術(shù)所表現(xiàn)的山水,是一種視覺對象,必然具有空間的確定性和局部性,而真性山水則是體驗中的大全世界,“在山滿山,在水滿水”,圓滿而無缺憾;在時間上,對象化山水是觀賞者于某個片刻對山水形態(tài)的觀覽,必然具有時間性特點,山水被時間“鎖”住,而真性山水則從時間中滑出;再從歷史的角度看,在對象化山水中,山水被知識和歷史“鎖”住,成為人文歷史書寫的負(fù)載對象,山水之所以有意義,是因它象征神、道、理而獲得的,而真性山水,則是一空依傍,任真無先,直面世界,抖落歷史、知識的粘帶。 這種“真性山水”的產(chǎn)生,深受傳統(tǒng)思想中人與世界“共成一天”哲學(xué)的滋育。陳洪綬曾談到畫境的創(chuàng)造:“越水吳山,石琴自撫;佛國仙居,松云閑佇?!盵6]松云閑佇,石琴自撫,畫中的枯木怪石,都是他的性靈“自撫”之具;佛國仙居,越水吳山,都是他的心靈宅宇。這種自性山水,呈現(xiàn)出中國人獨特的生存智慧。 老蓮所言,是禪宗推崇的境界?!段鍩魰肪硪挥涊d:“世尊因乾闥婆王獻(xiàn)樂,其時山河大地盡作琴聲,迦葉起作舞。王問:'迦葉豈不是阿羅漢,諸漏已盡,何更有余習(xí)?’佛曰:'實無余習(xí),莫謗法也?!跤謸崆偃?,迦葉亦三度作舞。王曰:'迦葉作舞,豈不是?’佛曰:'實不曾作舞?!踉唬?世尊何得妄語?’佛曰:'不妄語!汝撫琴,山河大地、木石盡作琴聲。豈不是?’王曰:'是。’佛曰:'迦葉亦復(fù)如是。所以實不曾作舞?!跄诵攀堋!盵7] 這個由禪宗渲染的故事,強(qiáng)調(diào)的是無言心會的境界。乾闥婆王撫琴,山河大地,乃至木石盡都作琴聲,迦葉不禁翩然起舞,而佛祖說迦葉并沒有作舞。這故事說明“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的道理,執(zhí)著于琴聲,執(zhí)著于琴聲的感染力,以至大地回響,如宗炳所言“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人伴樂起舞,這都是“有聲”之境界,是心隨境轉(zhuǎn),為外在的知識意念等所控制,即難臻悟境。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會在心而不在言,不在外在形式。 這對話表達(dá)的思想與莊子“天籟”說很接近?!肚f子·齊物論》中講“三籟”(人籟、地籟、天籟)的區(qū)別,“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因氣、因風(fēng)吹入孔穴發(fā)出的聲音,是大地的聲音(地籟),人通過絲竹等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叫作“人籟”?!案覇柼旎[”——天籟難道是天上的聲音嗎?子游問他的老師子綦。子綦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不是與地籟、人籟相區(qū)別而具有更高品級的聲音,而是一種自本自根、自發(fā)自生的心靈境界。咸其自取,它的發(fā)動者(“怒者”)還能有誰呢——就是人一無遮蔽的心靈境界。山河大地盡作琴聲,吹萬不同而咸其自取,即文人藝術(shù)所說的“皆自性現(xiàn)”(圖1)。 圖1ˉ《仿古山水》冊頁ˉ 董其昌ˉ 明 傳統(tǒng)藝術(shù)對此有不少有價值的思考,如以下幾個方面。 (一)“不見”與“得見” 明末清初畫家擔(dān)當(dāng)從董其昌、陳繼儒等為學(xué),其藝術(shù)思想深受松江派影響。他論畫,特別強(qiáng)調(diào)從聲色中將山水拯救而出。他有題畫跋說:“圜悟老人云:大凡參問也,無計多事,只為你外見有山河大地,內(nèi)見有聞見覺知,上見有諸佛可求,下見有眾生可度。只須一時吐卻,然后十二時中,行住坐臥,打成一片。余畫此,非徒游戲,有婆心焉,觀者慎勿錯過?!盵8]外見內(nèi)見,上見下見,總之都在“見解”中,真實的山水便遁然隱去,留下的是形式的空殼。要作好山水,關(guān)鍵在“無計多事”,將知識見解“吐卻”,從“十二時中”滑出,你與世界“行住坐臥,打成一片”,人天一體,無所分別,山河大地就會豁然光明朗現(xiàn)。 擔(dān)當(dāng)這里說唯有“不見”方可“得見”的道理,山河大地朗然自在,關(guān)鍵是人的態(tài)度。你揣著種種“見解”去看山川,山河大地就會處處騙你、瞞你,近在眼前,渺然千里。 擔(dān)當(dāng)提出于“白處”作畫的觀點。他有畫跋說:“老衲筆尖無墨水,要從白處想鴻濛。”他為一僧人作山水冊,跋云:“德公善畫,征余作此冊。未動手,先有一德公在胸中。如何下筆?雖然,逐塵者不見山,塵從何起?此中之三昧,全在白處討分寸,吾與德公共之。”[9] “要從白處想鴻濛”“全在白處討分寸”,乃是將一切遮蔽蕩滌而去,在“白處”——在生命的真實土壤上,培植性靈之花。“逐塵者不見山”,山水被塵染擋住了,就沒有了真山真水。塵從何起?從自心起。畫山水,筆下的功夫重要,心靈的功夫更重要。云南省博物館藏?fù)?dān)當(dāng)《覓徑圖》軸,上有題云:“一自離塵土,杖從云外孤。人閑山必瘦,只為色全無?!鄙珶o,不愛不憎之謂也,不泛情感漣漪,超越得失功利,直任云天開闊,卿云叆叇。 擔(dān)當(dāng)為人為學(xué),爛漫高蹈,人稱“飄僧”,詩書畫均有很高水平。云南省博物館藏?fù)?dān)當(dāng)山水行書冊十六開,可名之為“山居圖冊”,是擔(dān)當(dāng)晚歲杰作。此冊很好地表現(xiàn)出他關(guān)于“真性山水”的思考。 其中第一開畫山水縹緲之景,對題行書云:“李思訓(xùn)畫魚,入水飛去,視唯空紙,此筆貌君清遠(yuǎn)之致,亦恐乘風(fēng)吹入白云天際也?!彼嫲自铺祀H的清遠(yuǎn)之思。第三開山水,畫瀑布直下,山崖壁立。對題云:“千溪萬谷,合流逆折,何險哉!愛山不去,維舟蘆間,又安得中流而遇風(fēng)波也?!睈凵讲辉陔[到一塊清凈地,山間并非寧靜所,處處有險隘,關(guān)鍵在于心安,心安風(fēng)波息。第五開畫松柏下有茅居兩爿。對題云:“松柏之地,其土不肥,為居以居,山癯獲其安矣。倘非托此亭亭之干,不其生于危乎!老于斯,老于斯?!笔萦仓?,卻有郁郁長松;崎嶇險峻,托出亭亭之干。危與安,局促與騰踔,關(guān)鍵在自心,他的“老于斯,老于斯”的誓言,與八大山人危崖下的小花、枯枝尖端的小鳥所表達(dá)的思想如出一轍。 第七開畫水池一汪,旁有老樹參差。對題云:“一池儼漚,大潔甚焉,可枕可濯,唯其相遇,差足養(yǎng)余小智,斯已矣,奚以之九萬而南為!”當(dāng)下自足,無大無小,一朵浪花,就是浩瀚大海,不必如鯤鵬有九萬里之行,正所謂“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第十三開畫臨泉一亭,人坐亭中,呼吸山川氣息。對題云:“將吸風(fēng)飲露而游乎,狂矣之人也,猶時如然。但守此一丘,直氣絕于弊弊焉者乃爾!”超越于“時”,守此一丘,守此生命的丹田,即可餐風(fēng)飲露,直與天地同在。第十六開對題可以說是全冊總結(jié),他說:“擔(dān)當(dāng)意義欲沖天,如何遁跡白云間。筆尖自有空靈在,一山一水氣超然。” 一池儼漚,大潔甚焉,可枕可濯,唯其相遇。他的“擔(dān)當(dāng)”在何處?在干凈處,在騰踔處,在自度方可度人的智慧中。他要以生命去擔(dān)當(dāng),以真性去擔(dān)當(dāng),這才是他“欲沖天”的“擔(dān)當(dāng)意義”。冊中展現(xiàn)出他的至性山水,他生命體驗中“超然”的“一山一水”。 (二)“山中”與“山外” 石溪《溪閣讀書圖》扇面,今藏故宮博物院,作于1668年。其上題詩云:“山中云霧深,不識人間世。偶然出山游,還是山中是?!盵10] 山中是,山外不是。這里的山中山外,指兩種不同的存在世界,并非標(biāo)示空間的概念。性靈的“山中”,是將山水從被時空、歷史、知識等鎖定的狀態(tài)——“山外”狀態(tài)解救出來,藝術(shù)家的性靈丘壑,是生命中一種確定語言。 石溪有題畫跋談返歸“山中”的體會:“天地為舟,萬物圖畫;坐臥其中,嗒焉灑灑。渺翩翩而獨征兮,有誰知音?扣舷而歌兮,清風(fēng)古今。入山往返之勞兮,只為這個不了;若是了得兮這個,出山儒理禪機(jī)畫趣都在此中參透?!盵11](圖2) 圖2ˉ《群山煙霧圖》軸ˉ紙本設(shè)色ˉ151.3cm×70cmˉ 石溪ˉ 清ˉ1661 年ˉ 上海博物館藏 獨行天地,知音難求。人之一世,如駕一葉小舟翩然獨行,無人相伴,然而扣舷獨嘯,卻有萬古的清風(fēng)吹拂,遠(yuǎn)山中似傳來萬古的回聲。眾里尋他千百度,就為這性靈丘山,偶然造臨這世界,“了得兮這個”—這清風(fēng)匝地的古意,是他尋尋覓覓的佛意畫意,更是一個孤獨生命忽然會歸天地古今、游弋于真實生命海洋的無所不在的適意。 清初畫家吳歷也說:“'深山盡日無人到’,唐人句也。非吾筆墨寫到山之深處,則不知無人也。”[12]山之深處,乃心之深處,是冷靜處,也是生命的熾熱處。 文人藝術(shù)家有堅定的“入山”信念,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是一種真實的生命之境。山水家要作煙霞之侶,而不是山水的控制者。李流芳《自題小像》云:“此何人斯?或以為山澤之儀、煙霞之侶,胡棲棲于此世?其胸懷浩浩落落,乃若遠(yuǎn)若邇兮。其友或知之,而不免見嗤于妻子。嗟咨兮,既不能為冥冥之飛兮,夫奚怪乎藪澤之視矣!”[13]氤氳滿懷的是山林清氣,藪澤之中,性靈天國。 “入山唯恐不深”,成為山水家的一句口號。王維《桃源行》詩云:“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真性的山水就是桃花源。龔賢1675年秋作《贈周燕及山水冊》二十開[14],今藏故宮博物院,其中第六開畫一人攜筇走入煙霧迷茫的深山,題云:“入山唯恐不深,誰聞空谷之足音?!碑?dāng)下所成,山鳴谷應(yīng),此空谷足音,唯在真性的體驗中才能體得。 龔賢這冊贈周燕及山水中第一開題云:“月白風(fēng)清不計年,黃茆屋子大湖邊。家家釀酒人人釣,生小何曾用一錢。”山中的世界是“不計年”的,超越知識見解,將歷史的“月白風(fēng)清”呈現(xiàn)出來(如石溪所言“清風(fēng)古今”)。龔賢有《題畫》詩云:“開戶盡封翠,過山成有溪。市喧難到耳,傍午一雞啼?!盵15]他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云封了山,流水在潺湲,沒有“封”,就沒有水流花開,真所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龔賢晚歲的山川幾乎都在證明“山中是,山外不是”的生命邏輯。 (三)“殘山”與“全山” 宋南渡之后,畫風(fēng)大變,出現(xiàn)了世稱馬一角、夏半邊的形式,世以“殘山剩水”目之,或以此為“偏安之物”,實乃皮相之說。元人山水很少有北宋全景式的呈現(xiàn),多為一抹云山、幾灣瘦水,可以說是真正的殘山剩水。 宋元以來藝術(shù)家的心多在“殘山剩水”中蕩漾。自號“殘道人”的石溪自題云:“殘山剩水,是我道人家些子活計?!盵16]明末以來,像惲向、石溪、程正揆、八大山人、石濤等山水家,其山水面目往往是殘山剩水,畫面殘缺,蕭瑟而寂寞。這與遺民立場有關(guān),然而以殘破象征國破的理解,終顯皮相。方亨咸(字邵村)說:“非關(guān)筆墨多殘漏?!盵17]殘山剩水,原是寄托人生命本相之逸思。殘,是文人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是為了破“全”的知識見解。 明清以來文人畫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也是殘山剩水。吳門藝術(shù)家王穀祥說:“陳白陽作畫,天趣多而境界少,或殘山剩水,或遠(yuǎn)岫疏林,或云容雨態(tài),點染標(biāo)致,脫去塵俗,而自出畦徑,蓋得意忘象者也。”[18]正如明代四明書家沈明臣題云林畫所說:“略約寫山水,老樹空亭子。殘山青欲無,當(dāng)從白云逝?!盵19]這是元代以來山水畫的當(dāng)家面貌,殘山,就是全山。 如元代張翥所言:“只留一點詩燈在,長照殘山剩水中?!盵20]殘山剩水的寂寞世界,貯藏著文人藝術(shù)家的真性秘密。云南省博物館藏?fù)?dān)當(dāng)草書詩卷,共書詩四首,其中第四首云:“窗外紅飄春去遲,山家養(yǎng)拙已多時。滿空飛絮隨風(fēng)卷,一角殘山肯讓誰?”一角殘山,是他的性靈真山,剝?nèi)チ孙w絮漫天的追逐,才能在山得山、在水得水。 張岱《陶庵夢憶》卷六記載:“萬歷甲辰,大父游曹山,大張樂于獅子巖下。石梁先生戲作山君檄討大父,祖昭明太子語,謂若以管弦污我?guī)r壑。大父作檄罵之,有曰:'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埾壬褪涸唬?文人也,那得犯其鋒,不若自認(rèn),以“殘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盵21] 這段議論意味深長,實則以“殘山剩水”為真性山水,要得山水的真面目,關(guān)鍵是“為腹不為目”,不是眼睛中看的,而是生命體驗中的存在,不是外在美的形式,而是真性的安頓宅宇(圖3~圖5)。 圖3ˉ 八景山水冊之四ˉ 紙本設(shè)色ˉ 每頁24.4cm×49.7cmˉ 龔賢ˉ 清ˉ1688 年ˉ 上海博物館藏 圖4ˉ 自藏山水冊十二開之一ˉ25.5cm×34.2cmˉ 龔賢ˉ 清ˉ 上海博物館藏 圖5ˉ 山水冊二十開筆意之十六ˉ 紙本水墨ˉ22.2cm ×33.3cm ˉ 龔賢ˉ 清ˉ1675年ˉ 故宮博物院藏 二、假山與真山 當(dāng)然,文人藝術(shù)家重視“殘山剩水”,并不表明他們對殘缺山水感興趣,這涉及他們對真幻問題的看法。 一生“嘗欲作臥游圖五百卷”的程正揆,在一幅《江山臥游圖》題跋中說:“造化既落吾手,自應(yīng)為天地開生面,何必向剩水殘山覓活計哉!且滄海陵谷,等若蒼狗白云,千年一瞬也。安知江山異日不遷代入我圖畫中耶!”[22]畫家為什么不去畫外在實存的山水,而喜歡畫“殘山剩水”(其實他的臥游圖,也多是“殘山剩水”),因為這是人心中凝固的“別樣世界”。畫家對山川感興趣,不在山川本身,而在“為天地開生面”,透過滄海陵谷、等若蒼狗白云的變化表相,畫一種“一瞬”之于“千年”的生命感覺,畫一種偶然生命獨臨天地間的微妙體驗。 殘山剩水,只是一個“幻相”,是為“開天地生面”、開生命覺悟而存在。這即幻即真的途徑,最為文人藝術(shù)所重。青溪對此多有論述,他在另一臥游圖題跋中說: 程子住青溪之上二十有五年,升沉仕路如上竿之鲇魚,生死患難如歸城之鶴,其間晦明風(fēng)雨嬉笑哭泣之事,不啻蜃樓蝶夢之幾千萬狀也。返觀諸相,總是一畫圖爾。天地為大粉本,摹擬不盡,可謂化工無劫數(shù)也。然有山崩川竭、陵谷海桑之變,豈天地亦畫中幻境耶!吾輩拈七尺管,任意隨筆,可使十洲三島聚于一毫,琪樹恒河成于俄頃。章亥不足步,五丁不足驅(qū)也。人力固勝天地耶?予作臥游圖若干,又是畫中作畫,孰幻孰真,以俟具眼能超三界之外者鑒之。[23] “返觀諸相,總是一畫圖爾”都是幻相,將這樣的山川依樣畫葫蘆地畫出,那是“畫工”。青溪追求的不是“畫工”,而是“化工”——一種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獨特創(chuàng)造精神?!盎ぁ笔恰盁o劫數(shù)”(劫數(shù),時間的代語)的,是超然時空的存在。畫家拈七尺之管,隨筆作山川大地,乃是為“化工”留影,也就是表現(xiàn)自己生命體驗中的世界。他們“使十洲三島聚于一毫,琪樹恒河成于俄頃”,突破時空限制,一毫大千,俄頃千年,寒山便是十洲(佛教的神山),枯木即是琪樹,一抹云霓,便是蓬萊三島,一灣瘦水,便是無量恒沙。作畫者,乃是畫中取畫,相外見相。畫中山水,不是山水,即是真山真水。用他的話說:“樹含情而欲滴,石將語而若遺。竹蕭蕭,草離離。淡不可收,渺不可追。真既莫即,似更多疑。置之山陰道上,不能措一詞也?!盵24]藝術(shù)家行于性靈的山陰道上,捕捉迷離的生命風(fēng)景。 董其昌有一幅絹本設(shè)色的山水手卷,未系年,頗有韻味,題跋中談他畫山水的體會,其中一段寫道:“古人論畫有云:'下筆即有凹凸之形?!俗顟医?,吾以此悟出宋人高出歷代處。雖不能至,庶幾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臥游丘壑間矣。”[25]此畫脫胎于宋畫,構(gòu)圖尚能看出董巨山水和王詵《煙江疊嶂圖》等的影子,但崎嶇恣傲,都是香光一家風(fēng)氣。 傳菩提達(dá)摩《無心論》說:“夫至理無言,要假言而顯理;大道無相,為接粗而見形?!盵26]藝術(shù)也是如此,不能不托之于相。如在繪畫中,下筆即有凹凸之形,一點水墨落入紙素,打破虛空,從“無”的深淵突出。凡有形之象,不可無“跡”,但高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是要盡量淡去“跡”的束縛,似有若無,似淡若濃,跡象虛幻,從而托出性靈丘壑。董其昌以“下筆即有凹凸之形”為一句神髓,如石濤所言,“出筆混沌開,入拙聰明死”,出于混沌,歸于混沌,不能讓知性的利刃割裂性靈中的大全丘山。畫中丘壑,實非丘壑,當(dāng)于此參悟,方得真解。 這樣的道理,倪瓚在《畫偈》中就有清晰說明,他作畫,“乃幻巖居,現(xiàn)于室內(nèi)。照胸中山,歷歷不昧。如波底月,光燭盼睞。如鏡中燈,是火非詒。根塵未凈,自相翳晦。耳目所移,有若盲聵。心想之微,蟻穴堤壞。輾然一笑,了此幻界”。[27]他畫中的山水,與山水本身并無多大關(guān)系,掛在室內(nèi),以作臥游,也不是為滿足對具體山水游歷的馳望。山水的面目都是“幻”境,是示現(xiàn)本心的方便法門,是為了“照胸中山,歷歷不昧”,蕩卻外在塵蔽,將胸中之丘壑顯露出來。 詳論“忽有山河大地”的山水大家龔賢對此也有論述,他在一畫卷的題跋中說:“余此卷皆從心中肇述,云物丘壑,屋宇舟船,梯磴蹊徑,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雖曰幻境,然自有道觀之,同一實境也。”[28]他認(rèn)為,畫中丘壑乃是“幻境”,如果流連于形式,就會被“幻境”纏繞,山水家作山水,實為心靈之“肇述”,表達(dá)真實的生命感悟。唯此性靈丘壑,雖是“幻境”,卻為“實境”—不是外在實存之山水,而是“顯現(xiàn)真實”的境界。 擔(dān)當(dāng)對此也有精彩論述: 余初入山,未知此山道路,亦不知此山佛剎有某某,僧耆有某某。偶遇秘傳兄來所畫,問起所居,云在倒影中。余嘆曰:“大地山河影也,微塵世界影也,千二百五十人影也,六十二億名字影也,影乎影乎,吾無影乎爾也!今此之影,樹耶,云耶,人耶,物耶,有相之相耶,無色之色耶?人工天巧,皆不可知。但居此者,雖云影中,實在影外,一切有形無形,無非夢幻。夢破幻滅,無形有形?!泵匦衷唬骸敖穸笪釓膶嵦幹_矣。”當(dāng)時云散天青,圓實中加一鐵削障去矣,孰為倒影?[29] 這段有關(guān)以“倒影”讀畫的論述,頗有思理。大地,山河之倒影也;畫中山水,實相之倒影也。也就是從時空中越出,不沉溺于有形無形、似與不似之斟酌,而在“腳跟點地”之實處用心。畫如倒影的智慧,乃是即幻即真的路徑。明乎此,就會云散天青,障去實在。 擔(dān)當(dāng)說:“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不及一日千里,在超超物表者,索我于筆墨之外也?!盵30]十日一山,五日一水,這是吳道子以來的傳統(tǒng),山水是摹寫的對象。而一日千里,超越山水之謂也。不在山水,而在性靈之圖寫。他說:“唯是入于山,又能脫于山。脫于山,而又不離乎山?!盵31]他畫山水,不在山水,又不離山水,即幻即真,便是他的山水大法。 這不僅是畫理,也是中國藝術(shù)的通理。煙云滿岫,見其縹緲,更見其虛幻,中國藝術(shù)的行家里手似都有“造幻”之心[32],書畫印章園林假山等,在藝術(shù)家的手中,如同制造幻術(shù)的手段,將影子般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給人們看。園林中的“假山”初現(xiàn)于唐代,當(dāng)時主要出現(xiàn)于寺觀園林中,而寺觀一般都建在深山中,在環(huán)繞“真山”的寺觀庭院中建有“假山”,到底誰是真山,誰是假山?中國藝術(shù)的“由幻境入門”,正因此顯現(xiàn)其智慧。 張潮《幽夢影》說:“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游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也,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真正的山水在心中,殘山剩水是幻相(圖6)。 圖6ˉ《策杖圖》軸ˉ 紙本墨筆ˉ159.1cm×72.2cmˉ 沈周ˉ明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象征和示現(xiàn) 就總體而言,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有綿長的托物言志傳統(tǒng)。《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周易》“象者,像也”的創(chuàng)造方式,乃至禮樂文化的形式等,都在某種程度上強(qiáng)化了藝術(shù)中比喻象征的地位。在傳統(tǒng)藝術(shù)山水語言形成的過程中,比喻象征的思路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道德比附,“山水以形媚道”的理的寄托,還有對昆侖玄圃的神山期望,一直搖曳在藝術(shù)的天地里,山水語言的確立與此有密切關(guān)系。 如唐代獨孤及說:“古者半夏生,木槿榮。君子居高明,處臺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澤、魚鳥草木以深其趣。而嘉景有大小,道機(jī)有廣狹。必以寓目放神,為情性筌蹄,則不俟滄州而閑,不出戶庭而適?!盵33]佳景為“情性筌蹄”,是性情的表達(dá)符號,這是一種典型的“比方于物”的思維模式。 在“比方于物”的思維中,人是世界的中心,山水花鳥等為人所欣賞、所利用,是因為它們是道德、宗教等觀念象征物而獲得意義。這樣的方式受到禪宗的質(zhì)疑。《趙州錄》記載: 師問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睅熢疲骸斑€可趣向不?”泉云:“擬即乖?!睅熢疲骸安粩M爭知是道?”泉云:“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dá)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蕩豁,豈可強(qiáng)是非也?”師于言下頓悟玄旨,心如朗月。[34] 這段趙州與他老師南泉普愿的對話,主要內(nèi)容即在超越“比方于物”的思路,道不可“擬”,“擬”即是比喻象征。比擬象征,乃知識見解,禪家所謂“說似一物皆不中”,“似”一物,則非一物。如寒山詩所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盵35]禪宗要截斷比方于物的思路,建立一種“無物比倫”的讓世界自在言說的方式。 這樣的思想在文人藝術(shù)中深深扎下根來。如徐渭提倡一種“我之視花,如花視我”的態(tài)度,此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哲學(xué)的真詮。這樣的哲學(xué),與比、象的傳統(tǒng)是背道而馳的。如金農(nóng)好梅,梅可以說是他生命的清供。在他這里,梅花由無意義的符號化存在,變成一種“活的生命形式”,并非比喻象征物。他畫中的梅,說的是“梅與我”的故事,而不是“梅好像我的……”梅,沒有被比興寄托觀念“鎖”?。ㄈ缑返母邼?、清寒、傲霜、堅強(qiáng)等),而是開放的生命體。 就傳統(tǒng)藝術(shù)中山水語言而言,這種既非再現(xiàn)也非表現(xiàn),更不是比喻象征的呈現(xiàn)方式,可以稱為“示現(xiàn)”:由幻境入門的中國藝術(shù),循著即幻即真的道路,通過山水這個幻影,開方便法門,示現(xiàn)真實。 擔(dān)當(dāng)說:“畫中無禪,唯畫通禪。將謂將謂,不然不然?!盵36]“將謂將謂”這句是問,我畫的山水要表達(dá)神、理、道嗎;“不然不然”是回答,我哪里有什么需要表達(dá)的外在東西,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意義就在山水自身。他的畫所遵循的這種創(chuàng)造原則,就是“示現(xiàn)”。 示現(xiàn),本是佛教術(shù)語,指佛菩薩應(yīng)機(jī)隨緣,現(xiàn)出種種身相。如說佛陀三十二相、觀音三十三身,都是為了引導(dǎo)眾生,示現(xiàn)真實法門。示現(xiàn),是一種方便權(quán)巧。佛教有“實相般若”和“漚和般若”的說法,前者為經(jīng),后者為權(quán)。浪花倏生倏滅,而大海之性不改,這也就是自一朵浪花看大海的智慧。 這種“示現(xiàn)”學(xué)說,對中國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產(chǎn)生重要影響。它是傳統(tǒng)藝術(shù)在再現(xiàn)、表現(xiàn)之外,開辟的另一條藝術(shù)創(chuàng)造道路。這種創(chuàng)造方式當(dāng)今研究界說得不多,其實它是唐代以來中國藝術(shù),尤其是文人藝術(shù)中影響極大的創(chuàng)造法式。 白居易《花非花》詩云:“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薄渡夯ā吩疲骸坝蛏諡榉鹗拢试苑紭湓谏?。細(xì)看便是華嚴(yán)偈,方便風(fēng)開智慧花?!被ǚ腔?,鳥非鳥,山非山,水非水,山水花鳥都是幻相,都是實相的方便法門——示現(xiàn)(圖7)。 圖7ˉ《水墨牡丹圖》軸ˉ 紙本墨筆ˉ109.2cm ×33cm ˉ 徐渭ˉ 明ˉ 故宮博物院藏 北宋米芾以來書畫中的“墨戲”說,也可以說是這種“示現(xiàn)”方式的體現(xiàn)。如徐渭題墨牡丹詩說:“墨中游戲老婆禪,長被參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無學(xué)畫牡丹緣?!鼻耙龘?dān)當(dāng)畫跋中特別提醒人:“余畫此,非徒游戲,有婆心焉,觀者慎勿錯過?!彼麄兊摹澳珣颉保皇怯哪挠螒?,草草筆墨,其實是生命的莊重之作,如此“老婆心切”——染墨不輟,殷勤叮嚀,是要以畫中的山川風(fēng)物為權(quán)便法門,說世界的真實故事,說生命中的本地風(fēng)光,讓人從忸怩作態(tài)、虛與委蛇的虛假存在中走出來。不是讓你看外在世界的美,而是讓你體會表相背后的生命真實。徐渭畫牡丹,卻說“真無學(xué)畫牡丹緣”,意思是,他的墨牡丹,與牡丹并無多大關(guān)系。如程正揆詩所云:“靜里飛泉達(dá)遠(yuǎn)岑,空山谷響助長吟。都從個里隨聲色,誰識蒲團(tuán)此老心?!盵37]“個里”(這里)的“聲色”乃是幻象,所示現(xiàn)的是畫家自己的“蒲團(tuán)”心——妙悟本真的體驗。 這里再由明末藝術(shù)家吳彬和米萬鐘合作的一件重要作品,談對“示現(xiàn)”問題的理解。米萬鐘[38]兼通書畫,愛石成癖,偶然間得到一塊靈璧石,視為至寶,便請他的好友、明末山水大家吳彬[39]為之留影,吳彬以善畫石而名世,他為好友畫這塊寶物,玩石數(shù)月,破古今之例,一石而作十面之觀,圖成十面靈璧。米萬鐘于每圖后題文解說,遍請諸同好為之題跋,裝成一卷,是謂《十面靈璧圖》卷。此卷傳世三百余年,至今保存完好,是近年來轟動收藏界的重要作品。[40] 此卷開始時并無名稱,據(jù)米氏友人張鼐記載:“米家園有靈石圖,作八面觀。楊弱水謂當(dāng)作十面。龍君御題曰:'非非石?!阋还P掃去十面景樣矣。靈物之憑人取景也?!盵41]米萬鐘將此寶貝定名為“非非石”,是其朋人龍膺(1560—1622,字君御,湖廣武陵人)所命。 張鼐對“非非石”有這樣的解釋:“吾嘗為米家題'非非石’曰:'萬物誰是誰非是,彩云一點秋空里?;脼槠娣寤蚶先耍`通萬變生眼底。意中有景眼非真,如燈取影影隨燈??傪堊儸F(xiàn)河沙數(shù),一拳色相同昆侖。橫嶺斜峰看不足,廬山佞舊非面目。小米胸中丘壑奇,十面看石石亦非?!盵42]這段有關(guān)真與幻、物與影的討論,反映出中國藝術(shù)開方便法門的基本思想。詩中所說的“變現(xiàn)”,意即“示現(xiàn)”。非非石,包含兩層意思:第一是“非石”,此就“不有”方面說。米萬鐘一生酷愛石,意不在石,石只是權(quán)巧方便,即幻入真。第二是“非非石”,此就“不無”方面說。說“非石”,并非是對石的否定。因為,“非石”之思,又陷入“頑空”之路。石之妙,性之真,不在是是非非中,不在色相中,而在即幻即真的妙悟中。 吳彬作此十圖,用筆精微,勾皴細(xì)膩,多用白描法,墨色罄控自如,不是突出石的怪異,而是將石奇迥特立、面面相異、玲瓏通透、彼此回互的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米萬鐘評云: 顧文仲不因襲而衷會之,不形讎而神取之。故其懸窾悉呈,情理畢現(xiàn),合則石若傳神,離則圖若化石。去石搜圖,若石不盡;然按圖窮石,又若圖不盡石。 在米氏看來,非吳彬妙筆,不能盡此石之奇意。然石之奇妙,有圖不能盡者;而圖是對石之發(fā)現(xiàn)——將人獨特的生命體驗融入其中,又有石所不具者。石與圖各有其長,交相輝映,以成天地之玄妙,以盡人活潑之體驗。他是石的第一發(fā)現(xiàn)者,吳則是石的第二發(fā)現(xiàn)者,因圖識石,由石觀圖,緣圖識人,由人及心,心通天地,妙觀人生。一片石,一段情,一場文壇的高會,石與圖、與人,共同在寂寞的歷史星空中演示生命的至性文章。他說,“摹至十面,觀止矣,而神行無底止也”——他們的興會在天地間(圖8、圖9)。 圖8ˉ 十面靈璧圖(局部)ˉ 吳彬ˉ 明 圖9ˉ 明米萬鐘題《十面靈璧圖》之一 四、永恒和無劫 追求無限是中西藝術(shù)的共同目標(biāo)。哥特式教堂直聳云霄,是與無限對話。中國藝術(shù)史上對無限的追求也有太多的例子。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千巖萬壑,展現(xiàn)無限綿延的丘壑。如我們站在天壇天心石上,真有“天蒼蒼,野茫?!钡母杏X,一個外在于我的大實在籠括著人。追求無限綿展的時空,始終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內(nèi)在動力。 但中國藝術(shù)又常將這追求無限的企望,落實在當(dāng)下自足的體驗境界里,所謂“但教秋思足,不求明月多”“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它不像西方思維中面對無限宇宙,希望通過人的知識和理性去征服它,天人合一哲學(xué)影響下的中國藝術(shù),其根本思路在:匯入。 藝術(shù)中小中現(xiàn)大的智慧,就是要解除有限和無限的知識對峙,根絕在量上追求無限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的節(jié)律中。仰觀大造,俯覽時物,進(jìn)而超越身觀,匯入宇宙洪流,這是中國藝術(shù)的基本思路。 中國藝術(shù)家常說,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并非出于對山川無限的向往,從變化的角度看,青山也是易老的,說滄桑,就意味著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不朽,即使看起來堅固的東西,如頑石、青銅器、植物中的壽星古松等,都不是永遠(yuǎn)的存在。相對于人短暫而脆弱的人生,似乎綿亙的山麓,滔滔的江河,孕育著無窮的力量,一定是永恒的存在,殊不知中國詩人藝術(shù)家早就認(rèn)識到山川也是變易中的存在,高山為谷,深谷為陵,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 詩人藝術(shù)家目對山川,所得到的是無時間的啟迪。查士標(biāo)《時事》詩說:“時事有代謝,青山無古今。幽人每乘興,來往以無心。地僻云林靜,淵深天宇沉。不知溪閣迥,短棹或相尋。”[43]陳子昂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在查士標(biāo)這里翻為“時事有代謝,青山無古今”的吟唱。無古今,或者說是“無劫”,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無量”哲學(xué)的智慧。忘卻時間,忘卻歷史的纏繞,以來往無心的境界,遁入淵深的天宇,這是文人藝術(shù)的重要堅持。 青山不是永恒物,而是遁出時間之物;青山不是人向往無限的指路者,而是讓人放棄無限追求的啟示物。 李流芳詩云:“六浮山閣今非主,六浮居士居無處。欲乞一單終余年,坐對青山參活句。”[44]“坐對青山參活句”,參什么樣的活句?嚴(yán)羽曾說:“須參活句,勿參死句。”如果只將青山白云看作風(fēng)景之物,看作永恒之物,看作神性的負(fù)載體,這就是“死句”。擔(dān)當(dāng)詩云:“一水與一石,寥落少相知。且莫為我有,千秋已在斯。”[45]不為我有,不為我知。有,是目的性的欲望控制;知,是知識的“量”上見解。以這種“有”和“知”的心去面對山川,山川成了人知識欲望所施與的對象,就是“死句”了。 不是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那就是把世界變成了人的對象,在文人藝術(shù)看來,這是“無山無水愁煞人”。中國藝術(shù)家的“活句”,就是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 如倪瓚的“鴻飛不與人間事,山自白云江自東”[46],就是這“活句”;李日華“云影自移山自靜,由來不礙樹邊吟”[47],這詩意畫心,也是這“活句”。沈周說:“浮云不礙青山路,一杖行吟任去來”“雙眼盡明無物礙,一舟故在覺天空”,水自流,花自開,風(fēng)自動,葉自飄,青山不礙白云飛,不是人退去,而是人執(zhí)著的心退去;擔(dān)當(dāng)詩云:“五湖瓶缽載沉浮,山自孤高水自流。若向丹青窺色相,老僧不在筆尖頭。”[48]人與世界相與優(yōu)游——都是參悟這“活句”的心得。 “人與青山相與”,可以說是文人藝術(shù)的鐵律,沒有這一點,就沒有真正的文人藝術(shù)?!扒嗌絺€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49],是文人藝術(shù)家心目中真正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傲系锰斓乇居朴?,山自青青水自流”,龔賢這聯(lián)著名的詩,意思并非要去追求什么永恒的山水,而是將山水從被“鎖”住的狀態(tài)救出,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讓其“自”——依其真性而存在。能“自”在,即存在;不能“自”在,被知識、目的綁架,即是非存在,山川便失落了意義。 程正揆的山水雖有很高成就,但與沈周、文徵明、石溪、八大山人等相比,還是稍遜一籌,但他對山水畫本身卻有深邃的解會,每有發(fā)人深省之論,如他對山水的非對象化問題有清醒的覺知。 他有段題跋說:“'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看不老。山中云出洗乾坤,洗出一番青更好?!撕宸寰湟病S喈嬌先灶}曰:'山青青不了,不愛山自好。若去洗乾坤,風(fēng)雨太潦倒?!盵50] 胡宏(1102—1161),字仁仲,號五峰,北宋著名理學(xué)家。青溪這段題跋反映出文人藝術(shù)觀念與理學(xué)主導(dǎo)思想的區(qū)別。文人藝術(shù)家沉迷山川,以山川為主要表達(dá)語言,但并不是將山川當(dāng)作美的對象而去愛它、接近它,不是以知識去解釋山川,更不是將青山白云等當(dāng)作陶冶心靈的象征物。在青溪看來,胡五峰詩中“愛”“看”“洗”心等態(tài)度都是“牢籠萬物”,青溪的“不愛山自好”,乃是從對象化的觀念中走出,走入真正的山川之中,山川不是德性修養(yǎng)的參照物,而是生命氣息的氤氳之地。在這個意義上,他看出了“山青青不了”的“不死”之意。 青溪題畫詩說:“山居忘四時,獨識春風(fēng)早。幽人不可見,空齋自草生?!盵51]青山自忙,人心自忘。他又有詩云:“婆娑秋樹影參差,飯蔬飲水曲肱時。何分天地何分我,不盡煙云不盡詩。”[52]何分天地何分我,便是他的哲學(xué)?!罢裎乙抡邘p,濯我纓者泉,不知名者樹,不盡記者年,快也足也,優(yōu)焉游焉”[53]—他只在乎快慰我心,哪里有山川見解。 山居忘四時,他對時間問題也有深入思考。他曾說:“門有流水,巷無居人。豈終南為捷徑,抑桃源之迷津,我愿一廛而作無懷葛天之民。”[54]他有詩云:“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非仙亦非佛,身世自悠然。”[55] “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這聯(lián)詩,可以說是對文人藝術(shù)這方面思想的概括。人在當(dāng)下,山在萬古,當(dāng)下與萬古的相會,氤氳出“身世自悠然”的騰挪。如陶淵明北窗下臥一樣,脫出了萬古,脫出了身觀,遨游于無量世界中,不是佛,不是仙,一個微弱的生命向無垠的天宇敞開。他有詩云:“一聲長嘯山花落,笑指乾坤吾草廬?!盵56]山花落在心里,乾坤歸我草蘆。 結(jié)語 面對青山參活句,是文人藝術(shù)的枕中秘笈。波士頓美術(shù)博物館藏董其昌畫稿冊[57],存有二十開,未系年,稿本畫幅不大,沒有一字之題,是香光閑來隨意所為,幽淡小筆,一氣鼓蕩,令人寶愛。本為康熙時收藏大家高士奇所藏,冊中多有高氏題跋。后有何紹基長跋,其中一段關(guān)于香光粉本的議論,極有睿思。他說: 余昔在許滇翁處見香光粉本長卷,一樹、一石、一屋、一坡,皆自注其用意及法于旁,此無自注一字,而江村定其為香光無疑,頻題跋之,無疑語者,氣韻非第二人所有。且江村得此,想亦流傳有緒。香光不自注,則尤不著意尤著意,益勝于滇翁所獲粉本矣。吾亦嘗謂精神氣力,在閉戶時多,良工不示人以樸作,一書一畫,或應(yīng)人求請,或意在成幅及卷子,則恐有不合矩度、不厭人心目處,必不免有矜持慘淡之意。人心勝,斯天機(jī)少,雖云合作,能合其所合,不能合其所不及合也。畫稿之作,不為欲存此紙、欲用此筆。心無紙、筆,則但有畫心,并不曾有畫,則但有畫理、畫意、畫情、畫韻。其理與意、與情、與韻又尚在可有可不有之間,至于情、意、理、韻,且可有可不有,則落筆時超之象外與天游,舉平日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到此時百煉剛化為繞指柔,且繞指柔化為丹汞,直是一點靈光透出塵楮矣。非香光不能有此粉本,非粉本不足以發(fā)香光腕底深伏不露之畫理也。余藏鄭澹公畫一幅,上有香光題云:“澹公之畫,禪悅中所謂無師智者,全以韻勝耳?!毕愎馄饺债嬅?,亦正在無師智,往往有前后不連屬、濃淡不相稱,若有骨,若沒骨,使人閱之時不能滿意,此正香光之深于用意到筆墨外,且出眼耳意識外,唯香為味不脫耳,香味若脫,豈復(fù)有畫,豈復(fù)有香光哉![58] 何紹基這段題跋,說“畫到無畫,是謂能畫”的道理,說傳統(tǒng)藝術(shù)“不用意處,即是用意”“人心勝,天機(jī)少”的智慧;畫是“無心畫”,智是“無師智”,以自發(fā)自生、自本自根的生命真性去為畫,雖蕭散畫來,卻可發(fā)“腕底深伏不露之畫理”——“無理”而畫理在焉。 董其昌號香光,何紹基咀嚼此號,頗有心得。六境之中,鼻之于香,香于對境中產(chǎn)生,若得生命之香味,必須“脫”出香境,若為對象化心境所控制(“脫”),則沒有真香,此即傳統(tǒng)藝術(shù)所說的“真水無香”。董其昌作畫,最重“虛室生白”的光芒,“一點靈光透出塵楮”,從墨色中透出,如石濤所謂“混沌里放出光明”,無色而具五色之絢爛,正在心靈透脫的點化功夫。 “落筆時超之象外與天游,舉平日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到此時百煉剛化為繞指柔,且繞指柔化為丹汞,直是一點靈光透出塵楮矣。非香光不能有此粉本,非粉本不足以發(fā)香光腕底深伏不露之畫理也”——超以象外、不離故處的金剛不壞之心,化為繞指柔,繞指柔揮灑筆下的墨色,一點墨色點出本心,點開了宇宙,點出靈光綽綽的生命香城。 注釋: [1]朱德潤:《存復(fù)齋集》卷七,《跋王達(dá)善山水圖上》,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沈顥:《畫麈》,《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六所引,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龔賢晚年十二開冊頁,有一開題云:“一僧問古德:'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答云:'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畫家能悟到此,則丘壑不窮?!饼徺t《課徒稿》云:“一僧問一善知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答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此造物之權(quán)歟?畫家之無極,不可不知?!薄洱彴肭дn徒稿》,四川省博物館藏。參見《龔半千山水課徒畫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4]《容臺集》別集卷一,邵海清點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第570頁?!蹲阼b法林》卷三十三記載:“(東坡)參東林,論無情說法話有省,乃獻(xiàn)投機(jī)頌曰:'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它日如何舉似人?!彼岳像模耸潜彼巫C悟禪師。證悟一次在護(hù)國寺此庵法師開示后呈一法偈:“東坡居士太饒舌,聲色關(guān)中欲透身。溪若是聲山是色,無山無水好愁人?!保ā段鍩魰肪砹?/span> [5]普濟(jì):《五燈會元》卷四,蘇淵雷點校,中華書局,1984,第202頁。 [6]陳洪綬:《陳洪綬集》卷四《停云》,吳敢點校,第42頁。 [7]普濟(jì):《五燈會元》卷一,第6頁。 [8]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禪家四威儀圖后》,余嘉華、楊開達(dá)點校,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3,第378頁。 [9]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拈花頌百韻序》,第379頁。 [10]浙江大學(xué)中國傳統(tǒng)書畫研究中心編:《清畫全集》第八卷《石溪》,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9,第59圖。 [11]石溪《禪機(jī)畫趣圖軸》題跋,圖藏故宮博物院,同上書,第18圖。 [12]吳歷:《吳漁山集箋注》卷五《墨井畫跋》五十七,章文欽校注,中華書局,2007,第442頁?!吧钌奖M日無人到”,唐韋莊《幽居春思》:“綠映紅藏江上村,一聲雞犬似仙源。閉門盡日無人到,翠羽春禽滿樹喧?!睗O山或有誤記。 [13]李流芳:《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園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243頁。 [14]龔賢《贈周燕及山水冊》二十開,今藏故宮博物院,《虛齋名畫錄》卷十五著錄,圖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二十二冊,第145—147頁,編號京1—4051。 [15]龔賢:《草香堂近集》(1665年后作),汪世清輯錄:《明清珍稀藝術(shù)史料匯編》第一冊,第50頁。 [16]朱天曙編校整理:《周亮工全集》第五冊《讀畫錄》卷二,鳳凰出版社,2008,第79頁。 [17]同上。 [18]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十一,上海圖書館藏清抄本。 [19]沈明臣《題畫冊》,見陳田輯:《明詩紀(jì)事》己簽卷十六,清貴陽陳氏聽詩齋刻本。 [20]張翥:《蛻庵詩》卷三,四部叢刊本。 [21]張岱:《陶庵夢憶》卷六,谷春霞、張立敏注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第158頁。石梁,即陶奭齡(1571—1640),陶望齡(號石簣)弟,字君奭,號石梁,明末哲學(xué)家。 [22]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十四《題江山臥游圖》,天津圖書館藏天咫閣刻本。 [23]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十二《畫江山臥游圖后》。 [24]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十三《題畫》。 [25]浙江大學(xué)中國傳統(tǒng)書畫研究中心編:《明畫全集》第十一卷《董其昌》第一冊,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9,第22圖。 [26] (傳)菩提達(dá)摩《無心論》,見敦煌經(jīng)卷斯坦因第5619號,此本作“鹿”,當(dāng)為“粗”之異字。 [27]倪瓚:《倪云林先生詩集》卷一,明天順?biāo)哪昕瘫尽?/span> [28]龔賢1686年所作《山水長卷》題跋,此卷今藏故宮博物院。 [29]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為秘傳作畫樹后》,第380-381頁。 [30]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為香雪作畫》,第384頁。 [31]同上書,第375頁。 [32]參見朱良志《真水無香》中“由幻境入門”一章的論述,出版社北京大學(xué),2009。 [33]獨孤及:《毗陵集校注》卷十七《盧郎中潯陽竹亭記》,劉鵬、李桃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第377頁。 [34]賾藏主編集:《古尊宿語錄》卷十三,蕭萐父、呂有祥、蔡兆華點校,中華書局,1994,第221-212頁。 [35]項楚:《寒山詩注·吾心似秋月》,中華書局,2000,第137頁。 [36]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第384頁。 [37]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六《題畫》。 [38]米萬鐘(1570—1628),字仲詔,號友石等,官太仆寺少卿,江西按察使,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jìn)士,工書畫,尤善玩石。 [39]吳彬(生卒年不詳),字文中,又作文仲,福建莆田人,流寓金陵,以畫薦為中書舍人。明末著名畫家,善山水、人物,尤工佛像。 [40]此卷于蘇富比紐約1989秋拍中國書畫專場出現(xiàn),名《巖壑奇姿圖卷》。1992年,此作又以《十面靈璧圖卷》之名再次見諸拍賣場,并曾在2000年紐約大都會明軒舉辦的《文人賞石》專題展中出現(xiàn),2020年保利秋拍又見此作。 [41]張鼐:《寶日堂初集》卷十一,明崇禎二年刻本。張鼐(?—1629),字世調(diào),號侗初,松江華亭人。 [42]張鼐:《寶日堂初集》卷十一《范進(jìn)士大任子十義序》。 [43]査士標(biāo):《種書堂遺稿》卷一,上海博物館藏抄本。 [44]李流芳:《重修香雪庵疏》,載《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園集》卷八,第227頁。 [45]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序跋文論·為秘傳作畫樹后》,第386頁。 [46]倪云林:《清閣遺稿》卷八,明萬歷刻本。 [47]李日華:《寫立釣圖》,見《題畫詩》卷六十八所引,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8]擔(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詩文全集》之《橛庵草》卷七《自題畫十首》之一,第279頁。 [49]這聯(lián)詩為明末雪嶠所作,見《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園集》卷八所引,第229頁。 [50]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二。 [51]同上。 [52]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四《題畫四首》之一。 [53]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十三《題畫冊》。 [54]同上。 [55]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二《題畫》。 [56]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五《題畫》。 [57]浙江大學(xué)中國傳統(tǒng)書畫研究中心編:《明畫全集》第十一卷《董其昌》第三冊,第94圖。 [58]何紹基題跋見同上書,第214頁。 (朱良志,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北京大學(xué)博雅講席教授,北京大學(xué)美學(xué)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原刊于《美術(shù)大觀》2022年第3期第28頁~36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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