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span>

——《飲馬長城窟行》

今天帶給大家的，是一封封2000多年前的漢代書信，發(fā)信人是當時西北前線的邊關將士們。隨著敦煌、居延塞、尼雅遺址等地的漢簡出土，一枚枚流沙墜簡重現(xiàn)天日。這些簡牘既有邊關的公務文書，也有非常私密的家書，古人用他們質樸而渾厚的筆畫，為我們勾勒出了漢代邊疆將士們的生活圖卷。

候望與日跡：邊關將士的日常工作

根據(jù)敦煌漢簡、居延漢簡等出土文獻的記載，漢代邊防戰(zhàn)士最基本的日功就是站在烽燧的頂部小棚子里，晝夜不息地瞭望邊塞，一旦發(fā)現(xiàn)了敵情，他們就要根據(jù)來犯之敵的規(guī)模，點燃不同數(shù)量的烽堆、旗幟或者狼煙堆，以便后方戰(zhàn)友做出反應。為了確保狼煙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將士們還要每天檢查烽燧中的燃料，確保點火的火種是干燥可用的。為了保證將士們熟悉烽火臺的使用規(guī)則，軍吏還會定期對他們的業(yè)務水平進行抽查。

西堿墩烽火臺遺址

除了上述的工作之外，他們的日常工作還包括保養(yǎng)官劍、弩機和弩矢、鎧甲和盾牌等等。 除了保住瞭望臺本身，他們還要在烽火臺周圍維持半徑為3米的“天田”——也就是沙地，有時他們還會在沙地中埋下繩索和懸鈴。這片沙地可以監(jiān)測過往的野獸或者行人的足跡，如果有敵人或者塞內逃犯不慎踩中了埋設的機關，會在沙地上留下痕跡，埋下的繩索可能還會將其絆住。

漢軍檢查弩機動作示意圖

所以除了維護烽火臺本身，平整“天田”也是他們的每日工作之一。如果被上級官吏發(fā)現(xiàn)“天田”不平整，不僅這個烽燧的普通將士會被懲處，對應負責的侯長也要被嚴厲處罰。

除了軍事性任務之外，戰(zhàn)士們要承擔不少非軍事性的任務，比如給建筑物涂抹紅色、白色和藍色的灰泥涂料，維持建筑物的地標性功能；收集蘆葦、木炭等日用燃料，牲畜草料，以備日常生活之用；打理菜園和糧倉，為緊張的戰(zhàn)爭生活提供谷物、蔬菜等食物。

此外，漢簡還記載了很多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沒有水井的亭障里，戰(zhàn)士們會收集冰塊儲存起來，以備用水之需。

事實上，在邊疆作戰(zhàn)，特別是需要穿越大漠的時候，漢軍也會攜帶冰塊，比如根據(jù)《漢書-李陵傳》的記載，在漢軍弩矢耗盡，準備突圍的時候，戰(zhàn)士們“人持二升米，一片冰，期至遮虜障者相待”，可見戰(zhàn)士們是將冰作為較為純凈的固態(tài)水攜帶使用。后來，近代的西方探險家深入新疆探險時，也曾大量攜帶冰塊作為衛(wèi)生水源。

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出土取火器

用以炊事活動、點燃烽火的火種和取火器，也需要額外保存在相對隔離的地方，以防止星星之火焚毀整個亭障。

守邊好伙伴：忠誠戰(zhàn)友汪星人

在每日的枯燥工作中，戰(zhàn)士們有沒有什么伙伴呢？除了他們朝夕相伴的戰(zhàn)友，汪星人也是他們的好伴侶。

根據(jù)當時漢簡的記載：“取狗湛”、“守狗一，未入籠”、“失犬”等字樣看，當時漢軍有意識地訓練了不少軍犬協(xié)助守邊。

在《墨子-備穴》中，先秦的守城大師墨子就提到，如果對方要挖隧道攻城，那么就需要在隧道口放一只犬來監(jiān)聽敵人的動向?；谕瑯拥脑恚瑵h軍戰(zhàn)士們會用嗅覺聽覺靈敏的獵犬來監(jiān)聽敵人的動向。

漢代官養(yǎng)犬陶俑

現(xiàn)代人會有“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說法，但是在漢代，人們卻不會這樣認為，因為在《淮南子·泰族訓》中記載：“貍執(zhí)鼠，而不可脫于庭者，為搏雞也?！?/strong>由于漢代人發(fā)現(xiàn)喵星人野性難馴，在抓老鼠時還喜歡撲玩家禽，所以他們將守倉犬作為看守倉庫的好幫手。

比如在李斯的傳記中記載：“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官倉鼠肥碩蠻橫到了連人和犬都不怕的地步，這從側面證明了當時人是用犬來守倉的。所以，狗是戰(zhàn)士們防御敵人、守衛(wèi)糧倉的好幫手。

秦漢時代的犬已經(jīng)開始參與軍事和狩獵了

累了玩一玩：漢代邊疆的硬核娛樂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在緊張戍邊生活的間隙，戰(zhàn)士們有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可以增加集體友誼呢？

答案是有的，和秦漢的時代風尚類似，當時的娛樂活動整體比較質樸，并和緊張的軍事生活關系密切。比如用麻繩和皮革制作的皮質蹴鞠，在敦煌和馬灣等屯駐地遺址就有出土，這種球類運動很利于培養(yǎng)軍士們的袍澤之誼。

馬圈灣遺址出土的漢代蹴鞠實物

除此之外，還有半娛樂半制度化的射箭訓練——秋射，這是漢代邊塞守軍的公開比武，每人限額12支箭矢，射中6支為過關，命中超過6支，每支箭可以積累15日的“功”，可以折算成軍功，也可以兌換成用于“休沐”的假期。而命中少于6箭的，則會被扣除假期和軍功，還會遭到將校的責罰和同儕的恥笑。

懸泉置漢簡上的“敢言之”

除了軍事性娛樂，其他的娛樂也是非常的“學霸”：比如在胡楊木簡上練習寫字，有的漢簡上，出現(xiàn)了重復寫字的痕跡：“敢言之不不不不不不不敢！”這看起來很像一個怕責罰的士兵，被威嚴的長官嚇得結結巴巴，但其實是某個戰(zhàn)士為了練字，留下的筆跡。

大量的《倉頡篇》和《急就篇》的殘片，暗示一部分吏士在緊張的軍事生活之余，也會抄寫當時通用的習字教材，提高文化素養(yǎng)。

敦煌漢簡

“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八八六十四，七八五十六，……五七卅五，四七廿八，三七廿一，五五廿五，四五廿，三五十五……三七二十一，二七一十四。”

戍卒們背誦乘法表，很可能是為了訓練戰(zhàn)士反應能力和計數(shù)能力：因為無論是看日晷，還是估算來敵數(shù)量發(fā)烽火信號，還是核算每天的工作量，都涉及到基本的算數(shù)，因此加減乘可能是漢代戰(zhàn)士們的必備基本功，和他們的武藝同等重要。

今天小學生們已經(jīng)掌握的技能，在2000多年前的漢代還是成年人的專業(yè)修養(yǎng)，不得不讓人感嘆2000多年間教育的巨大進步。而2000多年間不變的，是乘法表的簡潔明了，規(guī)整利落的方塊字和相對簡短的發(fā)音，無疑有利于我們去記憶背誦乘法表。

20~21世紀出土于敦煌的漢簡，記載了看起來非?，F(xiàn)代的九九乘法表

武威市磨嘴子漢墓出土的《儀禮簡》

左一的漢簡上，“詩三百”的字樣依稀可見

除了算數(shù)，敦煌漢簡和居延漢簡中，還發(fā)現(xiàn)了《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的殘片，這可能是軍吏為了提升文化素養(yǎng)而苦讀的教材。

即使遠在邊塞，依舊有戍邊吏民在搖頭晃腦的誦讀經(jīng)典，習圣人之教。這些碎片，也證明了作為大一統(tǒng)帝國的基礎性硬件，漢字這套表意符號體系，在普及文化、維持身份認同上，起了多么大的作用。

當然，還有的吏士會閱讀《相刀劍冊》這樣的專業(yè)文獻，可能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專業(yè)技能吧。

居延漢簡里的《相刀劍》冊

餓了吃什么？醬料谷物是主食

漢代的餐制是兩食制，西北前線也不例外，那么當時將士們吃的是什么食物呢？普通戍卒們吃的是麥子、糜子、小米、黏小米、胡豆等沒有脫殼的谷物，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鹽，需要士兵自己去殼加工后才能食用；除了基本的谷物，普通戍卒可以領到姜、芥、豆豉、醬、蔥等調味品下飯。

對普通戰(zhàn)士而言，將領們吃的新鮮蔬菜（韭菜、芥菜、葵、蔥），還有雞肉、羊肉、豬肉等肉食可望不可即，這些食材一般由園圃特供。對于勒緊褲腰帶的普通戍卒來說，有限的俸祿不僅要養(yǎng)活自己，還有喂養(yǎng)嗷嗷待哺的妻兒家人，一個月能結余下的糧食和軍餉非常有限，即使是低級軍官，都不免叫窮告困，在書信中抱怨生活甚苦，感嘆“食盡乏”的情況。

他們只有等耕牛或者軍馬累死，或者等待每年的社祭，臘祭，才有機會分到肉食或內臟；平時，他們只能自己掏腰包購買肉食，或者用弓弩、漁具，去捕獲羅布泊或者居延澤的魚，與大澤邊的飛禽野獸。

如果是軍官下令主動'椎牛'或者'宰羊'，那往往意味著大戰(zhàn)在即，將領們需要美味的肉食來激勵士氣，這與史書中的記載是相吻合的：“漢乃勃然裹傷而起，椎牛饗士，于是軍士激怒，人倍其氣”。

簡牘里的私語：穿越千年的通感

抖落簡牘上的塵沙，翻開這些千年前的秘密，耳邊依舊會想起大漠的風聲、刀兵的碰撞、妻兒的哭訴，還有哀怨的羌笛。

漢畫像磚上的胡漢交戰(zhàn)圖

除了衣食住行的日常外，我們還會在漢簡中，看到大量非常私密的個性化內容，比如有表達雄心的豪言壯語：

“臣厶罪在西域，期于殄逆虜，平定諸國！”

“恩德固可未報哉？臣子之職寧可廢耶！”

還有戰(zhàn)士緊張地寫下了“有急事”，但因為簡牘的殘破，后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何事所困：是匈奴人的入侵，還是西域使者的突然到訪，抑或是長官的征調？

懸泉置漢簡殘片：“有急事”

也有人在四下無人的時刻，在木簡上寫下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澀，比如一個叫兒尚的戰(zhàn)士，抱怨代役的戰(zhàn)士遲遲不到，許諾的軍糧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到位，從而被迫貸糧：“兒尚叩頭白記：閑來，上日久食盡乏，愿貸谷一斛……尹府哀小姓貧人子久居塞外，當為發(fā)代。唯掾以時移視事盈歲名尹府，須以調代，代到，得歸，叩頭叩頭。”

還有一個戰(zhàn)士因為久在邊塞，無法在長輩膝前盡孝，于是委托兄嫂照顧二老：“怨己無能，謝兄嫂供養(yǎng)三親，萬幸辭謝”。而我們還不知道，這些書信究竟有沒有被送到他們家人的手中。

當然，在各種情感中，還有人和人之間最質樸的問候：“愿子游謹衣強餐飯”，“久不相見”，“相問音聲，意中快也”的辭句，和漢樂府詩歌中的詞句如出一轍，讓人們感覺他們距今未遠，仿佛就活在不久的過去。

漢代簡牘上的問候----春君幸毋相忘

參考文獻：

姜洋：漢代戍卒家書中的家國情懷

趙寵亮：行役戍備：河西漢塞吏卒的屯戍生活

編輯說明

文字 / 鷹眼荷魯斯

視覺 / 姜博約

排版 / 頭文字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