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27日，是渣滓洞革命志士遇難日。1999年的這一天，人們隆重集會歌樂山，深切緬懷革命先烈。在集會的人群中，與那段歷史有著特殊關(guān)系的三個人奇跡般地相遇了——一個是原渣滓洞少尉看守黃茂才，一個是渣滓洞“11·27”大屠殺中的脫險志士傅伯雍，一個是原沙磁區(qū)地下黨工作組組長劉康。

許多人都是從小說《紅巖》里知曉渣滓洞里那段不同尋常的歷史的，而細心的讀者心頭則一直有個未解的謎：小說中一筆帶過的向渣滓洞外傳遞情報的“自己人”究竟是誰？如今，這個謎底揭開了，“自己人”就是少尉看守黃茂才。

50年前，劉康和傅伯雍都知道有這樣一個“自己人”，對這個“自己人”充滿了深深的思念。解放后，劉、傅到處托人打聽這個“自己人”的下落，但均未找到。沒想到如今竟在這里和“自己人”奇跡般地相遇了。

站在歌樂山烈士墓碑前，透過閃爍的淚光，三位老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并肩作戰(zhàn)的年代，那些鮮為人知的沒有寫進《紅巖》的經(jīng)歷，歷歷在目……

從看守到“自己人”

黃茂才出生在自貢市一個佃農(nóng)家庭，被抓壯丁進了國民黨軍隊。1948年5月，他被調(diào)入渣滓洞，當(dāng)了一名看守。

剛到渣滓洞，黃茂才并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地方?？词厮L李磊惡狠狠地告誡他說：“這個監(jiān)獄不是一般的監(jiān)獄，這里面關(guān)押的主要是共產(chǎn)黨人，這是些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壞人，你要給我管嚴點，否則出了差錯要掉腦袋?！?/p>

看守所下設(shè)各組，每個組大約6個人，而黃茂才所在組除組長外，就算他的官大了。他是少尉看守，所以他在渣滓洞的行動一般無人過問。黃茂才經(jīng)常到各囚室走動，因此跟關(guān)押的革命志士接觸較多。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中有大學(xué)生、教師、工程師、新聞記者，都是些有文化有思想的人，而并非看守所所長李磊所說的殺人越貨之徒，因此對這些革命志士產(chǎn)生了好感。

黃茂才

黃茂才到渣滓洞接觸的第一個革命志士是曾紫霞（《紅巖》中的孫明霞）。曾紫霞剛被送到渣滓洞的時候，黃茂才看了她的登記表，知道她是重慶大學(xué)的一個學(xué)生，老家是內(nèi)江。誰知曾紫霞聽見他的口音后，竟然大聲地問：“黃先生，你是哪里人？”當(dāng)曾紫霞知道他也是離內(nèi)江不遠的自貢榮縣人時，親切地叫他“老鄉(xiāng)”。接觸多了，兩人交情漸深，有一次黃茂才向曾紫霞轉(zhuǎn)交她家里人帶的東西時，曾紫霞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是個農(nóng)民，受苦的農(nóng)民，我希望你思想進步，多為人民多為國家做好事，將來對你有好處?！?/strong>

收到曾紫霞的紙條，黃茂才忐忑不安。他知道，這事要讓長官知道了，自己的腦袋肯定保不住。就在他猶豫不決、害怕再跟曾紫霞接觸的時候，另一個革命志士的英雄氣概再次深深地打動了他。

曾紫霞被送進渣滓洞不久，江竹筠（《紅巖》中的江姐）又被抓來了。那是1948年6月，正好黃茂才值班?？词亟M組長徐貴林說：“這個女人不簡單，送到樓上四室單獨關(guān)押?！秉S茂才打量江竹筠，估計她身高一米五左右，披著散發(fā)，表情非常從容，心里暗自敬佩不已。押送江竹筠來的那個班長對黃茂才說：“這個女人簡直是個硬骨頭，在審訊室里，電刑也好，老虎凳也好，什么刑都受夠了，可就是什么都不說?！?/p>

那天晚上，黃茂才失眠了，一個個革命志士的浩然正氣撞擊著他的心，曾紫霞紙條上“多為人民多為國家做好事”的話語不斷在耳邊回響。他想，這句話也許是對的，要不然，曾紫霞、江竹筠、傅伯雍等年輕人為什么會前仆后繼、視死如歸呢？不久后的一天，又是黃茂才值班，曾紫霞借放風(fēng)的機會跑到他的辦公室，語氣懇切地說：“黃先生，你給我送封信出去好不好？”黃茂才一聽，全身便緊張起來，他知道這事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必死無疑，連忙說：“你讓我考慮幾天。”接下來的幾天，黃茂才的思想進行了激烈的斗爭，最后他終于決定幫助這些革命志士。

影視劇照

幾天后，第一封信通過他的手送到了中山一路協(xié)和里第四號的一位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手中。曾紫霞在信中寫道：“我們被叛徒出賣了，現(xiàn)在被關(guān)押在渣滓洞監(jiān)獄。因為叛徒現(xiàn)在很囂張，你們要注意，萬一有點風(fēng)吹草動，你們就趕快撤離?！?/p>

黃茂才看過這封信，當(dāng)他順利將信送達后，想到由此可能挽救幾個或許更多革命志士的生命時，他的胸中第一次涌起豪邁的感覺。從那一刻起，黃茂才由一個國民黨的看守邁出了成為共產(chǎn)黨“自己人”的第一步。

斗爭中結(jié)下革命友誼

脫險志士傅伯雍聽了這段往事后，恍然大悟，他說：“怪不得我感覺黃茂才跟其他看守不一樣。”

由于斗爭環(huán)境極其惡劣，傳遞情報的人極其關(guān)鍵，往往是單線聯(lián)系。黃茂才成為“自己人”，當(dāng)時除了曾紫霞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所以對黃茂才這個“自己人”，傅伯雍同樣不知道。

傅伯雍

傅伯雍是1948年10月被抓進渣滓洞的。他到這個人間魔窟不久，便發(fā)現(xiàn)黃茂才與其他看守不一樣。渣滓洞里的看守一個個都是橫眉豎眼又兇又惡，可黃茂才卻態(tài)度和善。每次放風(fēng)時間一到，革命志士都不愿回牢房，那些看守就會打人，而黃茂才則是吹一次口笛，然后說：“快點回去嘛，要不又要惹麻煩……”

隨著黃茂才就是那個神秘的“自己人”的謎底被解開，傅伯雍對發(fā)生在渣滓洞的一些費解的事都找到了答案。

1949年大年初一那天，曾紫霞借故放風(fēng)跑步的機會來到黃茂才的身后，小聲說：“黃先生，今天是初一，我們準備搞個聯(lián)歡活動，你幫幫忙。”黃茂才說：“我先看一看所長、組長在不在再說?！秉S茂才一打聽，所長李磊不在，其他大部分看守都進城去了，就他一個人值班。于是他對曾紫霞說：“你們可以活動了?！秉S茂才很迅速地將整個監(jiān)獄的牢門全部打開，放出了所有的革命志士。從早上8點開始，一直到下午四五點，這些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里的革命志士唱啊、跳啊，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勞，忘記了身陷囹圄。

渣滓洞中的女同志

回想起在渣滓洞最高興的一天，傅伯雍老人一直納悶：“我就是說嘛，那一天我們高興極了，原來有這樣一個'自己人'相幫。”

但黃茂才在這一天卻差點掉了腦袋。正當(dāng)聯(lián)歡活動要結(jié)束時，一個從城里回來的看守看見革命志士又舞又跳，還齊聲高唱《解放區(qū)的天》，便跑去向看守所所長李磊報告，說黃茂才將那些共產(chǎn)黨放出來唱《解放區(qū)的天》，場面大得不得了。李磊勃然大怒，要敲黃茂才的腦袋。好在只有一個看守看見，黃茂才死也不認賬，說那個看守和他有過節(jié)，故意誣陷他，才使得李磊半信半疑。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終于使黃茂才感受到了革命志士對他的深厚感情。

黃茂才不但往外送情報，還從外面帶信息回來，最主要是報紙。每次進城，黃茂才都會按革命志士的要求，買一些報紙回來。報紙主要放在陳作儀（陳伯洛的父親）處。

有一次，陳作儀那個牢房的人都出去了，他一個人躲在房里看報紙，結(jié)果被看守余德新發(fā)現(xiàn)了，馬上跑去報告了組長徐貴林。徐貴林氣勢洶洶地拿起一根棍子，揮舞著問陳作儀：“你看的報紙是哪里來的？”陳作儀說：“我沒看報。”

徐貴林見陳作儀不認賬，將他的便桶提到壩子里，用棍子一攪，便將報紙從便桶里挑了出來。陳作儀見事情敗露，依然鎮(zhèn)靜自如，可在一邊的黃茂才卻嚇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他暗自說：“陳作儀，你千萬別說出來，說出來大家都沒命了?！?/p>

徐貴林見陳作儀仍不供認，揮舞著剛才在便桶攪拌的棍子，劈頭蓋臉打?qū)⑾氯ァｊ愖鲀x全身被打得傷痕累累，但終究沒有說出報紙的來路。

黃茂才終于放心了。當(dāng)他再次悄悄買來藥物為陳作儀敷傷時，陳作儀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黃茂才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捏的分量，那是革命志士對自己的深厚感情。

從那之后，黃茂才深信不疑，這些革命志士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他的生命。

三位老人的遺憾

其實，《紅巖》的結(jié)局差一點就被改寫了，因為就在革命志士被集體屠殺的前幾天，一封求救信送到了時任沙磁區(qū)地下黨工作組組長劉康的手中，遺憾的是營救的時間沒有來得及。而送出這封信的人，就是黃茂才。這是他在渣滓洞為革命志士送的最后一封信。

那是1949年11月，當(dāng)解放軍隆隆的炮聲逼近重慶市時，國民黨慌了手腳，開始遣散士兵。由于看守所出現(xiàn)了聯(lián)歡會事件，黃茂才首先被列入遣散人員名單。

11月19日，黃茂才到有些囚室告別，女室的革命志士胡其芬感到很難過，她說：“你走了，我們很舍不得，這對我們很不利，但也沒有辦法，你給我們帶最后一封信出去吧。”黃茂才毫不猶豫便答應(yīng)了。11月20日，黃茂才將這封信送到了沙坪壩的一個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況淑華的手里。

11月21日，劉康從況淑華手中拿到了這封信。劉康打開一看，覺得鮮血直往腦門里涌。這封求救信里說，渣滓洞監(jiān)獄已開始屠殺革命志士了，已經(jīng)殺了兩批，第三批、第四批名單和命令都已下來了，大概在本周內(nèi)就要執(zhí)行。在信里，革命志士還提出了營救辦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留下送信的“藍先生”（黃茂才），安排其吃住，便于營救時聯(lián)系和帶路。

劉康感到情況萬分危急，連忙問況淑華“藍先生”哪里去了。況淑華說“藍先生”已經(jīng)走了。

原來，黃茂才知道信里的內(nèi)容，信里要求組織上解決他的吃住及今后的工作問題等等，但他看見況淑華拿到信后沒有表態(tài)，心想別人也許是瞧不起或者不相信自己，他心中郁郁寡歡，當(dāng)天便啟程離開重慶，回老家自貢去了。其實，況淑華只是一個聯(lián)絡(luò)員，這些事要她的上級聯(lián)系人劉康才能作決定。

劉康一邊叫況淑華快去找黃茂才，一邊緊急安排營救事宜。11月27日下午，劉康召集了一個干部碰頭會，進一步落實營救工作的情況。按照部署，楊子明已經(jīng)動員了所有武裝營救人員，而且槍也運送到位。營救所用的資金也解決了，周凱的阿姨捐助的50兩黃金已送來了10兩。最后問題集中在一點，營救線路問題要黃茂才才能解決，然而黃茂才還沒有找到。劉康要求所有人員一邊突擊尋找黃茂才，一邊另外著手解決尋找營救線路的問題。

沒想到敵人在這天晚上動手了。這天夜晚，幾大卡車的國民黨士兵開進渣滓洞，一批一批的人被提出去了。后來，國民黨的劊子手嫌這樣太慢了，干脆用槍朝牢房掃射。一個革命志士被打倒，正好壓住了傅伯雍，使他未被發(fā)現(xiàn)而保住了生命。當(dāng)敵人放火燒渣滓洞時，他撬開平時察看好的一塊樓板，和劉翰欽一同逃了出來。而此時，已是11月28日凌晨，戰(zhàn)友們的尸體被燒焦的味道直往鼻里鉆……

渣滓洞脫險人員

正在著手武裝營救的劉康，直到11月28日凌晨發(fā)現(xiàn)渣滓洞方向有沖天的火光時，才意識到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

這個痛心不已的遺憾，一直壓在劉康的心頭，他一直為這件事情難過得不得了，這個塵封的秘密，他一直不愿提及。他說：“我要承認，這一點就是我自己工作做得不好，對不起這些先烈……”50年后，當(dāng)他握住黃茂才的手時，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藍先生，你要是不走，《紅巖》的結(jié)局是可以改寫的，渣洞的歷史是可以改寫的……”

解放后，劉康一直在尋找“藍先生”，而“藍先生”也在這幾十年的風(fēng)雨歷程中吃盡苦頭。1951年，這位渣滓洞看守所獄中黨組織和外界黨組織秘密聯(lián)絡(luò)的唯一交通員，歷史上的功臣，被誤認為是“11·27”大屠殺分子而被判為無期徒刑，后改判為有期徒刑15年。直到1988年，黃茂才找到曾紫霞等人作證，方才宣告無罪。

而傅伯雍見到黃茂才時，怎么也沒想到，自己也一直在打聽的“自己人”，會是那個和善的少尉看守黃茂才。

50年后終聚首，三位老人不禁感慨萬千，他們?yōu)闆]能成功營救渣滓洞的革命志士而深深遺憾。他們說，只能將這個深深的遺憾，當(dāng)做對先烈們永遠的懷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