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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對事物和語言的敏感讓意象起舞 ----簡評橋詩《第二季水瓶谷物》 作者：唐夢蓮 “音樂長在路邊/ 隨便，去田里割下一張碟聽聽”（《她摸過音樂》） “那個喂過你音樂的人，現(xiàn)在在海里/他柔軟的部分長在堅硬的殼下/這些年，他一直在補鈣”（《那個喂過你音樂的人在海里》） 橋是這樣一位詩人，她在感官之間憑借直覺跳舞，不同意象的沖突感竟然顯得自然、合理、奇幻至極，閱讀感舒服自在。歌碟從田里割下來，音樂吃進肚子，海里的人用身體長出的貝殼補鈣，故鄉(xiāng)的土地也是人的腹腔。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性幾乎沒有道理可講，也似乎并非苦思冥想推敲得來，更像出于詩人自身對事物和語言的敏感性的一次利落的傾瀉。燕窩在對橋的評論文章《打火石，或詩意的梁山》中寫道，“在網(wǎng)絡(luò)興起的詩歌新方向新力量推動下，許多人都成為巨量意象群的放牧者，并樂此不疲。但相當一部分詩人、受限于內(nèi)力，駕馭意象群的力量不足，導(dǎo)致它們是各自各的意象、而不是為詩服務(wù)的組件。”而讀橋，就是在讀一首詩，綿延又輕快，“你摸不到意象磚頭的一個個棱角、塊壘分明。橋用筆，使意象群不再是意象群，它們?nèi)趨R構(gòu)建了一首詩?！?/span> 在旅居?xùn)|京期間，橋經(jīng)常坐地鐵去看各色行人，在陌生的城市當一個純粹的觀察者。《第二季水瓶谷物》這首詩是她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寫的就是東京： 一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在淺草下車 他背著巨大的麻袋不停地按著粉色停車鈴 新刷的油漆粘滿他的水瓶手掌 火車司機大聲呵斥著，駕駛通體透亮的烙鐵 烙過他的星座 一車未知的谷物加速行駛 灰暗的春天 粘著瀝青的早晨 被省略的淺草站 他們的妻子都在下一站，懷抱初生的嬰兒 第二季的呻吟聲，谷物成熟 在淺草的地里我撮著谷子粗糙的外殼 那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不停地脫落著時間 咬破手指的晚上 他打亂自己，跳下正在月蝕的月亮 2009.4.13 這首詩的前兩節(jié)都在寫火車的行進、空間的變化，但從中不難看到時間。時間從春到夏，從早晨到晚上，和火車一樣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星座也對應(yīng)著時間范疇，題目里提到的“水瓶谷物”，第一節(jié)中的“他的水瓶手掌”，這個與我有關(guān)的男人被標注了水瓶座標簽：一個出生于1月20日至2月18日的擁有強大理智和神秘直覺的特立獨行星座。春天，早晨，第二季，時間，晚上，月食，這些都是與時間有關(guān)的名詞。他不停按鈴，想要停下（他想要去淺草），但火車卻沒有停（第二節(jié)“被省略的淺草站”可以佐證），時間也匆匆往前，只留下停車鈴上的粉色油漆在他的水瓶手掌，就像是時間不帶他走，1月至2月永遠留在他身上?；疖嚤粚懗伞巴w透亮的烙鐵”，烙鐵是燙的，是夏天的，司機的呵斥也像夏天的熾熱，所以是夏天軋過他的屬于水瓶座的春天的身體。而火車駛向下一站，駛向第二季。 第二節(jié)中，“灰暗的春天”和“粘著瀝青的早晨”是時間，“被省略的淺草站”是空間，它們混雜在一起，被火車落在窗外，而一車谷物卻加速行駛向下一個季節(jié)。那么灰暗春天、早晨和被省略的淺草站，是和他分在一組的嗎？一車谷物是車上的其他所有乘客么？他們的妻子和嬰兒都在下一站、或者說下一季節(jié)等待。因此他們都去了下一站，是匆匆的，又是雷同的（都是男的，有一致的目的地，都有妻兒），在這樣的雷同和“注定”之下，詩人卻說他們是“未知”的：“一車未知的谷物”。第三節(jié)說，我在淺草的地里撮著谷子的外殼，那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他也想在淺草下車，他是想來找我的嗎？這首詩與愛情有關(guān)嗎？但詩里我們并沒有出現(xiàn)在同一個空間，這似乎比團圓的愛情故事更值得一寫。我們不像那些人注定會與在下一站等候的家人團聚，但我覺得，他們的未來、他們的人生才是未知的。 在東京這樣的地理位置，谷物在夏季、也就是第二季才能夠成熟。我到了淺草，我到了第二季，我觸碰著這些他沒有到達的時間和地點。如果如前面所說，一車未知的谷物是車上的其他男乘客，那么這個與我有關(guān)的“他”是沒有長成的那一顆，他沒有像其他男人那樣抵達第二季，車沒有在他的目的地停留，車駛過，就像掠過了他的生命，省略了他的情節(jié)。谷物的外殼從谷物身上脫落，而時間從他身上脫落，筆者認為這是全詩最奇妙的一處： 那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不停地脫落著時間 時間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或磨出老繭，反而是從他身上脫落。時間在他身上做的事，與在萬物身上做的事是相反的。這是他的疏離，他與人們的不同之處。想象一個背著麻袋的人，站在火車的停車鈴邊，時間從他身上不斷脫落下來。橋的詩歌語言這樣顛覆著讀者的思維。 繼續(xù)探討這首詩的“時間”意味。月蝕一般發(fā)生在農(nóng)歷正月十五，也對應(yīng)著水瓶座的大概日期。詩的最后一節(jié)很短： 咬破手指的晚上 他打亂自己，跳下正在月蝕的月亮 咬破手指的晚上，在筆者眼里是“性”的暗示，也是毀滅的暗示。這樣的晚上，他直到跳下的那一刻的時間選擇仍然是水瓶的季節(jié)，從時間上（月食）、空間上（月亮）都定格于原本的自己，也毀滅于原本的自己，從始至終沒有變成別人的樣子。而最后他從月亮里跳下來，他除了在保持自我之外，同時也在渴望著某種抵達，他要跳到哪里去呢。前面說到他想要在淺草下車，也像是在渴望最終的抵達。 在題目中的“水瓶谷物”四個字里，水瓶可以作為谷物的定語，聽起來這谷物像未成熟的、癟的、清湯寡水的，但因為沒有到達最終成熟的團圓的“滿”，與一車飛馳向第二季的谷物不同，這樣的清清淡淡的疏離在“我”的眼里是美的?！拔摇焙瓦@個與我有關(guān)的人之間就像有某種默契?？此茮]有人在下一站為我們等待和守候，但是橋詩的敘述者“我”依然感到安定，感到滿足。
以上可以作為一種解讀。但筆者也確知，詩歌的意象碎片在情節(jié)上或邏輯上并非一定存在關(guān)聯(lián)。這首詩所寫的是橋在東京生活的片段，她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著所有東西的細節(jié)，是一個純粹的觀察者。那么作為觀察者，詩里這個“他”為什么讓我覺得與我有關(guān)？也許我們根本不相識，我只是在火車上看到一個想下車但是被忽略了、于是坐過站的男人，那一刻我覺得他與我有某種相似之處。詩里，我去的地方和他想去的地方都是淺草站；車上的其他乘客都有人在下一站等待，而我沒有，他也沒有。這些都是我們的共同之處。時間往前走，火車往前開，人們也匆匆前行，我們似乎留在原地，沒有按照既定路徑活著。月食是按規(guī)律出現(xiàn)的，而他跳下去是不是在離開規(guī)則、也打亂自己呢。咬破手指的不知道是他還是我。我們都在背離，在本能地拒絕被匆匆?guī)r間和空間的未知處，想與那些雷同的腳步拉開一點距離。我也許只因發(fā)現(xiàn)他與自己的相似，而這樣揣測著他，或者隨便幻想著他可能的生活，于是也就有了用詩記錄下這位行人的欲望。 無論是哪一種解讀（或者說到底是不是愛情詩），這首詩都很清晰地表達出：我與他是相關(guān)的，他與他們是不同的，因而我們與他們是不同的。與他有關(guān)的所有描述讓人覺得，他是清涼的，疏離的，特立獨行的，孤獨的。詩里我們沒有交流，甚至可能沒有出現(xiàn)在同一個維度里，但我始終沒有懷疑過“他是與我有關(guān)的。”在他身上我有對自我的認同。在東京這個混亂中帶著秩序的城市，橋似乎想說，孤獨是好的，詩里的“我”對那些有妻兒在等待的人們沒有任何艷羨之意，而只要知道我們有著相似的孤獨，知道人們也都是一樣的孤獨，就已經(jīng)覺得這個世界令人備感欣慰了。 這首詩里有著強烈的時間、空間交叉感，粉色，通體透亮，水瓶，谷物，春天，月亮，前面提到的所有意象都在讀詩的人眼前呈現(xiàn)，很輕盈，很奇幻。橋的風(fēng)格非常明顯，她不管真實世界中這些東西是否在一個維度里，她不管現(xiàn)實中的界限，她會任性地、直覺地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她相信很多東西冥冥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她相信火車和時間的關(guān)聯(lián)，相信谷物和人的關(guān)聯(lián)，并且熱愛著這種感覺。橋在告訴讀詩的人，詩歌是沒有藩籬的。 燕窩對橋的評論有一處非常打動人，“這種詞語舞蹈，實質(zhì)是意象的反復(fù)斷裂重組，迫使我們思維不斷跟進理解，共同跳了一段西班牙舞。在這舞蹈里，橋調(diào)動了詞語，詞語調(diào)動了我們思維，我們又感受到了這種調(diào)動跳躍?！闭Z言之亮麗，意象之強大，轉(zhuǎn)折之銳利，都沒有傷害到閱讀感之自在。“制造悖論，并解決悖論，通過這一點，橋詩打造了強大意象?！睂O文波認為，“在看似混亂的敘述中，橋的詩向讀者呈現(xiàn)出了某種能夠傳達人內(nèi)心變形的圖像感，一方面，它依賴的是人對事物認識的敏感，另一方面還依賴于人在詞語選擇上的敏感?！惫P者對于孫文波提到的橋的這兩種“敏感”深有認同，詩人認識世界的方式直接影響著她描述世界的方式，而對于語言的把握又影響著描述的效果。意象起舞，詩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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