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鄭義還記得當(dāng)年的畫面。 他陪歌手許巍去探望岳母,那時老人家生命臨危,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從醫(yī)院出來,兩人站在門廊下看著外面灰沉沉的天,沉默很久。 “你往后老了想這樣么?”許巍問鄭義。 “不想,我老了時候,一定會找個最喜歡的地方結(jié)束生命。” 不是隨口說說,在那之后,鄭義在心中認(rèn)真地想過這事兒。那個地方應(yīng)該是無人區(qū),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會渾身插滿管子,一定要趁著自己還能動的時候,在那里了結(jié)生命。如今,已過知天命的年紀(jì),這份孤勇和情懷依然存在。 契科夫曾說過,“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鶇鳥南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里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里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span> 我想,鄭義之所以是如今的鄭義,或許也是從他第一次在大興安嶺的叢林中看見奔跑的野獸時,所注定了的。 ![]() 被困住的野獸 有些人寧愿冒險,也不愿過千篇一律的日子。 “他是一個主動的人,在太陽下面他容易興奮,新陳代謝加快,瞳孔略微放大,呼吸略為急促。但其實,他又是一種孩子氣的冒險者,哪怕他到了八九十歲還會是一個孩子?!毖輪T喻恩泰曾這樣形容鄭義。 ![]() 鄭義,戶外攝影師、紀(jì)錄片導(dǎo)演、國家地理中國探享家、哈雷騎士。七八十年代,他曾在東北狩獵,內(nèi)蒙古馴馬,后來又在渤海灣逗留,在西湖畔肆意瀟灑,騎著哈雷獨自穿行美國、澳洲,最后拜倒在藏北無人區(qū)的荒美之中,近幾年也多是“半壁荒野半壁城…閑來遙看雪山景?!?/span> 他是許巍《故事》中那個最親愛的朋友,一生放蕩不羈,身上標(biāo)簽眾多,最愛別人叫他“荒野流浪漢”。半生走南闖北,前些年他不顧醫(yī)生建議,帶著他的忠犬大黃騎著侉子便上路——他說:“寧可死在路上,絕不死在床上。” 對于這樣一個人,最好的去向當(dāng)然是荒野之中,就算退歸一步,也是離荒野最近的地方。 ![]() 云南,麗江,文筆峰下的星托邦營地。細(xì)細(xì)碎碎的雨點打在精致的天幕上,遠(yuǎn)處玉龍雪山的峰頂被陰云籠罩,濃濃厚重的烏云,太陽怎么也穿不透。耳邊爽朗的笑聲,還有一口沙啞磁性的東北話,把我從不能一睹玉龍雪山風(fēng)采的失望中拉回來,鄭義坐在對面,正和營地工作人員嚷嚷著房車維修問題。 他說話特別豪爽,喜歡用“非常”一類的字眼,雖然從年少時便漂泊在外,但濃重的東北鄉(xiāng)音仍在,只是因為走南闖北而增添了幾分江湖氣,有時情緒到了,哈哈哈的笑聲讓坐在身邊的人也頗受感染。 ![]() “我給自己規(guī)劃是最多兩年時間?!彼f,“咬牙堅持兩年,然后就用我自己賺的錢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彼傅囊?guī)劃,是星托邦營地的建設(shè)和經(jīng)營管理。從無到有,這片營地即便不愁投資,也是一個相當(dāng)耗人精力的事情。 看他坐在那里,仿佛一頭野獸被困在斗獸場。 鄭義年少離家,后來的幾十年生活大多是“流浪”的狀態(tài)。三十年前,25歲的鄭義騎著摩托車游蕩在帕米爾高原上,一日興起之時,他沿新藏公路一路南下,渴望極盡享受沒有盡頭的公路旅行。不知騎行了多久,累了,停下來時看到一塊路牌,上面寫著:西藏阿里地區(qū)札達(dá)縣。 那天晚上,鄭義就夜宿在扎達(dá)溝。札達(dá)縣有著著名的土林地貌風(fēng)光區(qū),甚是壯觀。睡到凌晨兩點,鄭義突然醒來,爬出帳篷,漫天星河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天地間不著一物,一股蒼涼之感仿佛從百萬年前穿行而來,久久震懾著他,讓他從此對這片土地醉夢一生。 ![]()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這種大美,一旦入了眼,走了心,便從此化作了心底的一份深深的牽掛。 這些年來在鄭義周圍,其實始終都有爭議的聲音存在。許多年前他在社交平臺上給自己取的名字叫“鄭義逃離人類”,然而當(dāng)3年前他帶著旅行紀(jì)錄片《一義孤行》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時,霸氣側(cè)露的房車、小資的格調(diào)、講究的穿搭,以及他在直播、短視頻等平臺上的高調(diào)曝光,都顛覆了鄭義以往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印象。 關(guān)注他的人們不禁質(zhì)疑:“你不是要逃離人類么!” ![]() 逃離或入世,城市或荒野,流浪漢或有錢人,在麗江星托邦營地,我問他如何看待這種質(zhì)疑,他大手一揮地說:“我不在乎任何人對我如何評價。” 永遠(yuǎn)不要孤立地去理解一個人。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試圖窺見鄭義人生的多面。 出生在60年代末的鄭義,一生沒為誰停留。你若走近他,能夠清晰看到時代和水土風(fēng)情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記。粗獷而浪漫,剛硬卻柔情,性情坦率也有些擰,為人真實而充滿欲望。曾經(jīng)的文藝青年,如今在出世與入世之間自由拿捏。 ![]() 那些年來在無人區(qū)跋涉,其實鄭義的身體已落下很多毛病,連醫(yī)生都警告他不要遠(yuǎn)行。但他總是說:“該上路了,否則就老了?!?/span> 是的,當(dāng)初那個扛著獵槍,闖進(jìn)大小興安嶺的小伙子,如今扛拍攝設(shè)備都有點吃力了。 ![]() 在路上的浪子 鄭義人生的第一次下跪,是跪倒在藏北雪山腳下。 2000年,鄭義獨自開著一臺老越野車去藏北拍藏羚羊,走了三四天,已進(jìn)入無人區(qū)邊緣,他的心情不錯,因為剛剛比較近距離地拍攝到十七條野生狼。 突然想起臨行前老板塞給他一個前女友寄給他的包裹,停下車,掏出軍刀劃開布袋,里面是幾盒野外常用藥品、一盒煙絲,還有一張CD。 把CD塞進(jìn)機器繼續(xù)開車?!疤爝呄﹃栐俅斡成衔业哪橗?,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這是什么地方,如此的荒涼……我是永遠(yuǎn)向著遠(yuǎn)方獨行的浪子……”CD里第一首歌,許巍滄桑有力的聲音毫無防備地喊出來,彼時草原上一片腥紅的日落,他一腳踩下剎車,跳下車跪倒在冰冷的羌塘大草原上,哭了一個多小時。 ![]() 看著夕陽慢慢落下,鄭義的浪子心在蒼涼荒美的美景前,五味雜陳。彼時,他剛剛結(jié)束一段持續(xù)4年的西湖邊的戀情,告別江南前往人煙荒蕪的藏北地區(qū)。 鄭義在講述這段回憶時,眼里泛著光,那個永遠(yuǎn)向著遠(yuǎn)方獨行的浪子,如今也已進(jìn)入知天命的年紀(jì),故鄉(xiāng)于他而言是哪呢? ![]() 1964年,鄭義出生在黑龍江哈爾濱,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家里老小。鄭義的父親是個詩人,母親也是大家閨秀出身。然而在16歲那年,家里出現(xiàn)變故,父親的早逝讓一家人生活變得無比艱難,還在長身體的鄭義時常要餓肚子,但父親唯一留給他的幾箱書,成為貧瘠生活中的一份寶貴養(yǎng)料,鄭義常常躲在家里的倉庫中汲取著唐詩宋詞中的無窮樂趣。 生長在那個時代,由于家里出身不好,鄭義上學(xué)時備受欺負(fù),這也讓他從小就很叛逆?!澳憔褪且獙W(xué)會反抗,生活逼的你得自己謀生?!彼f。童年的這些經(jīng)歷或許讓鄭義性格里早早就有了粗狂的底色——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用最男人的方式解決問題?!拔夷菚r候,你不打人,別人就打你,你打不過被人,你就被挨打,所以你必須成為強者。” ![]() 父親去世后,家境的艱難和子女的眾多讓母親無暇多顧,一家人往往一年都吃不上一頓肉。初中還沒畢業(yè)的鄭義便跟一位遠(yuǎn)房叔叔進(jìn)山打獵,在大興安嶺的叢林中,他過著風(fēng)餐露宿的野蠻生活,但起碼可以吃飽,每天打到一個野兔也不至于餓著。 契科夫曾說過,“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鶇鳥南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里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里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span> 我想,鄭義之所以是如今的鄭義,或許也是從他第一次在大興安嶺的叢林中看見奔跑的野獸時,所注定了的。 ![]() 海明威是鄭義從青年時代便喜歡的作家,后來他曾去美國拜訪過海明威的故居。海明威是個公認(rèn)的硬漢子,喜歡打獵、捕魚、野營,曾在1933年跟隨狩獵隊伍前往非洲,只不過,海明威的旅程是為了寫作,而鄭義是為了生存。 那種粗狂野蠻的狩獵生活,讓正年輕氣盛的鄭義十分著迷。追逐獵物時的驚險刺激,扣動扳機時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他說“越是兇險,越是覺得過癮。” ![]() 再從大興安嶺的叢林里出來時,已是大半年之后。城市的生活沒有什么出路,鄭義便自作主張輟學(xué)了,再次鉆進(jìn)那叢林中。跟了叔叔不到一年時間,膽大敢干的鄭義便自行申領(lǐng)了狩獵證自己單干。他也總是收獲頗豐,賣了幾套熊皮狼皮后,還給自己買了人生第一輛摩托,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不小的開銷。 在大興安嶺狩獵的四年里,鄭義結(jié)識了不少鄂倫春等少數(shù)民族的朋友,他們豪爽肆意的性格讓鄭義身上的野性更濃了許多?!叭绻?0歲時沒有停止打獵,一輩子我愿意做個獵人。”他如今說。 ![]() 20多歲的年紀(jì)里,鄭義讀到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和《達(dá)摩流浪者》,那些書中宣揚的自由上路、追求理想與愛的思潮不僅影響了六十年代整整一代的西方青年,也影響著彼時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為生活、為自由披荊斬棘的鄭義。自小飽讀詩書的他,越來越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20歲那年,鄭義的母親也離開了他,他真正成為了一個“沒有父母管”的孩子。三十多年后,鄭義再回溯自己的人生時,他說:“如果父母在,現(xiàn)在的自己一定不是這樣?!备改冈诓贿h(yuǎn)游,而那時,或許才真的是他無牽無掛的一生的開端。 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國家頒布政策,不得捕殺野生動物,鄭義也只好放下獵槍。 ![]() 放下獵槍后的鄭義,去了內(nèi)蒙古學(xué)習(xí)馴馬。在東北狩獵期間,鄭義結(jié)交了不少內(nèi)蒙古兄弟,看著他們騎著馬縱橫馳騁,知道了大興安嶺的那邊還有著浩瀚無際的茫茫草原時,鄭義就渴望走向那里。 在那里,他和蒙古人學(xué)習(xí)了騎馬、射箭、摔跤。在草原上停留兩年時間后,鄭義又去了新疆,跟哈薩克人呆了很長時間,走遍帕米爾高原。 ![]() 從職業(yè)獵人、內(nèi)蒙古騎馬,到流浪新疆,鄭義覺得自己骨子里本就有游牧民族的基因,只是在一步一步的經(jīng)歷中被他慢慢喚醒。 可能因為年輕時深受牛仔文化的影響,直到如今在鄭義身上始終都有股西部牛仔的感覺——高大健壯的身材,總是帶著一頂牛仔帽,長年風(fēng)吹日曬下的古銅色皮膚,有時叼著一個煙斗或雪茄,還有一雙會講故事的眼睛。 ![]() 但就是這個直爽豁達(dá)的鐵血硬漢,會跪倒在荒涼壯美的羌塘大草原邊淚流滿面,會在皚皚雪山或無人之境中佇立久思,會在大醉時搖晃著高大的身軀背著晏幾道的婉約詩詞,也能在萬千風(fēng)景中捕捉到最攝人心魂的那一幀。 他骨子里文人的那一面,也曾讓他在湖海之邊作片刻停留。 ![]() 從甜膩到狂野 12歲那年,鄭義第一次走進(jìn)暗房,被攝影所迷惑。暗紅色的燈光下,一個還未見過多少風(fēng)景的少年,對這個世界的想象被具象地展開了。 后來,他游蕩在叢林中、草原上、戈壁雪山下,極盡可能地領(lǐng)略著大自然的美學(xué)。這些流浪的經(jīng)歷看似支離破碎,卻實則托起了他后來的所有人生靈感。 ![]() 30歲那年,一直在外流浪的鄭義突然意識到——人生三十而立,他該停下來去想想以后做什么了。于是,他跑到山東長島縣,躲在長島周邊30多個無人島上游蕩求索。 那是1994年。在那里,他遇到了改變自己人生的人,一位正在渤海灣拍攝水下生物的美國國家地理水下攝影師。那時鄭義剛好買了一個小快艇,在各個島上流竄,恰巧碰到這位攝影師。攝影師包下船,讓鄭義拉著他在各個島嶼轉(zhuǎn)轉(zhuǎn)??粗簧韺I(yè)的攝影裝備,鄭義很感興趣,于是便利用那幾個月時間跟著他學(xué)了攝影。 ![]() 鄭義說,自己攝影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主要就是當(dāng)年從那位攝影師身上學(xué)的。攝影師在長島呆了三四個月,后來回到美國一直給鄭義郵寄國家地理雜志,那上面的照片讓鄭義知道了什么是好的攝影。后來,鄭義開始在渤海列島學(xué)著國家地理的風(fēng)格拍照片。 拍了半年之后,鄭義帶著上百卷膠卷跑到煙臺去洗照片,回來時坐在中巴車上抱著很厚一摞照片的他,迫不及待地開始翻,而坐在鄭義旁邊的一位老人一直默默看著他翻這些照片。 “小伙子照片拍的不錯,能不能給我看看。”聊過才知道,原來老人是長島剛成立的旅游局局長,正要做一本宣傳長島的畫冊。 被邀請到旅游局辦公室聊了兩小時后談妥一切,鄭義便跑去深圳找了一個印刷廠,他人生第一本畫冊就這樣誕生了。 在長島出了一本畫冊后,鄭義在當(dāng)?shù)氐臄z影圈有了一些名氣。在一場聚會中,他聽說杭州正要舉辦一場旅游活動,但是缺少一本像樣的宣傳畫冊。 受父親影響,鄭義從小就有江南的人文情懷,他喜歡蘇東坡在江南留下的篇篇佳作,也一直向往著下有蘇杭上有天堂的江南生活。鄭義下定決心,第二天他就動身坐火車到青島,然后直奔杭州。 ![]() 剛到杭州的半年里,鄭義就把整個西湖轉(zhuǎn)了一圈拍了一遍,完成一本精美畫冊。他靠攝影掙來的錢在西湖邊買了一套房子和一輛吉普車。當(dāng)年杭州都市報有一篇對鄭義的報道,以這樣開篇——“一個東北人闖入杭州……” 在杭州的第二年,他接到一個電話,當(dāng)時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正席卷中國,余秋雨想做一本《文化苦旅》的圖文版,翻遍了上海書店的所有畫冊,在一家書店里看到了鄭義的一本杭州西湖的書,遂打來電話邀請鄭義加入。 ![]() 《從敦煌到平遙》《從都江堰到岳麓山》《北方的遺跡》《吳越之間》《從白蓮洞到上海》,鄭義拍了六七個月,在整個中國走了一圈。和余秋雨合作后,鄭義在攝影圈的名氣達(dá)到高峰。而當(dāng)時,他所做的只有風(fēng)光攝影,還未涉獵后來讓他深深著迷的野生動物攝影。 在杭州鄭義認(rèn)識了女朋友,也差點決定結(jié)婚定在西湖邊,那么他后來的人生故事或許將完全改變。然而在江南水鄉(xiāng)呆了四年之后,那種甜膩已經(jīng)完全不是鄭義心中想要的了,“拍不下去了,甜到發(fā)膩,都是拍的糖水片?!?/span> ![]() 那時他已經(jīng)極度迷戀上國家地理頻道,還特意裝了黑鍋,找人解碼收看BBC國家地理頻道。 當(dāng)時他和杭州兩位摯友被人戲稱為“杭州三大才子”,他們總是在西湖邊包一只船喝酒聊到深夜。有一天在船長鄭義說,我對攝影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想離開了。 離開了去哪里? “我想做紀(jì)錄片,想做和BBC一樣的紀(jì)錄片。”三人當(dāng)晚從船上喝到咖啡館,在咖啡館的杯墊上,鄭義寫下了紀(jì)錄片的策劃,從云南滇西北的獨龍江開始,一路拍到香格里拉、麗江、瀘沽湖。那是在1999年,鄭義35歲,由他牽頭的西部探索攝制組成立。 ![]() 他們在獨龍江就拍了一個多月,把所有活著的紋面人找個遍,深入探索記錄。那時的拍攝非常艱苦,全徒步,巨型三腳架等設(shè)備都用騾子馱進(jìn)去,一上路就是20匹騾子帶著所有裝備帳篷,當(dāng)時獨龍江都是懸崖峭壁,隧道還沒有打通。翻埡口時雪淺的地方過腿,深的地方過腰,生生蹚出一條路來。 但這場聲勢浩蕩的紀(jì)錄片拍攝,在從瀘沽湖往麗江走的路上,因為鄭義和當(dāng)?shù)厝税l(fā)生了肢體上的沖撞,而宣布告罄。 ![]() 紀(jì)錄片停下來后,鄭義回到香格里拉拍雪山。他后來說,他基本拍遍了中國所有的雪山,唯有梅里雪山讓他見到它的瞬間便被震撼、被打倒,被壓迫地不由自主地跪下膜拜。他用了三年時間圍繞著梅里拍攝,出了一本畫冊《梅里雪山》。 ![]() 長達(dá)六七年的時間,鄭義都是在香格里拉一個季度里拍一個月,然后便跑到西藏等地方各處玩。2001年,他在進(jìn)一步是紅塵、退一步是荒野的香格里拉買了房子,久居11年。他身邊大部分老朋友都是在那個房子里認(rèn)識的。 ![]() 逍遙騎士 在電影《摩托日記》里,有這樣一幅畫面:兩個騎馬的漢子看見路對面騎著舊摩托全速前進(jìn)的格瓦拉和他的朋友,便腎上腺素飆升奮起揚鞭,最后被摩托遠(yuǎn)遠(yuǎn)甩在看不見的后方。 看到這摩托與馬隔道飛馳的鏡頭,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鄭義的人生。他好像永遠(yuǎn)都是18歲的狀態(tài),永遠(yuǎn)像當(dāng)年策馬嘯西風(fēng)般逍遙自在的樣子,又愿意舍棄任何東西,再次一無所有地去探索新人生。 據(jù)說,當(dāng)一個男人第一次駕駛哈雷上路后,基本這輩子都很難再下來。 ![]() 2007年10月,第二屆雪山音樂節(jié)剛剛落幕,鄭義和一眾朋友在一家酒吧里暢飲慶祝。喝得大醉時,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拿著鄭義最新出版的香格里拉畫冊走到他面前,“您是鄭老師么?這本書是您拍的吧?”姑娘說她非常喜歡鄭義的作品,想拜他為師學(xué)習(xí)攝影。而令人震驚地是,姑娘拜師的見面禮,竟然是一架哈雷。 就這樣,鄭義擁有了人生第一輛哈雷。哈雷渾厚的轟鳴聲在香格里拉、麗江的雪山腳下、鄉(xiāng)村公路上響起,他的身邊也聚集越來越多的騎士。直到擁有哈雷的2年后,他在電視上看到美國的哈雷騎士,覺得很好玩,他想,自己為什么不去呢。 ![]() 2009年,45歲的鄭義從云南香格里拉啟程,踏上了他第一次騎哈雷穿越美國之旅。 在經(jīng)典傳奇的66號公路上,他穿過那些曾經(jīng)從電影里看到的風(fēng)景,歷時56天,單騎哈雷橫貫美國十八個州,成為第一個單騎哈雷穿越美國的亞洲車手。穿越之旅并不簡單,除了溫情的奇遇和美不勝收的風(fēng)景外,還有巨大的體能消耗和隨時潛在的危險。但正是這次旅行,為他后來的騎行埋下種子,也讓他許下“60歲之前,全世界我喜歡的地方,用哈雷車來走一遍?!钡膲粝?。 2011年3月,鄭義又單騎哈雷環(huán)美一萬三千六百公里,用時兩個月。此次環(huán)美由于在微博全程直播,引起了極大關(guān)注和轟動。2011年12月21日被百度搜索風(fēng)云榜評為“十大草根英雄”之一,鄭義被各大媒體評為中國“崇尚自由,追逐夢想”的代名詞。 ![]() 2011年底他在北京和香格里拉組建“逍遙騎士重型機車俱樂部”,倡導(dǎo)并組織更多的重型機車騎士在路上。 鄭義成為了一個職業(yè)哈雷迷,而在當(dāng)時的各大論壇上,“逍遙騎士”成為鄭義的代名詞,在鄭義的影響下,云南麗江也成為中國哈雷文化的集散地,那些慕名而來的騎士中也有包括知名歌手孫楠在內(nèi)的幾位明星。 “公路沿著黃色底線伸長,山鷹盤旋空中為我領(lǐng)航,大雨過后風(fēng)遺落在車窗,路的盡頭依然是流浪……”2011年孫楠本計劃與鄭義一同環(huán)美騎行,但因為工作而不得不在出發(fā)之時放棄,于是他為鄭義寫下了這首歌。 ![]() 在云南麗江的星托邦營地,鄭義又說起他想騎行泛美公路的想法,南美是他還未游歷的地方。那條公路,北起阿拉斯加,南至火地島,縱穿整個美洲大陸,無數(shù)旅行者曾渴望像電影《摩托日記》里的主人公那樣,帶著滿腔憧憬和浪漫情懷毅然前行,追尋一場波瀾壯闊的冒險,鄭義也想。 只有上路才可以讓他情緒亢奮。在兩次環(huán)美騎行之后,2012年1月18日,鄭義又從悉尼出發(fā),環(huán)繞澳洲海岸線騎行,途徑澳大利亞5個州和2個地區(qū),總行程達(dá)21686公里,耗時2個半月。那一次,他在澳洲最熱的天氣下長途騎行兩萬公里只為去看一眼被稱為“澳大利亞的紅色心臟”的巨型紅石頭。 而騎行在那頭杳無人煙的公路上時,他遇到了又一次改變他人生軌跡的人,漫長的公路上鄭義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縹緲的黑點,走進(jìn)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位獨自推著四輪車前行的旅行者,在50度高溫下,鄭義騎摩托都不斷流汗,而這位行者的四輪推車上載滿了他一路所用的各種裝備家當(dāng),一步一步拉著車吃力走著。 ![]() 鄭義問那人是干什么的,那人回答道,“旅游啊沒看過嗎?” “旅游,就你這樣的裝備,啥時候走到頭?”鄭義調(diào)侃道??赡腥私酉聛淼脑?,卻讓鄭義記到現(xiàn)在: “小子,我跟你不一樣,我要去見大自然,而你只是玩玩?!?/span> 鄭義在很早前的一次采訪中講出了這個故事,他說那男人的一句話一下子點醒了他,不能再這么漫無目的地騎下去,他需要去做點有意義的事。 “真正的旅行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真正的旅行者就是這樣滿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對大自然的敬畏以及對自我的從不放棄?!编嵙x由此感慨說。 ![]() 荒野的呼喚 在麗江星托邦營地,我問鄭義:在你已過去的那些人生里,有過低谷期么? 他搖搖頭,“我這個人從來沒有什么低谷期,我一直都是充滿激情的在活著。不管有錢還是沒錢的時候,我都能讓自己很開心。沒錢的時候我經(jīng)常就不想出門了,就在香格里拉的院子里,自己天天看看書聽音樂,我可以非常開心?!?/span> ![]() 是的,畢竟單純地去荒野里呆著也用不了幾個錢,壓縮餅干方便面和一些罐頭,兜里再揣一點加油錢,在野外可以呆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錢。年輕時的鄭義過過不少這樣的日子。 大多數(shù)時候,他可以怠慢肉體,但不能怠慢靈魂。 從澳洲彌漫著熱浪的公路上拐下來的鄭義,就像當(dāng)年從江南的甜膩里逃出來一樣,跟隨自己的天性再次走進(jìn)了藏北那片荒涼的土地。而這一次,他不再只是玩玩,他要認(rèn)真做一些事。 時間回到1998年,34歲的鄭義讀到喬治·夏勒博士的第一本書《青藏高原上的生靈》,深受震撼,后來他如饑似渴地把夏勒博士所有的翻譯著作都找過來通讀一遍。90年代初期,將近90%的藏羚羊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消失,喬治·夏勒是第一個將沙圖什羊絨貿(mào)易和獵殺藏羚羊聯(lián)系在一起,指出這種貿(mào)易正是導(dǎo)致藏羚羊日益減少的關(guān)鍵原因,推動了對藏羚羊的保護(hù)。 從年幼時便與荒野、與野生動物結(jié)下密切關(guān)系的鄭義,自此把喬治·夏勒視為人生唯一的偶像。 ![]() 半生走南闖北,鄭義說,路走的越遠(yuǎn),心靈越謙卑。 2013年10月的那個深夜里,鄭義曾在自己手機備忘錄里靜靜敲下這樣一段話:每次回來無人區(qū),每次看見各種野生動物在自由地奔跑,都不禁心悸!它們簡直就是上天的杰作,它們身上的一切,都是為了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它們的目的明確簡單,沒有太多的貪婪和欲望。 敲下這段話之時,鄭義和他的伙伴鄭剛正深處藏北五千多米海拔的無人區(qū),尋找全世界不足200頭的珍稀野生保護(hù)動物金絲野牦牛。他第一次是在一本雜志上見到它,第一眼便在腦海中深深扎根,“好像有一股魔力,吸引著我要去靠近它?!彼f。 ![]() 在生命禁區(qū)尋找已是稀少的金絲野牦牛的艱難可想而知,鄭義曾寫下一篇《奔向金絲野牦牛的7000公里》記述其間發(fā)生的故事。連日暴風(fēng)雪后,當(dāng)陽光灑滿蒼茫大地時,差點以為自己就要失望而歸的鄭義看見,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金色光芒的神獸就在不遠(yuǎn)的山上。 他像丟了魂一樣,楞在車中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在金絲野牦??煲驳杰嚭筝喌淖詈笠幻耄l(fā)動油門,并拍攝下最為珍貴的一張照片。 這次行程被記錄在與騰訊視頻合作拍攝戶外真人秀節(jié)目《無人之境》中,不少人也是通過這部上了央視的紀(jì)錄片而認(rèn)識鄭義。最終拍攝下的全世界不足200頭的珍稀野生保護(hù)動物金絲野牦牛的最近距離、最清晰的高清影像,為金絲野牦牛的研究和保護(hù)做出了貢獻(xiàn)。 ![]() 而在這奔向荒野的7000公里的路上,還有一個生靈,從此與鄭義的人生牽絆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沒有金絲野牦牛珍貴,那是一條再普通的狗,甚至在鄭義為他取名字時都未做思考便喊出“大黃”。直到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它如何在無人區(qū)普若崗日冰川神秘出現(xiàn),對人類抱有警惕,卻又兩天兩夜奔襲80公里追隨不棄。 如今的大黃在鄭義麗江星托邦營地里過得悠閑自在,但起初被帶回城市時,這條充滿野性的流浪狗絲毫沒有想要被馴服的跡象,時刻準(zhǔn)備出逃。 不滿意用鐵鏈拴著它,便咬碎木門和一切試圖困住它的物體。像硬漢一般戰(zhàn)斗,撕開“原住民”麥克的半只耳朵,令其臣服。而每每鄭義帶著它走進(jìn)荒野時,大黃便會佇立于山崗上,像詩人一樣安靜地望著遠(yuǎn)方。鄭義說,每次大黃望向的方面,一定是他的鏡頭可以捕捉到的最美的角度。 ![]() 大黃的故事很難不讓人想到杰克·倫敦著名的小說《荒野的呼喚》,曾經(jīng)被馴養(yǎng)的狗巴克在已經(jīng)接受了文明的教化與洗禮后又流浪野外,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被迫學(xué)會生存,最終被喚醒身體內(nèi)古老的野性,成為狼群里的一員。 電影中的巴克不只是一條狗或一條狼,它代表著我們每一個人潛藏于血液中的一股尚未磨滅的野性,天性即為野性,只是很多人至死也未開啟那被封印的基因。 但鄭義在大黃的身上分明看到了自己。在野獸群體里,大黃更像一個人;而鄭義在人群中,似乎更像一個野獸?!吧偸窃诓粩鄴暝蟠娴倪^程中獲得意義和力量?!?/span> 好在,他們終于找到了彼此。 ![]() 尾聲:逃離“人類” 那次,鄭義被大黃咬了一口,常人可能會被這種“逆子”行為觸怒,但鄭義的反應(yīng)竟然是:好爽,痛感和快感傳遍全身…… 活生生地存在著,它依舊留有那股野性,他也是。 ![]() 2016年,鄭義曾考慮把大黃送回荒野,因為他看出來大黃并不快樂,總是無比抑郁地看向遠(yuǎn)方,在香格里拉的街道上被汽車撞了兩次后,鄭義正式?jīng)Q定送它回到原來的世界。但出發(fā)后一場陷車事故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2016年的這次出發(fā),鄭義帶著兩個心愿,除了想讓大黃安全地回歸荒野外,他還想去尋找被稱作“天堂之門”的巴毛窮宗。他集結(jié)兄弟們一起上路,但絲毫未能預(yù)料到這將是一場怎樣險惡的旅程。 ![]() 行至可可西里·西金烏蘭湖,兩臺改裝車由于鄭義的“失算”陷入冰冷的湖水中,兄弟們和大黃,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極寒之夜等待救援,他們的旅程在一開始就遭遇了66小時極限生存挑戰(zhàn)。 在那次事故中,鄭義丟失了200萬的攝影器材,還有大量珍貴的資料。4個大男人圍著抱頭痛哭,含淚唱著《可可西里》。 他的巴毛窮宗,沒有如愿找到。 ![]() 而與大黃共同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劫難后,鄭義反而想通了,他想和大黃在一起一輩子,為它養(yǎng)老送終?;蛟S在鄭義身邊的大黃,才能一輩子做那個不失去獸性卻也不失去“人性”的它。 鄭義的故事講到這里,或許你會問:那他的家人呢? 鄭義鮮少在媒體面前講述他的愛情、親情故事,他四十余年旅途中的豐厚故事已足以讓心懷流浪夢想的人們,沉迷不已。但在偶有地提起家人之時,鄭義眼中總是露出愧疚之感。在可可西里陷車等待救援時,鄭義在開啟的手機鏡頭前對他的孩子們說:“爸爸在可可西里,想你們?!?/span> ![]() 大女兒曾跟隨鄭義把整個西藏都走遍了,小女兒也曾跟著爸爸在可可西里呆了一個多月,或許是基因因素,她們也很享受那種狀態(tài)。但當(dāng)我問鄭義,你希望某個孩子也會像你一樣走向荒野嗎? 他的回答是:“不希望。” “我不希望一個女孩活得像我一樣,每天經(jīng)歷著各種風(fēng)險。但我很喜歡,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男人?!?/span> ![]() 后來鄭義最終找到了他心中的巴毛窮宗——在牧民的傳說中,藏北野生動物在這里等待死亡后步入天堂。那一直是鄭義心中最神圣最神秘的坐標(biāo)點,為了這個地方,他在地圖上搜索了近一年,又經(jīng)歷漫長而艱苦的尋找。 2017年大年三十下午,鄭義到達(dá)那里。在巴毛窮宗火山口附近,流淌著一條不凍泉,在傳說里,將死的野牦牛要來這里飲最后一口泉水,靈魂便可抵達(dá)天堂,因此巴毛窮宗也被稱為“天堂之門”。 ![]() 似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鄭義在那次用鏡頭拍下了一頭瀕死的野牦牛,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肉體死亡的場景,野牦牛俯臥跪地闔上雙眼那一刻,鄭義早已淚流滿面。身邊,動物尸骸遍地,一切都在告訴鄭義,這不是人類的屬地。 但他似乎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歸宿?!暗綍r候我會找一個野獸多的地方,從?。ㄡ鳙C時)殺生太多了,也算是一種回報吧?!编嵙x說。 ![]() 這或許是一個有著深深荒野情結(jié)的人的最后情懷。 如今的鄭義,社交平臺上的ID名稱依舊是“鄭義逃離人類”,也不時總有人在他深處繁華熱鬧之時懟一懟他,就如他這個“極端主義者”追求完美無打擾的旅程一般,他們仿佛也不允許他的人生走向荒野之外的其他岔口。 但我還是最愛他那句話—— “請原諒我前半生的放縱和不羈,后半生還會繼續(xù)?!?/span>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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