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糞記

魏學(xué)光

往日時光像一張張舊照片，映照在鏡面，反射到心上，一張張就漸次清晰起來。 

我是因?yàn)槭凹S拾得好，被全村人記得的。村里上了年紀(jì)的，沒多少人記得我的名字，但是提起當(dāng)年撿狗屎撿得多，工分掙得多的人，沒人不記得，一如村里人如今喝上了自來水，但從沒忘記村里數(shù)代人喝過的古井水。

我的童年正處在大集體的后期。當(dāng)年，撿狗屎，掙工分沒有什么難為情的，成年男勞力干一天記十分工分，成年女人算半勞力，干一天記五分工分。我們小孩子，不分男女，也想方設(shè)法掙工分，女孩子放牛，割草；男孩子撿狗屎。哪家工分多，可以分更多的糧食，甚至可以每天吃干飯，我們家姊妹多，一年到頭入不敷出，總是超支，分的糧食少，成天吃紅薯、喝稀飯。到我們稍大點(diǎn)，開始撿狗屎了，日子才有些改觀。

我六歲那年，爹專門給我編了個小筐，打了個小糞扒，我就跟著哥哥們撿狗屎去了。

剛開始，我影子似的跟著哥哥跑上跑下，跑東跑西，跑了很多地方，跑著跑著，我就熟悉了。于是，我不再跟著哥哥，我開始單干，哪兒狗多，哪兒狗屎就多，我越撿越熟練，越撿越多，越撿越快，漸漸地，我快超過哥哥了。這是哥哥沒有想到的，也是哥哥后來巴望不得的。

哥哥天性貪玩好耍，爹揍過他好多回，哥還是不長記性，仍舊狗改不了吃屎，仍舊“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彼澎`精怪，鬼點(diǎn)子多。經(jīng)常我們倆兄弟一起出去，在分岔的路口，哥呼朋引伴，招呼一伙伙同他一般年紀(jì)的人，玩“斗地主”、“斗羊角”、“滾鐵環(huán)”、“打陀螺”……玩得不亦樂乎。但他拾糞的筐空空如也，他一點(diǎn)也不著急。天像停電的燈泡逐漸暗下去的時候，哥就眼巴巴望著我回來。等到我們兄弟倆碰頭，哥戲謔地說道：“弟，你挑得重的很，壓狠了，長不高的?！?/span>

“哥替你分一半過來?！?/span>

哥趁著夜色，在路邊匆匆忙忙撿點(diǎn)牛屎，再從我的糞筐分一大半狗屎蓋在上面，哥挑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S筐到生產(chǎn)隊交秤評工分去了。

生產(chǎn)隊長被哥哥連著糊弄了幾次，后來隊長猴精起來，每個人交糞過秤時，他都要抽查，甚至逐個驗(yàn)收，哥哥終于露出了馬腳。哥哥狗屎里面摻牛屎，被生產(chǎn)隊長當(dāng)場扣除50分工分，以示懲罰。哥哥再次把爹惹急了，又好揍了哥哥一頓。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哎！”

“大家都過來看……”

生產(chǎn)隊長連著數(shù)天驗(yàn)收我交的狗屎，從來沒有摻過假，生產(chǎn)隊長扯著嗓子喊，招呼那些大哥哥們過來，學(xué)學(xué)我的誠實(shí)、可靠。那些摻過豬屎、牛屎、石頭、泥土的哥哥們面面相覷，很想像貓一樣閃竄躲開。

按大隊的規(guī)矩，交夠十公斤成色、質(zhì)量過關(guān)的狗屎，記工分五分，摻牛屎、豬屎等等的一律不算數(shù)，反之，還酌情罰扣10-50分工分。

生產(chǎn)隊陸隊長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偵察兵，我們?nèi)宥甲鸱Q他為“老戰(zhàn)士”，“老戰(zhàn)士”槍法準(zhǔn)，曾在朝鮮戰(zhàn)場一口氣撂倒三個美國鬼子。“老戰(zhàn)士”打戰(zhàn)內(nèi)行，也是個種田老把式，他當(dāng)然知道：“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彼仓琅Ｊ?、豬屎肥力遠(yuǎn)不及狗屎?！澳哪苡门Ｊ?、豬屎充狗屎呢？”

“哄鬼鬼都不信，還想哄我這個偵察兵出身的老戰(zhàn)士，真是的！”

“下一次，誰敢亂來，我敲爛他的腦殼，看他還敢不敢……”

“老戰(zhàn)士”出手狠，大家怕得很，再不敢亂來，都正兒八經(jīng)起來。 

時光儼如月亮的影子，不斷變幻、遷移、拉長，長得連得起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過去，我拜哥哥們?yōu)閹?，隨著我慢慢長大，哥哥那套本事有點(diǎn)不管用了，反過來，又拜我為師。

其實(shí)，撿狗屎也沒有什么竅門。

由于我屬狗，自然和狗親得很，熟得很。

小時候，媽媽把我背在背簍里，她干活的時候，就把我放到地上，跟我作伴的大都是雞、鴨、鵝、牛、狗……但陪得最多的還是狗。狗通人性，狗也忠誠、可靠，狗也認(rèn)人。你對它好，它對你好，培養(yǎng)人跟狗的感情，甚至比培養(yǎng)人跟人的感情還可靠、還長久。 

人有人蹤，狗有狗跡。撿狗屎得學(xué)會跟著狗走，狗多的地方自然狗屎就多。

我那時候小，還沒上學(xué)，有的是時間。我走遍了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機(jī)關(guān)、學(xué)校、企業(yè)……旮旮旯旯。我曉得哪兒的狗多狗少，哪兒的狗吃得飽、吃得好、拉得多。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走得多、看得多，也聽得多、聞得多，自然也就曉得狗在哪兒拉屎，一天拉幾次屎，哪兒的屎多，哪兒的屎少。

狗狗一般比人起得早，還等不到雞叫頭遍，在“林木漏月光，疏影如殘雪”的卯時，狗狗趁著月色拉下一天的第一泡屎。狗狗會選擇地勢稍低的墻角、洼地、竹林、樹林枯枝樹葉多的隱蔽處拉屎。畢竟，狗也有尊嚴(yán)，狗為了贏得人對它的尊重，絕對不會亂拉一氣，不會拉在大路、小路、屋門口、水井口、曬場等等人多的地方，或是澆菜、洗衣、取水地干凈地方。狗狗也不會當(dāng)著人拉，人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狗狗也能做到背著人拉，拉得隱蔽、拉得衛(wèi)生、拉得文明，至少對得住主人，不倒主人胃口，不礙主人觀瞻。

古話講：“吃不窮、穿不窮，不會算計一世窮。”

古話又講：“起早的鳥兒有蟲吃。”“起晚了，狗吃屎都吃不上熱的?！?/span>

我也慢慢明白這些道理。我不等爹媽喊叫，每天卯時，天還沒朦朦亮，我就收拾整齊，趁早趕到狗多屎多的地方。不費(fèi)一頓飯的功夫，我就把糞筐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為了多掙工分，為了家里人都吃得上干飯，我豁出去了，盡管我人小、個子小、力氣小，但我也想得出辦法來。我實(shí)在是撿得太多，筐裝得太滿太重，我實(shí)在是挑不起來。我硬是用糞扒拖著糞筐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前挪……為了多掙工分，舍不得扔出一泡狗屎。我老牛拉犁似的在沙子路、石子路、石板路……不停地拖。搞得干流夾背，搞得衣服上也沾上狗屎。

村里好心的叔伯們、孃孃們碰見我就嚷道：“造孽喲……”

“這么小的年紀(jì)，就吃這么大的苦！”

他（她）們不嫌我臟，碰到我就會幫我挑上一程，送我回家。

他（她）們看得見我，看得起我，看見我一天一天長大，也一天一天幫我長大，他（她）們一天一天老了，上了年紀(jì)，還記得起我。正如我長大后，無論走到多遠(yuǎn)，哪怕走到天之涯、地之角，也記得住他（她）們，忘不了他（她）們對我的好，忘不了他（她）們對我的恩…… 

未成年的狗一天要拉三次，成年的狗一天拉1-2次，我早上趁天不亮撿第一遍；太陽落山前撿第二遍，每天比別人起得早，每天撿狗屎選的地方比別人準(zhǔn)，每天比別人撿得多。

江南春早，寒暑易節(jié)。我淋著春天的毛毛雨，曬著夏天的辣辣日，蒙著秋天的濃濃霧，冒著冬天的霰霰雪，365天，雷打不動。我撿的狗屎多，撿的狗屎成色、質(zhì)量好，我掙的工分多，慢慢地我超過了村里的哥哥們。

“不到三尺高的幺崽，這么能干！”

“長大了那還得了……”

哥哥們納悶，有的不服氣，有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的瘋言瘋語，有的不再觀望，打定主意，想跟蹤我，看我到底有什么來頭，看我到底有什么本事。

都是喝村頭井水長大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更何況我也沒有什么獨(dú)門絕技，只不過我起得早，貪得黑，下得苦，霸得蠻，耐得煩。

我毫無保留地帶著哥哥們走遍一個個狗多、屎多的地方，剛開始，哥哥們不太相信，不相信大人搞不過小孩。去的地方多了，哥哥們嘗到了甜頭，每次跟著我，跟定我，一般都會滿載而歸。他們都信得過我，也佩服我，大多數(shù)哥哥也主動幫我挑上一程，幫我減輕些負(fù)擔(dān)。我也很感激哥哥們，從不怠慢他們，也從不欺騙他們，他們也愿意跟著我撿狗屎。在那個年代，回想起來，我們都一起長大，都一起玩耍，都一起高興，都一起出汗……那滋味伴著我一生一世，就像我離開家鄉(xiāng)有多遠(yuǎn)，也不敢背對故鄉(xiāng)，忘記故鄉(xiāng)，忘記家園……

也有個別哥哥不夠意思，耍些花花腸子。我每次把他們帶到狗多、屎多的地方，他們欺負(fù)我人小個子小，斗不過他們。他們狡黠刁鉆，一把把我掇到一邊。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這一堆，那一堆狗屎，全是我一個人發(fā)現(xiàn)的……都不要過來撿。”

“誰敢過來，我打斷他的腿！”

個別哥哥既耍橫又耍賴，我陪不起躲得起。

吃一塹，長一智。我在慢慢長大，我也在慢慢觀察周圍的人，周圍的事兒。后來，我慢慢地想明白了，我打心里很感激個別偏激、自私，甚至有些古里古怪的哥哥，正是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童年，讓我從小就看得清人世間的真真假假，看得清人世間的正面和背面，從而省去很多麻煩和苦惱。那些虛頭巴腦的家伙，我長大后一眼就能認(rèn)得出來。對待他們，我仍然不詆毀，不懷疑，不傷害他們，給予他們應(yīng)有的尊重和人格的平視，同常人一樣的對待。因?yàn)椋颐靼?，尊重人是我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和教養(yǎng)。人世間，無所謂吃虧不吃虧，也許你今天吃了一點(diǎn)小虧，以后就不會吃大虧。“塞翁失馬焉知禍福”，因?yàn)檎f老實(shí)話做老實(shí)事終有回報，我相信，在生命的長河里，時間會驗(yàn)得出一切真?zhèn)翁搶?shí)。 

隨著我一天一天長大，撿的狗屎一天一天增多，哥哥改邪歸正，也不好意思再偷奸取巧，也發(fā)狠老老實(shí)實(shí)的撿起狗屎來。他戒了賭，戒了玩，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真是三勤帶一懶，弟弟帶哥哥，帶出一個好哥哥……”

街坊隔壁鄰居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也時不時發(fā)些感慨，我隱隱約約聽到一些夸贊我的言語，我絲毫沒有沾沾自喜，更沒有飄起來，我還是我，一天一天老老實(shí)實(shí)，扎扎實(shí)實(shí)撿狗屎。天不亮起床，餓著肚子撿第一次，交生產(chǎn)隊過完秤后，再吃早飯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接著撿第二次。書照樣讀，狗屎照樣撿，一樣都沒有耽誤。

我們倆兄弟團(tuán)結(jié)一致，其利斷金，一年到頭可以掙三千多個工分，年底既多分到了大米，也分到了翹首期望無數(shù)年的肥豬肉，因?yàn)槲覀兗以僖膊皇浅袅恕?/span>

從此，我們家再也不用一日三餐吃紅薯了，那東西吃多了，吃傷了，吃怕了，吃到燒心、反胃，窩不出屎……多年后，我到城市生活，每每看見大人小孩大快朵頤狂吃紅薯的場面，我的胃都在條件反射似的排斥，都在痙攣，都在反胃。紅薯曾救過我們的命，但也傷過我們的心。從此，我們一家人都對紅薯既愛又恨。人世間，有些事情，好生奇怪，想徹底搞明白，那是難上加難呵。 

公元1981年，分田到戶，我和哥哥撿狗屎的勁頭更足了，雖然不用記工分，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呀。

我們倆兄弟撿的狗屎多，爹種田種地的勁頭大，當(dāng)年，我們家的糧食吃不完了，地里的蔬菜也吃不完了。

那個年代，種田種地不興化肥，不靠化肥，全靠農(nóng)家肥、草籽肥等糞肥、綠肥，莊稼長得好，不招蟲，土地也不板結(jié)，大米、蔬菜吃得津津有味。

爹爹一月搭棚種番茄；二月育辣椒；三月下瓜秧；四月種瓜豆；五月撒莧菜；六月播花椰；七月種甘藍(lán)；八月種白菜；九月種青菜；十月播烏塌；冬至收蘿卜；小雪收白菜。一年下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瓜菜滿屋。

爹爹種的截把蘿卜個大、櫻紅、肉脆，比任何水果都甘甜，吃得我們口齒留香。爹爹種的檳榔香芋燉煮出來色香味俱佳，比吃肉還香。爹爹種的茭白又白又嫩，素炒起來，能下兩海碗米飯……

爹爹種了一輩子的田地，他對土地的感情跟對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他對土地的熟悉，也像是對我們的熟悉是一樣的。受惠于祖祖輩輩勤儉持家、耕讀為本的家風(fēng)家德，爹爹對土地、水、肥、牲畜、作物有一種虔誠、崇高的敬畏，他曉得這些東西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緊密相連的，像我們?nèi)祟惖氖肿愎侨庖粯?，是萬萬分不開、割不斷的。你對土地流過多少汗水，下過多少糞肥，土地會加倍回饋你豐碩的果實(shí)和收成。你懶只會圖省事，光會撒化肥，甚至只會坐享其成，那土地也會加倍懲罰你，不僅收成少、味道差，土地的肥力會一年不如一年，土地的板結(jié)程度會一年比一年深。

“只會撒化肥種田，那是在種'衛(wèi)生田’，會砸了子孫的飯碗的……”爹爹苦口婆心地告誡我們。 

爹爹不會講什么大道理，只會勤勤懇懇、老老實(shí)實(shí)地言傳身教，教會我們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愛護(hù)自然、適應(yīng)自然，然后才會凈化自然、欣賞自然，享受自然的美好和饋贈。 

河山依舊，故園無恙，我的江南故人大多已作古。

天命之年的我，一次一次以夢為馬，馳騁在舊的時光里，在舊的家園?，F(xiàn)實(shí)或是夢境，我那朝思暮想、血脈相連、魂牽夢縈的家園，像一個偌大的紀(jì)念館，時時刻刻處處提醒我記住它的過去、現(xiàn)在和我來。警醒我規(guī)規(guī)矩矩、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好人生的每一“撇”、每一“捺”。

我不能失去它；

我們?nèi)祟愐膊荒苁ニ?/span>

它是我們?nèi)祟惞餐募覉@……

作者簡介：魏學(xué)光，1970年9月出生，現(xiàn)供職于新疆吐魯番市大數(shù)據(jù)中心，曾在省、市級刊物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百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