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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魯達詩30首

       licaptain 2022-05-22 發(fā)布于河南

      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年7月12日-1973年9月23日),智利當代著名詩人。13歲開始發(fā)表詩作,1923年發(fā)表第一部詩集《黃昏》,1924年發(fā)表成名作《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自此登上智利詩壇。他的詩歌既繼承西班牙民族詩歌的傳統(tǒng),又接受了波德萊爾等法國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影響;既吸收了智利民族詩歌特點,又從沃爾特·惠特曼的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自己最傾心的形式。聶魯達的一生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政治,另一個是愛情。他早期的愛情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被認為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獨身的紳士

      年輕的同性戀男子和多情的女子,

      患了失眠癥長年守寡的婦人,

      懷了三十個鐘頭身孕的年輕妻子

      以及在黑暗中走過我花園的嘶啞的貓們,

      像一串顫動的色情牡蠣編結(jié)而成的項鏈

      他們環(huán)繞著我單身的寓所,

      像堅強的敵軍和我的靈魂作對,

      像穿著睡衣的謀叛者

      奉命交換持久且深厚的親吻。

      燦爛的夏引導戀人們

      編列成統(tǒng)一而憂郁的軍團,

      由胖、瘦、悲、喜的配偶組成:

      在高雅的椰子樹底下,在海洋和月亮的旁邊,

      褲子和裙子的生活延續(xù)著,

      撫摸絲襪的唏嗦聲,

      以及閃爍如眼眸的女人的胸脯。

      那個小職員,經(jīng)過好一段時間,

      經(jīng)過一星期的枯燥,晚上在床上看完小說之后,

      終于引誘了他的鄰居,

      帶她去看悲戚的電影,

      男主角不是小伙子就是熱情的王子,

      而他用熱情、潮濕帶有煙味的雙手

      撫摸她柔毛覆蓋的雙腿。

      誘奸者的黃昏和夫妻的夜晚

      連合成兩件被褥埋葬我:

      午餐之后,年輕的男學生

      和年輕的女學生和牧師各自手淫,

      動物徑相通奸,

      蜜蜂發(fā)出血腥味,蒼蠅慍怒地作響,

      堂兄弟和堂姊妹玩著奇異的游戲,

      醫(yī)生狂怒地瞪著年輕病人的丈夫,

      早晨的時候教授心不在焉地

      履行他的婚姻義務(wù)并且吃著早餐,

      此外,通奸者在高大、廣闊如輪船的床上

      用真誠的愛相愛著:

      真確而永恒地

      這糾纏、呼吸的大森林包圍我,

      它巨大的花朵像口和齒,

      它黑色的根像指甲和鞋子。

      ■鰥夫的探戈

      哦冤家,你現(xiàn)在一定已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

      你一定已侮辱了我母親的記憶,

      咒罵她為腐朽的母狗和狗娘,

      你一定又在黃昏獨自,獨自一人喝著下午茶,

      兩眼盯著我那雙早已不穿的舊皮鞋,

      一想起我的病痛,我的惡夢,我的三餐,

      你一定又高聲詛咒,好像我就在那里

      埋怨熱帶氣候,埋怨笨拙的苦力,

      埋怨那害我受苦的煩人高熱,

      以及我始終痛恨的丑陋的英國人。

      冤家,哦,多么難挨的夜晚,多么寂寞的大地!

      我又一次回到寂寥的臥房,

      在餐館里吃冰冷的午餐,又一次

      我把褲子和襯衣拋落一地,

      我的房里沒有掛衣的吊鉤,墻上沒有任何人的照片。

      我多么愿意用我靈魂中的陰影去換取你的歸來,

      每一個月份的名稱威脅著我,

      而冬天這個字眼多像哀傷的鼓聲。

      以后你將會在那株椰子樹旁找到那把

      我唯恐你殺害而將之藏起的刀子,

      現(xiàn)在我突然很想嗅一嗅它那鋼制廚具的味道——

      它習慣你手的重量和腳的光澤︰

      在潮濕的泥土下,在失聰?shù)母恐g,

      在所有人類的語言之中,這可憐蟲只認識你的名字,

      而厚積的泥土不能理解你那

      用不可解的神圣質(zhì)地所構(gòu)成的姓名。

      正如想起你雙腿間清澈的白晝——

      安放如寂靜冷酷的太陽之水,

      想起你眼中安睡飛翔的燕子,

      想起你心中狂怒的瘋狗令我心痛,

      我也看到了今后橫在我們中間的無數(shù)個死亡,

      我從空氣中呼吸灰燼和毀滅,

      永遠環(huán)繞我狹長,孤寂的空間。

      我愿意用這巨大的海風去交換你那

      隨著馬皮鞭的抽打聲而涌現(xiàn)的嘶啞的呼吸——

      在許多個漫長的夜晚我聆聽而不能忘懷。

      為了聽,在后屋裹,你那

      滴落如瘦小,顫抖,銀色,執(zhí)著的蜂蜜的撒尿聲,

      我愿意千百次放棄我所擁有的陰影合唱隊,

      我內(nèi)心聽到的無補于事的劍擊嘈雜聲,

      以及獨坐于我眉間的血鴿?

      它呼喚著逝去的事物,逝去的事物,

      那不可分離卻又失落的質(zhì)素。

      ■四處走走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我恰巧走進裁縫店和電影院,

      萎縮,無解,像毛氈制成的天鵝

      在根源與灰燼的水中航行。

      理發(fā)店的氣味使我號哭,

      我只想要石頭或羊毛的休憩,

      我只想不再看到建筑物或花園,

      不再看到商品,眼睛或電梯。

      我恰巧厭倦了我的雙腳和指甲

      以及我的頭發(fā),我的影子。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但那將是賞心悅目的,

      用一朵剪下的百合花去驚嚇公證人

      或用一記耳光把尼姑打死。

      那將是可愛的,

      帶著一把綠色的刀子穿過街上

      并且大叫,直到我凍死。

      我不想繼續(xù)做黑暗中的根,

      躊躇,外伸,困得顫抖,

      下垂,在大地濕透的內(nèi)臟里,

      專注,冥想,每日進食。

      我不想給自己太多的厄運,

      我不想繼續(xù)做根和墳墓,

      孤寂的地下隧道,尸體滿布的地窖,

      僵冷,沮喪而死。

      那就是為什么看到我?guī)еO(jiān)獄的臉來到時,

      星期一燃燒如石油,

      并且在運行時大叫如一只受傷的輪子,

      朝著夜晚邁出熱血的步伐。

      它將我擠往某些角落,擠進某些潮濕的屋內(nèi),

      擠進骨頭突出窗外的醫(yī)院。

      擠進某些帶有酸醋味道的補鞋店,

      擠進驚慌如縫隙的街道。

      那兒有琉璃色的鳥和恐怖的腸子

      懸掛在我所憎惡的房門上,

      那兒有假牙被遺忘在咖啡壺里,

      那兒有本該因

      羞恥和驚嚇而哭泣的鏡子,

      那兒到處是傘,監(jiān)獄以及肚臍。

      我?guī)е潇o,帶著眼睛,帶著鞋子四處走動,

      帶著忿怒,帶著遺忘,

      我走過,跨經(jīng)辦公室和整型商店,

      以及鐵絲上懸吊著衣服的天井:

      內(nèi)褲,毛巾和襯衫——滴下

      緩慢,污穢的淚水。

      ■無法遺忘(奏鳴曲)

      如果你問我上那兒去了,

      我必得說「事情發(fā)生了」。

      我必得提及路石模糊的地面

      以及始終自我毀滅的河流:

      我只知道鳥兒丟失的事物,

      被拋在腦后的大海,以及我姊姊的哭泣。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地區(qū),為什么一天

      緊接著另一天?為什么漆黑的夜晚

      在口中堆積?為什么有人死去?

      如果你問我打那兒來,我必得和破碎的事物交談,

      和苦澀的器皿,

      和腐爛的巨獸,

      以及我受創(chuàng)的心。

      那些跨過我思緒的不是記憶,

      也不是在我們遺忘中熟睡的黃鴿,

      而是帶淚的臉孔,

      探入喉頭的手指

      以及自樹葉中掉落的:

      被我們憂傷的血液滋養(yǎng)的歲月——

      那逝去的歲月它的黑暗。

      這里有紫羅蘭,燕子,

      每樣令我們愉悅、出現(xiàn)在

      甜蜜精美的卡片上的事物——

      時間和甘美漫步其間。

      但讓我們不要再去探索齒后的一切,

      不要再去啃嚙寂靜堆筑起來的外殼,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有那么多的死者,

      有那么多被紅日割裂的堤防,

      有那么多碰撞船身的頭顱,

      有那么多將吻圍封住的手,

      以及那么多我想遺忘的事物。

      ■在林中誕生

      當?shù)久鬃源蟮爻榛?/p>

      它面粉的谷粒,

      當麥子挺直它的小側(cè)腹抬起它牽手的臉龐,

      我動身前往男人與女人相擁的林蔭,

      為了一探那綿延持續(xù)的

      無數(shù)的海。

      我不是被攜于潮水之上的工具的兄弟

      就像置身挑釁的珍珠的搖籃里一般:

      我不在即將死去的掠奪的疆域里顫抖,

      我不被黑夜的重擊所驚醒,

      那被突發(fā)的嘶啞的鈴舌所驚嚇的黑夜,

      我不會市,也不是旅游者——

      在其鞋底最后的風屑悸動著,

      而歲月的浪僵硬地回來死亡。

      我手里捧著斜睡在種子上的鴿子,

      在它石灰和血液濃稠的發(fā)酵中

      住著八月,

      住著從它深凹的高角杯蒸餾出來的月份:

      我用手環(huán)繞成長中的羽翼的新影:

      明日將蔚成草叢的根和羽毛。

      水滴巨大的凝聚,渴望睜開的眼皮——

      絕不縮小,在殘酷的陽臺之旁,

      在遺棄的海洋的冬天里,或者在我遲緩的步履中:

      因為我是為誕生而誕生,為了接納一切

      接近的腳步,一切像一顆新的顫抖的心打在我胸口的事物。

      生命像平行的鴿子在我的衣服旁休憩,

      或者包容于我自身的存在與我不規(guī)則的聲音里

      為了回歸到本體,為了緊握之夜落盡的空氣,

      握緊花冠上的泥土它潮濕的誕生:我必須

      回歸且存在多久?最深埋的花朵之芳香,

      在高巖上搗碎的最精致的浪花之芳香——

      它們必須在我的體內(nèi)保存它們的家園多久

      直到再度成為憤怒和芳香?

      多久啊,雨中之林的手得用它

      所有的針線親近我

      為了編織群葉高貴的吻?

      再一次

      我傾聽那煙中之火般的接近,

      自大地的灰燼誕生,

      充滿花瓣的光:

      而太陽——將地

      分割成麥穗的河流——到達我的嘴里

      像一顆被埋葬又再度成為種子的古老的眼淚。

      ■我述說一些事情

      你們將會問,那些紫丁香都到那里去了?

      那些開著罌粟花的形而上學?

      那些不斷錘打你的語言

      且給它們洞穴

      與鳥的雨呢?

      我要告訴你們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住在馬德里的

      一個郊區(qū),有鈴聲

      有鐘,有樹。

      在那兒你們可看見

      西班牙瘦削的面孔

      彷佛一汪皮革的海洋。

      我的房子被喚做

      花之屋,因為它到處開著

      天竺葵︰那真是一間

      漂亮的房子,

      有著狗與孩童。

      你記得嗎,拉兀爾?

      你呢,拉斐爾?

      在九泉之下的菲德利哥啊,

      你可記得,

      你可記得在我房子的陽臺上

      六月的陽光把花朵溺斃在你的嘴里?

      兄弟啊,兄弟!

      到處是

      熱鬧的喧囂聲,商品的鹽味,

      隆起的跳動的面包堆,

      在我們阿瓜列斯區(qū)的市場,它的銅像

      是一座干涸的墨水池,在回旋的黑絲鰲中︰

      橄欖油流進長柄匙里,

      腳與手

      深沉的脈動涌向每一條街,

      公尺,公升,敏銳的

      生命度量衡,

      堆積如山的魚,

      映著冷冽陽光的屋頂?shù)膱D織,在其上

      風信雞搖搖晃晃,

      瘋狂精致的馬鈴薯的象牙,

      一波一波的西紅柿翻滾入海。

      而有一天早晨,這一切都燒起來了,

      有一天早晨,篝火

      自地底迸出

      吞噬著人民︰

      從那時起就是火,

      從那時起就是槍彈,

      啊,從那時起就是血,

      帶著飛機與摩爾人的盜匪,

      帶著戒指與女伯爵的盜匪,

      帶著念念有詞的黑衣修士的盜匪,

      他們穿梭過空中殺害兒童,

      街道上兒童們的血單單純純地

      流著,正像兒童的血!

      連胡狼自己都鄙視的胡狼,

      連干癟的薊都咬噬、唾棄的石頭,

      連毒蛇都憎惡的毒蛇!

      就在你們的面前,我看到全西班牙的

      血沸騰如潮水,

      孤注一擲地要把你們溺死在

      榮耀與刀叉的浪里!

      賣國的

      將軍們︰

      注視著我的死屋,

      注視著破裂的西班牙,

      從每一間房子迸出的是金屬

      而不是花,

      從每一個西班牙的凹口

      西班牙鉆出來了,

      而從每一個死去的孩童生出有眼睛的槍,

      而從每一樣罪惡生出子彈,

      那子彈終有一天將找出你們的

      心的靶眼!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xiāng)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一些野獸

      這是鬣蜥蜴的晨曦。

      自他拱起如虹的背脊

      他的舌像標槍一樣地

      穿入護根,

      僧院樣的蟻堆悅耳地

      猬集于矮樹叢中,

      駱馬,希罕如云山間的氧,

      而美洲駝在充滿露水的

      優(yōu)雅世界中睜開他

      坦承寬圓的眼睛。

      猴子沿著黎明的河岸

      編織一條

      無限性愛的絲線,

      搗毀花粉之墻

      并且挑動起

      蝴蝶紫色的飛翔。

      這是鱷魚的夜晚,

      軟泥之上屬于鼻子的

      純粹、抽新芽的夜晚,

      而甲冑單調(diào)的聲音

      自被睡眠浸透的沼澤上方

      落回原始的大地。

      美洲虎用他磷光的茫然

      觸弄樹葉,

      每周獅像燒盡的火焰

      奔跑于群葉之上,

      而森林的醉眼在他的體內(nèi)

      燃燒。

      獾搔著河流的

      腳,循著余味追蹤巢穴──

      那悸動的喜悅

      他們將咧著紅牙攻擊。

      而在巨水深處

      巨蟒躺臥

      如大地的圓周,

      掩覆于儀典的泥土中,

      貪婪又虔誠。

      ■馬祖匹祖高地

      從風到風,像一張?zhí)摽盏木W(wǎng)

      我穿過街道與大氣,來了又去,

      跟著秋天的君臨的葉子們四處流傳的

      新幣,以及在春天與玉蜀黍間,

      裝在一只下降的手套,那最偉大的愛——

      像被拉長的月亮——所遞送給我們的。

      (尸體狂暴的氣候里燦爛

      鮮活的日子:鋼轉(zhuǎn)變成

      酸的寂靜:

      夜磨損,直至最后的粉粒:

      婚禮之土受襲擊的雄蕊。)

      在提琴堆里等候我的那人

      他碰到了一個像埋在地下的塔一樣的世界,

      螺線沉陷到有著粗澀

      硫磺顏色的眾葉之下:

      而甚至要更下去,在地質(zhì)學的黃金里,

      像一把借著流星為鞘的刺刀

      我沉下我狂暴溫柔的手

      直逼地物最深最深的生殖器。

      在深不可測的潮流里??款~頭,

      我潛沒如被硫磺的平靜所圍繞的一滴,

      并且,像一個盲人,回歸我們

      衰竭的人類春天的茉莉。

      如果花把珍貴的種籽丟棄給花

      而巖石把它的粉衣播撒在一件

      瘀傷的鉆石與沙的外衣里,

      人就把他從海特定的泉源里拾取的

      光的花瓣壓縐,

      并且鑚打那在他手中悸動著的金屬。

      而很快地,帶著衣飾與煙,在沉沒水中的桌上,

      像搞混了的量,靈魂依舊存在:

      石英與無眠,大海里

      冷潭一般的眼淚:但即使在那時候——

      摧毀它,用紙與仇恨鼓舞它的死亡,

      在習性的地毯里悶死它,在敵視的

      鐵絲的外衣里扯裂它。

      不:誰(彷若血紅的罌粟)能手無寸鐵地護衛(wèi)

      他的血液通過這些走道,天空,

      海洋或者公路?憤怒已經(jīng)把

      買賣生物的商人他悲傷的貨品揮霍光了,

      而在梅樹的頂顛,有一千年

      露珠把透明的地圖留給了期待的

      樹枝:啊心,啊在秋天的

      洞窟間破碎的額頭。

      有多少次在冬天城市的街上或者

      巴士上或者黃昏的船上或者狂歡夜

      更稠密的孤獨里,在陰影的聲音,

      在鐘聲,在人類喜悅真正的洞穴里,

      我渴望能逗留,能尋找那隱藏在

      石頭或者吻的閃電里,我一度觸及的永恒且神秘的血脈。

      (那在麥中,像一則隆起小乳房的

      黃色故事,重復敘說著一個

      在肥沃的土壤里無限溫柔的號碼的,

      以及那,永遠相同的,在象牙中褪殼的:

      以及那在水中半透明的家鄉(xiāng),那從

      孤雪直到血波的一口鐘。)

      我只能抓到一串臉孔或者墮落的

      面具,彷佛一環(huán)環(huán)中空的黃金,

      彷佛散落的衣裳,那叫可憐的樹族恐懼戰(zhàn)栗的

      兇暴的秋天的女兒。

      沒有地方來安置我的手,沒有地方——

      流動像帶鏈的春泉,或者

      堅實如煤或水晶的硬塊——

      能夠響應(yīng)我張開的手的熱或冷。

      人是什么?在他打開的話匣的哪一角,雜著

      店鋪和笛聲,在他金屬性運動的哪一環(huán)

      存在著不可破壞、不可毀滅的,生命?

      存在,如同玉蜀黍脫粒,在儲放

      挫敗經(jīng)歷和不幸事件的無盡的

      谷倉,從一到七,到八

      而每個人有著的不只是一個死,而是許多的死:

      每一天的小死亡,那在郊外爛泥中自我滅絕的

      塵、蛆、燈,每一天的小死亡都帶著肥胖的翅翼,

      短矛一般闖進了每一個人,

      而人被面包與小刀所圍攻,

      養(yǎng)牛人:港口的浪子,黑皮膚的農(nóng)耕隊長,

      或者鬧區(qū)里的一只老鼠:

      他們都在等候死亡,在等候每日短暫死亡的同時軟弱了:

      而他們不祥的苦難每日都是一只

      他們必須顫抖地喝著黑茶杯。

      好多次強大的死亡誘引著我:

      它正像隱形于海波的鹽,

      而它隱形的氣味所散布的

      正像一半一半的洼地與高地,

      或者風和雪堆所構(gòu)筑的巨大的殿堂。

      我來到鐵的邊緣,來到窄隘的

      空中走道,來到農(nóng)作物與石頭的尸衣,

      來到無路可走的星際的真空,

      以及令人暈眩的渦狀的大道:

      但,巨大的海,啊死!你并非一波一波地來到,

      而是夜曲般澄亮的急馳,

      或者像夜絕對的詩歌。

      你從來不曾藏在我們的口袋偷偷地過來干涉,你的

      到訪終必有著一件猩紅的外衣,

      一張八方肅靜的曙光的地毯,

      或者一筆入祀或入土的淚的遺產(chǎn)。

      我無法愛那存在于每一生命之內(nèi)的樹,

      一旦它微小的秋天在肩上(一千片葉子的死亡),

      所有那些假的死與復活——

      而不想到大地,不想到深淵:

      我期望在最浩闊的生命里游泳,

      在最澎湃洶涌的出??凇?/p>

      而當,逐漸地,人們開始否定我,對我

      閉絕他們的門路令我散發(fā)活力的手無法

      碰觸他們受傷的內(nèi)在,

      我乃一街一街,一河一河,

      一城一城,一床一床地走著,

      我滲雜鹽味的面具穿越過沙漠,

      而在最后一個受辱的村落,沒有燈,沒有火,

      沒有面包,沒有石頭,沒有安靜,我

      獨自流浪,死著自己的死。

      那村落貧苦的子嗣在饑餓的體內(nèi)

      狼吞虎咽的食物里所延續(xù)的不是

      你,啊陰暗的死亡,鐵羽毛的鳥:

      相反的,那是舊繩腐朽了的一根線,

      是不曾打斗過的乳房的一粒原子,

      或者不曾掉落到額頭的粗澀的露水。

      是那無法被再生的,沒有和平

      沒有領(lǐng)土的小死亡的碎片:

      一塊骨頭,一陣在自己體內(nèi)死去的教堂中鐘聲。

      我解下碘酒的繃帶,把我的手探進

      那正摧殺著死亡的不幸的疼痛,

      而我什么也沒碰到,除了自靈魂的隙縫

      溜進來的一陣風。

      我跟著登上地的階梯,

      穿過失去的叢林野蠻的糾纏

      走向你,馬祖匹祖。

      巍峨的梯石之城,

      那不曾被大地的睡衣遮藏之人

      終于擁有的住所。

      在你身上,彷佛兩條平行的直線,

      閃電以及人的搖籃

      在荊棘的風中擺蕩。

      石頭之母,兀鷹的泡沫。

      人類黎明高危的暗礁。

      埋葬于原始沙層的鋤頭。

      這是舊巢,這是新居:

      這里玉蜀黍豐實的谷粒高高躍起

      又像紅雹一樣射下來。

      這里金黃的纖維自駝馬身上剝下,

      覆蓋愛,墳墓,母親,

      國,禱詞,勇士。

      這里入夜之后人腳與鷹爪

      同棲于高大血污的

      獸穴,并且在清晨

      以雷電的步履行走于精純的霧上,

      并且碰觸土地與石頭

      直到他們在夜里,在死亡里認出他們。

      我注視著衣服與手,

      注視著回聲的洞穴里的水跡,

      注視著那被,借我的眼睛觀看

      地上的燈籠,借我的手替

      滅跡的木頭敷油的臉龐,所磨平的

      一面墻:因為一切的東西,衣飾,發(fā)膚,容器,

      語字,酒,面包,

      都消失,墮落到泥土里。

      而大氣涌進,它

      橘花的手指撫過所有入眠的事物:

      一千年的大氣,月月周周的大氣,

      一千年蔚藍的風,一千年鐵的山脈,

      彷佛腳步們溫柔的颶風

      磨亮著孤獨的石頭區(qū)域。

      獨一深淵最冷暗的部份,溪谷,最深溪谷的

      陰影,那正是何以真實

      最灼燙的死會來到你

      數(shù)量的空間,

      并且自打孔的巖石,

      猩紅的飛檐

      以及層列的水道,

      你像在秋天一般地滾進

      單一的死。

      今天空虛的風不再哭泣,

      不再認識你的泥腳:

      它已經(jīng)忘掉那

      當閃電的刀叉亂割

      而巨樹被霧所吞噬,被狂風砍倒時

      濾清天空的你的大水罐。

      它扶起一只從高崗遽然跌落到

      時間的盡頭的手。

      你們已不再存在,蜘蛛之手,虛弱的

      線縷,糾纏的網(wǎng):

      一切都已離散崩潰了:習俗,破碎的

      音節(jié),眩眼的光之面具。

      只剩下石頭與字的永恒:

      城彷佛一只杯子被每一只活著,

      死著,沉默著的手舉起,被如此多的死

      所支撐,有著如此多生的一面墻,

      石之花瓣的砍擊:永生不死的玫瑰,住所:

      這冰河殖民地的安底斯巖脈。

      當土色的手變成

      真正的泥土,而當微小的眼睫闔上,

      滿載粗糙的墻,滿載著城堡:

      而當人類亂陳于他們的地獄,

      旗一般開展的精確仍舊存在;

      人類黎明的高地:

      包含寂靜的最高的容器:

      繼無數(shù)多生命存在的石頭的生命。

      請隨我攀登,亞美利加之愛。

      隨我親吻秘密的石塊。

      烏魯班巴銀白的激流

      使花粉飛到它的金杯。

      空虛的藤蔓,

      石化的植物,僵硬的花環(huán),

      翱翔于山中寶庫的靜寂之上!

      來吧,微小的生命,從大地的

      翅翼間,同時——晶瑩而冰涼,被錘薄的空氣

      引出遭襲擊的翡翠——

      野蠻的水啊,你也從雪來到了。

      愛,愛,直到突然的夜;

      從宏亮的安底斯山的燧石,

      直到黎明的紅膝蓋,

      默想那盲眼的雪之子吧!

      哦,響亮威嚴的威卡馬右,

      當你打你世襲的雷聲打碎成

      白色的泡沫,像受傷的雪,

      當你陡峭的狂風

      歌唱且鞭打震醒天界,

      你把哪一種語言帶給一只幾乎不曾自

      你安底斯泡沫斷根的耳朵?

      誰抓住冰冷的閃電

      并且任它深愛著高地,

      在它冰結(jié)的淚珠間被均分,

      在飛刀上顫抖,

      錘打著它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結(jié)構(gòu),

      引導向它勇士的床榻,

      驚愕于它巖石的結(jié)局?

      你苦惱的閃光在說些什么?

      你秘密反叛的閃電可曾一度

      滿載著語字旅行?

      在你細瘦的動脈水流里,

      誰能粉碎凍結(jié)的音節(jié),

      黑色的語言,金黃的旗幟,

      無底的嘴巴,被抑制的叫喊?

      誰在四處切取那些

      生自泥中為我們守望的花的眼瞼?

      誰在投擲那些從你滂沱的

      手中墜下的死滅的精子群,

      為了將他們被猛打的夜播撒在

      地質(zhì)學的煤里?

      是誰拋棄這些誓約的樹枝?

      誰,容我再一次問,埋葬了這些告別?

      愛,愛,不要碰觸界線,

      也不要崇拜沉沒水中的頭顱:

      讓時間在它破碎的泉源的大廳里

      完成它的雕像,

      并且在急流與壁壘間搜集

      自峽谷來之大氣,

      平行的風的被褥,

      山脈盲目的運河,

      露水粗暴的問候;

      并且爬吧,一朵花接一朵花地,穿過厚度,

      踐踏那被扔棄的蛇。

      在這鋸齒狀的地帶——石頭與森林,

      綠色星星之塵,明亮的叢林——

      曼吐爾谷爆發(fā)如活湖泊,

      或找一片寂靜的新平原。

      來到我真正的本體吧,來到我的黎明,

      直達加冕的孤獨。

      死去的王國仍舊活著。

      而鐘座上,兀鷹血污的陰影

      像一艘黑船穿過。

      星座之鷹,霧的葡萄園。

      失去的棱堡,盲目的彎刀。

      星綴的帶子,神圣的面包。

      急流的階梯,巨大的眼瞼。

      三角狀的膜,石之花粉。

      花崗巖的燈,石之面包。

      礦物般的蛇,石之玫瑰。

      入土的船只,石之泉源。

      月的馬匹,石之亮光。

      赤道的象限,石之蒸汽。

      絕對的地理,石之書籍。

      雕在狂風中的冰山。

      湮沒的時光的珊瑚。

      被手指磨平的堡壘。

      被羽毛攻擊的屋脊。

      鏡之串集,風暴之基石。

      被匍匐的藤草推翻的王座。

      血爪的政權(quán)。

      在斜坡上被停住的強風。

      靜止的綠藍色的瀑布。

      安眠者族長般的鐘。

      臣服之雪的衣領(lǐng)。

      沿著它的雕像被拉長的鐵。

      緊閉而無法進入的風暴。

      獅之手腳,嗜血的石頭。

      陰暗之塔,雪的辯論。

      高舉于手指、根莖之上的夜,

      霧的窗戶,冷酷之鴿。

      夜間活動的植物,霹靂的雕像。

      實在的山脈,海上的屋頂。

      迷失之鷹的建筑。

      天空的繩索,絕頂之蜜蜂。

      血污的水平面,高筑之屋。

      礦物之泡沫,花崗巖的月。

      安底斯山之蛇,萈紫的額頭。

      寂靜之圓頂,純凈的祖國。

      海的新娘,大教堂之樹。

      鹽的結(jié)晶,黑翼的櫻桃樹。

      雪的牙齒,冰冷的雷聲。

      抓傷的月,險惡的石頭。

      毛發(fā)冰冷之頭,大氣之動作。

      手之火山,陰郁的瀑布。

      銀之波浪,時間的目的地。

      10

      石頭之內(nèi)是石頭,而人在哪里?

      大氣之內(nèi)是大氣,而人在哪里?

      時間之內(nèi)是時間,而人在哪里?

      你是否也是非完整的人類破裂的

      斷片,是經(jīng)由今日的

      街衢,經(jīng)由足跡,經(jīng)由死寂的秋的葉子

      把靈魂錘打進墳墓里的

      空心的鷹的斷片?

      悲慘的手,腳,悲慘的生命……

      那些暗鈍的日子——

      在你體內(nèi),像灑在節(jié)慶的

      短矛之上的雨,

      它們可曾一瓣一瓣地給空虛的嘴

      它們暗黑的營養(yǎng)?

      饑餓,人的珊瑚,

      饑餓,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啊饑餓——你羅列的暗礁可曾

      攀登到這些松散的塔上?

      我要問你,路上的鹽,

      給我看看鏝子。允許我,建筑樹,

      用一根小樹枝磨滅石頭的雄蕊,

      允許我爬過一切大氣的梯級到達空虛,

      刮削生命的要害直到我觸及人。

      馬祖匹祖,你是否把

      石頭置于石頭之內(nèi),而破布,在基礎(chǔ)里?

      把煤置于黃金之內(nèi),而在它里面,血液的

      紅雨滴在顫抖?

      把你所埋葬過的奴隸還給我吧!

      把窮人的硬面包從這土地上

      抖出來,讓我看看農(nóng)奴的

      衣服跟窗戶。

      告訴我他活著的時候怎么個睡法,

      告訴我他睡覺是不是帶著

      刺耳的聲音,張大嘴巴,像因疲倦而

      凹進墻壁的一個黑色的破洞。

      墻壁,墻壁!如果每一層石頭

      壓在他的睡眠上,并且如果他跌倒在下面,

      就像在月亮下面,做著那個夢!

      古老的亞美利加,湮沒的新娘,

      你的手指同時——

      當離開叢林往諸神空虛的高處,

      在光與虔誠的婚慶旗幟下,

      混合著鼓與長矛的雷聲,

      同時,你的手指同時——

      那些被抽象的玫瑰與冰冷的直線,那些

      被新種的玉蜀黍血污的乳房轉(zhuǎn)變成

      明亮實體的織物,轉(zhuǎn)變成堅硬的洞穴,

      同時,同時,被埋藏的亞美利加啊,你是否

      在最偉大的深淵,在苦澀的腸里,學鷹一樣把饑餓藏著?

      11

      穿過混亂的輝煌,

      穿過石頭的夜,讓我把手探進,

      并且讓被遺忘的古老的心像一只被囚禁了

      一千年的鳥在我的體內(nèi)跳動!

      今天讓我把這快樂忘掉,比所有的海還寬,

      因為人比所有的海以及他的島嶼還寬,

      并且必須掉進他里面,如同掉進井泉,

      帶著一枝秘密的水與玄奧的真理升上來。

      讓我忘掉,廣闊的石頭,強有力的比例,

      超絕的尺寸,蜂巢狀的基石,

      并且在今天讓我把手從三角板滑下鹽血

      與粗麻布的斜邊。

      當,像一具紅翼鞘做的蹄鐵,憤怒的兀鷹

      在飛翔的秩里撞擊我的額頭,

      而那些食肉類羽毛的颶風把幽暗的灰塵

      從斜梯上卷起:我看不見急馳的鳥獸,

      看不見它腳爪盲目的刈弧。

      我看到遠古的本體,奴仆,田野里的睡眠者,

      我看到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

      在黑色的強風,在雨與夜的黑色底下,

      枕著雕像沉重的石塊:

      劈石者璜安,委拉哥拉的兒子,

      食冷者璜安,綠色星星的兒子,

      赤足者璜安,土耳其玉的孫子,

      與我一同復活吧,兄弟。

      12

      與我一同復活吧,兄弟。

      把你的手從四處散播的哀愁的

      深處伸出來給我吧。

      你不會從巖石的底部回來。

      你不會從地底的時間回來。

      你變硬了的聲音不會回來。

      你戳了孔的眼睛不會回來。

      自泥土的最內(nèi)部注視我,

      耕者,織者,沉默的牧人:

      守護神野駱馬的馴服者:

      被挑釁的絞刑臺的石匠:

      安底斯山淚水的持瓶者:

      手指被搗碎的珠寶商:

      在谷粒間顫抖的農(nóng)夫:

      濺灑你的黏土的陶工:

      把你們古老,埋在地下的哀愁

      倒進這新生命的杯子吧。

      給我看你們的血跟你們的犁溝。

      告訴我:我在這兒受罰,

      因為一顆寶石它不發(fā)光,因為土地

      不能及時生出石頭或谷粒:

      給我看你們摔上去的石頭

      以及他們用來絞死你們的木頭。

      點燃那些古老的燧石,

      那些古老的燈,那些跨過千百個世紀

      黏到傷口的鞭子,

      以及沾著血腥光彩的斧頭。

      我來借你們死去的嘴巴說話。

      讓四處分散的沉寂的嘴唇

      自泥土的每一部份集合起來,

      并且從無底的深淵終夜不斷地對我說話

      彷佛我像錨一樣緊系著你

      告訴我每一樣事物,一鏈接一鏈,

      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一級接一級地;

      磨利你積藏的刀叉,

      將它們刺進我的胸膛,刺進我的手,

      彷佛一河黃色的光芒,

      一河被埋葬的老虎,

      并且讓我哭泣,每一小時,每一天,每一年,

      每一盲眼的時代,星星的世紀。

      給我寂靜,水,希望。

      給我掙扎,鐵,火山。

      讓尸體像磁鐵一樣黏住我。

      來到我的血脈和我的嘴。

      用我的聲音、我的血說話。

      ■他們?yōu)閸u嶼而來(1493)

      屠殺者夷平了群島。

      在殉難的歷史中

      瓜納阿尼島首當沖突。

      黏土的孩童看到他們的微笑

      被粉碎,被擊打

      他們脆弱如鹿的雕像,

      至死仍不明了。

      他們被捆綁、拷打,

      被焚燒烙印,

      被啃嚙埋葬。

      當時間完成它的華爾茲,

      回舞于棕櫚樹間,

      綠色的廳堂已空無一人。

      唯骨頭留下,

      僵硬地排列

      成十字,向神與人

      更偉大的榮耀。

      從較大的泥塊,

      索達文多的綠枝,

      到珊瑚礁群,

      納瓦厄斯的利刀不停切割。

      這兒十字架,那兒念珠,

      這兒火刑柱上的圣女。

      磷光閃閃的古巴,哥倫布之珠,

      在潮濕的沙上

      領(lǐng)受旗幟與膝蓋。

      ■智利的發(fā)現(xiàn)者

      阿爾瑪格羅自北方帶來他被撲滅的燼。

      在領(lǐng)域之上,在爆炸與日落之間,

      他日以繼夜地搜尋著,如俯身于航海圖。

      荊棘的陰影,薊與蠟的陰影,

      這個西班牙人用他干瘦的軀體迎戰(zhàn)。

      提防巖層陰森的計謀。

      夜,雪和沙土構(gòu)成了

      我瘦長的祖國,

      寂靜躺臥在它長長的海岸線上,

      泡沫自它海底的須芒流泄而出,

      煤炭用神秘的吻將之覆蓋。

      黃金在它的手指中燃燒如余燼,

      而銀閃耀如綠色的月亮

      它濃厚的陰郁行星的陰影。

      這個西班牙人曾一度坐在薔薇花旁,

      在橄欖油,在美酒,在古老的天空旁,

      他沒有想到憤怒的石頭

      竟會從海鷹的糞堆底下誕生。

      ■酋長的教育

      勞塔羅是一只細長的箭。

      我們的父,他肢柔膚青。

      他最初的年月是全然的寂靜。

      他的少年期權(quán)威。

      他的青年期一股定向的風。

      他像一只長矛般地訓練自己。

      他讓腳習慣于瀑布。

      他用荊棘教育他的頭。

      他寫作栗色駝馬的論文。

      他居住在云的洞穴里。

      他伏襲鷹隼的獵物。

      他向螃蟹刮取秘密。

      他和緩火的花瓣。

      他吸吮寒冷的春天。

      他在煉獄般的深谷里燃燒。

      他是殘酷鳥類的獵者。

      他的斗蓬染滿了大小的勝利。

      他細讀夜的侵略。

      他承擔硫磺的崩石。

      他讓自已成為速度,突然的光。

      他領(lǐng)受秋的倦怠。

      他在看不見的地方工作。

      他在雪堆的被褥下睡眠。

      他直與箭的行徑匹敵。

      他邊走邊喝獸血。

      他向波浪扭奪寶藏。

      他使自已成為威脅,彷佛陰郁的神祇。

      他自他每一子民的爨火飲食。

      他懂得閃電的字母。

      他嗅出四播的灰燼。

      他用黑色的毛皮包裹他的心。

      他譯釋煙的螺紋。

      他用沉默的纖維造就自己。

      他彷佛橄欖的靈魂把自己浸在油中。

      他變成透明堅硬的玻璃。

      他學習成為颶風。

      他磨煉自己直到血液干竭。

      只有那樣,他才不辜負他的人民。

      ■魚與溺斃者

      突然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魚群變得

      稠密起來,滿是鋼鐵的形象,

      利如刀口的嘴,

      潛沉之銀的閃電,

      守喪之魚,尖頂拱形之魚,

      指甲鑲金的穹蒼之魚,

      帶有閃亮圓點花紋之魚,

      帶十字交叉寒意凌人之魚,

      一種白色的速率,一種薄弱的循環(huán)的

      科學,大破壞與成長的

      卵形之嘴。

      手或腰是俊美的——

      被變化無常的月亮環(huán)繞,

      它看到魚族的居民猬集,

      一條充滿生命彈力的潮濕之河,

      天秤座星座之增殖,

      再生之蛋白石散布于

      陰郁之海洋的床單上。

      他看到咬噬他的銀色之石在燃燒,

      顫栗之寶藏的旗幟,

      當他下沉到吞沒一切的深處時,

      他交出自己的血液,

      懸浮于以多血質(zhì)的指戒

      圍繞他軀干的嘴,

      直到,分崩離散,

      像分泌樹汁的莖干,他成為潮水的

      盾形紋章,紫水晶打造的

      衣裳,海底

      受傷的遺產(chǎn),在眾多的樹上。

      ■酒

      秋酒或春酒,酒

      以及酒伴兒,在一張春分秋分的

      樹葉零亂散落的桌際,世界的

      大河泛白,距離我們的歌

      如此的遠。

      我是個隨遇而安的飲者。

      你沒有來這里所以我撕下

      你生命的一頁。當你離開時

      你可以帶走我的某些東西:一些薔薇或

      栗子或永不枯萎的根,

      與同伴分享。

      你可以和我一同歌唱,直到

      我們的酒滿溢并且將桌板染成

      紫色。

      你嘴里的蜜酒

      直接釀自塵埃斑斑的蜂群。

      我歌曲中的陰影有多少已經(jīng)消失:

      啊老友——

      我愛與之面對面,自生命中蒸餾出

      我所宣稱的男性的科學:

      親睦,粗魯溫柔的樹叢。

      把你的手給我,只要

      跟我來,不要在我的話語中尋找

      來自或滲出植物以外的事物。

      為什么問我工人以外的事情?你知道

      我一錘一錘地打造我隱密的冶煉場,

      除了與我的舌頭交談我不愛說話。

      去找醫(yī)生吧,如果你受不了風吹。

      哦,讓我們歌大地的澀酒,

      用秋天的杯子敲打桌板,

      當吉他或寂靜不斷地帶給我們

      愛的線譜,虛幻之河的語言,

      沒有意義的美好的詩節(jié)。

      ■如果你將我遺忘

      有件事

      想要告訴你。

      你明白怎么一回事的:

      如果我于悠緩的秋天立于窗口

      凝視

      晶瑩的月,紅色的枝椏,

      如果我于爐火邊

      輕觸

      細不可感的灰燼

      或皺褶斑斑的圓木軀干,

      凡此種種皆引我貼近你,

      彷佛存在的一事一物,

      芳香,光影,金屬,

      是一艘艘小船,航向

      那些等候我前往造訪的你的小島。

      請聽著,

      倘若你對我的愛意逐漸消逝

      我也將緩緩終止我的愛。

      如果你突然

      將我遺忘,

      就別來找我,

      因為我將早已忘記你。

      如果你認為那穿越我一生的

      旌旗之風

      既久且狂,

      決定

      在我植根的心的海邊

      與我分手,請記住

      在那一天,

      那一刻,

      我將高舉雙臂,

      我的根將動身遠航

      追尋另一片天地。

      但是

      如果每一天,

      每一刻,

      你滿心歡喜地

      覺得你我命運相依,

      如果每一天都有一朵花

      爬上你的雙唇前來尋我,

      啊,親愛的,啊,我的人兒,

      我心中的火會再次燃起,

      澆不熄也忘不了,

      我的愛因你的愛而飽滿,親愛的,

      只要你一息尚存,它就會在你懷里

      且被我緊抱。

      ■數(shù)字頌

      啊,多渴望知道

      有多少!

      多急于

      知道

      有多少

      星星掛在天際!

      童年時

      我們計數(shù)

      石頭和植物,手指和

      角趾,沙粒和牙齒,

      少年時我們計數(shù)

      花瓣和彗星的尾巴。

      我們計算

      顏色,年歲,

      生命,和親吻;

      鄉(xiāng)間的

      牛只,海邊的

      浪花。船只

      成為繁殖的數(shù)字。

      數(shù)字相乘相生。

      城市

      以千,以百萬計,

      數(shù)以百計的

      小麥當中包含了

      更小的數(shù)字,

      小過一粒麥子。

      時間成為數(shù)字,

      光被測算出,

      無論它如何與聲音賽跑

      速率始終是37。

      數(shù)字包圍著我們。

      夜里,當我們疲憊地

      關(guān)上房門,

      800自門底縫隙

      溜入,

      和我們一起爬進被窩。

      睡夢中

      400和77

      用鐵錘和火鉗

      重擊我們的額頭。

      5

      與5相加

      直到它們沈入大?;蛳萑氙偪?,

      直到太陽用0和我們打招呼,

      然后我們跑著

      到辦公室

      到工作場所

      到工廠,

      在嶄新的每一天

      再度展開無窮盡的1。

      身為人類,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慢慢地滿足

      自己的渴望,

      這代代相傳的渴望——

      渴望賦予萬物數(shù)字,

      合計它們,

      將之分解成

      粉末,

      數(shù)字的荒原。

      我們

      用數(shù)字和名字

      包裝世界,

      但是

      萬物終究逃過了劫數(shù),

      它們逃離

      數(shù)字,

      成群地瘋狂,

      蒸散,

      留下

      某種氣味,一份回憶,

      任數(shù)字空幻虛無。

      這便是為什么

      我希望你

      擁有事物本身。

      讓數(shù)字

      下獄,

      讓它們以完美的分別式

      大步前行,

      不斷生殖,

      向無限大的,

      總數(shù)邁進。

      我只希望

      讓沿路的

      數(shù)字

      保護你

      也讓你保護它們。

      愿你周薪的數(shù)目

      擴張直到橫跨胸膛,

      而從你們,你和你愛人的身體

      相擁而成的數(shù)字2中,

      愿生出一雙雙你們的孩子的眼睛,

      他們將再次計數(shù)

      古老的星星

      以及那覆蓋全新大地的

      數(shù)不盡的

      麥穗。

      ■西紅柿頌

      街道

      浸淫在西紅柿里:

      正午,

      夏日,

      破裂成

      兩半

      西紅柿

      而街道

      帶著果汁

      奔跑,

      沖進

      廚房,

      接管午餐,

      安靜地

      定居在

      餐具架上,

      跟著玻璃杯,

      奶油碟子

      藍色的鹽瓶。

      它有

      它的光亮,

      漂亮的威嚴。

      真不幸,我們必須

      暗殺:

      一只水果刀

      撲通進

      活生生的漿果,

      鮮紅的

      內(nèi)臟,

      一顆鮮艷

      深沉,

      取用不盡的

      太陽

      淹沒了全智利的

      色拉,

      愉快地用金黃的洋蔥

      涂飾;

      而為了慶祝,

      油脂——

      橄欖樹

      柔順的精髓——

      讓自己掉落

      到它張裂的半球,

      甘椒也

      加上

      它的芬芳,

      鹽,它的磁力——

      這是白日的

      婚禮:

      荷蘭芹

      夸示

      它的小旗子,

      馬鈴薯

      歡騰著,

      烤肉的香味

      把門都

      擊倒了:

      可以吃了!

      快走?。?/p>

      在織著夏天花紋的

      桌子上,西紅柿,

      我們地上的星星,

      我們繁復而肥沃

      的星星,

      炫耀著

      它們的

      回轉(zhuǎn),

      運河,

      無骨

      無殼,

      無鱗無刺的

      充實與

      豐滿,賜給我們

      艷熱的

      節(jié)慶

      和擁抱一切的新鮮。

      ■衣服頌

      每個清晨你等待,

      衣服,在椅子上,

      等待我的虛榮,

      我的愛,

      我的希望,我的身體

      去充滿你,

      我——

      離開睡眠,

      向水說聲再見

      就鉆進你的袖子,

      我的腿尋找

      你腿的中空處,

      如是地被你永不倦怠的

      忠誠擁抱著,

      我外出踩踏草原,

      我走進詩歌,

      我穿窗而望,

      看著事物,

      男人,女人,

      行動與爭斗

      不斷成就今天的我,

      不斷反對我,

      運用我的雙手,

      打開我的眼睛,

      把味道放進我的嘴中,

      而如此,

      衣服,

      我造就了今日的你,

      伸出你的手肘,

      繃裂縫線,

      你的生命使我的

      生命形象滿盈。

      你在風中

      掀起巨浪并發(fā)出反響,

      彷佛你即是我的靈魂,

      在難過的時刻

      你依附著

      我空虛的

      骨頭,在夜晚

      黑暗與睡眠,

      以其幽靈充塞

      你我的翅翼。

      我問

      是否有一天

      敵人射來的

      子彈

      會將我的血液沾染到你的身上,

      然后

      你將與我一起死亡,

      或許

      事情不可能

      如此戲劇化,

      而只是單純,

      你將逐漸害病,

      衣服,

      和我,和我的身體

      共同地

      我們將進入

      大地。

      想到這一點,

      每天

      我虔敬地

      向你致意,然后

      你擁抱我,而我忘掉你,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將一直共同地

      面對風,在夜晚,

      街道或者爭斗,

      一體,

      或許,或許,有一天靜止不動。

      ■悲傷頌

      悲傷,有七只跛腳的

      圣甲蟲,

      蜘蛛網(wǎng)之蛋,

      頭破血流的老鼠,

      母狗的骸骨:

      禁止進入。

      不要進來。

      滾開。

      帶著你的雨傘滾回

      南方去,

      帶著你的蛇牙滾回

      北方去。

      有一個詩人住在這里。

      沒有悲傷可以

      越過這個門坎。

      穿過這些窗戶

      進來的是世界的呼吸,

      鮮紅的玫瑰,

      繡著人民勝利的

      旗幟。

      不準。

      不準進來。

      拍掉

      你蝙蝠的翅膀,

      我要踐踏從你斗篷

      落下的羽毛,

      我要把你尸體的

      片片塊塊

      掃到風的四個角落,

      我要擰你的脖子,

      我要縫死你的眼皮,

      我要織你的尸衣,

      并且,啊悲傷,把你嚙齒類的

      骨頭埋葬在蘋果樹的春天下。

      ■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

      所有這些人都在里面

      當她全身赤裸地走進。

      他們一直在喝酒,并且開始侮辱她。

      她剛從河里來,什么也不懂。

      她是一名迷路的美人魚。

      笑罵聲自她閃爍的身體流過,

      猥褻的話語浸透了她金黃的胸脯。

      眼淚是陌生的,她沒有哭泣,

      衣裳是陌生的,她沒有衣服。

      他們用香煙末端和灼燙的木塞撥逗她。

      并且在酒店的地板上大笑打滾。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言語為何物。

      她的眼睛是遠方愛情的顏色,

      她的手臂媲美黃晶玉,

      她的雙唇在珊瑚紅的燈光中無聲地蠕動,

      最后她自那扇門離去。

      一鉆進河里她就把一切污穢洗盡,

      再度閃亮有如雨中的白石;

      不回頭看一眼,她再度游去,

      游向虛無,游向她的死亡。

      ■火車之夢

      火車在車站里

      做夢,沒有防衛(wèi),

      沒有引擎,熟睡著。

      黎明時我躊躇地走進,

      搜尋秘密:

      遺留在貨車以及

      旅行之后殘余氣味里的物品。

      在離去的人群中,我感覺自己

      孤單地在靜止的火車里。

      空氣凝重,一排

      壓縮的對話

      與瞬時即逝的沮喪。

      走道上逝去的人們

      好像沒有鎖頭的鑰匙

      掉落在座位底下。

      從南方來旅行的女士,帶著

      束束的花朵與小雞,

      或許她們被謀害了,

      或許她們回去了并且哭泣,

      或許她們用康乃馨的火

      把車廂燒光了,

      或許我也旅行著,和他們一塊,

      或許旅途中的蒸汽,

      潮濕的欄柵,或許

      它們?nèi)蓟钤陟o止的火車里,

      而我是一名睡著的旅客

      突然間悲慘地醒來。

      我坐在位子上,火車

      奔跑過我的體內(nèi),

      沖破我的邊境——

      一轉(zhuǎn)眼,它變成童年時的火車,

      清晨的煙霧,

      夏日的澀甜。

      仍有其它逝去的火車,

      滿載哀愁,

      像滿車的瀝青;

      靜止的火車如是繼續(xù)奔跑于

      黏著我的骨頭

      逐漸陰沉起來的早晨。

      我獨自在孤寂的火車中,

      但不只是我孤獨,

      一大群孤寂聚集著,

      就像月臺上那些農(nóng)民,

      期待著旅行,

      而我,在車中,像發(fā)霉的煙,

      跟著這么多沒有活力的人,

      承受著這么多的死亡,

      感覺自己迷失在一次

      除了衰竭的心以外,沒有什么

      東西移動的旅行當中。

      ■朋友回來

      當一個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體內(nèi)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并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后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愿意看到。

      最后,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xiàn)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太多名字

      星期一,星期二緊緊嚙合,

      一個星期跟一年。

      時間不會被

      你衰竭的剪刀剪斷,

      而白日的名字悉數(shù)被

      夜晚的潮水沖失。

      沒有人能夠說自己叫彼德洛,

      沒有人是羅莎或者瑪利亞,

      我們都只是塵土或沙,

      我們都只是雨中之雨。

      他們跟我談到委內(nèi)瑞拉,

      談到智利,還有巴拉圭;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

      我只知道地球的皮毛,

      而我知道他沒有名字。

      當我跟草根住在一起,

      它們比花朵更叫我滿意,

      而當我跟一顆石頭說話,

      它響亮如鈴聲一般。

      好長好長啊,到冬天

      都還不走的春天。

      時間遺失了它的鞋子。

      一年持續(xù)了四百年。

      每天晚上當我睡著的時候

      我的名字叫什么或不叫什么?

      而當我清醒的時候,我又是誰呢,

      如果我不是睡覺時的我?

      這意思是說我們才剛

      踏進生命

      就彷佛新生般地到來;

      讓我們不要把嘴巴塞滿

      這么多變動的名字,

      這么多悲哀的禮制,

      這么多華麗的字母,

      這么多你的跟我的東西,

      這么多文件的簽署。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jié)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清洗小孩

      只有地球上最古老的愛

      才能為孩童的雕像梳洗,

      拉直他們的腳和膝蓋。

      水升起,肥皂滑動,

      純潔的身體迎上前去呼吸

      花朵和母性的空氣。

      哦,敏銳的警覺,

      甜美的幻像,

      微溫的掙扎!

      現(xiàn)在頭發(fā)是一團糾葛的

      毛皮,被木炭畫上十字記號

      被鋸屑和油脂,

      煤渣,縫線,螃蟹,

      直到愛,耐心地

      預備好水桶和海棉,

      梳子和毛巾,

      并且,隨著刷洗和梳理,隨著琥珀,

      最原始的細心,茉莉,

      浴畢的孩子變得愈發(fā)清新——

      啊自母親的手臂奔跑而出

      他再一次攀上他的旋風,

      尋覓泥土,油脂,尿水和墨水,

      弄傷自己,在石塊上打滾。

      如此,剛被洗凈,這小孩躍進了生命,

      因為,今后,他有空做的只是

      保持干凈,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生命。

      ■熨衣頌

      詩歌是純白的;

      它自水滴掩覆的水中出現(xiàn),

      皺褶斑斑,任意堆棧。

      必須將之攤開,這行星的表皮,

      必須將之燙平,這白色的海水;

      無數(shù)的手來回地揮動,

      去撫平這神圣的表面。

      一切因此達成。

      每天,手重造這世界,

      火與鋼鐵結(jié)合,

      而帆布,亞麻和棉布自

      洗衣店的瑣碎戰(zhàn)爭中歸來;

      鴿子自光處誕生。

      貞節(jié)再度自泡沫中涌現(xiàn)。

      ■詩

      而就是在那種年紀……詩上前來

      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

      從什么地方來,從冬天或者河流。

      我不知道它怎么來,什么時候來,

      不,它們不是聲音,它們不是

      字,也不是沉默,

      從一條街上我被叫走,

      從夜的枝椏,

      驟然地,從其他事物,

      在粗暴的火間

      或者獨自歸來

      在那兒,一張臉也沒有

      而它處及了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的嘴

      不知道如何

      命名,

      我的眼睛是瞎的,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nèi)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微弱而不具體,純粹的

      無意義,

      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他

      單純的智慧,

      而突然我看到

      天空

      松解、

      洞開,

      行星,

      悸動的農(nóng)園,

      戳了孔的陰影,

      篩分著

      箭矢,火與花,

      纏卷的夜,宇宙,

      而我——無限小的本體,

      醉倒在偉大星夜的

      空虛里,

      類似,神秘的

      映像,

      感覺自己在純粹的

      深淵中,

      與眾星一同轉(zhuǎn)旋,

      我的心向風中逸去。

      ■哦大地,請等等我

      讓我回歸,哦太陽,

      回歸到我野性的命運,

      古森林的雨

      把我?guī)Щ胤枷阋约?/p>

      落自天空的刀劍,

      草原和巖塊孤寂的平和,

      河岸的濕氣,

      落葉松的味道,

      活潑的風如一顆心

      跳動于高聳的南美杉

      擁擠的紛擾中。

      大地,環(huán)給我你純粹的稟賦,

      自其根之莊嚴

      升起的寂靜之塔。

      我要回歸到未曾擁有的世界,

      試著自如此深處回歸到

      自然萬物之中

      我或存或亡;做另一塊

      石頭又何妨,黑暗之石,

      被河水沖失的純粹之石。

      ■船歌是終

      你將會明白在那地區(qū)我一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越過,

      夜伴隨秘密的聲響激動著,叢林之黑暗,

      而我跟著卡車匍匐進入那奇妙的宇宙——

      黑色的亞洲,黑暗的森林,神圣的灰燼,

      我的青春顫抖如蠅之翅翼

      在不安的國都到處奔沖。

      車輪頓時停止,不相識的人陸續(xù)爬了下來,

      而我,一個外國人,在那里,在叢林的孤寂中,

      在那里,在那擱淺于黑夜的卡車中,被放逐,

      二十歲,卷縮于自己的語言之中,等待死亡。

      突然間鼓聲響起,火炬閃耀,騷動開始,

      那些被我確認為劊子手的人

      正在跳舞,在叢林高聳的黑暗底下

      娛悅一位迷路于那遙遠地區(qū)的旅人。

      如此,當這么多惡兆正指向我生命的盡頭時,

      高大的鼓,飾花的編發(fā),閃光的足踝,

      舞躍者,微笑并且為一名外國人歌唱。

      我告訴你這個故事,親愛的,因為教訓,

      人類的教訓,透過它奇異的偽裝發(fā)出光芒,

      那兒黎明的原則在我心中植根——

      那兒我悟出人類皆兄弟的道理。

      那是在越南,一九二八年的越南。

      四十年之后,要命的瓦斯落于

      我同伴的音樂上,炙烤雙腿和音樂,

      燃燒荒野上儀禮的寂靜,

      摧殘愛情并且破壞孩童的和平。

      「打倒野蠻的入侵者!」鼓聲響起,將

      微小的國家聚合成一股抵抗的結(jié)。

      親愛的,我告訴你這些海上與白日的際遇,

      我船歌里的月亮在水中打盹。

      我對稱的系統(tǒng)如此安排了它,

      跟著海上春天刺人的初吻。

      我告訴你:帶著你眼睛的影像旅行這世界,

      我心中的玫瑰建立了自己芬芳的國度!

      我說我同時給你惡棍與英雄的記憶,

      世界上所有的雷鳴都在我的吻下隆隆作響,

      船只就這樣在我的船歌里筆直前進。

      但這些是恥辱的日子,我們的;遠處人類的血

      再度在海中翻滾,波浪玷污我們,月亮蒙上污名。

      這些遙遠的苦痛是我們的苦痛

      而為受壓迫者抗爭是我本性中執(zhí)著的氣質(zhì)。

      或許這場戰(zhàn)爭也將結(jié)束,像其他許多分隔我們的戰(zhàn)爭,

      任我們死亡,殺害我們同時也殺害屠殺者,

      但這時代的羞辱將它燃燒的手指置于我們面前。

      誰能將隱藏于天真血液之中的殘酷抹掉?

      親愛的,在寬廣的海岸沿線,

      從一枚花瓣到另一枚,大地交出它的芳香,

      而如今春天的勛章宣告著

      我們的永恒,不因其短暫而減少痛苦。

      如果船不曾手指無硬繭地回到港口,

      如果船歌在雷鳴的海上循著它的航道,

      如果你黃金的腰在我手中美妙地轉(zhuǎn)旋,

      在這兒讓我們屈服于海的回歸,我們的命運,

      并且就此順從它暴烈的脾氣。

      誰能收聽潮涌和浪群的根本秘密——

      那接二連三用太陽,而后用哭泣充滿我們的秘密?

      葉子在最后一次發(fā)枝時俯身向大地

      并且墬入黃色的空氣中作為降臨的證據(jù)。

      人類轉(zhuǎn)向機械論,令一切變得可憎:

      他的藝術(shù)品,他的鉛筆,他渴望的鐵絲雕像,

      他那為曲解閃電而寫成的書;

      商業(yè)交易是由稻田泥濘中的血污做成的,

      在眾多人的希望之中唯獨一具模糊的骸骨殘留:

      在天空,世紀末正償付它所虧欠我們的,

      而當他們到達月球并且把金質(zhì)的工具丟到那里,

      我們從不知道——遲緩懵懂的孩童——

      被發(fā)現(xiàn)的究竟是新的行星或者新的死亡形式?

      對我和你而言,我們順從,我們共享希望和冬天;

      而我們受了創(chuàng)傷——不僅被致命的敵人

      并且被致命的朋友(那似乎更令人難堪),

      然而面包不見得變得更味美,我的書也是一樣:

      我們活著,補足痛苦所需要的統(tǒng)計表,

      我們繼續(xù)去愛愛情,用我們愚鈍的方法

      我們埋葬說謊者并且活在誠實的人當中。

      親愛的,夜來了,奔馳過整個世界。

      親愛的,夜抹去海的痕跡,船傾斜,歇息。

      親愛的,夜燃起了它群星的機構(gòu)。

      婦人清醒地滑行,走近正在睡眠的男子,

      在夢中這兩人走下了那導向哭泣的河流

      并且在黑暗的動物以及負載陰影的火車群中再度成長

      直到他們成為夜中蒼白的石頭。

      是折斷陰郁玫瑰的時候了,親愛的,

      關(guān)閉星辰,把灰燼埋入地底:

      并且,在光升起時,和那些醒來和繼續(xù)尋夢

      的人一同醒來,抵達那沒有其他岸的海的另一岸。

      ■回到自我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佛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于雨中,

      有一個人想讓潔凈的水,自然的風

      淋透全身,卻只再度

      回到自我的坑井,

      那古老、瑣屑的困惑:

      我真的存在嗎?知道該說什么,

      該付,該欠或該發(fā)現(xiàn)什么嗎?

      ——彷佛我有多重要

      以致世界連同其植物之名,

      在它四周黑墻的競技場里,

      除了接納我或不接納我別無選擇。

      ■讓我們等候

      尚未來臨的其他時日

      像面包,或椅子,或藥品、

      商品般等候升起:

      未來歲月的制造廠:

      靈魂的工匠

      正在建造,估稱,準備

      苦澀或?qū)氋F的日子。

      時機一到它們會前來叩門,

      賞我們一只橘子

      或立刻謀殺我們。

      ■原諒我,如果我眼中

      原諒我,如果我眼中

      再沒有事物比浪花更清澈,

      原諒我,如果我的空間

      綿延不斷無遮掩

      無窮盡:

      我的歌是單調(diào)的,

      我的語字是暗處的鳥,

      石頭和海的動物,冬日行星的

      憂傷,永不腐朽。

      請原諒這一連串的水,

      巖石和泡沫,潮汐的

      狂言囈語:這即是我的孤獨:

      拍擊我秘密自我之墻的鹽水

      急劇的翻躍,使

      我成為冬日

      的一部份,

      一聲鐘響接一聲鐘響在浪中

      自我重復的同樣延伸的一部份,

      寂靜的一部份,長發(fā)一樣的寂靜,

      海藻的寂靜,沉沒的歌。

      陳 黎、張 芬 齡 / 譯

      如果你是一個意象派詩人,你主題的選擇顯然是有限的。如果你是其他派別并且對之堅貞不渝的話,情況也同樣如此。但要是你決定保持自由,或周游世界去體驗那些你可能體驗到的一切——像大多人做的那樣——盡管他們會矢口否認,那么,你主題的選擇要么是偶然的,要么是做出選擇的環(huán)境的特性是不易覺察的。抒情詩人被春天困擾,浪漫詩人被秋天困擾。當一個人熟悉了自己的詩,他的詩就成了陳詞濫調(diào),于人于己皆是如此。據(jù)此可知,寫作中動機之一乃是更新。這一點對主題選擇的影響是毋容置疑的,就像它在韻律、詞語和方式的變化上的影響那樣鮮明。我們本能地變換韻律,這是基本的。我們嘴上說我們在完善措辭,但我們不過是疲憊罷了。手法技巧并不能被完全解除不用。手法技巧并不是風格,而是作者的態(tài)度,與其說這是他的姿態(tài)不如說是他的主張。其姿態(tài)指向何物?并不特別指向什么,僅是展現(xiàn)其精神狀態(tài)。他聽見貓在雪地上。奔跑的腳步譜寫韻律。除了月夜雪地上貓的奔跑之外,沒有別的主題。慢慢地他對此事產(chǎn)生了徹底的厭倦,想換一個主題、思想、感覺,于是他的整個手法技巧隨之改變。所有這些事物都會進入到主題的選擇中。在一個人工教育中長大的人變得過度真實了。馬拉美主義者會變成無產(chǎn)階級小說家。這一切都是非理性的。如果主題選擇是可預測的,它就會是理性的。現(xiàn)在,就像一開始我們選擇了一個不可預測的主題那樣,被選之后其發(fā)展走向也是不可預測的。有的人總是在一首詩中同時寫下兩種事物,一個是“真實主題”,一個是“主題的詩意”,正是這二者產(chǎn)生了詩歌的張力特征。當詩人心中占據(jù)至高位置的是“主題的詩意”時,堅持“真實主題”就變得困難重重,這一點不言而喻。假若詩人讓“真實主題”占據(jù)至高位置,那么他僅需潤飾它就行了,因為主題自身會持續(xù)進行并有序發(fā)展。而假若是“主題的詩意”占據(jù)至高位置,“真實主題”就不能持續(xù)進行也不能有序發(fā)展。比如現(xiàn)代散文中,普魯斯特和喬伊斯就是這種情形。 

      關(guān)于一個人為何寫詩?我已陳述了一些理由。其中包括:因為他被自身感知力驅(qū)使著這樣做,也因為他疲憊于自身想象力的單調(diào),于是開始尋找變化。十多年前,在法蘭西學院的一次講座中,布雷蒙先生[2]闡釋了一種神秘動機并明確指出,他認為一個人寫詩是為了尋找上帝。對于這個問題,我想把它與理應(yīng)被單獨加以思考的問題放在一起來思考,這也是詩歌中關(guān)于意義的問題。布雷蒙先生提出詩歌與祈禱的同一性,而且像柏格森一樣,最終信賴于信仰。布雷蒙先生將作為詩歌基本元素的理性排除開去,認為詩歌中非理性因素占主導地位的詩才是純詩。布雷蒙先生自己不允許闡釋純詩時有絲毫疏漏,他將純詩限定在一個非常小的詩歌團體中,如其所愿,如果他認可的那些詩行對他的精神來說是珍貴的,那么這些詩行對于它們呈現(xiàn)的樣子來說也是同樣珍貴的。不管布雷蒙先生怎么想,“純詩”這個術(shù)語已經(jīng)發(fā)展為詩歌的描述方式了,亦即是“主題的詩意”占據(jù)至高位置、而非“真實主題”占據(jù)至高位置的詩歌。所有神秘主義者接近上帝都是通過非理性實現(xiàn)的?!凹冊姟奔婢呱衩匦耘c非理性。如果我們放低一點高度,給純詩一個更為松散更為寬泛的定義,那么就可以這樣說,雖然純詩僅存在于我們極罕見的氣質(zhì)之中——寫詩是為尋找上帝,但大家寫詩的目的多半是為了尋求善,而在柏拉圖的意義上,善與上帝同義。既如此,一個為了接近善而寫詩的人,就是在和諧與秩序中寫作?;蚝唵蝸碚f,一個人寫詩是出于置身于和諧與秩序的愉悅。如果最抽象的畫家畫出的鯡魚和蘋果是真實的,那么最急切地在世上尋找生命的認可、尋找那使生命如此奇妙如此值得活著的詩人,也一樣是真實的,這些詩人會從池塘里的一只鴨子身上或從冬夜的風里,找到自己的解決方案。這是可以想象的,一個詩人通過對某些抽象之物配置豐富的音樂性而提升作品的范圍。其間,我們不得不生活在我們已有的和能夠生產(chǎn)的文學中。我說生活依賴文學,是因為文學是生活中較好的一部分,只要文學是基于生活本身。從這點看,詩歌的意義與我們緊密相連。但不能因此斷定,源于非理性的詩是不可傳達之詩。布雷蒙先生的純詩本質(zhì)上是非理性的。然而,由于它能傳達得如此廣泛,以至于布雷蒙先生將其看得至高無上。由于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不能體悟布雷蒙先生的此種經(jīng)驗,所以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當我們在詩中發(fā)現(xiàn)它在一個美好層面上提供給我們瞬時的存在,是否有必要再繼續(xù)追問該詩的意義?如果一首詩本身有意義而對它的解釋毀滅了對它幻想,我們是應(yīng)該獲取它還是丟棄它?舉蘭波《靈光集》中題名為《被擊打的車轍》的詩為例。我引用一下魯特姆小姐的翻譯: 
      右邊,夏日的黎明喚醒了樹葉、薄霧和公園角落里沉睡的聲音。左邊的陡坡上,穿過紫色的陰影里是無數(shù)車轍碾過潮濕的路面。這的確是仙境中的游行:大車滿載著金色叢林中的珍禽、插著旗桿、裝飾著五顏六色的花布,馬戲團里的二十匹斑馬飛奔出場,孩子和大人騎在這些驚恐的馬匹上;二十輛馬車套著韁繩,插滿彩旗、鮮花,就像古代的四輪馬車或是一篇篇童話,車上坐滿了奇裝異服的孩子,他們正要去鄉(xiāng)村演唱牧歌。就連棺材也在暮色籠罩與黑色羽翼下,隨著青色的母馬小跑起來。[3] 
      我不知道這首詩創(chuàng)造了什么意象。德拉哈耶先生說,該詩緣起于到法國沙拉維爾演出的一個美國雜技團,蘭波小時候在那兒住過,大約是1868年或1869年。這種解釋的作用是什么?無須我回答。西特維爾小姐曾為魯特姆小姐翻譯的蘭波詩集寫過一個序言。序言中有一段話,演示了真實主題取代名義主題的方法,她說: 
      當蘭波還是一個生活在沙拉維爾的小男孩的時候,過得是一種多么艱難的生活(貧民窟),蝸居著,更甚的是一種永無止期的悶氣星期天,在這些日復一日穿著緊身衣和禱文的日子里,當蘭波太太帶著他和他的哥哥以及兩個姐妹,參加11點鐘的彌撒,走過陽光下灰塵彌散的道路,在樹下能看到閃閃放光的葉子和碩大粉紅的花朵,這些形象看起來很有可能被轉(zhuǎn)化為上流社會女子的形象,她們搖擺著大笑著出現(xiàn)在清醒的隊伍之中。 
      西特維爾小姐自己也說不清,11點鐘的彌撒是否暗指閃閃發(fā)光的鮮花,或者上流社會女子是否帶著大量的光彩閃耀的葉子進入了她的頭腦、并正好被碩大粉紅花朵圍住,或者她們來時是否帶著碩大的粉紅花朵。在西特維爾小姐的腦海中,只能如此推測——上流社會女子,一方面或許是光彩和閃耀,另一方面或許是巨大和粉紅。這里的“真實主題”指向的是一種印象的燦爛和色彩。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到現(xiàn)在,時代的壓力已持續(xù)很久并達到極端,沒有人能離群索居生活于幸福的遺忘中。在戰(zhàn)爭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一切都再平常不過了。海上漂浮著的都是游艇,游艇里站著的都是百萬富翁。那是一個只有瘋子才有煩惱可說的時代。那個時期恰似一個舞臺布景,其背后是拆卸和卡車離去的聲響。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它也被拆卸,盡管我們花費了十年時間才爭取到對和平之重要性的認可,才形成對該事實的認識。大家說如果戰(zhàn)爭繼續(xù),文明將由此終結(jié),就像他們現(xiàn)在說的那樣,另一場類似的戰(zhàn)爭將終結(jié)人類文明。不過,談?wù)撐拿鞯慕K結(jié)是一回事兒,感到這終結(jié)不僅可能而且會發(fā)生則是另一回事兒。如果你不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就不會有文明終結(jié)于俄羅斯之感嗎?如果你不是一個納粹,就不會有文明終結(jié)于德國之感嗎?我們剛一說這事兒永遠不會發(fā)生在我們這兒,我們就意識到了我們這樣說其實是不抱任何幻想的。我們被這類事件糾纏著,甚至在我們沒有仔細觀察它們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有一種滄桑突變之感。我們感受到了威脅。我們從不確定的當前眺望更不確定的未來。不管是在詩歌中還是在政治中,我們都感受到了抗拒這一切、保持自我的意愿。如果由于時代壓力,政治更接近于我們每一個人,那么詩歌也一樣,并且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是否有人認為,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人通過理性思考會在最后一輪的選舉中被感動?這種理由的可信度就像電臺的可信度,這里仍有人確信這種感動是有感情的,而如果是有感情的,那么這就是非理性的。問題在于,時代壓力越大,抵抗力就越大。抵抗是逃避的反面。一個詩人他希望能夠思索混亂中的善,就像一個神秘主義者希望在邪惡之中思索上帝,不能有逃避的念頭。無論是詩人還是神秘主義者,都可能是用鯡魚和蘋果來表現(xiàn)自己。畫家可以通過一把吉他、一本《費加羅》、一盤香瓜來表現(xiàn)自己。這些雖然都是非理性的瑣事,然而它們卻在堅定信心。對時代壓力的抵抗只有一種可能,大約就是用鯡魚和蘋果等物了,或者不那么確定地說,用時代自身來抵抗。在詩中,某種程度上,主題并非只是時代,因為那僅是一個名義上的主題,而是時代的詩性。對不祥的壓力與毀滅的環(huán)境的抵抗包含著其自身的轉(zhuǎn)化,并且盡可能地,轉(zhuǎn)化為一個不同的、一個可釋的、一個可檢的境遇。 
      查爾斯·莫隆先生說過,一個人的個性特征就是他所執(zhí)迷的東西。我們執(zhí)迷于非理性,是因為我們期望非理性將我們從理性中解放出來。有一篇評論畢加索的文章,標題很明了,叫《社會現(xiàn)實與宇宙幻象》,作者克里斯蒂安·澤沃斯說: 
      他的精神爆炸已摧毀了藝術(shù)……強加在想象上的障礙。詩迎面而來,帶著全部的敏銳、詭異、陌生感,它不僅在生活中看到了真實的形象,而且還將生活看作是一個無處不在縈繞著我們的謎。 
      以畢加索為例,這個現(xiàn)代人容易想到的畫家,可便于說,畢加索的精神就是渴望尋求自由的藝術(shù)家的精神。一個對此種精神高度癡迷的人就是對自由的癡迷。然而,這里不再有那么多針對精神爆炸的借口了,因為,就像繪畫中那樣,在詩歌中,你也能做你所樂意做的事情,你也可以按照你喜愛的任一方式去寫詩。如果你覺得用大寫字母寫首行像17世紀的習慣,那么你可以嘗試更簡單的靈活轉(zhuǎn)化,等等諸如此類。沒有人會在乎。這很重要。最微小的聲音之事,最短暫的韻律之事,都很重要。你能做你樂意做的任何事情。你是自由的,但你的自由必須與他者的自由一致。再強調(diào)一下聲音的重要性。我們已經(jīng)不再喜歡坡的叮叮當當了。當然,你若喜歡,盡可自由地叮叮當當,不過別人同樣有權(quán)利捂起雙耳。生活也許并非就是無處不在地環(huán)繞著我們的宇宙之謎。無論如何你得知道這個聲音正是那個確切的聲音。事實上你是知道的,不知道所以然而已。你的知識是非理性的。在這種意義上說,生命是神秘的,只要它有些許的神秘,我認為就是一種宇宙性的神秘,我希望我們至少能同意它是神秘的。聲音之真是一切之真:比如,感覺詞語時,無須顧及聲音。簡言之,未寫下的文辭總是處于變化中,詩人必須不停地對之進行轉(zhuǎn)換。正是通過這本書,詩人明白了他對文學的欲望就是對生命的欲望。文學中或任何藝術(shù)中對自由的無盡欲望就是對生命中自由的欲望。欲望是非理性的。其結(jié)果是非理性地尋求非理性,顯然這是一種愉悅狀態(tài),如果你有此傾向。 
      那些有此偏好的人毫無保留地說:在非理性追求中,任何一絲一毫的嚴格刻板都將被視為令人厭煩的東西。理性人是暴民。我們應(yīng)當在眼中進行挖掘,而不是單純地去看;我們應(yīng)將聲音與一種情緒的的咔嗒咔嗒并置起來,而不是單純地去聽。 
      這似乎是為了自由而自由。如果當我們已經(jīng)自由時仍說我們渴望自由,那么很顯然,我們心里所想的自由是以前沒有經(jīng)驗過的。那么,這難道不是一種類似于詩人對現(xiàn)實之態(tài)度的生命態(tài)度嗎?盡管當我們聽到此類事情時會想起種種譏諷,但一種從未經(jīng)驗過的自由、一種從未構(gòu)想過的詩歌,可能會借助詩意變形中固有的突發(fā)性而出現(xiàn)。對詩人來說,可能性乃是終極的吸引。他們凈化自身于現(xiàn)實之前,同時,也意圖在虔誠實踐的事物中凈化自身。 
      你是否記得蘭波寫給德拉哈耶先生的信中,他曾如此說: 
      必須成為一個先知,把自己變成一個先知。詩人把自己變成先知,靠的是讓感官(意識)處于漫長的、巨大的、刻意的混亂之中……他以此獲得未知。 
      關(guān)于詩歌動力學中的非理性部分,我再說最后一點。非理性與理性之間的關(guān)系,和未知與已知的關(guān)系一樣。在這個理智得嚴峻的時代,任何關(guān)于未知的話語很快就會被駁回。我無意于賣弄神秘修辭片刻,因為就我而言,我對此類事物毫無耐心。未知作為知識的資源作為思想的客體,是已知的動力學的一部分,這一點不容否認。未知激發(fā)學者的激情,如果他們囿于已知,會因倦怠而逐漸枯萎。即便在我們疑心重重之時,我們依然會接受未知。除了那些最明澈的心靈,大家都厭惡對其進行的思考,而一旦思考,未知的誘惑力將遠比已知更為強烈也更為深刻。 
      即便如此,總有些人,由于并不確信理性能確使我們變得神圣,還是愿意相信非理性在此方面起的功效。理性心智在處理已知時,總想發(fā)現(xiàn)它正閃爍于熟悉的氛圍。但真正發(fā)現(xiàn)的是藏在已知背后的、離得很遠的未知,在最好的情況下,它可能顯現(xiàn)出一種明暗對比的表象。自然,非理性的騙子也是存在的。然而無論如何,都不需要我們用騙子去定義非理性。我也不想讓人誤解,認為我指的是那些超現(xiàn)實詩人。他們將他們所有的杰出技藝都集中于一種看似非常局限的技巧之上,但同時又展現(xiàn)了非理性的動力學影響。他們是不同尋常的活力,而且他們讓我們有機會讀到充蕩著歡樂與青春的詩歌——正當我們開始對歡樂和青春絕望時,這對善來說意義重大。因此,他們能否使其它的形式過時,是檢驗其動力品質(zhì)及動力效果的一個標準。久而久之,他們,將被吸收,并由此產(chǎn)生技巧方面的那些嚴格汰選又無足輕重的條條框框,一種非常粗劣的東西;他們,也將會相互妥協(xié)并成為詩歌生長所構(gòu)成的相互妥協(xié)的進程的一部分。 
      那些熱衷于在新鮮奇異之處尋求詩歌新鮮奇異的人,源于一種熱烈的需要。詩人對詩的需求是他寫詩的一種動力因。他借助于非理性在非理性中發(fā)現(xiàn)了樂趣。當我們談?wù)撊の兜牟▌訒r,事實上是在談?wù)摲抢硇赃\作的跡象。此類變化是非理性的。它們反映了的詩學能量的效果,因為假若沒有這種波動,也就沒有詩學能量了。顯然,我說“非理性”這個詞時有些隨意,沒有區(qū)分它的若干含義。將來有的是機會形成一個比較系統(tǒng)的用法——等有人專門著述“非理性”之時——不管最終由誰來完成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論題。我們必須憑借非理性并在非理性的領(lǐng)域內(nèi),期待未來有連續(xù)不斷的活動。因此,即將取得的進展會更偉大,只要詩人的個性特征不再是如此隨意為之如此反覆無常。詩人不能像牧師信奉未知那樣信奉非理性。詩人的作用更廣闊,因為他必須跟隨每一事物,癡迷于大地和人類最樸實的意義。對詩人來說,非理性是基本的,但無論詩歌或是生活通常并不處于其動力之頂峰。就像我們都知道的斯威尼那樣[4],大家喜歡的是他最本色的樣子,而非環(huán)繞著耀眼光輝,毫無疑問,始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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