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柴門》讀記

（小河西）

此詩(shī)作于大歷二年（767）初秋，時(shí)杜甫客夔州瀼西。

柴門（杜甫）

泛舟登瀼西，回首望兩崖。東城干旱天，其氣如焚柴。

長(zhǎng)影沒窈窕，余光散唅呀。大江蟠嵌根，歸海成一家。

下沖割坤軸，竦壁攢鏌铘。蕭颯灑秋色，氣昏霾日車。

瀼西：西瀼（今梅溪河）之西。詳見《杜甫五律<卜居>讀記》。

東城：指夔州城。唐時(shí)夔州城在白帝山下，東瀼（今草堂河）之西。宋時(shí)州城遷到西瀼之西?！斗捷泟儆[》卷57夔州：“大瀼水，在奉節(jié)縣。州城以景德二年（1005）遷瀼西。”

窈窕：深遠(yuǎn)貌?！顿?zèng)石荊州》（晉-曹攄）：“坎坷石行難，窈窕山道深?！?strong>余光：《詠懷》（魏-阮籍）：“灼灼西頹日，余光照我衣。”唅呀：張口貌?！队衿?口部》：“呀，唅呀，張口貌?！薄稘￡栍^水》（唐-李群玉）：“朝宗漢水接陽臺(tái)，唅呀填坑吼作雷?！薄洱R山怪石森聳》（宋-晁補(bǔ)之）：“山上有山俱巃嵷，谷中通谷更唅呀。”《逍遙詠》（宋-趙炅）：“彼是彼非堪可重，常娥倚樹笑唅呀?！?/p>

嵌根：嵌巖或嵌谷之根?！陡嗜x》（漢-揚(yáng)雄）：“深溝嵌巖而為谷?！薄侗邪惫茸鳌罚ㄌ?武元衡）：“集旅布嵌谷，驅(qū)馬歷層澗?！薄都娜A山僧》（唐-賈島）：“苔蘚嵌巖所，依稀有徑通?！薄痘情w》（宋-王安石）：“大江蟠嵌根，回波自成浪。”

坤軸：想象中的地軸。《博物志-地》（晉-張華）：“昆侖上北地轉(zhuǎn)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萬里。地下有四柱，四柱廣十萬里，地有三千六百軸，犬牙相舉?！薄肚嚓枍{》（杜甫）：“仰看日車側(cè)，俯恐坤軸弱。”

攢（cuán）：簇?fù)?；聚集?！稄V韻》：“攢，聚也?！?/span>鏌铘（yé）：利劍?！肚f子-大宗師》：“我且必為鏌铘。”成玄英疏：“鏌铘，古之良劍名也。昔吳人干將為吳王造劍，妻名鏌铘，因名雄劍曰干將，雌劍曰鏌铘?！薄顿?zèng)舍弟》（唐-楊宇）：“袖里鏌铘光似水，丈夫不合等閑休?！?/p>

霾：埋。《鄭駙馬宅宴洞中》（杜甫）：“誤疑茅屋過江麓，已入風(fēng)磴霾云端。”日車：太陽；指神話中太陽所乘的六龍駕的車；引申為時(shí)光。《莊子集釋-徐無鬼》：“若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九曲歌》（漢-李尤）：“年歲晚暮時(shí)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

【大意】泛舟后登上西瀼西岸，回首遠(yuǎn)望夔門兩崖。東邊夔州城天氣干旱，空氣猶如烈火焚柴。長(zhǎng)江的影子沒入幽深之處，落日余光照著兩崖，兩崖中間形如“唅呀”（張嘴貌）。大江盤旋于深巖之根，流到海中自成一家。向下沖擊似要割斷大地之軸，聳立的絕壁像簇?fù)淼木迍︽燁簟ｏS颯秋風(fēng)兩岸一片秋色，霧氣昏沉湮沒了夕陽的光芒。

峽門自此始，最窄容浮查。禹功翊造化，疏鑿就攲斜。

巨渠決太古，眾水為長(zhǎng)蛇。風(fēng)煙渺吳蜀，舟楫通鹽麻。

我今遠(yuǎn)游子，飄轉(zhuǎn)混泥沙。萬物附本性，約身不愿奢。

茅棟蓋一床，清池有余花。濁醪與脫粟，在眼無咨嗟。

浮查：浮槎。木筏?！恫┪镏尽罚〞x-張華）卷10：“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薄洱?zhí)丁罚ㄌ?韋應(yīng)物）：“浪引浮槎依北岸，波分曉日浸東山?！?/p>

禹功：指夏禹治水功績(jī)。《左傳》昭公元年：“美哉禹功，明德遠(yuǎn)矣?！薄兑凭淤缰莨罚ǘ鸥Γ骸坝砉︷垟嗍?，且就土微平。”

翊（yì）：通“翼”，輔佐?！稜颗？椗罚ǘ鸥Γ骸吧欧蝰刺玫?，鳴玉凄房櫳?！?/p>

鹽麻：吳地產(chǎn)鹽。蜀地產(chǎn)麻。《舊唐書-食貨志》：“玄宗幸巴蜀，鄭昉使劍南。請(qǐng)于江陵稅鹽麻以資國(guó)，官置吏以督之?！薄顿缰莞琛罚ǘ鸥Γ骸笆衤閰躯}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fēng)。”

混泥沙：《江賦》(晉-郭璞)：“或泛瀲于潮波，或混淪乎泥沙?！薄秱f景猷》（梁-沈約）：“稅驂止?fàn)I校，淪跡委泥沙。”

附：附合。約身：《論語-顏淵》“克己復(fù)禮為仁?！焙侮碳庖凉h馬融注：“克己，約身?！眲氶x：“約如約束之約。約身，猶言修身也。”《說苑-雜言》：“居不幽則思不遠(yuǎn)，身不約則智不廣。”

一床：狹小之地。《責(zé)賀琛勅》（梁-蕭衍）：“至于居處，不過一床之地?！?/p>

濁醪：濁酒?！杜c山巨源絕交書》（魏-嵇康）：“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shí)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strong>脫粟：糙米?！蛾套哟呵铩冯s下：“晏子相景公，食脫粟之食。”《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食一肉脫粟之飯?！彼抉R貞索隱：“脫粟，才脫谷而已，言不精鑿也?！薄惰骄召x》（唐-陸龜蒙）：“我衣敗綈，我飯脫粟?！?/p>

【大意】三峽之門從這兒開始，最窄處僅容一個(gè)木筏。夏禹功績(jī)就是輔佐造化，疏鑿峽江就著欹斜的山崖。太古時(shí)決開巨大的水道，眾水都像一條條長(zhǎng)蛇。吳地蜀地風(fēng)煙渺茫，長(zhǎng)江上的舟楫可連通吳鹽蜀麻。俺今天是一個(gè)遠(yuǎn)游之子，四處漂泊混跡泥沙。世間萬事都隨其本性，約束自身不貪豪奢。所居只需狹窄的茅舍，清澈的水池上尚有余花。濁酒還有粗糙的食物，放在眼前俺不會(huì)“咨嗟”。

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貧病固其常，富貴任生涯。

老于干戈際，宅幸蓬蓽遮。石亂上云氣，杉清延月華。

賞妍又分外，理愜夫何夸。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

書此豁平昔，回首猶暮霞。

日夕佳：《飲酒》（東晉-陶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p>

固其常：《蘭亭》（東晉-王羲之）：“合散固其常，修短定無始。”

蓬蓽：蓬門蓽戶?！顿?zèng)何劭王濟(jì)》(晉-傅咸)：“歸身蓬蓽廬，樂道以忘饑。”

月華：月光，月色；月亮?！缎跷B(yǎng)疾》（梁-江淹）：“清陰往來遠(yuǎn)，月華散前墀。”《春江花月夜》（唐-張若虛）：“此時(shí)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p>

分外：本分以外；格外?！度龂?guó)志-魏志-程昱傳》：“上不責(zé)非職之功，下不務(wù)分外之賞?！薄锻硭肌?唐-高蟾)：“虞泉冬恨由來短，楊葉春期分外長(zhǎng)?！?/p>

足了：《世說新語-任誕》：“一手持蟹螯，一手執(zhí)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strong>差：等級(jí)?！端完愅醺畯堥L(zhǎng)史還京》(唐-獨(dú)孤及)：“論齒弟兄列，為邦前后差?！?/p>

豁平昔：《世說新語-德行》：“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時(shí)意，今吾處之不易?！?方州：刺史?；恚荷釛墶Ｒ祝焊淖?。)

【大意】山地荒蕪居人很少，居地偏僻但朝夕風(fēng)景皆佳。貧病固然是家常便飯，富貴貧賤隨其生涯。戰(zhàn)亂之際在此老去，有幸蓬蓽柴門將風(fēng)雨檔遮。云氣升騰到亂石之上，月光灑落到清杉之下。尤其特別的還能欣賞美景，心里滿意又何必自夸。足以在此了卻垂暮之年，所居哪敢與高士比高下？寫下此詩(shī)改變平生志向，回首向西看到夕陽西下。

【詩(shī)意串述】這首詩(shī)共42句。前20句寫柴門回望。首6句總寫望夔城。泛舟梅溪河后登上瀼西，回頭向東遙望夔門。一是看到總的氣象。天氣干旱，氣如焚柴。二是看到總體圖像。一條長(zhǎng)影沒于“窈窕”之中（指江）。落日余暉散于兩崖，兩崖之間猶如“唅呀”。“大江”14句寫大江兼及江岸。大江盤旋巖根。江水向下俯沖似割地軸，絕壁向上聳立如巨劍鏌铘。江水滔滔兩岸秋景如畫，霧氣昏沉日光也被淹沒。（兩崖余光秋色，江峽“氣昏霾日”。“唅呀”之貌。）三峽自此始，最窄處僅容一筏。大禹輔助造化，疏鑿大江“就欹斜”。巨大的水流自太古開始，千萬條江河猶如長(zhǎng)蛇。吳蜀遙遠(yuǎn)風(fēng)煙渺茫，大江聯(lián)通吳鹽蜀麻。

后22句寫柴門有感。“我今”8句寫柴門生活清貧平“無咨嗟”。俺只是一游子，四處漂泊混跡泥沙。萬事隨本性，生活不圖奢。只要有草房一間。濁醪或者粗食也沒啥。（此處插入“清池余花”精彩。）“山荒”8句寫柴門景佳堪娛。雖偏僻人少，但朝夕景佳。貧病本常事，富貴由天命。戰(zhàn)亂之際有此養(yǎng)老之處，雖是蓬門蓽戶卻也遮風(fēng)擋雨。（雖有云氣石上亂飛，卻也有月光樹上清灑。）“賞妍”6句收結(jié)。寫柴門生活知足。賞景本非必須，滿意又何須自夸？但在這兒養(yǎng)老俺已滿足，俺豈敢與“高士”比高下？寫下這首詩(shī)記下俺與平生不同的想法，回首夕陽西下。（末2句精彩。杜甫“平昔”想法當(dāng)然不是滿足柴門生活。早年杜甫志向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即便到了夔州，還時(shí)不時(shí)想著回長(zhǎng)安。末句“回首”照應(yīng)開頭“回首”，回首之后只見“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