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成語

殘荷聽雨 2022-05-24 發(fā)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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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金瓶梅》中使用了大量的成語，這些成語不僅普遍運用于作者的敘述語言中，也較多出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會話中，體現(xiàn)出獨特的語言面貌及表達作用。文章試從該書成語的基本面貌、活用及表達效果三個方面考察分析其成語使用的狀況。

成語是指人們長期以來習用的、簡潔精辟的定型詞組或短句。它具有結(jié)構(gòu)緊湊、言簡意賅、意蘊豐富的特點，語體風格上一般具備較強的書面語色彩。而《金瓶梅》（下簡稱《金》）為一部口語性極強的古白話小說，卻使用了大量的成語。據(jù)統(tǒng)計，書中成語共計367條（重復不計），不僅普遍運用于人物、環(huán)境的描寫和情節(jié)的敘述，也廣泛出現(xiàn)在人物的對話之中。本文在對《金》所用成語進行窮盡性考察的基礎(chǔ)上，主要從其所用成語的基本面貌、成語的活用及成語在書中的表達效果三個方面分析其使用的狀況。

一、成語的基本面貌

下面從成語的結(jié)構(gòu)特征、成語的來源以及成語在小說中的分布這幾個角度來看《金》書成語的基本面貌^①：

（一）成語的結(jié)構(gòu)特征

四字格是《金》所用成語的主要形式，占到了成語總數(shù)的95.6%。從句法結(jié)構(gòu)的角度看，這些四字格成語有聯(lián)合、偏正、主謂、動賓、述補、連謂、重疊七種構(gòu)型，其中又以聯(lián)合型居多，例如：

聯(lián)合型：瓊漿玉液（10回）心猿意馬（75回）伶牙俐齒（19回）

偏正型：千里鵝毛（55回）鼓盆之嘆（66回）面面相覷（99回）

主謂型：錦上添花（67回）六根未凈（68回）金蟬脫殼（83回）

動賓型：聊表寸心（66回）不知深淺（71回）高抬貴手（76回）

述補型：一望無涯（67回）兵貴神速（78回）一貧如洗（93回）

連謂型：打草驚蛇（74回）報仇雪恨（88回）成家立業(yè)（80回）

重疊型：影影綽綽（8回）紛紛揚揚（20回）口口聲聲（59回）

除了四字格成語外，書中還有少量的三字成語和四字以上成語，例如：

三字成語：嚼舌根（12回）三不知（13回）一溜煙（67回）蜜調(diào)油（72回）

四字以上成語：死無葬身之地（13回）吃不了包著走（13回）雷聲大雨點?。?0回）當局者迷，旁觀者清（24回）一不做，二不休（25回）上梁不正下梁歪（25回）法不傳六耳（51回）敢怒而不敢言（41回）人不知鬼不覺（69回）沒事不登三寶殿（93回）不見棺材不下淚（98回）

四字以上成語的構(gòu)成更加多樣和復雜，有的是“多重結(jié)構(gòu)”，有的相當于“壓縮的復句”^②，茲不備述。

（二）成語的來源

成語是人們在語言中長期沿用、約定俗成的現(xiàn)成短語，因此具有較強的歷史穩(wěn)定性和繼承性。而通過考察成語的繼承情況，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探究不同文學作品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及影響。鑒于此，我們對《金》書中的成語追源溯流，發(fā)現(xiàn)其受元明兩個時期文學作品的影響最大。

1．以《水滸》為代表的明代小說

眾所周知，《金》脫胎于《水滸》，二者無論在情節(jié)安排、寫作手法還是語言詞匯上，都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在成語的使用上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映。例如：

（1）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魯智深）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保ā端疂G》4回）

（2）（劉唐）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手畫腳也趕攏來。（《水滸》14回）

（3）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水滸》43回）

（4）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戲舞，或是吹彈，或是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水滸》51回）

上例中加點的成語都是《水滸》中首見或常用的，它們在《金》書中都得到了襲用：

（5）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保?回）

（6）春梅罵道：“怪囚根子，你有甚么話說就是了，指手畫腳怎的？”（30回）

（7）話說當日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邊孫雪娥房里來。（58回）

（8）月娘眾人躧著高阜，把眼觀看，看見人山人海圍著，都看教師走馬耍解的。（90回）

2．元代曲詞

除了明代小說，元代曲詞中也有許多首見或常用的成語，例如：

（9）我本是窮鄉(xiāng)寡婦，沒甚的艷色嬌姿，又不會賣風流，弄粉調(diào)脂；又不會按宮商，品竹彈絲。（無名氏《貨郎旦》第四折）

（10）那里有偷瓜盜粟韓元帥？那里有鉆穴逾墻閔子騫？小生委實的負屈銜冤。（喬吉《金錢記》第二折）

（11）又不曾看生見長，便這般割肚牽腸?。ǜ呖硕Y《越調(diào)·黃薔薇過慶元貞二首（其二）》）

（12）呸！你不識羞，每日伴著些狐朋狗黨，那個是好的，為這酒有甚么好處！（高文秀《遇上皇》第一折）

上例中加點的成語也在《金》書中得到了繼承：

（13）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1回）

（14）武松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qū)の鏖T慶廝打，誤打死此人。”把前情訴告了一遍，“委是小的負屈銜冤，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保?0回）

（15）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62回）

（16）（陳經(jīng)濟）逐日結(jié)交朋友陸三郎、楊大郎，狐朋狗黨，在鋪中彈琵琶，抹骨牌，打雙陸，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錢弄下去了。（92回）

諸如此類的成語還有很多，不再列舉?？偠灾?，單從成語使用的的角度看，也可以說元明戲曲小說對《金》書的詞匯、語言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此外，《金》書中也襲用了一些更早的文獻作品中的成語，但相對而言，數(shù)量較少且來源分布較為零散。例如：

（17）端的馀音繞梁，聲清韻美。（70回）

（18）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里，乞別人家干的去了。”（78回）

（19）伯爵道：“傻孩兒，人無遠見，安身不牢。千山萬水，又往南邊去做甚？誰人帶去？（87回）

（20）吳大舅說：“姐姐，說不的那話了！從來忘恩背義，才一個兒也怎的？”（95回）

“馀音繞梁”早見于《列子·湯問》：“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馀音繞梁，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薄氨F神速”見于《三國志·郭嘉傳》：“（嘉言曰）兵貴神速。今千里襲人，輜重多，難以趣利，且彼聞之，必為備；不如留輜重，輕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薄扒饺f水”見于唐詩中，如宋之問《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題壁，慨然成詠》：“豈意南中歧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薄巴鞅沉x”見于宋·趙善璙《自警編·一·器量·一四》：“凡人語及其所不平，則氣必動，色必變，辭必厲。惟韓魏公不然，更說小人忘恩背義，欲傾己處，辭和氣平，如道尋常事?！?/span>

（三）成語的分布情況

《金瓶梅詞話》中的語言，可以分為小說作者的描寫、敘述及評論性語言、小說人物的會話語言和小說中的詩詞曲、文書三個部分，在這三個部分中都有成語的出現(xiàn)，大致情況如下：

1．描寫、敘述及評論性語言中的成語共計208條，約占全書成語總數(shù)的56.7%。

這一部分的成語主要用于對人物的刻畫、對情境的描寫以及作者的議論等幾個方面，如：

（21）卻說鄭愛香兒頭戴著銀絲髢髻，梅花鈿兒，周圍金累絲簪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花容月貌，上著藕絲裳，下著湘紋裙。（59回）

（22）香案邊立著一個廟祝道士，約四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須，明眸皓齒；頭戴簪冠，身披絳服，足穿云履。（84回）

“油頭粉面”、“花容月貌”、“明眸皓齒”都是對人物相貌的描寫。

（23）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里，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恣情肆意，停眠整宿。（6回）

（24）由著二人在房內(nèi)顛鸞倒鳳，似水如魚，取樂歡娛。（6回）

“偷雞盜狗”、“恣情肆意”、“顛鸞倒鳳”、“似水如魚”是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縱欲的情境。

（25）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干凈。（12回）

（26）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58回）

“杯盤狼藉”、“觥籌交錯”是形容宴飲時或宴飲后筵席上的雜亂場景。

除了描寫、敘事性的語言，作者還經(jīng)常在評論性的語言中使用成語。評論語言是作者對人物、事件給予的評價、發(fā)表議論的一種特殊的敘述語言。^③《金》中的評論除了引用較多的諺語外，還使用了許多成語。我們知道，評論性的語言一般都帶有較強的傾向性以及勸誡意味，要求語言具有較強的氣勢以及凝練簡潔的表達效果，而成語恰恰能夠滿足這樣的需要。例如：

（27）看官聽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此理之自然也。（78回）

（28）看官聽說：次第明月圓，容易彩云散，樂極生悲，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78回）

（29）此八句詩，單說著這世態(tài)炎涼，人心冷暖，可嘆之甚也?。?0回）

（30）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蚩先雎褂?，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謗，說他外務，不肯成家立業(yè)，祖宗不幸，有此敗兒！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80回）

2．小說人物會話中的成語共計156條，約占全書成語總數(shù)的42.5%。

成語多在書面語文獻中出現(xiàn)，“在階級社會的長時期中多為士大夫階層所創(chuàng)造和習用，它們多出自權(quán)威性的著作或名人之口，而很少出現(xiàn)在下層普通百姓的嘴里或他們所寫就的文字中。”^④但《金》書中卻并非如此，其成語的使用并未局限于某個社會群體，而是具有明顯的普遍性。書中無論是黃主事、何太監(jiān)、周統(tǒng)制、李通判、徐知府這樣的達官顯貴，還是西門慶、溫秀才、殷天錫這樣的富豪鄉(xiāng)紳，或是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吳月娘、林太太之類的大戶妻妾，亦或是諸如王婆、薛嫂、文嫂、王六兒一類的媒婆賤婦，陳經(jīng)濟、應伯爵、張勝一類浪子或幫閑、幫兇，春梅、桂姐、玉簪、玳安、李銘一類的丫鬟小廝、構(gòu)欄妓女，其言語會話中都或多或少地使用了成語，并且多有出彩之處。從這一點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在《金》的成書時期，成語已經(jīng)融入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用語之中，其口語性、實用性也大大加強。

3．詩詞曲及文書中的成語共計60條，約占全書成語總數(shù)的16.3%。

雖然這一部分成語的書面語色彩較強，語言也相對文雅，但在書中占比率卻較小。其原因主要是這一部分所占的篇幅有限，而且成語以四字格為主，格式較為固定，有時并不符合詩詞曲的格律要求。

二、成語的活用

大量而巧妙地活用成語是《金》書成語運用的一大語言特色。成語活用是指為了收到鮮明生動的表達效果，把原來慣用的成語變換一下構(gòu)成成分而套用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里的現(xiàn)象。^⑤在《金》書中，成語的活用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

（一）擴展

根據(jù)行文的需要，在原成語的語素間插入別的語素或語詞，從而改變原成語的結(jié)構(gòu)。這又有以下幾種情況：

1．對某個詞進行同義擴展。一般將原成語中的單音節(jié)詞擴展為意義相同的雙音節(jié)詞，擴展后，語義不發(fā)生改變。例如：

（1）言丈夫心腸如鐵石，氣概貫虹霓，不免屈志于女人。（1回）

（2）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3回）

（3）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跤，半日爬起來，惱羞變成怒，口里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37回）

例（1）中將成語“心如鐵石”中的單音節(jié)詞“心”擴展為雙音節(jié)詞“心腸”，“氣貫虹霓”中的單音節(jié)詞擴展為雙音節(jié)的“氣概”；例（2）將 “花言巧舌”中的 “舌”擴展為雙音節(jié)詞“舌頭”；例（3）將成語“惱羞成怒”中的“成”擴展為雙音節(jié)的“變成”。

2．直接插入某些詞語成分。插入后不影響原語義，多以插入虛詞為主。例如：

（4）霸王欲向江東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聞四面皆楚歌。（1回）

（6）看官聽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此理之自然也。（78回）

（7）月娘道：“……金蓮，你休呆里撒奸，兩頭白面，說長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語花言，幫閑鉆懶！……”（86回）

（8）常言道：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99回）

類似的用例還有“死別共生離（59回）、隔靴空揉癢（70回）、推聾兒裝?。?2回）、女貌與郎才（91回）”等。

3．添加羨余成分。詞語的羨余形式只是改變了原詞語的形式，意義并不發(fā)生改變。例如：

（9）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哀哉死了。（1回）

（10）一朝禍起蕭墻內(nèi)，虧殺王婆先做牙。（6回）

“嗚呼哀哉死了”實際上是成語“嗚呼哀哉”加上羨余成分“死”，起到了強調(diào)作用，意義上并無不同；“禍起蕭墻”指禍害起于內(nèi)部，后再綴以“內(nèi)”，為的是詩句前后字數(shù)一致。

（二）變序

根據(jù)一定的語法規(guī)范、格律要求，或風格習慣，對某一成語中的語素或詞進行重新組合，改變其原有順序，調(diào)整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是成語活用最常見的一種方法，這一點在《金》書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例如：

（11）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肯即罷。（13回）

（12）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4回）

（13）頓忘了盟山誓海，頓忘了音書不寄來，頓忘了枕邊許多恩和愛，頓忘了素體相挨，頓忘了神前兩下千千拜，頓忘了表記香羅紅繡鞋。（43回）

（14）人都道他志誠，卻原來廝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山誓海盟，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2回）

例（11）中“山盟海誓”與后文“蝶戀蜂恣”的結(jié)構(gòu)相同，這樣使整個詩句顯得整齊對稱；例（12）中“誓海盟山”對“海誓山盟”的詞序進行變更，使之與后文“羞云怯雨”的結(jié)構(gòu)對應，以求和諧；例（13）又將“誓海盟山”變?yōu)椤懊松绞暮！?，主要是為了與下文的“來”、“愛”等字押韻，否則就破壞了整個韻律。同樣，例（14）中又變作“山誓海盟”，也是為了和前文的“誠”字押韻。

一般情況下，該書成語變序只改變原來的結(jié)構(gòu)特征而不對其語義產(chǎn)生影響，但也有例外，如：

（15）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57回）

（16）常言道：樂極悲生，泰極否來。（8回）

成語“否極泰來”意指壞的到了盡頭，就會好起來。“泰極否來”，是反其意而用之，通過詞序的變換很好的說明了事物之間會相互轉(zhuǎn)化的道理。

（三）替換

替換指根據(jù)表達的需要，將成語中的某個構(gòu)成成分替換成別的詞語或語素。這種形式的活用在《金》中十分常見。例如：

（17）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上納鞋，只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舒腦的觀看。（30回）

（18）看看紅日西沉，東鄰西舍，一個個燒湯煮飯，一個個上榻關(guān)門。那婆婆探頭探腦，那兩只眼珠兒一直向外，恨不的趕將上去。（57回）

以上兩例中，同義詞“探”和“舒”的互換，使得同一個成語產(chǎn)生了“探頭舒腦”和“探頭探腦”兩種形式。再如：

（19）（應伯爵）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67回）

（20）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個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上頭上臉的，還嗔人說哩！……”（75回）

“抽胎換骨”原作“脫胎換骨”，“沒大沒小”原作“無大無小”，同義替換后增強了原成語的口語性。書中類似的例子很多，不贅舉。

除此之外，書中還有許多綜合運用了擴展、變序、替換等方式的用例，如：

（21）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保?1回）

（22）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保?9回）

（23）何千戶忙頂頭還禮，說：“小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列，早晚得領(lǐng)教益，為三生有幸。適間進拜不遇，又承垂愛，蓬蓽光生?！保?0回）

“蓬蓽增輝”、“蓬蓽生光”、“蓬蓽光生”原作“蓬蓽生輝”，這里例（21）用近義詞“增”替換原成語中的“生”；例（22）用近義詞“光”替換原成語中的“輝”；例（23）則不僅對原成語進行了替換，而且進行了變序，使原來的動賓結(jié)構(gòu)“生光”變?yōu)橹髦^結(jié)構(gòu)“光生”。這樣的處理無疑大大增加了詞語形式的多樣性。

總的來說，正是大量的活用現(xiàn)象成就了《金》書成語使用的鮮明特色：成語的擴展、變序使其在具體的語境中能夠達到使上下文音節(jié)勻稱、節(jié)奏和諧、結(jié)構(gòu)對稱的效果；同一成語的同義替換，則使之能夠適應更多的語言環(huán)境，極大地豐富了語言的詞匯，有些則增強了口語色彩。這種靈活多樣的形式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成語的整體性和凝固性，說明成語“盡管歷史穩(wěn)定性強，但也仍舊以運動的形態(tài)存在”于實際語言之中。^⑥

三、成語在作品中的表達效果

成語一般具有古樸典雅的特點，從語體上看，其書面語色彩較強。在口語性較強的古白話小說中巧妙的安排、使用成語，使之與口語成分有融合又有反差，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能夠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小說中，西門慶調(diào)風弄月，淫人妻女，爭名好利，欺行霸市，是一個惡劣、粗俗的市儈典型，但也不乏附庸風雅的時候，這從西門慶對成語的使用上也可以看出來。書中西門慶言談主要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和妻妾、姘頭或臭味相投者的對話，這部分言談大多粗俗率性且充斥著污言穢語，基本上少有成語出現(xiàn)，這部分語言可以看作對其本色的一種體現(xiàn)；而另一部分是和上司同僚或要向人顯示身份地位時的對話，這部分言談就往往顯得謙和有禮，一掃粗俗的市井之氣，與其原有形象形成鮮明反差。也正是在這部分語言里出現(xiàn)了許多成語，現(xiàn)列舉數(shù)例：

（1）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到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也。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便要嘔氣?！保?回）

（2）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余興。”（31回）

（3）西門慶開言道：“孩兒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家里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里鵝毛之意?！保?5回）

（4）（西門慶）請起苗秀、苗實，說道：“我與你員外千里相逢，……不意一諾千金，遠蒙員外記憶?！保?5回）

例（1）中西門慶初見潘金蓮時，借向王婆介紹自己內(nèi)室情況之機，表達自己對家中妻妾的不滿，以此向潘金蓮示好；例（2）是喜宴上西門慶與薛內(nèi)相、周守備、劉太監(jiān)等官場同僚之間的客套話；例（3）是西門慶向蔡太師獻禮時為表真誠、謙卑而講的獻媚之語；例（4）為西門慶在苗員外家小廝面前稱贊其主子的話。西門慶在各種場合不同用語可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作者這樣的巧妙安排不僅沒有造成西門慶言語風格上的前后矛盾，反而體現(xiàn)出他復雜的性格和鮮明的個性。

人物語言中的成語運用，尤其是多個四字格成語的連用，不僅能使語言簡潔凝練，更能夠增強話語的氣勢，顯示說話者的口才。例如：

（5）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yī)那廝誰強？”婦人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保?9回）

結(jié)合小說該回情境，此時西門慶怒火中燒鞭打李瓶兒，李瓶兒急中生智，對西門慶極力夸贊，試圖通過言語打動他。一番話語簡潔而有力度。一方面，工整對仗的句式增強了語言的氣勢，而另一方面便是成語的使用。我們知道，成語本身具有言簡意賅又含義豐富的特點，這里四個成語連用，不僅韻律和諧、節(jié)奏明快，更增強了語言表現(xiàn)力。這樣的言辭實際上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這從下文“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里”便可以看出來。

《金》中還塑造了一批精明能干，能說會道的媒婆形象，王婆、文嫂、薛嫂等等，她們“憑嘴吃飯”，專一替人說媒、傳話，口才了得。如：

（6）這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家中田連阡陌，米蘭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窭系簧先?、五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yǎng)龜，慣調(diào)風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鞠打球，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伶百俐?！蛉章勚F旦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69回）

虔婆文嫂受人錢財，前來說念林太太，為西門慶做牽頭。這里當著林太太的面極力將西門慶吹捧了一番，可謂天花亂墜。一則言語中大量的四字格式說出來時音節(jié)兩兩相對，語言形式整齊勻稱，富有韻律感；二則成語結(jié)構(gòu)緊湊，表情達義凝練完整。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從意義上，都極大的增強了語言的表達效果和說服力，下文“當日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是明證。

（7）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陪的坐一回，吃了兩道茶。（7回）

“屁滾尿流”本來形容因驚恐慌亂而窮于應付的緊張情狀，這里用來描寫楊姑娘受薛嫂吹捧而心花怒放的激動情景，但作者此處不用含褒義的成語，故意使用粗俗的成語，帶有強烈的貶義色彩，從中流露出作者對楊姑娘的鄙夷之情。于此，我們不得不贊賞作者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

以上我們通過一些具體的例子，從成語的結(jié)構(gòu)、源流、分布、活用、表達效果等方面，對《金》書中的成語作了考察分析?？偟膩碚f，成語的靈活使用大大增強了小說語言的表現(xiàn)力，使之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征。其成語的使用情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金》成書時代的語言風貌。

注釋：

① 本文所舉例詞、例句皆出自臺北里仁書局2009年版《金瓶梅詞話》。

② 詳見武占坤、王勤《現(xiàn)代漢語詞匯概要》，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年。

③ 參見曹煒《<金瓶梅>文學語言研究》，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

④ 見周薦《論成語的經(jīng)典性》，南開學報，1997年第2期。

⑤ 王珊《淺談成語的活用及其規(guī)范》，西安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⑥ 同②

參考文獻：

［1］劉潔修．漢語成語源流大辭典［Z］．北京：開明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