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初,美國最高法院的一份長達98頁的草案遭到泄露,在各地掀起了軒然大波。成千上萬的人們手舉示威標語走上街頭,憤怒的聲浪日益高漲。 民眾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這份草案指向了一個目的:推翻著名的“羅訴韋德案”,廢除女性的合法墮胎權(quán)。 ![]() 1970年,德州一位化名為珍妮·羅的女性因意外懷孕,想要墮胎卻因嚴苛的法律而失敗,將達拉斯縣司法長官亨利·韋德告上法庭,起訴德州反對墮胎的法律侵犯了她的隱私權(quán)。1973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定德州刑法反對婦女墮胎的法案違憲。從此以后的半個多世紀,女性的合法墮胎權(quán)始終受到保護。 羅訴韋德案不僅是法治的勝利,更是女性主義的勝利。歷史上著名的女性主義者,無不是墮胎權(quán)的堅定擁護者。例如美國著名的大法官魯斯·貝德·金斯伯格就支持女性墮胎權(quán),曾寫出女性主義巨著《第二性》的西蒙·波伏瓦,也促成了法國的墮胎合法化進程。 在羅訴韋德案幾乎同時間的1971年,波伏瓦聯(lián)合343位女性簽署了《343蕩婦宣言》,通過承認自己曾墮過胎,提倡女性墮胎權(quán)。一同簽署這份宣言的還有瑪格麗特·杜拉斯、阿涅斯·瓦爾達、凱瑟琳·德納芙等人。這份宣言推動了法國墮胎刑罰的廢止。 ![]() 西蒙·波伏瓦 作為女性主義運動的先驅(qū)之一,波伏瓦的名字已經(jīng)是家喻戶曉。但作為一位女性學者,她的名字似乎總掩蓋在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的光輝之下。在《重讀經(jīng)典的偉大冒險》中,重回校園的大衛(wèi)·丹比再次讀到《第二性》,回顧女性主義運動的宏觀與微觀,歷史與未來,他對波伏瓦的著作有了更好的理解。 “女性主義的最中心就是責任和自由。”丹比通過大學校園里的“收回那一夜”的活動,看見了波伏瓦等女性主義先驅(qū)為說“不”的權(quán)利而奮斗的身影。在薩特看來,人總能擁有選擇的自由;在波伏瓦看來,身為“第二性”,女性選擇的自由卻總是遭到壓制。 ![]() 《重讀經(jīng)典的偉大冒險:從荷馬、柏拉圖到尼采、波伏瓦》 [美] 大衛(wèi)·丹比 著;馮莉 譯 她們有說“行”的權(quán)利, 也有說“不”的權(quán)利 節(jié)選自《重讀經(jīng)典的偉大冒險》 01. “收回那一夜” 時間是 3 月底,每年一度的“收回那一夜”在美國許多校園里都會舉行。當晚活動的第一部分是繞著哥倫比亞游行(男人不許加入),此時已經(jīng)結(jié)束?,F(xiàn)在是十一點左右,第二部分開始了。里曼樓外的石質(zhì)平臺上立著一只麥克風,女生們排隊發(fā)言。 “不要去男生兄弟會。我被扭倒在地上。我勢單力孤,被壓倒了,毫無希望。我什么也不能做。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去了三次……” “我父母(譯者注:原文如此)強暴我。我父母一再強暴我。我學生時代一直被男生和男人強暴……” ![]() “五年了,現(xiàn)在我才說得出口。當時我是高二生,我過得很快樂;我是個處女,我很快樂。我遇見了一個喬治敦來的男生,他很可愛。不是所有喬治敦的男生都是好人。他叫作約翰。要是這個人出來選國會議員,不要支持他 !他很可愛,我和他一起去參加舞會,然后他給我喝伏特加—后來我才知道他給我喝了這么多,自己喝的卻很少。我昏過去了,但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說’不’……” 在我們的社會中, 性生活是靈魂的世俗外衣之一。自然, 那些女生所說的故事很大一部分與凌辱有關(guān),但也和靈魂有關(guān),和應(yīng)該怎么處理痛苦、怎么面對人生有關(guān)。你要如何建立自我, 建立一個公眾的自我?這些女人悲痛、憤怒,她們就像《埃涅阿斯紀》或《李爾王》或《傲慢與偏見》里的男女一樣有著她們的經(jīng)歷。你要如何處理困難甚至悲?。窟@些故事,以及說這些故事的行動本身,和通識教育的目的、和核心課程的目的都息息相關(guān)。里曼樓前面的女生很多是巴納德而非哥倫比亞的學生,因此沒上過核心課程,但我傻傻地希望有什么方法能讓她們聽到那些書所說的話,有什么方法能讓那些書進入空氣中,改變她們。核心課程與此有著扎實的關(guān)系。 要是沒有女性主義運動,“收回那一夜”是不可能發(fā)生的,而女性主義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些文本本身就已經(jīng)變成了“寶典”的一部分。我們在文學人文課上讀薩福和伍爾夫,在當代文明課上讀克莉斯汀·彼森的《女性之城》、瑪麗· 沃爾斯通克萊夫特的《女權(quán)之辯》選段、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以及美國法律教授凱瑟琳·麥金農(nóng)的一篇文章。但“收回那一夜”的幾個星期后,在我們開始讀波伏瓦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一個當初要帶給女人完整自我的運動,在各種展現(xiàn)方法之中,怎么會產(chǎn)生像“收回那一夜”這樣的活動。 一年之后我第二次去參加“收回那一夜”,聽到了約會強暴這類校園故事的許多不同版本。我的反應(yīng)和“變節(jié)”的女性主義者卡米爾·帕格利亞及凱蒂·羅伊夫(Katie Roiphe)在其書中所描述的一樣:懷疑和譏笑,氣憤,最后是絕望。 如所有女性主義者所言,說“不”的權(quán)利是不容爭議的。“不” 就是“不”,不是“幾分鐘之后再試一次”。但我不懂為什么女人不該負起一部分責任,掌握、控制住那個晚上的許多階段,一直到“不”的那一點。 ![]() 女性主義的最中心就是責任和自由。這是女人教我的。對我這一代的四五十歲的女人而言,她們說“不”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變成不容爭議、確鑿無誤的了,但她們也為了說“行”的權(quán)利而奮戰(zhàn)過。她們?yōu)榱吮容^自由的性生活而掙扎過:她們要有權(quán)選擇和拒絕她們的伴侶,她們要能和某人上床而不需要受到父母、朋友的蔑視。她們的革命只成功了一部分:有時候,男人趁機濫用女人說“行”的權(quán)利,使得她們感到被利用了。 但女人終結(jié)了(我們曾經(jīng)以為是永久終結(jié)了)將女性區(qū)分為非處女即娼妓的古老二分法。說“行”和說“不”的這兩種權(quán)利,現(xiàn)在同等重要,而且絕對互補。將接受和拒絕、吸引力和漠不關(guān)心交織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女人愛情生活中“性”格的長處——也就是她的品味、她活生生的個性、她的神秘所在。除了極端保守主義者,不是每個人都這么相信的嗎?但在“收回那一夜”中,我沒有聽到任何一個女人說,即使男人背叛了她,也不會損害她享受樂趣甚至享受愛情的權(quán)利。 我空等著有人發(fā)出這樣認識自我、肯定自我的自豪語調(diào)。我等著那些約會被強暴的“幸存者”說:“讓對我做出這種事的那個混蛋在地獄里爛掉吧。我要對抗他的邪惡活下去。我不容許他的力量發(fā)揮在我身上。因為他什么也不是,我最重要?!币悄切┡诉@樣說,我會歡欣鼓舞。但很多人說的卻是類似這樣的話:“我的感情生活已經(jīng)被毀了。我永遠都感到羞恥。我受了傷害。我無法接近任何人?!?/p> 02. 波伏瓦:女性作為“第二性” 《第二性》有著強烈而穩(wěn)固的知性風味,行文的態(tài)度比許多后來的女性主義書籍都更和悅自由。米利特、格里爾,以及其他的人現(xiàn)在都退到背景里去了—這話也許說來殘酷,但卻是不爭的事實。波伏瓦比模仿她的后繼者聰明,視野也更為全面,而她的聰明之處,部分是在于她創(chuàng)造出了一幅男人和女人都能認為真實的生活圖像。她并非僅僅將女人寫成受害者。她寫到被父權(quán)體系定義的人生,寫到在這樣一個體系下一起生活的男人和女人。男人也同樣為性的辯證思維所塑造;他們不只對女人這么做,也對自己這么做。寬廣的經(jīng)驗,開闊的心胸,沒有怨恨或特別的申辯——《第二性》這本書背后,有著寬宏大度的人生觀。 還有另外一樣東西,也許不具有什么可敬的知性,但卻是不可避免的一種情感。在我這個影癡的腦海里,波伏瓦的批評閃耀著浪漫的光彩,那種憤怒以及溫暖的同情心在氣質(zhì)上很接近讓娜·莫羅與達妮埃爾·達妮耶等法國電影巨星。20 世紀30 年代到60 年代初的法國電影,有著成熟而性感的女主角,混合了靈性與藝術(shù)、熱烈的修辭、浪漫的開放精神。這些電影來自一種比我們古老的文化,這種文化的美妙之處是絕對無法用“精致”“成熟”這種貧乏的詞來形容的。西蒙·波伏瓦屬于那種文化。她不像那些繼她而起、受她影響的美國激進女性主義者那樣采取毫無變化的拒斥態(tài)度,而是避免突兀的、概要式的恨意。她堅持,不論女人的存在承受了多少不公平的待遇,生命仍然是一項共通的事業(yè)。 ![]() 在篇幅很長的《夢境,恐懼,偶像》這一章中,波伏瓦描述男人用各種方法“建構(gòu)”女性身份以為他們所用,男性煞費苦心的愚行在她筆下簡直染上了豐富的詩意。(直到最近為止)男人大致控制了再現(xiàn)體系;波伏瓦說,既然女人并未把她們自己的行為變成神話,這些男性的假想、夢境與恐懼就是男人控制女人之手段的一部分。這明顯是件不公平的事。但它也帶來多少精彩的想象!多少幻想、多少詭異的恐懼和贊揚 !女人是女巫,是撒旦的誘惑工具,是吸走男人元神的吸血鬼,是自然界的災禍, 她們的經(jīng)血使蔬菜枯萎并帶來瘟疫。然后這是“正面”的這一面 !一樣瘋狂 !女人是處女,是絕對的純潔,是大地之母,是財物。我們在當代文明課里讀到的《第二性》有種異國風味的迷人之處。 沒有什么是西蒙·波伏瓦不熟悉的:資產(chǎn)階級的婚床和餐桌,妓院,后宮,處女的教堂,這些全都重重負載了象征性的意義,全都由男人創(chuàng)造出來(有時候有女性共犯),作為意義的限定。女人從來沒有任何一種固定的意義,因為她是男人內(nèi)心各種渴望的總和。在波伏瓦的筆下,自古以來男性幻想的豐富創(chuàng)意變得令人驚嘆,但仍然是荒謬而邪惡的。 在她對父權(quán)的敘述中有一種深刻的隱晦之處,這是讓我覺得著迷而動人的。有些男人囚禁女人的方式在她的描寫之下增加了一點優(yōu)雅與舒適,有些女人的反應(yīng)則增加了莊嚴的味道。 在這個世界上,男人護衛(wèi)法律、理性、需要;女人則知道男人之為男人,以及男人相信什么是需要的,這些原先都是出于偶然;因此她唇角帶著一抹神秘的反諷,但同時也有著柔軟慷慨的心。她治愈男人的傷口,哺育新生兒,為死者做葬禮的準備;她知道男人身上一切能攻擊他的驕傲、羞辱他的自我抑制的東西。她在他面前俯首,在精神之前貶低肉體,但卻也站在精神接近肉體的邊界,如同我已說過的一樣,柔化男人構(gòu)筑之物的堅硬角度,賦予它們始料未及的豪華及優(yōu)雅。女人之所以能在男人身上施展力量,是因為她能婉轉(zhuǎn)地讓他們看見自身真正的處境而謙遜起來;這是個秘密,來自她帶著愛意、悲傷、反諷,而又不存幻想的智慧。在女人身上,即使輕率、多變、無知也都是美德,因為這些特質(zhì)是發(fā)展在男人所選擇居住但又不愿感到受限的那個世界之側(cè)、之外的。她與固定的意義以及為了實用目的而造的工具相呼應(yīng),維持了自然天成的事物的神秘;她揚起一陣詩意的風,吹過了城市街頭、農(nóng)田上空。 這當中很多都已經(jīng)是后世實現(xiàn)的“明日黃花”了。女人經(jīng)過奮戰(zhàn),已經(jīng)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經(jīng)濟獨立。以波伏瓦的話來說,女人(至少是在進步工業(yè)國家中比較成功的那些階級)現(xiàn)在既是主體也是客體,既是“本者”也是“他者”,同時扮演工人與伴侶、職業(yè)婦女與母親。她那些神奇有魔力的功能已經(jīng)解除,不再需要把她當作祭祀品。至少對一些女人而言,解放、力量、自我已是唾手可得。我在曼哈頓上西區(qū)的健身俱樂部里環(huán)顧四周,看見正在舉重的90 公斤男人溫順地聽從56 公斤重的女性教練的糾正。我知道我舉的這個例子很狹隘:這不過只是個收費過高的雅皮士健身房。但在那里,兩性之間的社會角色關(guān)系在僅僅十五年前仍不可能發(fā)生。 03. 要快樂,還是要自由? 在很大程度上,就體力而言女人已經(jīng)不再依靠男人了,這讓男人和女人都松了一口氣。在西方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國家里,許多陳舊的觀念已經(jīng)瓦解,權(quán)力的平衡也已開始轉(zhuǎn)移。在最幸運的狀況下,男人和女人在彼此的關(guān)系中呈現(xiàn)出一種史無前例的謙卑與寬大,正在讓平等的觀念發(fā)揮效用。不論任何時候遇到多大的阻力,也不論還有多少女人仍然傷痕累累、擔驚受怕,女性解放運動都是20 世紀唯一成功的革命,這點即使是反對這一運動的人也知道。當代文明課和文學人文課容許已故白種女人進入書單,從而在經(jīng)典的高墻之內(nèi)建立起了一個反霸權(quán)的論述,也就是間接地承認了這項事實。 ![]() 在20 世紀40 年代的法國,女人的地位已經(jīng)開始改變了, 波伏瓦預告說,這種改變可能是痛苦的。早期存在主義思想中有一些元素是她沒有拒絕的,這些元素始終躍然于字里行間,清澈響亮。 ……困于停滯不前的生活而無法自拔的人常常被說成是快樂的,其托詞是快樂乃建立于安頓休息之上。我們拒絕這種觀念,因為我們抱持的是存在主義倫理學的觀點。每個主體都通過行動或投射,來扮演其主體的角色,這些行動或投射是超越的一種形式;只有不停地朝著其他各種自由的方向努力,他才能達到自由。此刻的存在是向一個不確定的開放未來延伸,除此之外沒有什么能把此刻存在的理由正當化。每當超越落回到固有論(即任何人“本質(zhì)上”永遠是什么什么的觀念)和停滯當中,存在就墮落成為“en-soi”(也就是臣服于既有狀況,活得像牲畜一樣)自由則墮落為受限與偶然的東西。要是這種墮落是主體所同意的,他便犯了道德上的錯誤;要是這種墮落是別人加諸他身上的,便會造成挫折和壓迫。這兩種情形都是絕對的邪惡。任何有心要為自己的存在提出足夠的理由的個人,都感到他的存在與一種未被定義的需要相關(guān),需要超越他自己,需要進行他自由選擇的投射。 我知道,有些女性主義者抱怨說,波伏瓦關(guān)于“投射”和“超越”的觀念本身就反映了男性的成就高低標準,還有人認為她看輕了母職的創(chuàng)造性與必要性。當然,波伏瓦自己也在建立神話。英雄式的自我超越也許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要的;對男人來說這也肯定不是一種共同的經(jīng)驗,因為許多人在辦公室、工廠或工地都做著一再重復、令人麻痹的工作。 拿我自己來說吧,四十八歲的我生活中有妻子、有兩個孩子,還有許多責任,我不確定若要超越我人生中的既有“狀況”是否可能不背叛別人。資產(chǎn)階級生活的高貴之處,正是在設(shè)限的“狀況”中找尋小小的自由,然后將其漸漸擴大。要是你運氣好而且能堅持到底,便有可能改變你自己。就把這稱為點滴的超越好了。但西蒙·波伏瓦的存在主義倫理學令我激動、令所有的人激動。她召喚女人進入英雄式的存在,尤其是年輕的未婚女人。這意味著那些女人的人生會變得比較艱難困苦。 在她的導論尾聲,有一個顯然是全書中很具道德重要性的句子,其中波伏瓦斷言:“我對個人命運所感到的興趣,不是在于快樂與否,而是在于自由與否?!?/strong>夠簡單扼要。但對于美國人而言,這句話卻很令人卻步。在這個國家里,我們愿意相信自由會帶來快樂,而看到這兩個詞被放到對立的位置上,還明顯地表示出,若要更多自由就可能有更多的困難和痛苦——這是頗令人震驚的。 我讀西蒙·波伏瓦的時候想到,參加“收回那一夜”的女生是美國歷史上最有力量的女大學生,她們或許已逐漸發(fā)現(xiàn)自由不見得會帶來快樂。領(lǐng)悟到這項事實,可能也造成了她們的一部分痛苦。 *配圖及封圖來源:《正發(fā)生》《20世紀女人》 |
|
來自: hercules028 > 《Tr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