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部五律匯解輯要（完整版）

登兗州城樓

（開元二十五年，公下第后游齊趙時作）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钣唷?/span>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匯解】

仇兆鰲：公至兗州省侍而詠南樓也。通首登樓所見。海岱青徐，遠景，故以“縱目”二字起之；秦碑魯?shù)?，近景，故以“臨眺”二字結之。

趙汸：三四宏闊，俯仰千里。五六微婉，上下千年。曰“從來”則平昔懷抱可知。曰“獨”則登樓者未必皆知。

題張氏隱居二首錄一

（開元二十四年后與高李游齊趙時作）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

霽潭鳣發(fā)發(fā)，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

【匯解】

仇兆鰲：此記張氏留飲之興也。

顧宸：杜酒、張梨暗用賓主二姓。

邊連寶：三四用經(jīng)殊雅訓。五六特小巧。

（按：邊連寶謂次句不成語。）

與任城許主薄游南池

（此詩公游齊趙至兗州時作）

秋水通溝洫，城隅進小船。

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

菱熟經(jīng)時雨，蒲荒八月天。

晨朝降白露，遙憶舊青氈。

【匯解】

仇兆鰲：上四游池之景，下四悲秋之意。遙憶青氈，蓋當秋而動鄉(xiāng)思矣。

邊連寶：“菱”字一讀，“熟”字作活字看。“經(jīng)時”二字連讀，猶云歷久之雨也，與下“八月天”對。結句因秋至而動鄉(xiāng)思也，無別意義，不必穿鑿。

對雨書懷走邀許主薄

（開元二十五年兗州作）

東岳云峰起，溶溶滿太虛。

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

座對賢人酒，門聽長者車。

相邀愧泥濘，騎馬到階除。

【匯解】

仇兆鰲：走邀，遣人持詩往邀也。

單復：上四對雨，五六書懷，七八走邀主薄。

張上若：起四寫山中暴雨景，次第如畫。五六寫對酒懷人，工雅。末結到走邀，意又甚真。

王阮亭：驟雨落河魚，亦是即目妙景。

房兵曹胡馬

（開元二十八九年間作）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匯解】

黃生：上半寫馬之狀，下半贊馬之才。結歸房君。

張耒：馬以神氣清勁為佳，不在多肉。故云“鋒棱瘦骨成”。無空闊，能越澗注坡。托死生，可臨危脫險。

張綎：此四十字中，其種其相，其才其德，無所不備，而形容痛快，凡筆望一字不得。

趙汸：前言胡馬骨相之異，后方其驍騰無比，而詞語矯健豪縱，飛行萬里之勢，如在目中。

李子德：五六如詠良友大將，此所謂沉雄。

畫鷹

（此詩未祥何年所作）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匯解】

仇兆鰲：曰?、曰側，摹鷹之狀。曰摘、曰呼，繪鷹之神。末又從畫鷹想出真鷹，幾于寫生欲活。

楊倫：首句五字內(nèi)，便有鷹在。

王西樵：命意精警，句句不脫畫字。

邊連寶：三四句固妙，然讀者幾疑真鷹矣。故急以五六救之，蓋畫鷹而逼真者也。五句言絳鏇之光可以摘取，六句言懸在軒楹，其勢可呼而下之也，不覺蹴起結句矣。結更以真鷹翻繳畫鷹，筆力矯健，有龍?zhí)⑴P之勢。其疾惡如仇、矹硉不平之氣都從十指間拂拂而出。

夜宴左氏莊

（游齊趙時作）

林風纖月落，衣露凈琴張。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飲杯長。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匯解】

仇兆鰲：月落霜濃，靜琴始張，入夜方飲也。水暗星低，夜宴之景。檢書看劍，夜宴之事。公弱冠曾游吳越，故聞吳詠而追思其處。

趙汸：此詩寄興閑游，狀景纖悉，寫情至濃，而開闔參錯，不見其冗，乃詩之入妙處。

黃生：夜景有月易佳，無月難佳。三四就無月時寫景，語更精切。上句妙在一暗字，覺水聲之入耳。下句妙在一帶字，見星光之遙映。

重題鄭氏東亭

（天寶三載東都作）

華亭入翠微，秋日亂清暉。

崩石欹山樹，清漣曳水衣。

紫鱗沖岸躍，蒼隼護巢歸。

向晚尋征路，殘云傍馬飛。

【匯解】

顧宸：此詩得力，全在詩腰數(shù)字。著一欹字，如見巉巖參錯。著一曳字，宛然藻荇交橫。此詩家煉字之法。

仇兆鰲：亭華山翠，映于秋日，故見清暉搖亂。亭枕山，故有崩石。亭瞰水，故有清漣。紫鱗承水，蒼鷹承樹。

浦二田：中四，仰而俯，俯而復仰，有流利回環(huán)之妙。

邊連寶：中四句，都于第三字著力，似少變化。

（按：豈止中四句，七八亦復如是，也在三字著力，故全詩結構雷同。）

春日憶李白

（天寶五載春長安作）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匯解】

楊倫：首句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范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

仇兆鰲：上四稱白詩才，下乃春日有懷。公居渭北，白在江東，春樹暮云，即景寓情，不言懷而在其中。

（按：前人云，五六景語而離情自見。乃見道語也。）

杜位宅守歲

（天寶十載長安作）

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

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

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

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匯解】

仇兆鰲：上四守歲之事。下四歲終有感。

趙汸：椒盤頌花，位宅設宴。喧馬、散鴉，言會同者騎從之盛。后四句，感慨豪縱，讀之可想公之為人。

顧宸：公目擊附勢之徒，見位而傴僂俯仰，不勝拘束，故言不能效此拘束之態(tài)，惟有爛醉是吾生涯而已。

陪同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錄三首

（天寶十載或十一載長安作）

其一

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

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

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蹄遙。

【匯解】

仇兆鰲：上四，何氏山林，下四，陪鄭同游。自墉至橋，橋畔有園，園中有竹，層次如畫。谷口，指鄭。濠梁，指何。

浦起龍：先山林，次廣文，次陪游，而總括以“幽興”二字，既收本首，亦領下諸篇。

其二

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

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

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

興移無灑掃，隨意坐莓苔。

【匯解】

仇兆鰲：在四句分截。言此間穿池壘石，特大地中剩水殘山耳，其勢之雄闊，足以破滄江而開碣石。烹筍摘梅，園中佳品，彈箏換酒，將軍豪興。故復移席苔前，以享其用意之殷勤。

王嗣奭：銀甲二句，見其好客而貧。何本武人，而風流不減賀季真，尤為難得。

邊連寶：引江為池，則滄江破矣，而此水乃滄江之剩者。鑿山為洞，則碣石開矣，而此山乃碣石之殘者。造語奇警。

楊倫：銀甲不可換酒，金魚無用，庶可換酒耳。（邊：詩妙，批亦妙。不然，銀甲用以彈箏，何消說得？不幾成贅語乎？）

（按：仇解三四為“烹筍摘梅”，意恐不確。應解為園中之景為確，即“遇風而筍折綠垂，逢雨而梅肥紅綻”也。）

其三

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

出門流水去，回首白云多。

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后歌。

只應與朋好，風雨亦來過。

【匯解】

仇兆鰲：十章總結，乃出門以后事。首二惜別之情。三四別后之景，五六回憶前事，七八?訂重游。朋好，指鄭廣文。

錢謙益：八句之內(nèi)，勢變多端，尺寸之間，移形換步，正所謂“波瀾獨老成”也。

奉陪鄭附馬韋曲二首

（天寶間長安作，祿山未亂之先）

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

綠樽須盡日，白發(fā)好禁春。

石角鉤衣破，藤梢刺眼新。

何時占叢竹，頭戴小烏巾。

【匯解】

王嗣奭：此詩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勝。曰無賴，正見其有趣；曰惱殺人，正見其愛殺人；曰好禁春，正是無奈春何；曰鉤衣刺眼，本可憎而轉覺可喜。說得抑揚頓挫，極生動有致。

仇兆鰲：此詩所云，即是“勝絕警身老”。大旨只在“白發(fā)禁春”四字。

朱鶴齡：禁猶言禁當之禁，言我已白發(fā)，無奈此春何！即上惱殺人意。二句言老畏見春，惟恃痛飲以消愁耳。

趙汸：起用俗語，豪縱跌宕。

其二

野寺垂楊里，春畦亂水間。

美花多映竹，好鳥不歸山。

城郭終何事，風塵豈駐顏。

誰能與公子，薄暮欲俱還。

【匯解】

仇兆鰲：次章，記韋曲諸事，有超然世外之意。公久住長安而未得一官，故曰“城郭終何事，風塵豈駐顏”。

蔣若六：亦是一種奈何不得光景。此老癡情狂興，真絕世風流。

重過何氏五首錄三

（天寶十三載長安作）

其一

問訊東橋竹，將軍有報書。

倒衣還命駕，高枕乃吾廬。

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

重來休沐地，真作野人居。

【匯解】

仇兆鰲：倒衣命駕，望公朝至。高枕吾廬，要公夜宿?！抖乓堋穼⒍渥鲌髸姓Z，是也。舊云公視何園為吾廬，幾于冒認己有矣。花妥溪喧，林中見聞，二句倒裝，本言鶯捎蝶而花墮，獺趁魚而溪喧耳。

黃生：野人居，承休沐地，皆就將軍言。

其二

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

石欄斜點筆，桐葉坐題詩。

翡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

自今幽興熟，來往亦無期。

【匯解】

仇兆鰲：平臺記地，春風記時。曰極、曰熟，又點重游。

邊連寶：啜茗、點筆、題詩，皆平臺之事。翡翠、蜻蜓，平臺之景也。以翡翠而立衣桁，以蜻蜓而立釣絲，是物類亦有幽興矣。

李子德：鳴衣桁、立釣絲，正寫熟字意。見魚鳥相親相忘之樂。

其三

頗怪朝參懶，應耽野趣長。

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

手自移蒲柳，家才足稻粱。

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

【匯解】

仇兆鰲：此首美將軍逸興。將軍懶于朝參者，因耽野趣之長也。拋甲臥槍，見朝參之懶。移柳足粱，見野趣之長。末引淵明事，以方其高致。

邊連寶：甲之精細者為鎖子甲。綠沉，謂調(diào)綠漆之，其色深沉也。三四句頂“朝參懶”，五六句頂“野趣長”。

何焯：家才足稻粱，非但言其知足，正羨其無求于世也。

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錄一

（天寶未亂時長安作）

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

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

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

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

【匯解】

仇兆鰲：首聯(lián)泛舟入溝，次聯(lián)納涼之景，三聯(lián)公子攜妓，結聯(lián)晚際遇雨。輕遲深凈四字，詩眼甚工。

胡夏客：公子作詩，催之亦未必速就，“應是雨催詩”，調(diào)笑中卻有含蓄。

邊連寶：日落風輕，竹深荷凈，公子調(diào)冰，佳人雪藕，此是何等興會。乃頭上片云，來煞風景，眾方嫌其敗興，而公乃曰此是雨催詩也，只此便是狂奴故態(tài)。

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郎

（天寶十三載作）

好去張公子，通家別恨添。

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

御史新驄馬，參軍舊紫髯。

皇華吾善處，于汝定無嫌。

【匯解】

仇兆鰲：上四送張赴蜀，下四呈楊侍郞。

黃生：楊必為蜀中諸道使，而張參其軍，此四十字薦書也。

張上若：直字是秦中之樹，尖字是蜀中之山，只兩字有化工之妙。

邊連寶：后漢桓典，拜侍御史，常乘驄馬，時人語曰，避驄馬御史。晉郗超為桓溫參軍，以其多髯也。此處五、六句分指楊與張。

送裴二虬尉永嘉

孤嶼亭何處，天涯水氣中。

故人官就此，絕境與誰同。

隱吏逢梅福，游山憶謝公。

扁舟吾已具，把釣待秋風。

【匯解】

仇兆鰲：五句切尉，六句切永嘉。

邊連寶：起聯(lián)，倒從永嘉飄然而入。三、四，打轉裴二，“與誰同“三字，恰已喚動結聯(lián)。梅福、謝公俱喻裴，“逢”“憶”俱屬公。

楊倫：前四格高，倒起有憑虛御風之致。

官定后戲贈

（天寶十載長安作）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

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

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

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

【匯解】

仇兆鰲：公辭尉而就率府，蓋取逍遙自在，得以飲酒狂歌耳。然亦不得已而為此，故有回首故山之慨。

張上若： 耽酒句是就率府之故，狂歌句又幸時無忌諱，可以縱吟。寓諷而渾。

邊連寶：前四，明所以辭河西就率府之故。五六自贈，結慨其不得歸也。

楊倫：結言一官潦倒，歸計無時，惟有臨風嘆息而已。

月夜

（天寶十五載長安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環(huán)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匯解】

邊連寶：時肅宗即位于靈武，公寄家鄜州，奔赴行在，至長安陷賊中，對月而思其室家也。先君子漁山公曰：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者，未解其母之何以憶長安也。如此既可上跟“獨看”，亦可下接“云鬟”“玉臂”云云，也。

王嗣奭：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進一層。至念及兒女不能思，又進一層。鬟濕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語麗情悲。末又想到聚首時，對月舒愁之狀，詞旨婉切，見此老鐘情之至。

（按：二聯(lián)意，邊解與王解及常人所解相左。愚以為，邊所引漁山公解為小兒女不解母之憶長安者，亦通而見新。如此，上可承“獨看”，下可啟云環(huán)玉臂也。）

對雪

（至德元載長安作）

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瓢棄樽無綠，爐存火猶紅。

數(shù)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匯解】

仇兆鰲：亂云急雪，對雪之景。樽空火冷，對雪之況。前曰愁吟，傷官軍之新敗。末云愁坐，傷賊勢之方張。

黃生：他詩前景后情，此獨外虛中實，變格也。

邊連寶：所以愁吟者，正以“戰(zhàn)哭多新鬼”耳，所以“書空”者，正以數(shù)州消息斷耳。

春望

（至德二載三月陷賊營時作）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匯解】

仇兆鰲：此憂亂傷春而作也。上四，春望之景，睹物傷懷。下四，春望之情，遭亂思家。

趙汸：烽火句，應感時。家書句，應恨別。

司馬光：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此言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

（按：司馬光所解意深也，諸家未及。）

得舍弟消息二首錄一

（天寶十五載長安作）

汝懦歸無計，吾衰往未期。

浪傳烏鵲喜，深負鹡鸰詩。

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

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

【匯解】

仇兆鰲：敘兄弟遠離而嘆資生無計也。弟不能歸，空傳烏鵲之喜。公不能往，深負鹡鸰之詩。見雖有消息，而彼此懸隔也。何顏面，窮困而慚。且歲時，銷憂無日。家口危如絲發(fā)，不但兄弟兩人難保矣。

邊連寶：“深負”句接得陡而痛，想見頓足捶胸之狀，有以窮困解者，非是。

邵子湘：憶弟諸作，全是一片真氣流注，便爾妙絕，不能摘句稱佳。

憶幼子

（至德二載春長安作）

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

別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

澗水空山道，柴門老樹村。

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

【匯解】

仇兆鰲：鶯歌節(jié)換，言景。子隔誰論，言情。澗水柴門，家在鄜州之景。愁睡晴軒，長安思子之情。春猶隔，自去夏離家，至春猶隔也。

黃生：俯字善畫炙背之態(tài)。

楊倫：二句即所謂恨別鳥驚心也。

一百五日夜對月

（至德二載長安作）

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

【匯解】

黃生：前半寫思家之意，然無家二字已暗埋五六。后半，寫家人之情，然牛女二字，又彼此雙綰。此詩，人驚其出語之奇，不知其布局之整。牛女渡河，預言聚首有期。是年克復西京，果在深秋時候。

邊連寶：紅蕊，月中桂花也。當此別離之際而放紅蕊，想閨中亦當望之而顰青蛾也。

李長祚：如節(jié)制之師，偶用一奇。末正以牛女以自寬也。

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

（至德二載鳳翔作）

其一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

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茂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

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匯解】

邊連寶：首章，自京赴鳳關翔。岐陽，即鳳翔，肅宗所在，故西憶之也。惟憶其信也，故眼穿于當落之日；惟無人回也，故心死如著寒之灰。道路不辨，惟道旁之樹，行相引耳。“辛苦”字緊接中四句來。惟辛苦，故老瘦。所親者見而驚之也。此則已達矣。

黃生：岐陽信，望官軍之再舉，唯眼穿心死，因始為脫身之計也。

（按：卻回，謂退回之人。）

其二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

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

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匯解】

邊連寶：此從未達時敘起，極往復回環(huán)之妙。生還特今日事，他日愁思凄涼之際，則未敢必也。當其間道微行，特暫時人耳，猶云人鬼關頭也。五六正寫“喜”字。七八卻從喜翻出悲來，其實用悲字倍寫喜耳，一番煩惱，正是一番快活。

楊倫：三四沉著有深痛。末句言喜極反悲也。

（按：五六喜達行在。而皇家班儀舊章仍在，氣象一新。南陽，借指行在。）

其三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

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

今朝漢社稷，新數(shù)中興年。

【匯解】

趙汸：脫一生于萬死，在道時猶不覺，及歸乃自憐耳，起語悲痛。奔波初定，故日影靜。精神頓爽，有似心蘇。官指文臣，校乃武衛(wèi)。

邊連寶：起聯(lián)暗承上章之結聯(lián)。太白雪而曰“猶瞻”，自憐其幾不能瞻也。武功天而曰“喜遇”，自憐其幾不得遇也。于是千官里，本熱鬧場也，而影反為之靜矣。七校前，本森嚴地也，而心反為之蘇矣。所以然者，以再見社稷之中興耳。

張上若：脫險回思，情景逼真。只影靜心蘇字，以前種種奔竄驚危之狀，俱可想見。

月

（至德二載七月往鄜州省家道中作）

天上秋期近，人間月影清。

入河蟾不沒，搗藥兔長生。

只益丹心苦，能添白發(fā)明。

干戈知滿地，休照國西營。

【匯解】

黃生：此詩詠月，全首作嗔怪之詞，實與《一百五夜對月》同一奇恣，特此首精深渾雅，故讀者不見其奇耳。

張綖：丹心益苦，無路以告也。白發(fā)添明，憂思致老也。故結言休照軍營，恐愈觸其憂耳。當時寇勢侵逼如此，而近習猶然用事，何時得見清平耶。

邊連寶：此詩只宜淺淺看去，便妙。諸家務為穿鑿，妄生枝節(jié)，有謂譏肅宗近小人者，有謂譏肅宗偏安一隅者。并應刪卻。

（按：二聯(lián)邊說為是，只在狀月，不必以國是穿鑿之。）

晚行口號

（至德二載往鄜省家道中作）

三川不可到，歸路晚山稠。

落雁浮寒水，饑烏集戍樓。

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

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

【匯解】

浦起龍：此將到家時作。將到而反恨途長日遠，遠歸心急人，確確如此。公以自況遭亂而歸寓宅也?？偙軄y時才三十余，而公年已望五，故曰遠愧。

邊連寶：三四極寫荒涼之景，正見市朝之異也。市朝之異，以喪亂不知幾時休故耳。但我甫經(jīng)喪亂，頭已斑白，縱有休時，已不及見也。

獨酌成詩

（至德二載往鄜州作）

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

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

兵戈猶在眼，儒術豈謀身。

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

【匯解】

王嗣奭：遇酒而燈花兆喜，可見酒之難得。

顧宸：前云“三川不可到”，此必將到矣。故燈花為報喜也。

仇兆鰲：陶嘆折腰，杜愧低頭，皆不肯屈節(jié)于仕途者。

蔣弱六：前半是初酌時，不覺一切放下；后半是酒后，又不覺萬感都集，心事如畫。

春宿左省

（乾元元年長安，公為左拾遺，屬門下省，在東，故曰左省，亦曰左掖）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

【匯解】

仇兆鰲：花隱、鳥棲，日已暮矣。星臨、月近，夜而宿矣。聽鑰、想珂，宿而起矣。問夜未央，起而待旦矣。自暮至夜，自夜至朝，敘述詳明，而忠勤為國之意，即在其中。

浦起龍：三四只是寫景，而帝居之高迥，全已畫出。

顧宸：萬戶皆靜，而星能動之，為星之寫出精彩。何地無月，九霄何以偏多，此日月所照臨處也。

（按：“寢”，邊本作“寐”，以為“寐”字勝。蓋夜臥曰“寢”，寢熟曰“寐”，亦無通宵不寢之理，但寢而不寐耳。邊說近是。）

酬孟云卿

（乾元元年六月出為華州司功將行所作）

樂極傷頭白，更長愛燭紅。

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

但恐天河落，寧辭酒杯空。

明朝牽事務，揮淚各西東。

【匯解】

仇兆鰲：此詩乃席上惜別語。五六應首聯(lián)，是夜飲之情。七八應次聯(lián)，是別離之感。上下自相照應，公詩常有此格。

楊倫：首二委折入情，全首真切。二句言不肯睡也。

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乾元元年六月作）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

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

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

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

【匯解】

仇兆鰲：此公再出國門而有感也。上四憶往昔奔竄，下四傷今日左遷。撫今憶昔，無非惓惓忠愛之心，而留別親故意，亦在言表。

王嗣奭：“近侍歸京邑”，去拾遺而赴華州也，華陰為京師旁縣，故曰京邑。舊云侍從還京，非是。

顧宸：移官豈至尊，言不敢歸怨于君也。又以無才自解，更見深厚。

秦州雜詩二十首錄六

（乾元二年秋至秦州后作）

其一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

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邊愁。

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

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

【匯解】

邊連寶：此為第一首也。首聯(lián)點明客秦來歷，為全詩總目。水落，則魚龍已蟄，而魚龍固水名也；山空，則鳥鼠皆秋，而鳥鼠又山名也。句法之精妙而渾成如此。

李因篤：題曰雜詩，則前后各不相謀。然此首實有籠罩全詩之意也。

仇兆鰲：首聯(lián)，赴秦之由。次聯(lián)，入秦之難。三聯(lián)，到秦風景。末聯(lián)，客秦心事。心折淹留，意不欲久客于秦也。

顧宸：關輔大饑，生事艱難，故依人遠游，非謂因房琯而致此遠游。公必不以一謫怨及故人。

（按：秦州，今甘肅天水一帶。居京師西七百八十里。）

其二

鼓角緣邊郡，川原欲夜時。

秋聽殷地發(fā)，風散入邊城。

抱葉寒蟬靜，歸山獨鳥遲。

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

【匯解】

仇兆鰲：此詠鼓角也。邊郡而聞鼓角，又當秋天欲夜之時，何等凄栗。殷地發(fā)，鼓聲震動。入云悲，角吹凄涼。

邊連寶：五六絕非泛寫晚景，正是鼓角旁面，蓋寒蟬因聞鼓角而靜，歸鳥因聞鼓角而遲也。

楊倫：末聯(lián)言本因避亂而到此，仍無寧宇，亦更有何地可托足耶？

（按：邊解雖別開生面，然未必不涉強解。）

其三

西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

浮云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說真龍種，仍殘老骕骦。

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

【匯解】

仇兆鰲：此借天馬以喻意。良馬沒陣，秋草徒長，傷鄴城軍潰。

朱鶴齡：是年三月，九節(jié)度之師潰于鄴城，戰(zhàn)馬萬匹，只剩三千。此詩浮云連陣沒，正其事也。秦州乃出西域之道，故感天馬事而賦之。

張溍：九節(jié)度師潰，郭子儀獨保河陽，詔留守東都。此詩真龍種、老骕骦皆指子儀，望其戮力王室，以建大功也。

其四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

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

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

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

【匯解】

仇兆鰲：此詠使臣未還也。山多，故風而云常出塞。城迥，故不夜而月先臨關。二句寫出陰云慘淡、月色凄涼景象。下則有感于時事也。

楊倫：此憂吐蕃之不庭。

吳昌祺：如雕鶚盤空，雄健自喜。

其五

東柯好崖谷，不與眾峰群。

落日邀雙鳥，晴天養(yǎng)片云。

野人矜絕險，水竹會平分。

采藥吾將老，兒童未遣聞。

【集解】

仇兆鰲：此欲卜居東谷也。上四東柯之景，下四卜居之意。歸皆雙鳥，晴帶片云，見與眾峰獨異。邀字、養(yǎng)字、乃句眼。野人勿矜險絕，而不知水竹之勝，我當平分者也，羨其可避世也。

（按：“養(yǎng)”字一作“卷”。邊連寶謂，養(yǎng)字亦妙，然太作意，不如“卷”自然。余謂，“養(yǎng)”字或更能狀其舒徐自得之狀?！熬怼眲t稍過。）

其六

地僻秋將盡，山高客未歸。

塞云多斷續(xù)，邊日少光輝。

警急烽常報，傳聞檄屢飛。

西戎外甥國，何得迕天威。

【匯解】

邊連寶：客，公自謂也。因“塞云多斷續(xù)”，故“邊日少光輝”。而日色無光，固兵氣也。故接下聯(lián)。唐屢以公主下嫁吐蕃，故稱外甥國。此反言以見和親之無益也。

月夜憶舍弟

（乾元二年秦州作）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匯解】

仇兆鰲：上四月夜之景，下四憶弟之情。公攜家至秦，而云無家者，弟兄離散，東都無家也。

邊連寶：結言寄書不達，本屬常理，況未休兵，而欲其達乎？書且不能達，已無以問其死生，而況欲見其人乎？清切哀怨之章，入人心脾。

楊倫：起突兀。三謂是夜逢白露節(jié)，四謂猶是故鄉(xiāng)月色。

天末懷李白

（乾元二年秦州作）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匯解】

仇兆鰲：風起天末，感秋托興。鴻雁，想其音信；江湖，慮其風波。下則因其放逐而重為悲憫之詞。蓋文章不遇，魑魅見侵，夜郎一竄，幾與汨羅同冤。冤魂指屈原，投詩謂李白。邊連寶謂料白必投詩贈之也。

楊倫：五句言文人多遭困躓，反似憎命之達者，即詩能窮人意也。末句見白幾與屈原同冤也。

蔣弱六：向空遙望，喃喃作聲，此等詩真得風騷之意。

鐘伯敬：“憎”字下得精神，若作“吊”字，則淺矣。

宿贊公房

（乾元二年晚秋秦州作）

杖錫何來此，秋風已颯然。

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蓮。

放逐寧違性，虛空不離禪。

相逢成夜宿，隴月向人圓。

【匯解】

趙汸：贊亦房相（琯）之客，時被謫秦州，公故與之款曲如此。

仇兆鰲：從謫遷敘起。菊荒雨后，蓮倒霜前，此僧房秋景，承次句。身雖放逐，心本空虛，此稱美贊公，承首句。隴月團圓，是傷異地相逢，結處點還宿字。

楊倫：五六言諸事久已悟徹，當不以遷謫動心。

（按：離，原注去聲。）

東樓

（乾元二年秦州作）

萬里流沙道，西行過此門。

但添新戰(zhàn)骨，不返舊征魂。

樓角凌風迥，城陰帶水昏。

傳聲看驛使，送節(jié)向河源。

【匯解】

仇兆鰲：此詠秦州東樓也。上四痛已往將士，下四憐現(xiàn)在使臣。樓當驛道，故征西者皆過此門。戰(zhàn)骨、征魂，言其有去無還。樓角、城陰，寫出高寒陰慘景色。故驛使至此，不禁觸目傷心也。

邊連寶：前四，因東樓為西征之路，而慨其吐蕃之亂也。末言相傳驛使之向河源者，又出此門而去矣，其得返與否，總未可知也。暗繳前半之意也。“送”字不大可解，或“持”字之訛。

楊倫：上四說從前，此四說當下，結聯(lián)謂恐復有興師之事也。

雨晴

（乾元二年秦州作）

天外秋云薄，從西萬里風。

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農(nóng)。

塞柳行疏翠，山梨結小紅。

胡笳樓上發(fā)，一雁入高空。

【集解】

邊連寶：“疏翠”“小紅”皆晴后景色?！靶小薄敖Y”字是詩眼。而“行”字尤妙。胡笳因晴而聲倍徹，鴻雁因晴而飛更高。而下句又因上句。樓，指秦州東樓。

寓目

（乾元二年秦州作）

一縣葡萄熟，秋山苜蓿多。

關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

羌女輕烽燧，胡兒掣駱駝。

自傷遲暮眼，喪亂飽經(jīng)過。

【匯解】

仇兆鰲：寓目，動邊愁也。首聯(lián)，物產(chǎn)之異。次聯(lián)，地氣之殊。三聯(lián)，人性之悍。漸說到邊塞可憂處，故有喪亂經(jīng)過之慨，謂不堪再逢亂離也。

何焯：公先欲卜居秦州，以其避吐蕃必亂，故去而之蜀。

朱鶴齡：關塞無阻，羌胡雜居，乃世變之深可慮者，公故感而嘆之。未幾秦隴果為吐蕃所陷。

山寺

（乾元二年秦州作）

野寺殘僧少，山園細路高。

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

亂水通人過，懸崖置屋牢。

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秋毫。

【匯解】

邊連寶：看來山有兩層。寺在山腰，閣在山頂。從寺至閣，中間必亂流而渡，故第五句為上下過渡。至山園即野寺，懸崖之屋，即是上方重閣?！鞍倮镆娗锖痢奔由弦弧巴怼弊?，愈見重閣之高。

趙汸：三、四，本寫寺之荒涼，而以秦隴之物產(chǎn)點綴之，反極精麗。

遣懷

（乾元二年秦州作）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

天風隨斷柳，客淚墮清笳。

水靜樓陰直，山昏塞日斜。

夜來歸鳥盡，啼殺后棲鴉。

【匯解】

邊連寶：菊自花，猶言不管人愁也。斷柳隨夫天風，客淚墮于清笳。水靜，則樓陰自直；山昏，以塞日之斜。公客秦隴，棲身無所，末句是其本懷也。

仇兆鰲：此邊塞凄涼，觸景傷懷，而借詩以遣之。句句是詠景，句句是言情，說到酸心滲骨處，讀之令人欲涕。

顧宸：結聯(lián)即“上林無限樹，不借一枝棲”之意，蓋嘆卜居無地也。

初月

（乾元二年秦州作）

光細弦初上，影斜輪未安。

微升古塞外，已隱暮云端。

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

庭前有白露，暗滿菊花團。

【匯解】

仇兆鰲：光細影斜，初月之狀；乍升旋隱，初月之時。下四，皆承月隱說。河漢關山，遠景；庭露菊花，近景?？偸且股鼥V之象。

洪仲：光影，就明處言；弦輪，就暗處言。

張遠：此詩句句有一初字意，細玩自見。

楊倫：五句謂月明則河漢當為所奪，今一上即落，故仍不改色也。六句則是月光沒后。

螢火

（乾元二年秦州作）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

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

隨風隔幔小，帶雨傍林微。

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

【集解】

仇兆鰲：刺閹人也。首言種之賤，次言性之陰。三四近看，見其多暗而少明。五六遠看，見其潛形而匿跡。末言時過將銷，此輩直置身無地矣。

朱鶴齡：指李輔國輩，以宦者近君而撓政也。

（按：持上述觀點者尚多，如邊連寶亦謂刺李輔國、魚朝恩輩?；蚶隙糯_有此意，抑全無此意者，蓋詩中句句是螢，體切而精微也。）

野望

（乾元二年秦州作）

清秋望不極，迢遞起層陰。

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

葉稀風更落，山迥日初沉。

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

【匯解】

仇兆鰲：通首俱望中所見者：水空天凈，一望清曠；城隱霧中，再望迷離；枝枯葉脫，三望蕭疏；山高日落，四望沉冥。又見此時日暮鳥還，昏鴉滿樹，而鶴歸何晚耶。孤飛寡旅，良可嘆矣。顧注作一明一晦說，甚確。

唐汝洵：杜公下字，善于用虛，如《晚出左掖》篇融濕、去低，此篇兼凈、隱深，俱沉細可想。

楊倫：末聯(lián)言凡鳥有巢而鶴獨遲歸，以況己之無家也。

空囊

（乾元二年秦州作）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供鹵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匯解】

邊連寶：公客秦州，甚窮窘，至食橡栗自給。首聯(lián)，非欲求仙也，將言辟谷也，語帶詼諧?！胞u莾”語出《莊子》，謂不辨黑白涇渭，世人共如此，吾道焉得不艱難乎？結句特奇變，亦帶詼嘲意。

王嗣奭：看，乃看守之看。

（按：王說固佳，焉知不是留一錢時看以自慰也?？此圃湷?，實則沉痛。）

病馬

（乾元二年秦州作）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匯解】

仇兆鰲：病馬，見愛物之心。上四致病之由，下四病后傷感。感動沉吟，結下截并結通章?；蛞詡膶亳R，非也。盡其力者由人，則見病傷心者亦當屬人。意不淺，非指人而指馬也。惟馬有戀人之意，故人對之而不勝感動。

蔣弱六：貧賤患難中，只不我棄者，便生感激，寫得真摯。

（按：三四，仇謂屬人而非詠馬，恐不盡然也，蓋曰病曰老，扣于詠主也。）

送遠

（乾元二年冬秦州作）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

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

草木歲月晚，關河霜雪清。

別離已昨日，因見古人情。

【匯解】

仇兆鰲：此章乃既行之后，作詩以寄贈者。上四，昨日送行之事。下四，今朝憶別之情。

邊連寶：首聯(lián)作怪問之語，無限悲慨。親朋哭送，生離如死訣也。而鞍馬竟去孤城矣，其人之慷慨可知。五、六帶出時序，見途中經(jīng)歷之苦。結猶惓惓，因見古人交友之情也。

王西樵：感慨悲壯，不減蕭蕭易水之句。

為農(nóng)

（上元元年季春成都作）

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

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

遠慚勾漏令，不得問丹砂。

【匯解】

王嗣奭：此喜避地得所而作也。首句煙塵外，為一詩之骨。自安史倡亂，遍地兵戈，江村獨在煙塵之外，故有終焉之志。煙塵不到，便同仙隱，乃以不得丹砂為慚，戲詞也。

邊連寶：煙塵外，言無兵戈也。既無兵戈之患，又有景物之饒，從茲卜宅，可以老矣。去國更遠，能無悵乎？且學仙之志不遂，亦未免有情也。

潘邠老：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

（按：七八謂隱于錦里，形同仙家，而自慚不得如勾漏令而問丹砂也。非是邊所謂“學仙之志不遂”也。）

遣興

（上元元年成都作）

干戈猶未定，弟妹各何之。

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

地卑荒野大，天遠暮江遲。

衰疾那能久，應無見汝期。

【匯解】

邊連寶：此憶弟妹而作也。末言衰病之身既不能久，加以地荒天遠，道路阻長，又安有見汝之期乎？

楊倫：五六言地平無山，故見野寬；江水緩流，故望天益遠。二句正寫一身寥落之景，起下。

有客

（上元元年草堂作）

患氣經(jīng)時久，臨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

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

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

【匯解】

仇兆鰲：上四卜居景況，下四客來情事。

趙汸：菜經(jīng)自鋤，其甲尚稀，未免小摘者，為情親故也。十字中，有數(shù)曲折。又，此詩自一句順說至八句，不事對偶而未嘗無對偶；不用故實而自可為故實。散淡率真之態(tài)，偶爾成章，而厭世避喧，少求易足之意，自在言外，所以為不可及也。

王嗣奭：公于情親之人，當病氣已久，猶必正巾以接之，安有不冠而見者。

（按：呼兒正巾，其客來歡喜之態(tài)如在目前。而菜甲雖稀，小摘以待之，更見情親之可掬也。）

奉簡高三十五使君

（上元元年成都作）

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

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

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

天涯喜相見，披豁對吾真。

【匯解】

仇兆鰲：上四稱高之才調(diào)，下四述高之交情。驊騮致遠，鷹隼高騫，喻才人得位，可以大行其志。晚秋行色引起下句。披豁，即開心見誠之意。

楊倫：此殆意欲訪高而作，末句思一吐胸中郁勃也。

村夜

（上元元年成都作）

風色蕭蕭暮，江頭人不行。

村舂雨外急，鄰火夜深明。

胡羯何多難，樵漁寄此生。

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

【匯解】

仇兆鰲：上四，村夜之景。下四，村夜感懷。舂急，暮所聞?；鹈鳎顾?。

趙汸：此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

王嗣奭：身得所安，而思家更甚，故曰“正含情”。

何焯：村舂，水碓也。

西郊

（上元元年成都作）

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

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傍架齊書帙，看題檢藥囊。

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

【匯解】

仇兆鰲：上四，西郊途次之景，下四，草堂幽寂之況。齊，謂整理書藉，題，謂藥上標題。

邊連寶：達官貴人，出門有適。其往來之間，車馬喧闐，人皆指而目之。今者徒步而往，徒步而歸，故無人知覺也。

王安石：“覺”字下得大好。    

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

（上元二年成都作）

力疾坐清曉，來詩悲早春。

轉添愁伴客，更覺老隨人。

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色新。

望鄉(xiāng)應未已，四海尚風塵。

【匯解】

邊連寶：力疾曉坐，老而且愁之態(tài)。又遇悲春之詩，故轉添愁而倍覺老也。桃花柳葉，春景絕佳，何為而悲？正以風塵未歸之故耳。

仇兆鰲：“柳青桃復紅”，起于謝尚，襲用便成常語。杜用歸、入二字寫出景色之新嫩，是化腐為新之法。

題新津北橋樓

（上元二年新津作）

望極春城上，開筵近鳥巢。

白花檐外朵，青柳檻前梢。

池水觀為政，廚煙覺遠庖。

西川供客眼，惟有此江郊。

【匯解】

仇兆鰲：通首皆樓上所見者。望極二字，直貫至末。

邊連寶：此必仕新津者，為主人宴公。池水觀為政，美其清也。宴在城上，廚在署內(nèi)，故曰廚煙覺遠庖，亦美其仁意。

（按：邊解池水句為美主人政清固無差，然廚煙句似非美其仁意。楊倫謂北橋樓在城外，故言此處不比城中喧雜也。此解確然。）

游修覺寺

（上元二年春新津作）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

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徑石相縈帶，川云自去留。

禪枝宿眾鳥，漂轉暮歸愁。

【匯解】

仇兆鰲：此初游修覺寺而作也。上下兩截，遙相照應。

邊連寶：江天豁，寺外之景。花竹幽，寺內(nèi)之景。五句承二句，補寫寺內(nèi)；六句承首句，再寫寺外。卻以三、四橫插其中，格法絕奇。結聯(lián)傷其飄轉無歸，不如寺內(nèi)宿鳥也。

（按：余謂三、四橫插，不必以格法絕奇論之。蓋律本無定法，不特三四寫景，五六言情為式也。）

后游

（上元二年春再游修覺寺作）

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

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

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

【匯解】

朱鶴齡：當是一春兩游，故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

邊連寶：曾游，再渡，點出題中“后”字?！敖饺缬写?，待我重游也；“花柳更無私”，言人人可以賞玩，即窮愁者亦得與也，寫出造物之大。

張上若：潤字從薄字看出，喧字從遲字看出，寫景極細。

遣意二首

（上元二年成都作）

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

一逕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

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

【匯解】

仇兆鰲：首章，敘草堂春日之景，借以遣意。近，從囀字聽來；輕，從泛字看出。野花落，承囀枝；春水生，承泛渚。此皆天然佳句。

邊連寶：讀末聯(lián)，可知世之喜交游者，特以標榜聲氣耳。惟不用名，故喜交游之絕也。東坡謫黃州，常喜為醉人所推罵，漸不為人所識，即此意。

（按：六句或趁雨移栽橙樹之謂也。）

其二

檐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

野船明細火，宿鷺起圓沙。

云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

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賒。

【匯解】

仇兆鰲：次章，敘草堂春夜之景，皆堪遣意。首聯(lián)，將夜之景；次聯(lián)，入夜之景；三聯(lián)，久夜之景。末點夜字，上文皆有關束。

楊倫：六句，暗中不見樹，故止聞香也。

漫成二首

（上元二年成都作）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

渚蒲隨地有，村徑逐門成。

只作披衣慣，常從漉酒生。

眼邊無俗物，多病也身輕。

【匯解】

仇兆鰲：首章，對景怡情，有超然避俗之意。依洪注，荒荒，不甚白；泯泯，不甚清。蒲隨地，生意可觀；逕逐門，往來自如。披衣習慣，言疏放已久。漉酒為生，見醉鄉(xiāng)可樂。眼無俗物，得以獨適己性矣。

申涵光：杜詩善用疊字，皆非意想所及。

邊連寶：“村徑逐門成”，言門前各有一徑，不成行列也。

（按：邊說太執(zhí)，當從仇說。逐門成者，言門外隨處有路可通，非指各有一徑也。）

其二

江皋已仲春，花下復清晨。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

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

近識峨嵋老，知余懶是真。

【匯解】

仇兆鰲：次章隨時適興，申前章未盡之意，讀書對酒，樂在心得。末云“懶是真”，總不欲與俗物為緣也。

邊連寶：“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偶然景事，一經(jīng)拈出，便千古長新。

浦起龍：五句即靖節(jié)不求甚解意，亦見懶趣。

（按：“讀書難字過”，當是老杜閑翻隨讀以為暫時消遣耳，非真“不求甚解”遇難字即放過也。）

春夜喜雨

（上元二年成都作）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匯解】

仇兆鰲：曰潛、曰細，寫得脈脈綿綿，于造化發(fā)生之機，最為密切。

邊連寶：“潛入夜”者，淪肌浹髓，直入人之飲食寤寐也?！凹殶o聲”者，不大聲色，使物受之而不知也。只此便是暤暤氣象。五六句合看，始見其妙。蓋非俱黑之云，不能見獨明之火；非獨明之火，亦不能顯俱黑之云也，寫夜里雨景如畫。

王嗣奭：“重”字無人能下。

李子德：詩非讀書窮理，不至絕頂，然一墮理障書魔，拖泥帶水，宋人遠遜晉人矣。公深入其中，掉臂而出，飛行自在，獨有千古。

春水

（上元二年成都作）

三月桃花浪，江流復舊痕。

朝來沒沙尾，碧色動柴門。

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

已添無數(shù)鳥，爭浴故相喧。

【匯解】

仇兆鰲：上四春江水漲，下四春江景事。水深則線短，故釣須接縷。水高則近岸，故車可連筒。鳥浴聲喧，得水為樂也。

邊連寶：“動”字好。三四，正面。五六，旁面。

李子德：結語俊宕，添毫妙手。

江亭

（上元二年成都作）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

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

【匯解】

仇兆鰲：上四江亭之景，下四對景傷情懷。水流不滯，心亦從此無競。閑云自在，意亦與之俱遲。春暮之時，物各得所，獨羈旅無歸，故裁詩以遣悶。“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所之意。與“花柳更無私”，有與物同春之意。分明是沂水春風氣象。

（按：邊連寶謂結聯(lián)與全首意境不稱，余深以為然。老杜每每于結聯(lián)吊亂傷離，一則可，二則可，多則雷同生厭矣。）

落日

（上元二年春成都作）

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

芳菲緣岸圃，樵爨倚灘舟。

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

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愁。

【匯解】

趙汸：首句天然晚景，得句在此，故以命題。

王嗣奭：公見此幽事，情與景會，不自知其樂之所自，而歸功于酒曰：是誰造汝，一酌而千憂俱散乎。然亦由胸無宿物，故能對景忘憂耳。

謝茂秦：五律首句用韻宜突然而起，如落日在簾鉤是也。

（按：五六瑣屑仔細，格啟晚唐以下。）

可惜

（上元二年成都作）

花飛有底急，老去愿春遲。

可惜歡娛地，都非少壯時。

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

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

【匯解】

仇兆鰲：年老逢春，上四自惜。寄情詩酒，下四自遣。起二已領全意。通首逐句流對，似古詩，卻是律體，清灑逸宕。

王嗣奭：三四正發(fā)愿春遲，到此歡娛之地，惜非少壯之時，不復能有為矣。今唯借詩酒以寬心遣興，此意惟陶潛能解是，而恨予生之晚也。

李子德：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心牢騷感寄，于言外得之。

申涵光：五六語近淺率，開長慶一派，非盛唐氣象也。

獨酌

（上元二年成都作）

步屧深林晚，開樽獨酌遲。

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

薄劣慚真隱，幽偏得自怡。

本無軒冕意，不是傲當時。

【匯解】

仇兆鰲：上四獨酌之景，下四獨酌之情。步林向晚，獨酌從容，故得詳玩物情。此時逸興自娛，可以忘情榮祿矣。行，行列也。下四句輾轉說來，有自憐自慰之意。言才劣見棄，非同真隱，但對此幽勝，聊以自怡耳。才薄劣，故無軒冕之志，非真隱，又何敢笑傲當時乎？

（按：三四，非真隱靜觀而不能精微如是。）

徐步

（上元二年成都作）

整履步青蕪，荒庭日欲晡。

芹泥隨燕觜，蕊粉上蜂須。

把酒從衣濕，吟詩信杖扶。

敢論才見忌，實有醉如愚。

【匯解】

邊連寶：“徐步”而“把酒”，故致濕衣，然亦從其濕耳?！靶觳健倍耙髟姟?，必須扶杖，然亦信其扶耳。信者，不作主張之詞也，妙。

懶真子：古人命題，絕不草草。如此二詩（指上詩），云獨酌則無獻酬也；徐步，則非奔走也。以故蜂蟻之類，細微之物，皆能見之。若與客對談，或急趨而過，則何暇致祥至是。此物尋常亦有之，但人獨居閑處時，乃見得親切耳。

楊倫：燕銜泥而至，蜂采蕊而回，皆在日晡之后。

（按：三四燕觜蜂須云云，懶真子所言甚確。蓋人閑則有暇細觀于物，正扣徐步之題義也。）

寒食

（上元二年成都作）

寒食江村路，風花高下飛。

汀煙輕冉冉，竹日凈暉暉。

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

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

【匯解】

仇兆鰲：上四寒食所見之景，下四寒食所接之人。招邀則赴，饋問不辭。

邊連寶：問，饋問也。史稱，公在浣花溪與田父野老相狎蕩。五六句可證。

楊倫：后半寫出與俗相安，亦見真趣。

琴臺

（上元二年成都作）

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

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

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

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

【匯解】

仇兆鰲：上四溯琴臺遺事，下四登臺而吊古也。

趙汸：玩人世于酒肆之中，思暮云于琴臺之上，狀其不羈而多情。

黃生：作此題者有二種語。輕薄之士，慕其風流。道學之儒，譏其淫佚。慕者徒騁艷詞，譏者動多腐句，均去風雅遠矣。其清辭麗句，攀屈宋而軼齊梁，豈后世文士老儒所能望其后塵哉。

浦起龍：三四即含憑吊。以玩世行云之地，而成閱世看云之區(qū)，此從有處慨其無；五六又從無處想其有。七八轉出“寥寥”作結。

蔣弱六：千古情種，風流佳話，盡在首聯(lián)二語。

邵子湘：野花十字，已開溫李。

（按：仇以為詩中琴臺為當日之琴臺，邊以為非是。蓋當時尚無琴臺也。是。）

水檻遣心二首錄一

（上元二年成都作）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匯解】

仇兆鰲：此章詠雨后晚景，情在景中。中四，皆水檻前所眺望者。末聯(lián)遙應郭村，以見郊居之清曠。八句排對，各含遣心。

李璁佩：曰“少岸”“多花”，亦屬恒語。曰“平少岸”，分明一望渺然，則澄江愈澄矣。曰“晚多花”，如見夕陽掩映，則幽樹愈幽矣。

浦起龍：“無村”，檻外即江也。恰接第三。江岸有樹，恰接第四。五六接江邊寫。七八應轉一二。

葉石林：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嘗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也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惟微風則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精微至此。

江漲

（上元二年成都作）

江發(fā)蠻夷漲，山添雨雪流。

大聲吹地轉，高浪蹴天浮。

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

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洲。

【匯解】

仇兆鰲：雨降雪融，江漲之由；地轉天浮，江漲之勢；魚龍失所，江漲所驅；輕帆浮海，江漲有感也。次聯(lián)句意警拔，全在吹蹴二字，下得奇雋。近岸，故為人得；窟移，故不自謀。

邊連寶：末聯(lián)因江漲而有浮海之思也。

顧宸：蜀水之源，多出夷地。

晚晴

（上元二年成都作）

村晚驚風度，庭幽過雨沾。

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

書亂誰能帙，杯干自可添。

時聞有余論，未怪老夫潛。

【匯解】

仇兆鰲：薰草映簾，晚晴之景；整書酌酒，晚晴之事。末有與俗相安之意。言時聞蜀人之論，未嘗怪此一潛夫也。

洪仲：老夫潛，只是說老潛夫，特倒拈以協(xié)韻耳。

邊連寶：“驚風”二字連讀，“過雨”仿此。“薰”字好，然非但夕陽薰之。唯雨后之夕陽，其氣蒸溽，故能薰之也。

不見

（開元二年成都作，當是白流夜郎之后）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匯解】

朱鶴齡：詩云“世人皆欲殺”，當是白流夜郎之后。

仇兆鰲：此懷白而有作也。敏捷千篇，見才可憐；飄零縱酒，見狂可哀。歸老匡山，蓋憫其放逐而望其生還，始終是哀憐意。

顧宸：公與白同游齊魯，在天寶四載，此后不復相見。至上元、寶應間，已十七八年矣。故曰“不見李生久“?！把鹂瘛倍?，為古來嵇阮輩洗雪心事，不獨白也。三聯(lián)十字，寫盡白之生平。

（按：詩中匡山，有謂指廬山之匡山者，有謂指江油之匡山者。以杜在成都言事，則當指江油故鄉(xiāng)之匡山，冀白早歸故里而與之在成都一見也。楊升庵、楊倫亦主此說。）

草堂即事

（上元二年成都作）

荒村建子月，獨樹老夫家。

雪里江船渡，風前竹徑斜。

寒魚依密藻，宿雁聚圓沙。

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

【匯解】

王嗣奭：《肅宗記》謂，上元二年九月，詔去上元號，稱元年，以十一月為歲首，稱建子月。

仇兆鰲：首敘冬日草堂，中四寫景，末二述情，合之皆所謂即事也。而寒魚宿雁，兼自喻窮冬旅泊，故落句有賒酒消愁之慨。建子、老夫，假對法也。

浦起龍：詩眼在首句，全因建子月發(fā)感想。此日朝班上賀，新象蔚然，而我則雪江風竹，寥落羈棲，宛似魚依雁聚之凄然矣。此愁非酒曷消，況又無錢沽酒乎！一片寫來，無限悲愴。

（按：“雁”有作“鷺”者，王嗣奭謂窮冬唯有雁，鷺早畏寒飛去也。）

觀作橋成月夜舟中有述還呈李司馬

（上元二年成都作）

把燭橋成夜，回舟客坐時。

天高云去盡，江迥月來遲。

衰謝多扶病，招邀屢有期。

異方成此興，樂罷不無悲。

【匯解】

仇兆鰲：把燭橋成，言刻日完工。云去月來，記舟前夜景。悲有三意：衰年多病而又在異方，故悲不自勝。

按：五六感李司馬屢招之意。邊連寶謂后半率，不知三聯(lián)乃題上應有之義，四聯(lián)異方樂事，陡然興悲也，全詩允稱嚴密。

贈別何邕

（寶應元年作，公送嚴武至綿州）

生死論交地，何由見一人。

悲君隨燕雀，薄宦走風塵。

綿谷元通漢，沱江不向秦。

五陵花滿眼，傳語故鄉(xiāng)春。

【匯解】

邊連寶：時何為綿谷尉赴長安。

仇兆鰲：上四送別何邕，下四別后情緒。生死交情，既難多得，何又隨燕雀而走風塵，更覺孤寂矣。綿谷通漢，邕可至京；沱江背秦，己猶滯蜀也。長安不見，而欲傳語春光，公思鄉(xiāng)之意切矣。悲君二字貫下，此十字為句。

顧宸：不曰傳語鄉(xiāng)人，而曰傳語故鄉(xiāng)春，非惟風物關心，亦見人情惡薄同調(diào)，寂寥故國之思，亦托之無情花鳥而已。

屏跡三首錄二

（寶應元年成都作）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

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

村鼓聲聲急，漁舟個個輕。

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

【匯解】

仇兆鰲：本章申言屏跡之志。拙者心靜，故能存道，幽居身暇，故近物情。桑麻燕雀，動植對言，村鼓漁舟，耕漁對言。皆物情之相近者。對此而心跡兩清，吾道得以常存矣。心跡二字，乃三首之眼。公在草堂，地僻可以屏跡，而性懶亦宜于屏跡也。

邊連寶：非拙不能存吾道，非存吾道不能幽居，非幽居不能近物情也。意凡四層，纏聯(lián)而下。

其二

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幽。

竹光團野色，舍影漾江流。

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

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

【匯解】

洪仲：首聯(lián)一問一答。末聯(lián)以放達寓悲涼。

邊連寶：光，竹影也。野色而曰“團”，狀竹之密也。日射江中，江影反蕩漾于舍上。故舍上之影，乃所以漾江流也。若作舍影蕩漾于江流之中，便淺。

（按：邊解舍影句甚妙。）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寶應元年作，驛在綿州三十里）

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

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

江村獨歸處，寂寞養(yǎng)殘生。

【匯解】

邊連寶：只讀首五字，已覺鼻酸。真抵得三疊陽關，一聲何滿也。武歷玄、肅兩朝，今又奉代宗之召，故曰“三朝”。

仇兆鰲：三四言后會無期，而往事難再。語用倒挽，方見曲折。

客夜

（寶應元年秋作，自綿至梓，時家在成都）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

入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

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

老妻書數(shù)紙，應悉未歸情。

【匯解】

仇兆鰲：此秋夜有感而作。上四，客夜之景。下四，客夜之情。衣食仗友生，舊謂依東蜀高適，非。嚴武入朝后，適移鎮(zhèn)西川，公已攜家入梓矣。其時最善章彝，友生或指此人。

王嗣奭：何曾不肯四字，愁懷畢露，所謂愁人知夜長也。五六，正寫作客未歸之故。

趙汸：惟夜久，見月殘。惟夜靜，聞江遠。

（按：書，非老妻所書，乃公寄老妻之書也。此句終覺含渾。）

九日登梓州城

（寶應元年梓州作）

伊昔黃花酒，如今白發(fā)翁。

追歡筋力異，望遠歲時同。

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

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

【匯解】

仇兆鰲：上四，九日登城。下四，遠望有感。黃花言景，白發(fā)敘情，筋力承發(fā)，歲時承花。悲歌，家不忍言。醉眼，國不忍見。兵戈阻于關塞，此家國所以兩愁也。

朱鶴齡：兵戈關塞，是時徐知道兵守劍閣。

春日梓州登樓二首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行路難如此，登樓望欲迷。

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

江水流城郭，春風入鼓鼙。

雙雙新燕子，依舊已銜泥。

【匯解】

王嗣奭：行路之難不一，故以“如此”二字該之，無限悲涼。

仇兆鰲：三四，衰年流落，此身卻無少壯；而浪跡但有羈棲，兩句各倒轉一字，便語新而聲協(xié)矣。

邊連寶：五句就梓州言，六句，就故鄉(xiāng)言。是時，史朝義之亂初定。結句即新燕營巢，而起故國之思，已引起下章。

（按：邊謂三四不成語，非也。當如仇解。）

其二

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

戰(zhàn)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

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

應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

【匯解】

邊連寶：春氣自南而北，望眼亦然，故曰“隨春入故園”也。更，猶仍也，還也。存與否，不可知之辭。后四，恐北歸未遂，而轉作東游之想也。

王嗣奭：心之所至，目亦隨之。故登樓一望，而天畔之眼，遙入故園。朝義既平，戰(zhàn)場定矣。洛陽園柳，能復存乎？

涪江泛舟送韋班歸京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追餞同舟日，傷春一水間。

飄零為客久，衰老羨君還。

花雜重重樹，云輕處處山。

天涯故人少，更益鬢毛斑。

【匯解】

仇兆鰲：上四泛舟送別，下四對景傷情。

蔣弱六：五六只是寫景，卻令三春客子神魂飛去也。

宋牧仲：花遠句，王摩詰繪成圖，杜詩已為當時所重如此。

邊連寶：三四明所以傷春之故。五六申寫春字，七八申寫傷字。然此等詩，要是牽率應酬之作。

（按：收確平淡。此等感慨，杜老實多。）

上牛頭寺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青山意不盡，袞袞上牛頭。

無復能拘礙，真成浪出游。

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泉幽。

何處啼鶯切，移時獨未休。

【匯解】

仇兆鰲：上四登山，下四入寺，詠景物之佳。山意不盡，謂巒嶂層疊。袞袞，連步登陟貌。無拘礙，觸景瀟灑。浪出游，恣情覽勝?；ㄖ裰?，寺靜池幽，反覺鶯啼太切，真是巧于形容。

方回：后四句工麗清婉。

上兜率寺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兜率知名寺，真如會法堂。

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

庾信哀雖久，周颙好不忘。

白牛車遠近，且欲上慈航。

【匯解】

邵二泉：江山形勢，兼有巴蜀。棟宇創(chuàng)立，遠自齊梁。

葉夢得：詩人以一字為工。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遠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千年，皆在“有”與“自”兩字之間。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見于言外。

邊連寶：后四言己之思鄉(xiāng)雖久，而好佛之心未嘗忘也。白牛大乘，不可驟得，且上慈航以脫苦海已耳。

行次鹽亭縣聊題四韻奉簡嚴遂州蓬州兩使君咨議諸昆季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馬首見鹽亭，高山擁縣青。

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

全蜀多名士，嚴家聚德星。

長歌意無極，好為老夫聽。

【匯解】

仇兆鰲：上四鹽亭之景，下四簡嚴昆弟。首二乃望遠，次二乃近見。五六言地靈人杰。

顧宸：題止四韻，而曰長歌，反覆長吟，意思無窮也。

倚杖

（廣德元年鹽亭縣作）

看花雖郭內(nèi)，倚杖即溪邊。

山縣早休市，江橋春聚船。

狎鷗輕白浪，歸雁喜青天。

物色兼生意，凄涼憶去年。

【匯解】

仇兆鰲：狎鷗、歸雁，俱物色而兼生意者。鹽亭屬梓州，蓋去年避亂于此也。市承郭，船承溪。

王嗣奭：縣中有山有溪，故有郭內(nèi)溪邊之句。早休市，見俗樸。春聚船，見民稠。

又呈竇使君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向晚波微綠，連空岸卻青。

日兼春有暮，愁與醉無醒。

漂泊猶杯酒，躊躇此驛亭。

相看萬里外，同是一浮萍。

【匯解】

仇兆鰲：此詩在驛亭送別，又與竇同慨。波綠岸青，水平雨止也；日晚春盡，故皆云暮。愁來醉倦，故不能醒。杯酒驛亭，此春日愁醉之由。萬里浮萍，此飄泊躊躇之感。

趙汸：詩用兼與，以一字而貫兩事。

王嗣奭：對江漲言，故云同一浮萍。

送韋郎司直歸成都

（廣德元年春梓州作）

竄身來蜀地，同病得韋郎。

天下兵戈滿，江邊歲月長。

別筵花欲暮，春日鬢俱蒼。

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墻。

【匯解】

邊連寶：中四，言因兵戈而久棲異地，當衰老而又經(jīng)別離，皆己與韋郞同病者。末則囑其問訊草堂，只是切題中“歸成都”。

客舊館

（廣德元年梓州作）

陳跡隨人事，初秋到此亭。

重來梨葉赤，依舊竹林青。

風幔何時卷，寒砧昨夜聽。

無由出江漢，愁緒日冥冥。

【匯解】

仇兆鰲：此初秋別梓，秋盡復回也。上四舊館秋景，下四觸物傷情。

王嗣奭：風幔，是昔有今無者；寒砧，是昔無今有者。

（按：結有買舟東下之意。）

薄暮

（廣德元年秋閬州作）

江水長流地，山云薄暮時。

寒花隱亂草，宿鳥探深枝。

故國見何日，高秋心苦悲。

人生不再好，鬢發(fā)自成絲。

【匯解】

仇兆鰲：上四暮景，下四暮情。此詩縱橫看來，意無不合。晚花隱色，喻己之混跡。夕鳥歸林，方己之避亂。此雖寫景，而兼屬寓言。故國生悲，仍與流水相應。白頭興嘆，又與暮云相關。脈理之精細如此。

（按：二聯(lián)仇與趙汸均以為寓其混跡避亂之意，似涉牽率。蓋本詩前四寫景，后四言情，截斷已見分明，實不必強以為寓言。）

放船

（廣德元年秋閬州作）

送客蒼溪縣，山寒雨不開。

真愁騎馬滑，故作放舟回。

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

江流大自在，坐穩(wěn)興悠哉。

【匯解】

仇兆鰲：上四放船之由，下四放船景事。見青而惜峰過，望黃而知橘來，皆舟行迅速之象。青是雨后色，黃是秋深色。

邊連寶：“過”“來”，寫放船之疾入神。

薄游

（廣德元年秋閬州作）

淅淅風生砌，團團日隱墻。

遙空秋雁滅，半嶺暮云長。

病葉多先墜，寒花只暫香。

巴城添淚眼，今夕復清光。

【匯解】

俞瑒：玩詩意宜作薄暮。

仇兆鰲：風聲日影，屬近景。空雁嶺云，屬遠景。病葉，寓言憔悴。寒花，自況凄涼。觸景增悲，故淚添此夕耳。七八倒裝，本是對清光而墮淚。

楊倫：結聯(lián)謂見月而悲也。

征夫

（廣德元年秋閬州作）

十室?guī)兹嗽?，千山空自多?/span>

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

漂梗無安地，銜枚有荷戈。

官軍未通蜀，吾道竟如何。

【匯解】

邊連寶：前四，憫時；后四，自慨?！般暶丁本?，正以申明“無安地”也。

楊倫：千山空自多，言有險莫守。官軍未通蜀，謂援師不至。

（按：此詩題為征夫，三聯(lián)當是寫征夫居無地而隨時枕戈以防敵也，結聯(lián)謂征夫即官軍不至，而己亦進退失據(jù)無可如何也。）

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

（廣德元年冬避亂梓閬時作）

久客應吾道，相隨獨爾來。

孰知江路近，頻為草堂回。

鵝鴨宜長放，柴荊莫浪開。

東林竹影薄，臘月更須栽。

【匯解】

仇兆鰲：前四占歸草堂，下四囑其檢校也。天下莫容，吾道應作旅人矣。

王嗣奭：草堂無人，安得鵝鴨，想有代為看守者。臘月非種竹時，乘弟暫歸，故囑其栽補耳。

鐘伯敬：家務瑣事，有一片友愛在內(nèi)，故只見其真，不見其俚。

黃生：杜善煉字，竹稀而曰影薄，樹多而曰陰雜，皆能涉筆成趣。

歲暮

（廣德元年冬閬州作）

歲暮遠為客，邊隅還用兵。

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

天地日流血，朝廷誰清纓。

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

【匯解】

仇兆鰲：此詩憂亂而作也。煙塵鼓角，蒙上用兵。當此流血不已，請纓無人，安忍惜死不救哉。故雖寂寞之中，而壯心忽覺驚起，可見公濟時之念，至老猶存也。

（按：愛死，惜死也。敢愛死，豈敢惜死也。）

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黃家亭子二首選一

（廣德二年正月閬州作）

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

稍知花改岸，始驗鳥隨舟。

結束多紅粉，歡娛恨白頭。

非君愛人客，晦日更添愁。

【匯解】

仇兆鰲：此章陪使君泛江。山開豁，故江面平。見花已改岸，始覺鳥亦隨舟，其不流處仍流也。末點晦日，反掉作結。

顧宸：稍知、始驗，從“不肯流”來。若江流迅疾，并花改鳥飛，亦不復知、不及驗。今則稍知之、始驗之也。

邊連寶：結束，猶裝束也。紅粉裝束，正可歡娛，但以白頭為恨耳。

蔣弱六：首二是從蜀中萬山攢接，江勢險急，忽見空天平流之象，不覺若驚若喜。

李子德：江平不肯流與秋天不肯明，兩用不肯，皆有妙理。

張上若：前青惜峰巒二句，寫泛舟疾行入妙；此稍知二句，寫泛舟徐行入妙。

（按：稍知、始驗，都因江平船緩也。不然，焉能見花之改岸，鳥且隨舟也。）

滕王閣子二首選一

（廣德二年自梓州往閬州來游此亭作）

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復行。

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

鳥雀荒村暮，云霞過客情。

尚思歌吹入，千騎擁霓旌。

【匯解】

仇兆鰲：此登閬州滕王亭子而作也。文氣在四句分截。上言王不可見，而但存此亭。下言得見此亭，則滕王猶可想像也。

黃生：前六句凄涼已甚，若再以衰颯語結，意興索然。七八忽作麗句，翻身作結，力大思深，振起文勢，用筆最為奇變。

葉夢得：此詩二聯(lián)若不用“猶”“自”兩字，則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于自然，略不見用力處。

李子德：極具鋪揚，卻自疏樸，初唐名手得意之篇。

渡江

（廣德二年春自閬州歸成都時作）

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風濤。

舟楫欹斜疾，魚龍偃臥高。

渚花張素錦，汀草亂青袍。

戲問垂綸客，悠悠見汝曹。

【匯解】

仇兆鰲：上四江波之險，下四江岸之景。江風急，故舟楫欹斜而迅疾；江濤涌，故魚龍偃臥而高浮。二句分頂風濤。渚花汀草，舟中所見。垂釣悠悠，羨其從容自適也。蓋自愧其不如也。

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選一

（廣德二年春自閬州歸成都時作）

長林偃風色，回首意猶迷。

衫裛翠微潤，馬銜青草嘶。

棧懸斜避石，橋斷卻尋溪。

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

【匯解】

邊連寶：長林偃仆，風甚大矣，故回還往復，意猶迷也。三句言衣之霉?jié)?，四句言馬之饑疲。五句見棧路之崎嶇。六句見津梁之阻隔。所以如此飄零者，皆以干戈故耳，故向老妻而生愧也。

仇兆鰲：此首著眼在一“愧”字。

別房太尉墓

（廣德二年春自閬州歸成都時作）

他鄉(xiāng)復行役，駐馬別孤墳。

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

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

【匯解】

仇兆鰲：上四墳前哀悼，下四臨別留連。行役，將適成都。淚沾土濕，多哀痛也。斷云孤飛，帶愁慘也。

顧宸：對棋，平昔相與之情。把劍，死后不忘之誼。結聯(lián)以聞見二字，參錯成韻。本謂別時不見有送客之人，送客者惟有落花啼鳥耳。

楊倫：三四生死交情，令人心惻。五句正見哭墓之哀，云亦為之愁慘而不去也。

歸來

（廣德二年季春自閬梓歸成都作）

客里有所適，歸來知路難。

開門野鼠走，散帙壁魚干。

洗杓斟新醞，低頭拭小盤。

憑誰給曲蘗，細酌老江干。

【匯解】

王嗣奭：此詩首尾照應，中間次第。初到開門，既而散帙，既而斟醞，既而拭盤。此其次第也。唯客里往來，苦行路艱難，故思耽曲蘗以送老江干，此其照應也。

仇兆鰲：小盤以盛下酒之物，低頭而拭，塵垢多，須細視也。此處一作“低頭拭小冠”。若作小冠，于上下不倫也。

邊連寶：既開新醞，又云“憑誰給曲蘗”何也？蓋此句泛言生理也，斟新醞則一時之興，無所矛盾也。

蔣弱六：首二句謂客久已忘路難，至此一去一歸，更深覺其難也，最是真情。

（按：壁魚，書蟲也。）

倦夜

（廣德二年秋成都作）

竹涼侵臥內(nèi)，野月滿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匯解】

仇兆鰲：上景下情。竹迎風，故涼。月當空，故滿。此初夜之景也。露凝竹而成涓滴，星近月而乍有無，此深夜之景。月落以后，暗螢自照，竹林之外，宿鳥相呼，此夜盡之景。萬事干戈，此終宵所思者。初秋夜短，故嘆其易徂。

李子德：寫夜易，寫倦夜難，卻俱只在景上說，不著一倦字面，故渾然無跡。

邊連寶：《春秋繁露》曰，水鳥夜半水生是相呼而鳴，淺夜而至深夜矣，是正寫“倦”字。（按：杜老每于詩末挽到戰(zhàn)亂流離去國懷鄉(xiāng)之上，雖有深致，多則見熟。）

送舍弟穎赴齊州三首錄二

（廣德二年秋成都作）

岷嶺南蠻北，徐關東海西。

此行何時到，送汝萬行啼。

絕域惟高枕，清風獨杖藜。

時危暫相見，衰白意都迷。

【匯解】

仇兆鰲：首章敘另之情。上四送弟之齊，下四自嘆寥落。

王嗣奭：時則危，見則暫，身則衰白，恐再晤難期也。結語極悲。

邊連寶：岷嶺，公之所居。徐關，穎之所適。一在南蠻之北，一在東海之西。寫得地角天涯，相去闊絕。下“此行何日到“句，才接得有力。五六謂身羈絕域，惟有高枕。即偶遇清風，亦獨杖藜耳，此二句預道別后形單影只之苦。

邵長蘅：老人絮絮，真情苦語。公寄弟諸詩無不佳，以其從真性情流出也。

其二

風塵暗不開，汝去幾時來。

兄弟分離苦，形容老病催。

江通一柱觀，日落望鄉(xiāng)臺。

客意長東北，齊州安在哉。

【匯解】

邊連寶：戰(zhàn)伐之風塵不休，則汝于何日復來？兄弟分離已自苦矣，況又當風塵之際，而兼老病之催乎？一柱觀在荊州，穎之所由之地，望鄉(xiāng)臺在成都，公之所登?？?，屬公，不指穎。言既別后長向東北而望齊州也。

蔣弱六：明明在東北，卻忽忽如不知，即所謂衰白意都迷也。

嚴鄭公宅同詠竹

（廣德二年秋成都作）

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

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

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

但令無剪伐，會見拂云長。

【匯解】

仇兆鰲：新梢二字，全詩之眼。色侵陰過，靜時景也；雨洗風吹，動時景也。末則欲加保護，言外托諷。

楊慎：竹亦有香，人罕知之。公善于體物。

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

（廣德二年秋成都作）

此老已云歿，鄰人嗟未休。

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

妻子寄他食，園林非昔游。

空余穗帷在，淅淅野風秋。

【匯解】

仇兆鰲：首章痛校書身亡，而慨山莊之闃寂。在四句分截。鄰人尚嗟，則平日為人可知。宣室召，生前不遇。茂陵求，歿后授官。

黃生：玩妻子寄食句，知此莊特空舍。鄰人，蓋代守園林者。

（按：黃說鄰人指代守園林者，未免推想之辭。解為與舊莊相鄰之人亦無不可。另，仇解“茂陵求”句為歿后授官，亦未妥切。蓋武帝使人往求書也，非為授官。）

其二

燕入非傍舍，鷗歸只故池。

斷橋無復板，臥柳自生枝。

遂有山陽作，多慚鮑叔知。

素交零落盡，白首淚雙垂。

【匯解】

邊連寶：向秀與嵇康為竹林交，后經(jīng)山陽嵇康之居，作《思舊賦》。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燕仍入其舊舍也，鷗仍歸其池也。然而橋已斷矣，柳已臥矣。寫出入園林中，一面檢點，一面嗟嘆神理。故下接遂有“多慚”二句，才一氣貫注而有力。

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nèi)諸公

（永泰元年春自幕府歸成都時作）

野外堂依竹，籬邊水向城。

蟻浮仍臘味，鷗泛已春聲。

藥許鄰人?，書從稚子擎。

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

【匯解】

仇兆鰲：首聯(lián)溪前之景，次聯(lián)新正物候，三聯(lián)歸溪之事，末聯(lián)簡院之懷。

顧宸：臘味，酒造于臘月也。春聲，鷗泛春水而有聲也。

朱鶴齡：種藥本以濟世，故許人?。藏書本以教兒，故從子擎。老趨幕府，不得遂其立朝素志，故云深負。

王嗣奭：公有“分曹失異同”之句，似與諸公不合而歸。此詩毫無芥蒂，足占所養(yǎng)。其言溪上之樂，如鳥脫籠中，自是衷語也。

（按：擎書，稍嫌湊韻。）

春日江村五首錄一

（永泰元年春自幕府歸成都時作）

農(nóng)務村村急，春流岸岸深。

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

茅屋還堪賦，桃源自可尋。

艱難昩生理，飄泊到如今。

【匯解】

邊連寶：江流甫深，農(nóng)務方急，此真可以為生理矣。因而縱目遙觀，乾坤萬里，何其闊也，而不得一安居之所；撫心自問，百年時序，不亦疾乎？而不得一安居之日，蓋其漂泊也久矣。不知茅屋之內(nèi)，即是桃源。生理自足，何煩漂泊，而乃冒眜以至今日乎？此已寓辭幕歸隱之意。

蔣弱六：從江村便想到萬里，從春日便感及百年，何等胸次。

楊倫：三四言天涯孤身百年過客，語壯而悲。

去蜀

（永泰元年夏將往戎渝之時作）

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

往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

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

【匯解】

仇兆鰲：上四去蜀之故，下四去蜀之感。關塞阻，難返長安。瀟湘游，將往荊楚也。萬事，憶從前；殘生，思后日。

黃生：國家安危，自有大臣負荷，杞憂徒抱，何補于事，唯有拭淚長辭，扁舟下峽而已。

邊連寶：客蜀居梓，統(tǒng)計六年，可以歸矣。然萬事無成，已經(jīng)黃發(fā)；殘生有限，則但逐白鷗，任其所之而已。彼社稷安危自有大臣，何必強預人家國事，作無益之愁也。無可奈何，而姑作自遣，正其萬萬不可遣耳。

（按：大臣蓋統(tǒng)言朝廷眾臣，仇以為專指郭子儀，非。）

喜雨

（永泰元年作）

南國旱無雨，今朝江出云。

入空才漠漠，灑迥已紛紛。

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

晚來聲不絕，應得夜深聞。

【匯解】

仇兆鰲：上四初雨之景，下四雨后之景。漠漠，云密貌；紛紛，雨多貌。燕啄泥，故飛；花經(jīng)雨，故潤。入夜仍聞，喜其汪濊。

（按：三四雨景如畫，五六物類如活，真善寫雨景者也。）

渝州候嚴六侍御不到先下峽

（永泰元年自成都經(jīng)嘉戎至此作）

聞道乘驄發(fā)，沙邊待至今。

不知云雨散，虛費短長吟。

山帶烏蠻闊，江連白帝深。

船經(jīng)一柱觀，留眼共登臨。

【匯解】

仇兆鰲：上四，候嚴未到。五六，渝州之勝。七八，下峽以待也。本言泊船相待，卻云“留眼共登臨”，句法婉而多風。

邊連寶：言渝州江山之勝如此！既不得共登臨矣，我當先往荊州以待。船經(jīng)彼處，須留神相覓，好共登臨也。

楊倫：公此行本欲出峽，因不果而留止于夔。

（按：公在渝州候嚴，非為共登臨也。邊所謂“既不得共登臨矣”，當臆想之辭耳。）

禹廟

（永泰元年秋在渝忠間作）

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

云氣噓青壁，江聲走白沙。

早知垂四載，疏鑿控三巴。

【匯解】

仇兆鰲：首二秋至禹廟，三四廟中之景，五六廟外之景，末乃因禹廟而溯禹功。四十字中，風景形勝，廟貌功德，無所不包。局法謹嚴，氣象寵壯，是大手筆。末聯(lián)謂禹乘四載以治水，向時早已知之，今親至三巴而見其疏鑿遺跡也。

孫莘老：貢橘柚、放龍蛇，皆禹事，公見此而有感也。

胡元瑞：此詩荒庭垂橘柚二句，與錫飛常近鶴，杯度不驚鷗，皆用事入化處，然不作用事看，則古廟之荒涼，畫壁之飛動，亦更無人可著語，此老杜千古絕技，未易追也。

王阮亭：橘柚龍蛇，固廟中所有。而荒庭古屋，可見空山寂寞之況。石斷水流，固疏鑿之功，而云氣江聲，又見秋風落日之景。

旅夜書懷

（永泰元年秋在渝忠間作）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匯解】

仇兆鰲：上四旅夜，下四書懷。微風岸邊，夜舟獨系，兩句串說。岸上星垂，舟前月涌，兩句分承。五屬自謙，六乃自解，末則對鷗而自傷飄泊也。

顧宸：名實因文章而著，官不為老病而休，故用豈應二字，反言以見意，所云書懷也。一沙鷗，應上獨字。

（按：二句五字，四種意思：檣而危，一也。危而獨，二也。獨而夜，三也，夜而舟，四也。表其去國流離孤獨無依之感，而與飄飄一沙鷗收束全詩也，思精力大，非細審而不知其妙。）

放船

（永泰元年自忠渝下云安時作）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灘。

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

荒林無徑入，獨鳥怪人看。

已泊城樓底，何曾夜色闌。

【匯解】

浦起龍：中四寫峽束林稠、昏黑蒙翳之景，幾疑為暮色矣。結到出林泊舟時，居然未晚也。注家概解作暮景，尚隔一層。

顧宸：戎戎，草木蔚薈也；淰，驚散也。此謂寒云聚散不常也。

（按：結句，浦解為是。非寫暮色中放船下江也。）

長江二首錄一

（永泰元年云安作）

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

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

孤石隱如馬，高蘿垂飲猿。

歸心異波浪，何事即飛翻。

【匯解】

仇兆鰲：上四借水以感時事，下四觸景而動歸思。眾水匯集而爭赴一門，其迅急可知。自此東流赴海，水有朝宗之義。今盜賊（指崔旰叛蜀）據(jù)險為亂，爾不尊朝廷而將誰尊耶？三聯(lián)寫景中亦含歸意。結聯(lián)謂江水飛翻，阻人歸路，而歸心終不可阻，亦何用飛翻為哉。

楊倫：三四言水猶知朝宗，盜賊乃爾犯順，爾將舍天子而誰尊乎？

懷錦水居止二首

（永泰元年云安作）

軍旅西征僻，風塵戰(zhàn)伐多。

猶聞蜀父老，不忘舜謳歌。

天險終難立，柴門豈重過。

朝朝巫峽水，遠逗錦江波。

【匯解】

楊倫：此因蜀亂而懷思草堂也。首句謂王師未到，三四謂玄宗曾幸蜀也。五句言盜賊不能恃天險以自固。結言巫峽之水遠通錦江，而嘆己之不能重至草堂也。

（按：逗，引也，連也，接也。言巫峽之水遙連錦水也。）

其二

萬里橋西側，百花潭北莊。

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jīng)霜。

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

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

【匯解】

邊連寶：首聯(lián)，著其地。次聯(lián)，草堂近景。三聯(lián)，草堂遠景。末，以“形勝”二字括之，結出“懷”字。

浦起龍：公生平流寓之跡，惟草堂最費經(jīng)營，宜其流連不值。

王嗣奭：萬里橋六句，乃草堂記也。公之神情鐘此，故百世而后，復為所有。

葛立方：公作草堂，經(jīng)營上元之始，斷手寶應之年，有此草堂者始終只得四載，而其間往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也。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是秋，公寓夔州云安縣，則居草堂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處之興，不足以償其經(jīng)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羈人也。

子規(guī)

（大歷元年春云安作）

峽里云安縣，江樓翼瓦齊。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

眇眇春風見，蕭蕭夜色凄。

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

【匯解】

仇兆鰲：此聽子規(guī)而動客愁也。峽中有縣，縣前有江，江上有樓，樓邊擁以山木，而子規(guī)終日啼號。當此春風之際，儼如夜色凄涼，客愁何堪聽此，況故作低聲以近人乎？八句一氣滾下。夜色就日間言。眇眇，指子規(guī)。蕭蕭，指山木。

申涵光：“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爽豁如彈丸脫手，此太白雋語也。

移居夔州作

（大歷元年春晚作）

伏枕云安縣，遷居白帝城。

春知催柳別，江與放船清。

農(nóng)事聞人說，山光悅鳥情。

禹功饒斷石，且就土微平。

【匯解】

仇兆鰲：首二記行蹤。三四承云安，言臨去時景。五六承白帝，言遷后景事。末言移居之故。春知別意，江與清波，此從無情處看出有情。農(nóng)事方興，春已暮矣。鳥悅山光，春氣暖也。多斷石，謂云安以下。土微平，見夔州可居。

王嗣奭：“農(nóng)事聞人說”，便有為農(nóng)意，后果有瀼西督耕之舉。

楊倫：春知我之將去，而催柳作別。江知我之放船，而與我以清。意雖纖而語特妙，若入晚唐人手，便不免輕佻。沿峽皆禹開鑿而成，故多斷石而少平土。惟夔土稍平，故可移居耳。

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

（大歷元年春自云安遷居夔州時作）

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

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

晨鐘云岸濕，勝地石堂煙。

柔艫輕鷗外，含凄覺汝賢。

【匯解】

仇兆鰲：上四，宿郭遇雨，夜中之景。五六，岸濕難上，早起之景。末因不得面別，而留詩致王。

張遠：宿船見月，忽而風起雨懸，直至鐘響煙生，從薄暮至平明景象，歷歷敘出。

邊連寶：始而月，繼而風，終之以雨，此一夜景也。貼題中“郭宿”。晨鐘則遙聽其濕，石堂則遙恨其煙，皆有可望不可即之意，貼雨濕不得上岸。末則別王判官。

楊倫：寫別況只用“覺汝賢”三字，無限含蓄。

王嗣奭：柔櫓相送，輕鷗伴行，櫓鷗之外，但覺汝賢，此感判官之厚，亦愴人情之薄。

曉望白帝城鹽山

（大歷元年春作）

徐步攜斑杖，看山仰白頭。

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

日出清江望，暄和散旅愁。

春城見松雪，始擬進歸舟。

【匯解】

仇兆鰲：上四曉望之景，下四望中之興。壁切山，樓切城，皆仰頭所見者。斷壁開處，見其翠深；飛樓結處，見其遠紅。此用倒裝法。

王嗣奭：城中見日初出，從清江而望此山，兼以日氣暄和，真足散旅人之愁。春城焉得有雪，亦謂鹽山似之。見此佳景而始擬進舟，有不忍恝然之意。公蓋眷眷于此山也。

江上

（大歷元年夔州作）

江上日多雨，蕭蕭荊楚秋。

高風下木葉，永夜攬貂裘。

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倚樓。

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

【匯解】

仇兆鰲：上四旅客悲秋之況，下四舊臣憂國之懷。此公篤于忠愛也。

邊連寶：日多雨，則秋氣深。兼以風高葉落，故夜寒而攬貂裘也。三聯(lián)謂行年半百勛業(yè)無成，故看鏡以驗其衰壯。進退維艱，行藏兩誤，故倚樓以致其躊躇。神理猶在“頻”“獨”二字。

黃生：勛業(yè)老尚無成，故頻看鏡。行藏抑郁誰語，故獨倚樓。又云：此詩后半所云，是本懷，是正說。其余自嗤自怪，自寬自釋，皆即此意，而反復以變化出之。詩以言志，才以抒辭。志，不變者也。辭，百變者也。才不能變，則其志亦不足觀矣。此非志之罪也，才之罪也。于此嘆杜公之才之足以副其志也。

陳師道：五六含蓄無限。真宗嘗觀杜公此聯(lián)，謂甫他作皆不逮此。

晚晴

（大歷元年秋分作）

返照斜初徹，浮云薄未歸。

江虹明遠飲，峽雨落余飛。

鳧雁終高去，熊羆覺自肥。

秋分客尚在，竹露夕微微。

【匯解】

黃生：上半寫景，并精絕，晚晴之景如畫。三四倒裝句，各上三字一讀。五喻高蹈之士，六喻貪庸之人，公于兩者均無所處，所以途窮作客，留滯秋江也。

邊連寶：虹垂遠江之下，若飲然；雨落既晴之余，有飛勢。二語正寫晚晴之景極妙。

浦起龍：五六反興下聯(lián)，客則止而不肥，饑而不去，可慨也。結句抱題。

仇兆鰲：五六謂鳥獸逢秋而自得，興己之久客未歸。

（按：仇解五六甚是，而黃以鳧雁熊羆分喻高蹈貪庸之輩，非。）

晴二首選一

（大歷元年初到夔州時作）

久雨巫山暗，新晴錦繡文。

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

竟日鶯相和，摩霄鶴數(shù)群。

野花干更落，風處急紛紛。

【匯解】

仇兆鰲：此為久雨初晴而作也。三四新晴遠景，下四新晴近景。錦繡文，晴光映于山色。鶯和、鶴群，自慨羈孤?；浼娂?，嘆己飄零也。

（按：凡詩總跟詩人身世相纏，亦是古人詩評之一病。即如此詩，鶯和鶴群、風急花落，不過眼前實景實寫罷了，未必如仇所言為自慨羈孤飄零也。）

中夜

（大歷元年夔州西閣作）

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

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

故國風云氣，高堂戰(zhàn)伐塵。

胡雛負恩澤，嗟爾太平人。

【匯解】

邊連寶：望北辰，望長安也。下，皆望中所感。三四感止一身。五六感及兩京。七八感及天下。故國，兼指兩京言。高堂，指兩京之富貴者。風云氣，變易無常也。戰(zhàn)伐塵，屢經(jīng)殘破也。胡雛，指安祿山。蓋自祿山負恩以來，兵連禍結，十余年不休。向之享太平者，皆遭涂炭矣。故呼而嗟嘆也。

蔣弱六：首聯(lián)極悲壯語，而以樸淡寫之，則悲壯在神情，不在字面。

楊倫：結句有追咎逸居召禍意。祿山負恩作逆，誰致其然乎？正由當時公卿毀邊防而耽逸豫以至此耳。

（按：尾句太平人者，楊說與邊說各異。楊謂指公卿人等，邊以為泛眾生靈。另，高堂，邊以為指兩京富貴者，蔡夢弼則以為指公杜陵屋廬。邊說近是。）

垂白

（大歷元年夔州西閣作）

垂白馮唐老，清秋宋玉悲。

江喧長少睡，樓迥獨移時。

多難身何補，無家病不辭。

甘從千日醉，未許七哀詩。

【匯解】

王嗣奭：公年老為郎，有似馮唐。當秋而悲，復如宋玉。少睡無聊，故起立移時。多難身何補，作憤語；無家病不辭，作苦語。

趙汸：公妻孥在蜀，而云無家，蓋以故鄉(xiāng)為家也。

楊倫：言哀時無益，不若冥心一醉也。

中宵

（大歷元年夔州西閣作）

西閣百尋余，中宵步綺疏。

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

擇木知幽鳥，潛波想巨魚。

親朋滿天地，兵甲少來書。

【匯解】

邊連寶：三四中宵之景，五六景中帶情。七八中宵之情。

黃生：五六即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之意。此系夜景，故以“知”“想”字面鉤畫之。言外則以物之得所，形人之失所。而人之失所，則親朋不相存濟也。

江月

（大歷元年夔州西閣作）

江月光于水，高樓思殺人。

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

玉露溥清影，銀河沒半輪。

誰家挑錦字，燭滅翠眉顰。

【匯解】

顧宸：次聯(lián)“長”字“一”字是眼。謂天邊作客，亦已長矣！獨老景未免一沾巾耳。

邊連寶：首句景，次句情。三四承次句，寫情。五六承首句，寫景。末聯(lián)，則情景兩融矣。挑錦之暇，滅燭玩月而思遠客，故眉顰也。

（按：此詩有說公思其尚在蜀的妻孥。有說是擬閨情。邊以為此詩一起一結，明是思其室家之詩，后人編入夔州詩中。蓋公乃攜家赴夔，所謂“思殺人”者，更誰人哉？故斷此詩為在客梓時所作。姑兩存之。）

草閣

（大歷元年夔州草閣作）

草閣臨無地，柴扉永不關。

魚龍回夜水，星月動秋山。

久露晴初濕，高云薄未還。

泛舟慚小婦，飄泊損紅顏。

【匯解】

仇兆鰲：閣臨水，故下無地，惟無地，故扉不關?！盎匾顾保锵U伏也；“動秋山”，光閃爍也。露久下而方濕，晴則易干也；云高舉而未還，薄則易散也。公以旅泊損顔，故對舟婦而懷慚，末句用倒裝法。

浦起龍：結聯(lián)偶因見舟婦而自傷衰老。言彼以小年飄泊，猶損紅顏，況我老而為客，其憔悴乃益堪自愧耳。

（按：詩中小婦，邵長蘅以為即剌舟小婦也，蓋蜀中多是婦人剌舟也。仇又以為“紅顏”非指剌舟小婦，公自謂也。當是。）

宿江邊閣

（大歷元年夔州草閣作）

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

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

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

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

【匯解】

仇兆鰲：上二點題，中四分承山水。云過山頭，停巖似宿。月浮水面，浪動若翻。此初夜之景。鸛鶴飛靜，江邊所見。豺狼喧食，山上所聞。此夜深之景。憂亂縈懷，故竟夕不寐。

邊連寶：“鸛鶴追飛靜”，喻民人逃竄也?！安蚶堑檬承保鞅I賊讙嘩也，已起下意，蓋時有崔旰之亂。

李子德：寫時地毫無遺憾，結正稷契分中語，全詩雄起，足以副之。

月

（大歷元年夔州西閣作）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塵匣元開鏡，風簾自上鉤。

兔應疑鶴發(fā)，蟾亦戀貂裘。

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

【匯解】

楊倫：首二句，東坡嘆為絕唱。三句承月，四句承樓。五六謂月相隨不去也。結聯(lián)謂姮娥獨處而耐秋，亦同于己之孤寂也。

黃生：對鏡則見發(fā)，臨風則增寒，五六句亦用分承。寡婦孤臣，情況如一，故借以自比。

（按：五六之兔蟾，俱月中之物，其對未遠。且“疑鶴發(fā)”易解，“戀貂裘”實湊，蓋公老病漂泊，安有衣貂著裘之理？）

孤雁

（大歷初夔州作）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野鴉無意緒，鳴噪亦紛紛。

【匯解】

朱鶴齡：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

仇兆鰲：詠孤雁，有流落之悲。片影相失，寫孤雁之狀。望盡哀多，寫念群之意。末聯(lián)，借鴉形雁，乃題之外象。不飲啄者，為念群故也。誰憐，指群雁之已去者。雁行既遠，望盡矣，似猶有所見而飛；追呼不及，哀多矣，如更有所聞而鳴。見聞二字，屬在孤雁。

王嗣奭：公值喪亂，羈旅南土，而見于詩者，常在鄉(xiāng)井，故托意于孤雁。章末，譏不知而咶噪者。

（按：此處亦應就孤雁心目中說，謂野鴉不明孤雁念群之意，但知紛紛鳴噪而已。王謂公托意自比，亦在情理。）

瞿塘兩崖

（大歷元年冬夔州作）

三峽傳何處，雙崖壯此門。

入天猶石色，穿水忽云根。

猱玃須髯古，蛟龍窟宅尊。

羲和冬馭近，愁畏日車翻。

【匯解】

黃生：首言來之遠，次言勢之雄，三言峽之峻，四言崖之深，五六喻盜賊之盤據(jù)，七八言朝廷之隱憂。唯山高水險，故物得以久據(jù)深藏。曰古、曰尊，字法俱妙。

王嗣奭：冬日行南陸，正值崖上。今兩崖聳窄，屏去日光，似乎羲和亦畏車翻而卻避之者。

熟食日示宗文宗武

（大歷二年夔州作）

消渴游江漢，羈棲尚甲兵。

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

松柏邙山路，風花白帝城。

汝曹催我老，回首淚縱橫。

【匯解】

王嗣奭：客游羈棲，茫茫過去，至熟食（寒食）之日，忽驚清明已逼。邙山舊隴，拜掃久荒，故對白帝風花，不勝怵惕。況子年日長，己年日衰，有似催之老者，故山不見，惟回首而淚零耳。

楊倫：末二句所感甚深，非徒嘆祭掃久虛。子孫長大，白發(fā)相催，己亦將為松柏中人矣，即起下章意。

又示兩兒

（大歷二年夔州作）

令節(jié)成吾老，他時見汝心。

浮生看物變，為恨與年深。

長葛書難得，江洲涕不禁。

團圓思弟妹，行坐白頭吟。

【匯解】

仇兆鰲：此足前章之意，兼憶弟妹也。言老不歸鄉(xiāng)，他時奉先省墓，見汝曹之用心耳。我看物候屢遷，而先塋長隔，恨與年俱深矣，汝曹當體此意也。且弟留長葛，妹托江州，當此令節(jié)，不能一室團圓，唯有頭白哀吟而已。

王嗣奭：一二句謂令節(jié)悲老，汝曹今日不知，他時到我之年，當自知耳。

（按：王說為是。）

得舍弟觀書自中都已達江陵今茲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團圓可待賦詩即事情見乎詞

（大歷二年春作）

爾過江陵府，何時到峽州。

亂離生有別，聚集病應瘳。

颯颯開啼眼，朝朝上水樓。

老身須付托，白骨更何憂。

【匯解】

仇兆鰲：此章，寫離合悲喜之情，語根至性。江陵峽州，照題敘清。生別是悲，聚集是喜。開眼登樓，將到則可喜。付托何憂，既到則免悲也。

邊連寶：句句是悲，句句是喜。故曰相兼。注家強分何句為悲，何句為喜，神理索然矣！

喜觀即到復題短篇二首錄一

（大歷二年春夔州作）

巫峽千山暗，終南萬里春。

病中吾見弟，書到汝為人。

意答兒童問，來經(jīng)戰(zhàn)伐新。

泊船悲喜后，款款話歸秦。

【匯解】

仇兆鰲：行山迷暗，公不見弟。萬里春行，弟在途中也。病中見弟書到，知其身尚無恙。戰(zhàn)伐新經(jīng)，答以（兒童）書中之意。

黃生：五六意為開書之時，其子在傍，詢叔動定，且答且讀，況弟叔侄之情俱見。

譚元春：“書到汝為人”即“妻孥怪我在”意。

邊連寶：結聯(lián)謂泊船敘過悲喜之后，可以款款而定歸計矣。

（按：前詩云弟在江陵，此詩則弟方自終南而來，故時序似應在上詩之前。又，題曰“即到”，則弟尚未到，故七八或豫想之辭也。）

送惠二歸故居

惠子白駒瘦，歸溪唯病身。

皇天無老眼，空谷滯斯人。

崖蜜松花熟，山杯竹葉新。

柴門了無事，黃綺未稱臣。

【匯解】

邊連寶：前四惜之，后四慰之。崖蜜山杯，上頂空谷，下起生事。

黃生：黃綺仍多一出，惠乃未稱臣之黃綺，更覺高于古人矣。

浦起龍：惠子未知何許人，得公此詩，遂如凌霄一鶴。

晨雨

（大歷二年）

小雨晨光內(nèi)，初來葉上聞。

霧交才灑地，風折旋隨云。

暫起柴荊色，輕沾鳥獸群。

麝香山一半，亭午未全分。

【匯解】

黃生：光處始見，葉上初聞，體物既精，而布置風雨云霧四字，能將是日景色，曲折描出。山色未分，應上云霧。

趙汸：必霧起而方能灑地，經(jīng)風折而旋即隨云，細之甚也。此與“煙添才有色，風引更如絲”相似。曰暫、曰輕，皆言其小。自晨至午，全詩皆用順寫，工細入妙。

峽隘

（大歷二年有意出峽而作）

聞說江陵府，云沙靜眇然。

白魚如切玉，朱橘不論錢。

水有遠湖樹，人今何處船。

青山各在眼，卻望峽中天。

【匯解】

仇兆鰲：上四想江陵之勝，下嘆峽隘難居也。云沙，思其風景。魚橘，思其物產(chǎn)。遠湖樹，遙指江陵。人何處，想及弟觀也。青山各在眼前，而卻仍望峽天，恨出峽之不早耳。

盧元昌：初云聞說，欲往而未得往，末云卻望，不欲留而卻留也。江陵即荊州。峽中石窄，須仰望乃見天光。又云：時公弟觀歸藍田迎婦，望其早至江陵，故曰“人今何處船”。

（按：舊謂“人歸何處船”乃公自嘆滯跡夔州，“青山各在眼”謂夔州、江陵各有青山，非。盧說為當。）

秋野五首選三

（大歷二年瀼西作）

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

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

衰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

秋風吹幾杖，不厭北山薇。

【匯解】

邊連寶：浮生之理，本自易識，不過順其自然而已。試觀魚之樂水，鳥之歸林，此正不違其自然而得浮生之理者。故今者情甘老病，永謝榮華，幾杖逍遙，日饜薇蕨，亦以其不違自然之理耳。

仇兆鰲：此章言秋野可以避世。視此生若浮，則貧病可安，而榮華不足羨也。

其二

禮樂攻吾短，山林引興長。

掉頭紗帽側，曝背竹書光。

風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

稀疏小紅翠，駐屐近微香。

【匯解】

仇兆鰲：此言秋野可以自娛。掉頭二句，言檢身之疏，所謂短于禮樂也。風落四句，言野居之適，所謂山林引興長也。紗帽側，指帽影斜側。竹書光，謂書映日光。

其三

身許麒麟畫，年衰鴛鷺群。

大江秋易盛，空峽夜多聞。

徑隱千重石，帆留一片云。

兒童解蠻語，不必作參軍。

【匯解】

仇兆鰲：此末章也。身在秋野，而自傷留滯也。上二，客夔之故，下皆對景述情。老別鴛班，徒負許身初志，唯有臥病江峽而已。秋易盛，浪高水漲。夜多聞，風怒獸號。徑隱石，避地已深。帆片云，歸航在望。五六分頂峽江，而意卻注下。

王嗣奭：末嘆客巴日久，語帶謔詞。

（按：末用晉郝隆典。郝為蠻府參軍。作詩云：“娵隅躍清池?！睖貑柡挝?，答曰：“蠻名魚為娵隅?！睖卦唬骸昂螢樽餍U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蠻語也。”）

課小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凈訖移床三首錄二

（大歷二年瀼西作）

眾壑生寒早，長林卷霧齊。

青蟲懸就日，朱果落封泥。

薄俗防人面，全身學馬蹄。

吟詩重回首，隨意葛巾低。

【匯解】

仇兆鰲：詩言舍北朝景，有絕人避世之意。壑當秋，故寒早；曉將晴，故霧卷；蟲懸果落，俱從穢凈后見之。

王嗣奭：防人面，恐招尤也；學馬蹄，唯率真也；葛巾低，謂行吟自適無所系累。

黃生：《莊子馬蹄篇》云：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故五六言薄俗人心叵測，惟以渾同之道處之，庶可全身遠害。觀此詩，則知此地人情之薄，不及浣花鄰曲多矣。故遣悶詩有云：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

其二

籬弱門何向，沙虛岸自摧。

日斜魚更食，客散鳥還來。

寒水光難定，秋山響易哀。

天涯稍曛黑，倚杖獨徘徊。

【匯解】

仇兆鰲：此章言舍北晚景，有隨寓而安之意。三四，薄暮近景；五六，深秋遠景。

王嗣奭：籬門不整，沙岸任頹，魚鳥忘機，山水成趣，故樂之而不倦。更食，魚饑再食也。還來，日夕鳥歸也。日漾水，故光難定；風落木，故響易哀。

邊連寶：籬插沙中，沙摧故籬弱；門安籬內(nèi)，籬弱故門不知所向也。

（按：上六句后三字句法相同，少搖曳之致。）

向夕

（大歷二年冬瀼西作）

田畝孤城外，江村亂水中。

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

鶴下云汀近，雞棲草屋同。

琴書散明燭，長夜始堪終。

【匯解】

黃生：此詩傷客居寥落，情寓景中。三四，衰疾之悲；五六，離索之感。借琴書以消長夜，拈一始字，方露本意。曰近、曰同，即麋鹿共焉群意。燭光散射于琴書，句用倒裝。

王嗣奭：冬日苦短，深山蔽之，其晷更促；歲寒多風，喬木惹之，其聲益悲。

自瀼西荊扉且移屯茅屋四首錄一

（大歷二年東屯作）

白鹽危嶠北，赤甲古城東。

平地一川穩(wěn)，高山四面同。

煙霜凄野日，秔稻熟天風。

人事傷蓬轉，吾將守桂叢。

【匯解】

邊連寶：首聯(lián)，記東屯之位置；次聯(lián)，記東屯之形勝；三聯(lián)，記移屯之時景。而煙霜凄日，正粳稻熟風之候。公之移屯，正為護稻也。

顧宸：公自冬寓夔之西閣，再遷赤甲，三遷瀼西，今又遷東屯。一歲四遷，不啻如飄蓬之轉，故欲守此而不移也。

十六夜玩月

（大歷二年秋瀼西作）

舊挹金波爽，皆傳玉露秋。

關山隨地闊，河漢近人流。

谷口樵歸唱，孤城笛起愁。

巴童渾不寐，半夜有行舟。

【匯解】

邊連寶：舊、皆二字，自是從十六夜著筆，然殊拙滯。

仇兆鰲：舊指昨宵，秋指中秋。三四，月下所見；五六，月下所聞。末見行舟而思出峽也。樵歸而唱，笛起含愁，上四字一讀，下一字另讀。

（按：邊、仇皆謂“舊”指昨夜。而楊倫釋首二句，謂月至秋倍明，自昔而然。余深然之。不然，則舊、皆二字果如邊批之為拙滯也。）

十七夜對月

（大歷二年秋瀼西作）

秋月仍圓夜，江村獨老身。

卷簾還照客，倚杖更隨人。

光射潛虬動，明翻宿鳥頻。

茅齋依橘柚，清切露華新。

【匯解】

邊連寶：此首以“仍”“還”“更”字醒出十七夜，便流走不滯。末聯(lián)之茅齋之傍有橘柚，橘柚之上有露華，以月照之，故其光清切而新，所謂“月明垂月露”者也。“清切”字難下。

浦起龍：“仍圓”，已不圓也；“還照”“更隨”，連宵得月而喜也。

仇兆鰲：下六句自近而遠，復自遠而近，都寫出江村月下之景，老身對月之情。

黃生：結以清切之綰題，以茅齋字見卷簾倚杖所在，作法周密。

曉望

（大歷二年東屯作）

白帝更聲盡，陽臺曙色分。

高峰寒上日，疊嶺宿霾云。

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

荊扉對麋鹿，應共爾為群。

【匯解】

仇兆鰲：上二將曉之候。中四曉望之景。末乃對景感懷也。寒字活用，與宿字相對。

張溍：三句謂高峰寒氣直逼初上之日也。

黃生：地坼岸高，故江帆隱伏。風靜天清，故葉落聞聲。二語寫景精妙。末有超然物外之意。

日暮

（大歷二年秋瀼西作）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里，何須花燼繁。

【匯解】

仇兆鰲：上二，日暮之事。三四，思故鄉(xiāng)也。五六，日暮之景，末二，感衰年也。

王嗣奭：風月一聯(lián)，意極悲涼。結意尤為凄婉。

邊連寶：末聯(lián)意即燈有燼則不明，燼繁則愈暗，此公自甘衰老之意。言以明燈而照白發(fā)，正自相稱，何須花燼之繁為我遮護耶。黃生作怪燈花報喜解，浦起龍、王嗣奭謂自嫌頭白歸，反嗔燈燼相照，無聊而錯怪，皆非也。

（按：邊說近是。）

夜

（大歷二年作）

絕岸風威動，寒房燭影微。

嶺猿霜外宿，江鳥夜深飛。

獨坐親雄劍，哀歌嘆短衣。

煙塵繞閶闔，白首壯心違。

【匯解】

邊連寶：風動故燭微。三四，寒房以外之景；五六，寒房以內(nèi)之事。末承五六作結。

王嗣奭：親雄劍，尚思救世；嘆短衣，不能庇身矣。

仇兆鰲：末傷衰年不能靖亂也。蓋是年吐蕃寇邠、靈二州，郭子儀屯涇陽，故有末句。

九月一日過孟十二倉曹十四主簿兄弟

（大歷二年寒露日作）

藜杖侵寒露，蓬門起曙煙。

力稀經(jīng)樹歇，老困撥書眠。

秋覺追隨盡，來因孝友偏。

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

【匯解】

仇兆鰲：上四敘事，言過訪之誠；下四敘情，言訪孟之故。

邊連寶：寒露，暗點九月一日。首句，公侵露而行也；次句，孟啟門而迓也。撥書，謂撥書取隙而眠也，解作拋書者則非。

黃生：公因其孝友，故偏與追隨，不覺一秋將盡。二句乃倒裝。偏，地一隅曰偏，人一意亦曰偏。言不他往也。公好用“偏”字。

（按：三四之人老力衰行狀，如在目前。老杜下筆真見神靈者也。）

東屯北崦

（大歷二年秋作）

盜賊浮生困，誅求異俗貧。

空村唯見鳥，落日未逢人。

步壑風吹面，看松露滴身。

遠山回白首，戰(zhàn)地有黃塵。

【匯解】

仇兆鰲：此經(jīng)北崦而有感也。當時崔旰之亂，兵興賦重，故逃亡眾而居人少。玩起語二句，只言崦人之貧困耳，其地未嘗經(jīng)戰(zhàn)伐也。壑風松露，言秋景荒涼?；厥谆⒌兀瑐罗苓呉?。

（按：首聯(lián)謂蠻遠異俗之地，便盜賊亦困頓且貧，誅求無著也。末聯(lián)謂回首遠山，惟覺老邁，而遠山之遠，則戰(zhàn)地惟多黃塵也。此非真能望見，蓋推想之辭耳。）

刈稻了詠懷

（大歷二年冬作）

稻獲空云水，川平對石門。

寒風疏草木，旭日散雞豚。

野哭初聞戰(zhàn)，樵歌稍出村。

無家問消息，作客信乾坤。

【匯解】

邊連寶：云水為稻所遮，故稻刈則云水空，而見石門之對平川也。石門，即所謂雙崖壯石門也。三句刈了之景，四句刈了之事。

浦起龍：哭初聞，平時慣聽惡聲也；歌稍出，此中略有生趣也。然則家鄉(xiāng)信斷，即于此任運全身而已。

王嗣奭：兵戈定而歸家，此公之素志，今已無家可問消息，則彼此均之作客，一任乾坤之位置而已，意欲借此地以偷安也。

（按：旭日散雞豚，或謂日出而雞豚始散，相與覓食于刈后之稻田也。）

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

（大歷二年作）

峽險江驚急，樓高月迥明。

一時今夕會，萬里故鄉(xiāng)情。

星落黃姑渚，秋辭白帝城。

老人困酒病，堅坐看君傾。

【匯解】

邊連寶：一句點江，二句點樓。三四點夜宴，“故鄉(xiāng)情”三字，是全篇眼目。五句夜闌，六句秋杪，即起下“堅坐”意。蓋三子皆公故鄉(xiāng)戚黨，故己雖老病不飲，而猶堅坐以看其傾，其高興如此。

浦起龍：此夜江樓之宴，與他處不同，歷觀兩歲羈夔，絕少親朋高會，無論在兩都時，即視蜀中，亦遠不逮矣。值此一敘，覺種種江光月色，俱并入鄉(xiāng)思親情中。三詩命意，只三四句盡之。

王嗣奭：黃姑渚即天河。季秋昏定，天河沒，而星亦俱落矣。

（按：七八真見公藹藹堅坐與之同樂之狀。）

其二

對月那無酒，登樓況有江。

聽歌驚白鬢，笑舞拓秋窗。

樽蟻添相續(xù)，沙鷗并一雙。

盡憐君醉倒，更覺片心降。

【匯解】

仇兆鰲：此承上“堅坐看君傾”。江月既可尋歡，歌舞又堪發(fā)興，此時添酒對鷗，諸君正宜取醉也。公以病酒斷飲，故曰心降。

邊連寶：首句酒，次句江。三句對酒而歌，暗承酒；四句拓窗而望江也，暗承江。五句明承酒，言不但有酒，而且可以相續(xù)也；六句明承江，言不但有江，而且有鷗也。俱進一層?？妥矶?，心亦降，言飲者與不飲者俱盡歡也。

浦起龍：公兩載羈夔，絕少賓朋高會，即視蜀中之況，亦遠不逮，兩都更無論已。有此一敘，覺種種江光月色，俱并入親情鄉(xiāng)思中。

（按：降，或有服膺之意，與“憐”相并。然稍見澀。）

其三

明月生長好，浮云薄漸遮。

悠悠照遠塞，悄悄憶京華。

清動杯中物，高隨海上槎。

不眠瞻白兔，百過落烏鴉。

【匯解】

仇兆鰲：此承上“萬里故鄉(xiāng)情”。明月初生，忽被云遮，如關塞之隔京華，此賦而兼比。清動，見月光之近。高隨，想月照之遠。不眠而瞻兔鴉，其意仍在京華也。白兔指月，烏鴉百過，月下久坐也。

王嗣奭：此章泛詠秋月，無關江樓之宴。

（按：王說亦有理。然觀四句，非無情也。其情由宴而生矣。）

季秋江村

（大歷二年作）

喬木村墟古，疏籬野蔓懸。

素琴將暇日，白首望霜天。

登俎黃甘重，支床錦石圓。

遠游雖寂寞，難見此山川。

【匯解】

仇兆鰲：上四，秋村之景。下四，秋村之情。撫素琴，則清音入耳。望霜天，則楓寓目。且對黃甘錦石，雖貧亦可以自樂矣。

顧宸：公方圖出峽，而曰“難見此山川”，則知出峽之故，非為山水不可居也。

蔣弱六：江村秋景，歷歷如畫。貧況偏寫得可喜，重字圓字最善狀物。

雷

（大歷二年冬作）

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

龍蛇不成蟄，天地劃爭回。

卻碾空山過，深蟠絕壁來。

何須妒云雨，霹靂楚王臺。

【匯解】

仇兆鰲：十月動雷，記異也。不成蟄，氣候暖。劃爭回，雷復起。其聲前而復后，如卻碾空山之中；其勢盤旋不已。似深蟠絕壁之上。久雨雷鳴，則云散雨收，今當十月之候，何須妨巫山云雨而霹靂陽臺耶？真可駭也。

邵子湘：“劃”為倏忽震蕩之貌。

李子德：詠雷如聞霹靂之聲，以劃字寫雷光，何等簡妙。

黃生：從來詩人少詠雷者，此詩出，千古詩人竟閣筆矣。

（按：結聯(lián)，黃生謂必寓比興，方非徒作。盧元昌謂刺皇甫之亂也。姑存疑?；驈某鹫f。）

夜二首錄一

（大歷二年秋作）

向夜月休弦，燈花半委眠。

號山無定鹿，落樹有驚蟬。

暫憶江東鲙，兼懷雪下船。

蠻歌犯星起，空覺在天邊。

【匯解】

邊連寶：首句，謂上弦已過也。次句，謂燈花半委于將眠也。然以號山之鹿，兼致落樹之蟬，則竟不得眠矣。既不眠矣，于是思出峽而游吳。張翰之憶鲙，子猷之訪戴，皆吳越事也。于是興致勃勃，此身真若在吳，忘乎其為峽中矣。及聞犯星之蠻歌，始覺其為天邊耳。蠻歌犯星，蓋已一夜不眠矣。

顧宸：上二句忽忽神往，幾忘身在異域，及聽蠻歌夜起，始知尚滯天邊也。

楊倫：三四句只寫景而亂離奔竄意自寓。

雨四首選一

（大歷二年冬瀼西作）

微雨不滑道，斷云疏復行。

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

秋日新沾影，寒江舊落聲。

柴扉臨野碓，半濕搗香粳。

【匯解】

仇兆鰲：此章記倏晴倏雨之象。

顧宸：云奔之處，紫崖便黑；云去之邊，白鳥還明。

楊倫：紫崖黑是云行處，白鳥明是云疏處。

邊連寶：山有來脈，水有波濤，故崖可言奔。東坡詩云：船上看山如看馬，倏忽過去數(shù)百群。正是“奔”字注腳。

謁真諦寺禪師

（年次難考，依列夔州詩內(nèi)）

蘭若山高處，煙霞嶂幾重。

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

問法看詩妄，觀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匯解】

黃生：前半到寺之景，后半進謁之意。首句言高，次句言深，結用前峰字應轉。身妄，故一切俱妄。平日所最耽者，莫如詩酒，今亦索然索然無味，此作悟后語。

王嗣奭：妻子難割，甚于詩酒，故自嘆未能。末聯(lián)，十字為句。

邊連寶：一二望寺之景，三四到寺之景。佛法無語言文字，故“看詩妄”，酒能亂性，佛家戒之，故“向酒慵”。

白帝城樓

（大歷二年歲晏作）

江度寒山閣，城高絕塞樓。

翠屏宜晚對，白谷會深游。

急急能鳴雁，輕輕不下鷗。

夷陵春色起，漸擬放扁舟。

【匯解】

仇兆鰲：此詩，登樓而有出峽之思，在四句分截。公舊居西閣，因上城樓而回望之。晚對則返照增妍，深游則佳境遍歷，此樓前所見者。又以鳴雁輕鷗，興起春日放舟，此江邊所感者。

浦起龍：三四緩受一筆，此中若宜可留者，下乃逗出本懷。俯仰之間，見雁鷗急急輕輕，而放舟出峽之興動矣。

楊倫：五六用事不覺，著二虛字，有化工肖物之妙。

有嘆

（大歷二年冬作）

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

天下兵常斗，江東客未還。

窮猿號雨雪，老馬怯關山。

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

【匯解】

仇兆鰲：上四，言衰老而當亂離，此發(fā)嘆之故。五六，承客未還，流落思歸也。七八，承兵常斗，亂極思治也。寄人間，謂僑寓他鄉(xiāng)。窮猿、老馬，自況流離失所。

浦起龍：武德、開元，指高祖武德至玄宗之開元，為唐全盛時。

李子德：格雄以老，詞淡而悲，夐乎大家之篇。結語寓深悲于唱嘆中，真清廟朱弦也。

（按：攀字湊韻。雖大家亦不能免。）

巫山縣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別兼諸公攜酒東相送率題小詩留于屋壁

（大歷三年正月作）

臥病巴東久，今年強作歸。

故人猶遠謫，茲日倍多違。

接宴身兼杖，聽歌淚滿衣。

諸公不相棄，擁別借光輝。

【匯解】

仇兆鰲：首二經(jīng)巫山縣，三四別唐使君，五六宴時酒樂，七八諸公送別。

黃生：稱唐為故人，其余以諸公概之，筆下自分涇渭。對故人，語極悲涼。對諸公，語如欣荷。悲涼者情真，欣荷者意泛。公詩言取別隨厚薄，其此之謂歟。

（按：借諸公宴而別唐使君也，與己設餞有別，故用一“借”字。見公下字之精到周納。）

泊松滋江亭

（大歷三年三月作）

紗帽隨鷗鳥，扁舟系此亭。

江湖深更白，松竹遠微青。

一柱全應近，高唐莫再經(jīng)。

今宵南極外，甘作老人星。

【匯解】

邊連寶：一二泊亭，三四亭景。五六垂堂之戒，七八甘老之情。一柱觀，即在松滋，曰“全應近”，喜詞也；高唐而曰“莫再經(jīng)”，戒詞也。

劉辰翁：三四，凡水深處必黑，惟湖光最白，非子美不能道。

楊倫：七八，前有南極詩指夔州也。言但得去夔，即老無所恨矣。

（按：老人星，此處僅借“老”義。）

暮春陪李尚書李中丞過鄭監(jiān)湖亭泛舟得過字

（大歷三年峽州作）

海內(nèi)文章伯，湖邊意緒多。

玉樽移晚興，桂楫帶酣歌。

春日繁魚鳥，江天足芰荷。

鄭莊賓客地，衰白遠來過。

【匯解】

仇兆鰲：首聯(lián)敘二李才思，三四泛舟之事，五六春亭之景，七八美鄭監(jiān)而志陪游。

王嗣奭：用移帶二字，說舟宴生色。

楊倫：三四言泛舟之樂，五六言湖亭之勝。

（按：鄭莊即鄭當時，嘗置驛馬以邀賓客。此處指鄭審。）

江邊星月二首錄一

（大歷三年江陵作）

驟雨清秋夜，金波耿玉繩。

天河元自白，江浦向來澄。

映物連珠斷，緣空一鏡升。

余光隱更漏，況乃露華凝。

【匯解】

朱鶴齡：首詠雨后星月。

仇兆鰲：首聯(lián)，江邊星月。雨后氣清，故云元白、向澄。此承首句。星月夜皎，故如珠連、鏡升，此承次句。更深光隱，則露華凝而天欲曉矣。

邊連寶：金波拈月，玉繩拈星。天河元白，江浦故澄，得星月映之而愈白愈澄也。

重題

（大歷三年江陵作）

涕泗不能收，哭君余白頭。

兒童相識盡，宇宙此生浮。

江雨銘旌濕，湖風井徑秋。

還瞻魏太子，賓客減應劉。

【匯解】

仇兆鰲：涕不能收，拈重哭意。下三句，有身世無窮之悲。江湖風雨，對景凄然?？蜏p應劉，李為太子賓客也。

申涵光：《哭李尚書》二首，是挽詩絕調(diào)。兒童相識盡，哭及眾友。宇宙此生浮，兼哭自己矣。

邊連寶：五六見旅櫬之凄涼。

（按：前有《哭李尚書之芳》二首。此為“重題”。）

移居公安山館

（大歷三年冬自江陵至公安時作）

南國晝多霧，北風天正寒。

路危行木杪，身迥宿云端。

山鬼吹燈滅，廚人語夜闌。

雞鳴問前館，世亂敢求安。

【匯解】

仇兆鰲：此移居公安時，途次所作。上半，投宿之景；下半，將發(fā)之事。

黃生：三四本屬苦境，翻得佳語。雞鳴之前，廚人夜起，因手燈吹滅，戲語為鬼所吹。問乃問道，安謂安眠也。

邊連寶：廚人語夜闌，寫早起之景如畫。昔人詠燈云：“朱門人語上燈時”，不同境而同妙。

公安縣懷古

（大歷三年秋晚作）

野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

寒天催日短，風浪與云平。

灑落君臣契，飛騰戰(zhàn)伐名。

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

【匯解】

仇兆鰲：首二遺跡，三四時景。下述懷古之意。野曠寒侵，江深浪激，劉合君臣，呂爭戰(zhàn)伐，四句各用分承，長嘯含情，傷跡在而人已亡矣。先主之待關張，誼同兄弟，其得孔明，歡如魚水，所謂“灑落君臣契”也。呂蒙之破皖城，軍士皆騰躍而升，其擒廬陵賊帥，孫權稱其百鳥不如一鶚，所謂“飛騰戰(zhàn)伐名”，此二句分頂首二句。

黃生：結以前浦二字，綰住前半；以含情二字，雙綰后半，章法極整。

邊連寶：灑落字妙絕。覺膠漆魚水，不足以盡君臣之契。

宴王使君宅題二首

（大歷三年秋作）

漢主追韓信，蒼生起謝安。

吾徒自漂泊，世事各艱難。

逆旅招要近，他鄉(xiāng)意緒寬。

不才甘朽質(zhì)，高臥豈泥蟠。

【匯解】

仇兆鰲：首章，宴中之感。古人皆獲大用，而使君乃漂泊艱難，惜其不遇也。若己之逆旅他鄉(xiāng)，亦唯借酒寬懷耳。不才高臥，豈望泥蟠復奮乎？又自解也。五六點宴。

（按：甘朽質(zhì)乃不甘朽質(zhì)也。）

其二

泛愛容霜鬢，留歡卜夜閑。

自吟詩送老，相對酒開顏。

戎馬今何地，鄉(xiāng)園獨在山。

江湖墮清月，酩酊任扶還。

【匯解】

仇兆鰲：次章，宴時之興。愛而留宴，德使君也。送老，承霜鬢。開顏，頂留歡。今當戎馬之地，使君獨有故園，不覺留連而醉歸耳。五句，點王宅。

楊倫：五六，羨王有寧居也。七八，言夜深月墮，我則無家可歸，惟有付之一醉而已。

（按：閑又作關。繁體字形相近也。關有投轄留客之意，亦通。）

衡州送大夫七丈赴廣州

（大歷三年十月作）

斧鉞下青冥，樓船過洞庭。

北風隨爽氣，南斗避文星。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王孫丈人行，垂老見飄零。

【匯解】

仇兆鰲：上四關李入廣，烜赫有勢。下四自敘漂流，悲惋動情。

黃生：前半極其雄邁，五六意悲而語則壯，得此方稱，結亦不覺衰颯。

王嗣奭：日月照臨之下，身如籠鳥；乾坤覆載之中，跡若浮萍。此垂老飄零之狀。王孫乃我丈人行，忍見其若此耶？蓋望之援手矣。

方回：日月，年年也；乾坤，處處也。

（按：三句謂南方卑濕，借此有救時意；四句謂文昌本在北斗宮，李自北至南，故南斗應避之，美李也。）

泊岳陽城下

（大歷三處深冬作）

江國逾千里，山城近百層。

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

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鹍鵬。

【匯解】

邊連寶：首聯(lián)，岳陽城下；次聯(lián)，泊時之景。下四，以壯語自豪，因適當南游，故作本地風光語。

（按：留滯才在，艱危氣增，公欲效鹍鵬之圖南也。）

登岳陽樓

（大歷三年作）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匯解】

仇兆鰲：上四寫景，下四言情。昔聞、今上，喜初登也。包吳楚而浸乾坤，此狀樓前水勢。下則只身漂泊之感，萬里鄉(xiāng)關之思，皆動于此矣。

王嗣奭：三四已盡大觀，后來詩人，何處措手？下四只寫情，方是做自己詩，非泛詠岳陽樓也。

黃生：末以憑軒二字，綰合登樓。前半寫景，如此闊大，五六自敘，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結語湊泊極難，轉出“戎馬關山北”五字，胸襟氣象，一等相稱，宜使后人擱筆也。

董斯張：或疑洞庭楚地，何遠及于吳？考荊州記：君山在洞庭湖中，上有道通吳之包山。今吳之太湖亦有洞庭山，以潛通君山，故得名?；蛞汕と找垢∮兴圃伜?，考水經(jīng)注：洞庭湖廣圓五百里，日月若出沒其中。又拾遺記：洞庭山浮于水中。方知杜句所云，皆是緊切洞庭，一語移動不得。

王世禎：元氣渾淪，不可湊泊，高立云霄，縱懷身切。寫洞庭只兩句，雄跨今古。不只寫情，方不似后人泛詠洞庭詩也。

（按：是年郭子儀將兵五萬備吐蕃，屯奉天，所謂“戎馬關山北”也。）

南征

（大歷四年春潭州作）

春岸桃花水，云帆楓樹林。

偷生長避地，適遠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匯解】

楊慎：桃水，用秦人桃源事。楓林，用《楚辭·招魂》事。避地，接桃花句；適遠，接楓林句。身南心北，又承避地遠適，未見知音。結出南行之故。

（按：邊以為楊解前二聯(lián)“殊支離難通”。實不過寫南征途路所遇之景，非關世運。）

宿白沙驛

（大歷四年春作）

水宿仍余照，人煙復此亭。

驛邊少舊白，湖外草新青。

萬象皆春氣，孤槎自客星。

隨波無限月，的的近南溟。

【匯解】

黃生：曰仍、曰復，水程非止一日。三四，即景因地見時，五六，即景借物形己，巧法兼?zhèn)洹?/span>

邊連寶：驛邊之沙舊白，而白沙固驛名也；湖外之草新青，而青草亦湖名也。此與“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同一機杼。詩于本句中各將三字倒卷而上，巧妙絕倫，而無痕跡。

趙汸：皆春氣，見皆有生意；自客星，見己獨飄零。

浦起龍：的的，含的礫、的確兩義。有若從迷而得醒者，蓋至是始悟無生還之理也。

祠南夕望

（大歷四年春謁湘夫人祠之次夕于祠南回望時作）

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

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

【匯解】

黃生：此近體中《吊屈原賦》也，結亦自喻。日夕望祠，仿佛山鬼、湘娥，如見屈原所賦者，因嘆地雖清絕，而俯仰興懷，萬古共一長嗟。此借酒杯以澆塊磊。山鬼湘娥，即屈原也。屈原，即少陵也。

張綎：如此清絕之地，徒為羈人遷客所歷，此萬古所以同嗟也。結語極有含蓄，正見己與屈原同一情懷。

（按：百丈者，牽船竹索也。船行江上，江清水碧，故云“牽江色”。）

發(fā)潭州

（大歷四年春自潭之衡時作）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

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

賈傅才未有，禇公書絕倫。

名高前后事，回首一傷神。

【匯解】

邊連寶：上四發(fā)潭之景，下四發(fā)潭之情。三四即景寓意，送客唯花，留人只燕，以見人情之薄也。

仇兆鰲：賈、禇立朝，各有鯁亮之節(jié)，但舉才名、書法者，蓋借以自方耳。二人固為前后，公于二賢亦前后事也，故有回首傷神之嘆。

魏道輔：三四以興喪亂之際，人無將迎，曾不若岸花檣燕也。

洪仲：此詩三四托物見人，五六借人形己。此皆言外寓意，實說便少含蓄矣。

野望

（大歷四年春作）

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

云山兼五嶺，風壤帶三苗。

野樹侵江闊，春蒲長雪消。

扁舟空老去，無補圣明朝。

【匯解】

仇兆鰲：三四遠望，五六近望。五嶺在南，三苗在北，江漲直侵野樹，雪消始長春蒲。五六倒裝句法。

李子德：中二聯(lián)有遠近之分，語語是野望，移動不得。

顧宸：末二句抱負甚大，感慨甚深。

（按：納納，包容貌也。）

入喬口

（大歷四年春作）

漠漠舊京遠，遲遲歸路賒。

殘年傍水國，落日對春華。

樹蜜早蜂亂，江泥輕燕斜。

賈生骨已朽，凄惻近長沙。

【匯解】

黃生：一二步步入南，心心懷北，寫出此行萬非得已。結語如見神色慘沮之意。

仇兆鰲：上四自敘行蹤，下四流落之感。言故鄉(xiāng)遙遠，而老客他方，曾不如蟲鳥之自適矣。況地近長沙之地，能無古今同悲乎。

胡夏客：此言賈生沒后，又有近長沙而凄惻者，非嘆賈也。

趙汸：公至湖南，每懷賈誼，蓋羈旅窮愁之感，神交冥漠之情，皆在于此，非泛拾故事成詩也。

（按：胡、趙所言有別，傷賈或悼己，或兼而有之。）

酬韋韶州見寄

（大歷四年秋潭州作）

養(yǎng)拙江湖外，朝廷記憶疏。

深慚長者轍，重得故人書。

白發(fā)絲難理，新詩錦不如。

雖無南過雁，看取北來魚。

【匯解】

仇兆鰲：上四感韋交情，下四謝韋寄詩。江湖作客，朝士久忘，韋枉轍而又寄書，情良厚矣。白發(fā)自憐，新詩指韋。南雁自道，北魚指韋。古人以魚雁比書?；匮惴甯?，故不去。湘水北流，故可來。

江漢

（大歷四年秋湖南作）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匯解】

仇兆鰲：此身滯江漢而有感也。上四言所處之窮，下四言才猶堪用。思歸之旅客，乃當世一腐儒，自嘲亦復自負。

趙汸：中四句，情景混合入化。云天夜月，落日秋風，景也；與天共遠，與月同孤，心視落日而猶壯，病遇秋風而欲蘇，情也。

黃生：前輩有病此詩日月并見者，不知落日乃借喻暮齒，本屬詠懷，何病之有。

（按：黃說有理。）

舟中夜雪有懷盧十四侍御弟

（大歷四年冬作）

朔風吹桂水，大雪夜紛紛。

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云。

燭斜初近見，舟重竟無聞。

不識山陰道，聽雞更憶君。

【匯解】

黃生：此詩對雪懷人，以雪起，以人終。三四不摹雪之狀，而寫雪之神，意到筆隨，詩來神助者也。七用王子猷訪戴事。八取《鄭風·雞鳴風雨》，而皆反之。

邊連寶：首二點明夜雪，三四切夜，五六切舟中，七八懷盧。

仇兆鰲：首紀地，次點題；三四遠景，言岸上；五六近景，切舟中。山陰應雪，聽雞應夜，全詩句句入細。

浦起龍：三四只寫意高絕。南樓、北渚，只大概說，不必求其地以實之。

李子德：雪與雨異，雨則天暗，雪則天明，非細心人體認不到。

張上若：燭因風斜，乃近見有雪，此雪之始積也；舟上雪厚，則不聞有打篷之聲，此雪之多積也。此雪景人所不能道。

方回：舟重竟無聞，可謂善言舟中聽雪之景。不識山陰道，熟事翻用便新。

歸雁二首錄一

（大歷五年潭州作）

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

雙雙瞻客上，一一背人飛。

云里呼相失，沙邊自宿稀。

系書元浪語，愁寂故山薇。

【匯解】

邊連寶：此見雁而切鄉(xiāng)思也。首聯(lián)作艷羨之詞，神情無限。瞻客上，似欲作別也；背人飛，不顧而去也。呼疾而宿稀，歸之速也。故鄉(xiāng)既不可見，系書又不可得，故不禁為之愁絕也。

黃希：公在南而雁北歸，故曰“背人飛”。

江閣對雨有懷行營裴二端公

（大歷五年初夏衡州作）

南紀風濤壯，陰晴屢不分。

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

層閣憑雷殷，長空面水文。

雨來銅柱北，應洗伏波軍。

【匯解】

仇兆鰲：首聯(lián)為江雨發(fā)端。行地之日，流光在野，陰復晴矣。度山之云，飄入江中，晴復陰矣。憑閣而隱隱雷動，面空而點點波文，陰且雨矣。末用伏波軍，乃借形語，此銅柱在衡陽，不在交趾也。

趙汸：流淹滿道，日射其中，雨過而晴也。度山之云，下與江接，晴而又雨也。皆陰晴不分之景也。

（按：六句水文，雨絲也。八句伏波軍，借謂雨之洗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