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耘 1 放著好好的教書先生不當(dāng),硬要去做什么吹鼓手。這不是氣死先人嗎? 父親黑著一張臉。這張臉本來就黑,現(xiàn)在更黑了。黑,不是太陽曬的,是娘生的。生下他時,娘說,這娃臉上遮了一層黑,或許過個把月會褪去的。過了一個月,又過了三個月,這層黑還是遮著。娘意識到這不是遮了,恐怕就是這樣的質(zhì)地了。父親倒說,一個長把的,要白干啥?就叫黑子吧,從此就叫黑子了。 黑子臉黑,話少,人剛毅,也正氣。過了三十歲,就當(dāng)了村支書,一當(dāng)就當(dāng)了二十多年。背地里,村人也叫他黑支書,那稱呼里,并沒有鄙夷,還有幾分嘉許的贊美。 黑支書不識字,是后來當(dāng)了支書慢慢學(xué)了些字,他就努力讓兩個兒子讀書。大兒子書念得好,年年往回拿獎狀,拿回來,他母親就貼在墻上,一面墻已經(jīng)貼滿了,待到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是摞著貼到三層了。每天回家,不管多累,黑支書都要看一眼那墻壁,倒不是認(rèn)真看哪一年的獎狀,只是看著那紅紅的紙張感到受用,也愛看獎狀上蓋的紅紅的印章。他知道,那是組織的認(rèn)可,那可不單是一個老師一個班主任的評價。當(dāng)了這么多年支書,他能掂量出組織的分量,也能知道那個圓圓的圖章的重量。 他對大兒子是抱有期望的,那不是一般的期望,是大期望。嘴上雖然從來沒有表揚(yáng)過,可心里記著。大兒子也爭氣,不僅書念得好,品行也好,不然能有那么多的獎狀?臨到高考那會兒,他的期望更高了,急切地,按捺不住的樣子。結(jié)果,不遲不早,臨考的前一天晚上高燒四十一度,額頭上摸,翻滾的燒,第二天起不了床。不得已,補(bǔ)習(xí)一年。第二年臨考那陣,他母親早就留了心,吃上注意,穿上注意,老師也不讓他再臨陣磨槍,說,只要能上考場,就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了。誰知,這句話說壞了,還真是上不了考場,肚子里拉出來的就像近幾天喝的稀粥一樣稀,還隔十分鐘就是一趟,吃氟哌酸,吃瀉痢停,越吃越拉。送到鄉(xiāng)醫(yī)院,吊了一瓶液體,等到人家一門主課考完,他不拉了。還是誤過了。老師要他再補(bǔ),黑支書也要他再補(bǔ)。他不補(bǔ)了。不補(bǔ)也罷,正好村里辦起了學(xué)校,他就自然當(dāng)了教書先生。 教了三年,就成了模范教師。校長說,到轉(zhuǎn)正時,這娃是保準(zhǔn)能考上的,定能成個吃公家飯的公辦教師的。 你看,放著好好的教師不當(dāng),現(xiàn)在卻要當(dāng)吹鼓手。 黑支書不放話,黑著一張臉。本來就話不多,現(xiàn)在更少了。 雙灣村一帶,吹鼓手是沒有地位的,整個陜北地區(qū)都是這樣的。人們將這種人叫作吹屁打鼓的,是和正宗的務(wù)莊稼人有區(qū)別的,屬于下九流。人們說,別看這種人吃得香,有錢花,但那種吃不是正經(jīng)的吃,是人后人的吃,是在所有紅白喜事上的客人主人都吃完了后最后才“吃”的,那種錢也不是正經(jīng)地從土地里刨出來的錢,是主人家像打發(fā)討飯的一樣施舍的錢。還總結(jié)了一句形象的話叫:走在人前,吃在人后。更有甚者,舊時朝廷里規(guī)定,吹鼓手的后人不準(zhǔn)參加科舉考試,這是斷了后人的路。事實上,陜北地區(qū)尤其是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幾乎沒出過什么進(jìn)士之類的科舉士子。但,那是一種向往,誰不望子成龍?說不準(zhǔn),寒門百年出貴子??梢坏┊?dāng)了吹鼓手,那不是絕了多少代的念想嗎?雖然現(xiàn)在新社會了,那也不能,那是一種觀念,是一種傳統(tǒng)。雖然黑支書從理論上說不清,可他知道這種觀念的根,就是千年的老樹,枝干死了,根卻是千年不朽啊。 雙灣村一帶的文化還是主流文化,雖然不是正統(tǒng)的從四書五經(jīng)上學(xué)來的,只是從廟會上的戲劇里、說書人的口里逐漸接受的,可這種接受一旦入耳,就生了根,再不會輕易改變。 你說,黑支書能不黑臉嗎? 黑臉歸黑臉,大兒子郝好音并沒有停下來,吹。 只是,大兒子這時的吹,是背地里的,獨自里的,并沒有拜師的。 大兒子的喜歡是從喜歡留一頭長發(fā)穿一雙翻毛皮鞋的音樂老師開始的。老師不是本地人,四川人,像電影里的陳毅一樣咬一口四川腔,但唱起歌來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個老師和小學(xué)初中的音樂課老師教法不一樣,不是直接教唱歌,是教樂理,教簡譜,就那1234567,在他的嘴里會變出不同的聲音,還能說出為什么這樣唱的道理。這些道理一直通到郝好音的心里去了,就像喝了醒腦湯,腦子里亮堂堂的一片明亮。還有樂器,音樂老師幾乎是每節(jié)課換一件樂器,二胡,板胡,笛子。當(dāng)換到小嗩吶的時候,好音的思維一下子激活了,他想到了自己家鄉(xiāng)雙灣村一帶的吹鼓手,只是比小嗩吶的銅碗大了一些,那是在正月里鬧紅火或是紅白喜事時吹鼓手們吹的嗩吶。這個小嗩吶往老師的嘴里一放,整個教室里一片寂靜,老師吹的是《春之聲》,同學(xué)們似乎飛出了教室,都跑向了田野。這些農(nóng)村娃們看到了他們經(jīng)??吹降男踊?、桃花,還有牽?;?,還有花上的蜜蜂,還有空中的喜鵲、杜鵑……好音的臉色潮紅,呼吸加快。直到老師的一曲終了,好音的臉上還是熱乎乎的。 好音沒有征得父親的同意,擅自將自己原來的“英”改作了“音”,他原來叫好英,是父親起的。他想,反正父親也不識多少字,這個姓名的音調(diào)也沒多少變化,就自己做主了。 好音參加了學(xué)校的管樂隊。 2 好音自然是不能請師傅了,再說,哪個師傅敢收這個徒弟? 只能自學(xué)。 好在好音手里有一本《中國嗩吶曲》,是那個留長發(fā)穿翻毛皮鞋的老師送他的。練了不久他發(fā)現(xiàn),雙灣村一帶的嗩吶曲和這本書上的不一樣。中國地段大了,一鄉(xiāng)一曲,入鄉(xiāng)隨俗,嗩吶曲調(diào)發(fā)生變化也就是自然的了。 這還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沒地方練。按說,雙灣村海大了,足足二百戶人家,一千多口人,一條大河,兩條小河,窩出了一千多畝川地,河兩岸的山頭上都是土地,少說也有山地五千多畝。練個嗩吶,占地就屁股大個地方,站著可吹,坐著可吹,蹲著也可吹,尤其那小河灣里,河里的水清透了,圓的卵石,石縫里游弋的蝌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河邊的柳絲一直垂到水面上去了,風(fēng)吹過處,柳絲就一蕩一蕩的,像蕩秋千,隨便坐在哪一棵柳樹底,都是練習(xí)的最佳地方。 那是初夏,就在那條河灣里,也就在那棵柳樹下,好音第一次練。好音撿了一塊石頭坐了,那石頭是洗衣裳的女人姑娘們無數(shù)次坐過的地方,已經(jīng)坐出了隱隱的屁股印跡。好音沒想多少,就坐了下去,坐得很踏實,也很愜意。他從身后的袋子里悠悠地抽出嗩吶,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嗩吶。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好音鄭重地將嗩吶伸入嘴里,嘴里似乎涌上一股甜味,淡淡的,還有一股清香,他縮了縮鼻子,好香。不是白糖,白糖的香涼絲絲的,也不是紅糖,紅糖的香熱乎乎的。是麻糖,對,就是麻糖。小時候母親做過,是用紅糖攪一絲白糖,主要是炒熟的芝麻。芝麻本身就香,再加上糖分,那個香,才是真正的香。 現(xiàn)在口里的感覺就是那種香。好音憋足一口氣,哇——就像一個嬰兒發(fā)出第一腔聲音,稚嫩,直矗,雖然不會打彎,但新鮮、清亮,那響聲尖尖脆脆,從小河邊升騰起來,借著風(fēng),一直從村東頭飄向村西頭,飄進(jìn)窗戶,飄進(jìn)門縫,飄進(jìn)每一個村民的耳朵里,自然飄進(jìn)了好音父親黑支書的耳朵。 黑支書不聽也罷,一聽到,他就知道是那個王八羔子吹的。在家里曾吹過一次,剛吹響,就被他的一副黑臉給卡殼了。這倒好,家里不讓吹,竟然跑到別處去吹,這還了得。他像聽到村里的倉庫著火一樣,奔著那個響聲去了。 郝好音正在試圖連音,就像外國人學(xué)漢語,每一個音會發(fā),連綴起來就磕巴,所有的字都是單音節(jié)的,語速都是勻速運(yùn)動,聲調(diào)都是平聲。好音對自己說,沒關(guān)系,初學(xué)走路一定是不穩(wěn)的,不要忙,要踩實步子,一步一個腳印,才能邁出步子。猛然間,口里的嗩吶被劈空拔出,生生的一顆牙被嗩吶帶出,噗,掉進(jìn)了小河,河里的一只小蝌蚪被擊中,翻了個肚皮,隨著水流漂走了。 好音捂著嘴站起,身后是鐵塔一樣的父親。父親看也沒看他一眼,將嗩吶橫著杵向膝蓋,像折一根硬柴,咔嚓,嗩吶被一分為二。父親尚未解氣,拾起嗩吶銅碗,走向河邊,對著一塊青石,噼里啪啦——一個銅碗瞬間變成一堆碎銅。 “叫你吹!叫你吹!”滿口的歇斯底里。 3 好音哭了,趴在被窩里。不是為自己哭,是為那支嗩吶。 望著那支拼好的遍體鱗傷的嗩吶,好音的眼淚又開始洶涌。好音的雙膝是很難打彎的,這是母親說的。埋葬族里三爺?shù)臅r候,族里所有的孝子都跪在地上,唯好音一個人沒跪。好音說,他的膝上剛生了個瘡。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紅了?;氐郊依铮赣H就說了這句話,這句話里沒有明顯的譴責(zé),這只是點中了好音的性格。母親還綴了一句,像你爸。 也不知怎的,這次的雙膝不由自主地就打彎了,雙腿軟得像面條,眼淚像房檐下的雨,線性地滴在地上。 這支嗩吶是老師的。嗩吶的主人在世的最后那天,老師帶著好音去了。兒子說,老人的眼睛已經(jīng)闔上了。待老師湊近老人的那一刻,老人居然回光返照地睜開了眼。老師挨近身子,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的目光瞥向墻上掛的那支嗩吶,兒子知道老人還惦記那支嗩吶,就順手從墻上摘下來遞進(jìn)老人懷里。只見老人的眼里滾出兩行淚珠,緊緊地攥住那支嗩吶,然后用盡平生力氣一樣擎起嗩吶,鄭重地放進(jìn)老師手里:“這是我爺爺?shù)膯顓龋覡敔斢謧鹘o我父親,我本來是想傳給我兒子的,但我兒子不愛。不愛也罷,這是個下苦營生……我看你愛,你懂。只有懂了,才能愛。我今天……就……就交給你……”還沒說完,頭一歪,眼睛再次闔住了,就再沒睜開來。 幾年后,這支嗩吶又到了好音手里。老師離開的那天,將這支嗩吶交給好音。還是老人先前說過的話,老師又重復(fù)了一遍:“我看你愛,你懂。只有懂了,才能愛……”好音看到,老師的臉偏向墻頭,虛空地向遠(yuǎn)處望去。他知道,老師是看到了那個老人。 一個晚上,好音睡得迷迷糊糊的,腦子里總是搖晃著一支嗩吶,一睜開眼,淚水就涌出來了,旺盛得像小溪里的水。被窩濕了。好音拽了拽被角,被角很沉,沉得有幾百斤重。好音忽地坐起來,這不是極好的吹嗩吶的地方嗎?對,被子,就是被子,在被子里吹,這該聽不到了吧? 吹,還要吹,只要還有一口氣。 誰也不知道,父母更不知道。好音從大灣鎮(zhèn)新買回來三床被子,加厚的純棉花被子。 好音一個人住一孔窯。 這是他當(dāng)了民辦教師的特別待遇。他要晚上備課,要晚上批改作業(yè)。這孔窯就是他辦公兼臥室的地方。這孔窯和父母的住窯隔著兩孔距離,在偏角處。 就像做賊一樣,好音的心里很別扭,吹個嗩吶不能光明正大,反倒像犯了什么罪一樣,偷偷摸摸。又一想,只要能吹,管他什么光明不光明,心情就又歡騰了起來。他還掠過一絲卑鄙的竊喜:應(yīng)該感謝父親,不是他特批了這么單獨的一孔窯,一個屬于自己的私密世界,這一密謀的計劃怕是無法實現(xiàn)了。 他盼天黑。大白天的不能睡覺,不能睡就不能鋪被子,不能鋪被子就無法實現(xiàn)蓄謀已久的計劃。 他吃過太陽升起的早飯,吃過太陽當(dāng)天的午飯,吃過太陽落下去的晚飯。一餐比一餐吃得少,一餐比一餐吃得無味。平時他是非常喜歡白天的,幾乎所有的事都要在白天完成,白天效率也高。上學(xué)那會兒,他記牢了一句話,一日之計在于晨。每天不到太陽冒花,他就早已起了床,洗了漱,跑了操,第一個坐在教室里朗讀,教過的課文他都會背,哪一句話在哪一頁他都記得十分清楚。同學(xué)們說他是天才,老師說他是可塑之才,其實,他自己清楚,那是功夫,功夫是天才的翻版。還有下午,他更是不會放過的,下午是做數(shù)學(xué)題的最好時光,是屬于思考的時間,他常將難度最大的題放到下午,下午的腦袋最適宜擴(kuò)充。還有作文,下午寫作文思路更富于想象,像平原上騎馬,任意馳騁。只有晚上,他是會早早上床的,他知道,沒有好的睡眠就沒有好的學(xué)習(xí)效率。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可他更盼望晚上了。 雙灣村夏天的夜來得晚。天黑了,平水河里的水已經(jīng)看不到藍(lán)了,只是黑汪汪的,像一條帶子摔在灘地里。 其實,男人們的夜和女人的夜是不同的。等到男人們吃完飯舒了懶腰裝上一鍋旱煙的時候,女人的夜才真正來臨了。女人們摘下圍裙,盤腿坐在炕上,用針頭撥亮煤油燈的一瞬,也才開始了她們另一半日子的生活。她們的針在頭發(fā)縫里篦一篦,抽出線,仔細(xì)地穿進(jìn)針屁股里,轉(zhuǎn)身從炕角的針線笸籮里挑揀出一塊還能將就的碎布來,小心地縫綴已經(jīng)破了的布洞??p罷兒子的要縫女兒的,補(bǔ)罷女兒的要補(bǔ)丈夫的,她們的夜常常是折半計算的。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好音知道,母親的夜和雙灣村婦女的一樣,早著呢。 他等,等母親窯洞里煤油燈滅熄的那一刻。 母親窯里的窗戶紙忽閃了一下,就熔進(jìn)整個黑暗里了。像一個匍匐陣地上好長時間的戰(zhàn)士看到了信號燈,好音一躍而起,開始了他的行動。 其他的準(zhǔn)備工作都已就緒,就等鋪被子了。他急切地抖開被子,被子好沉,那是他花了不少錢買的,他有些嫌貴。賣被子的人說,貴有貴的貨,這是純棉花的,不是本地棉花,是新疆的棉花。小伙子,知道新疆棉花嗎?全國的棉花就數(shù)新疆的好。一到秋天,你到新疆看,白花花的一片,全是棉花,十里八里的,一色的白。棉花喜歡太陽,太陽越照,棉花越好。你知道新疆一天照多少太陽?十四個小時,那才叫個照太陽。 好音掏出了錢,他要好的,要好棉花的。 先鋪第一床,平展展鋪開,好大哦,足足有半個炕大。一文錢一文貨,好音想起了賣被子人的話,不假。他蹲下去,依次從每一個角抻起,盡量抻直每一個邊角。 再摞第二層,最后加第三層。 三層棉被好厚,新棉花,竟有一尺多厚,好音將手放上去,一個坑陷下去。 好音的臉上掠過一股喜悅,還有一絲說不出的羞赧,好似這孔窯一下子變成了新房,他就是一個新郎,新娘是誰? 是嗩吶,是重新買的嗩吶。 好音鄭重地從箱子里取出嗩吶,放在枕邊,然后鉆進(jìn)新房——三層新棉被。不行,里邊就是火爐,那些棉花就是干柴,正在熊熊燃燒。再爬出來,開始脫衣,脫得只剩下一個褲衩,蜷進(jìn)棉被之中。 還不行,被子太重,壓力太大。他弓起后背,奮力將棉被拱起一個大包,像蒙古包。 直到一切滿意,好音才將嗩吶請進(jìn)去,開始試音。夜靜了,嗩吶的聲音很高,平時里不覺得有多高的聲音,夜里格外清脆。 他再一次爬出被窩,將四個被角重新抻了一遍,進(jìn)入被窩,又將頭上的被子壓實,才覺得聲音小了些。再加上門窗的阻隔,他確信,這樣,里邊的嗩吶聲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被人聽到了,尤其是父親。 他放開膽子憋足氣,吹《得勝令》。他一邊吹,一邊慶幸,終于勝利了,終于有了自己單獨吹奏的一席之地了。一件事,只要認(rèn)真,只要鐵了心,總是會有辦法的,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人是不會被尿憋死的。一邊吹,一邊想,邊吹邊想,邊想邊吹。 黑支書今晚在村部開會,討論村子里宅基地分配的事。申請的人多,討論起來就費時光,一直開到人睡定時分,還有些糾纏。黑支書說,遲了,剩下的留著下一次再定。 夜色濃重,雙灣村的夏夜很靜,除了平水河和兩條小溪里傳出的蛙聲,一片寧靜,偶爾有一聲犬吠,也很慵懶,證明沒有什么大的事發(fā)生,真有了大事,狗是不會這么敷衍的。作為一個村的負(fù)責(zé)人,聽到這種和諧的山村交響曲,他是高興的。黑支書將披著的一件上衣再往上抻了抻,踏著夜里的小道,嘴里哼起了調(diào)調(diào)。雙灣村人不叫唱歌,叫哼調(diào)調(diào),老輩子手里就這樣叫。后來不知什么人,聽說是延安來些更大的哼調(diào)調(diào)的人,帶著些學(xué)生娃,專門找那些會哼調(diào)調(diào)的老人們,要哼了給他們聽。老人們哼,他們記。再后來,聽說他們將這些調(diào)調(diào)都記在書上了,還取了名字,叫信天游。最當(dāng)初,就是哼調(diào)調(diào)。黑支書就是山里犁地時跟著那些老人們哼的,哼著哼著,就哼出了調(diào)調(diào)。哼著哼著,就到家門口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自當(dāng)了民辦教師,自給大兒子騰出這孔單獨的窯洞,這孔窯里的燈光就熄得最遲。他知道,大兒子在用功,雖然大兒子學(xué)得好,但那是自己學(xué),現(xiàn)在要給學(xué)生娃們教,就成了另外一回事。聽大兒子說過,要給學(xué)生一滴水,自己就要有一桶水。這話說得好,他表揚(yáng)大兒子,你會總結(jié)經(jīng)驗了。大兒子說,那不是我說的,是一個老教育家說的。怪不得呢!每次他看到窯洞里的燈光,他就知道,大兒子又在積儲那一桶水了。一桶水可不容易,那是一點一滴積儲的。就說自己現(xiàn)在學(xué)的幾個字,就費了不少功夫。那字不像犁地,犁一遍就記住了,那字不好記,溝溝岔岔多不說,今日記住了,明日就忘了,再重新記,又重新忘,沒個幾十遍是不會記住的。他有時也心疼,心疼大兒子白天要教書,晚上還要備課,還要改作業(yè)??雌饋碜诟G里,苦著哩。幾次他想勸大兒子,悠著點,慢慢來,睡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但走到門前,每次都折回去了。還是不勸了,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法。 今兒個有些不對,這么早大兒子就睡了?今兒會是有些長,但有幾次比這還長,他回來得比這還遲,大兒子窯洞里的燈光還明晃晃的。莫非今兒病了?對了,一定是病得不輕,輕些的病是打不動大兒子身體的,他皮實,感冒什么的從來不吃藥,就扛,扛幾天就過去了。今兒個一定是有了大的毛病,太累了,這么長期沒明沒夜地不休息,是會累病的。 他走到大兒子窯前,伸手就要叩門環(huán)的時候,又猶豫了。如果不是大病不是急病,還不如讓他好好睡一覺,美美地睡上一覺,病就好了,至少輕了。就折回了。 走到半截,不對呀?一定是急病,或許是重病,不然不會這樣早就關(guān)燈的。對,是這樣的,他再次折回大兒子窯前,敲響了門環(huán)。 沒動靜。是輕了,再敲,再重些,還是沒動靜。 黑支書急了,像擂鼓一樣敲,還是沒有一絲氣息。他干脆后退幾步,撞,用了十分的勁撞。 撞開了。黑支書叫,好音!好音!窯里還是沒有一星動靜。黑支書從懷里掏出火柴,刺啦——劃著,借著光,找到了煤油燈。 燈光下,是一堆隆起的棉被,像小山一樣。人去哪了?去別處了?黑支書跳上炕,掀起小山一樣的棉被,呆了。 大兒子蜷縮成一攤,全臉黑紫,豬肝一樣。 快,快,叫人,叫拖拉機(jī)。全村人都驚動了,雙灣村的夜吵成一團(tuán)。 那時還沒有汽車,是雙灣村沒有汽車,只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算最現(xiàn)代的機(jī)械化了。拖拉機(jī)冒著黑煙,載著黑支書,黑支書懷里是他的大兒子好音。 4 在醫(yī)院的三天三夜包括回來后的三天三夜,好音一臉的平靜,一雙眼直直地望著窯頂,很虛空的。娘有些怕,拉著他的手問,音子,你望什么?他回答,什么也不望。娘又問,窯頂上有什么?他說,什么也沒有。娘有些憂慮,那你一直看窯頂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迷迷糊糊間,好音夢見老師了。一看到老師,一見到那個留著長發(fā)穿著一雙翻毛皮鞋的老師,好音立刻笑了。盡管老師在學(xué)校里是個備受爭議的人物,但他就是喜歡老師,喜歡得一塌糊涂。 紫靖中學(xué)對老師的評價涇渭地分作兩撥,一撥反對,一撥點贊,而且公開叫板,互不相讓。 反對的那撥多是中年以上的教師,他們打從老師進(jìn)入學(xué)校的那一刻就沒有過正眼,尤其那些中年女教師,說老師:從上面看是女人,從下面看是男人,從背面看是女人,從前面看是男人,男不男,女不女,頭發(fā)比女人的都長,衫子比姑娘的都紅,翻毛皮鞋臟得比抹上油都黑,還一年四季穿到底。她們禁止自己的子女接近老師,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傳染病都是不小心就傳染上的。更有甚者竟公然請求校長將這個異類者調(diào)出學(xué)校。校長說,你們知道蔡元培吧?有容乃大。校長知道,自從來了這名音樂教師,學(xué)校每年的文藝演出一下子出名了,全城里的人都來搶著看,遠(yuǎn)近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都來取經(jīng),市里省里的會演連續(xù)幾年都是頭等獎。文藝會演就像高考一樣成了一個學(xué)校的拿分項。年輕教師,尤其那些女教師成天跟在老師屁股后面兜圈,比現(xiàn)在的粉絲還粉,一旦有被老師選中參加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的,那就是明星。 老師還是那個老師,還是一頭長發(fā),還是一雙翻毛皮鞋。 好音最喜歡跟老師下鄉(xiāng)采風(fēng)。采風(fēng)的時間是假期,是陜北一年最熱也是最冷的季節(jié)。 陜北的熱是干熱,陜北水少,到了夏天水更少了,都讓莊稼吸走了,更多的是被爆燒的太陽蒸走了。陜北的土厚,都是黃土,愛吸太陽,太陽好像全鋪在厚土里,土里就冒熱氣。老師說,成都的熱是悶熱,陜北的熱是暴熱,爆起來像火。老師穿著一雙翻毛皮鞋走在暴熱里,好音跟在老師的屁股后面。老師的采訪對象都是豁了牙白了發(fā)的老者,吹起來,嘶嘶地露風(fēng)露氣,記憶力也差了,常是吹著吹著就斷了,續(xù)不上了。老師就等,遞上一杯水,敬上一支煙,耐心地等。 吹嗩吶的季節(jié)多數(shù)是在冬天,那不是季節(jié),吹嗩吶不是由吹嗩吶人——陜北叫吹鼓手決定的,是由雇用的主家決定的。也怪,那些主家多數(shù)選在冬天,冬天里農(nóng)閑了,主家就張羅著為子女們?nèi)⑾眿D嫁女,就雇吹鼓手。就是那些葬禮,也都選在冬天。按理說,死亡是無法選擇的,生死有命,但天寒地凍,那些老人們大多數(shù)耐不過去,越是數(shù)九寒天,越是葬禮多。 陜北的冬天比夏天更結(jié)實,尤其那些有風(fēng)的日子。陜北的風(fēng)灰霧霧的,那是黃土的緣故,黃土卷在空中,夾雜了各色灰塵,就灰霧霧地在空中彌漫,而且那風(fēng)有鉆勁,能透過幾層的棉花,直接鉆進(jìn)棉褲里,鉆進(jìn)棉襖里,遇到那些沒了衣服遮擋的手、臉,它就直接往骨頭里鉆,選擇骨頭的縫隙一絲一絲地往深里擠,很有一股釘子精神。骨頭縫里的涼,不是一般的涼,它直接涼到心里邊去了,心里在抖顫。 很是湊巧,埋人出殯的時候,多數(shù)是三九四九天。陜北人說,三九四九奤門叫狗。陜北的埋人有講究,在太陽沒有出來的時候亡人就要入土。 出生于北京、生長于成都的老師總是在這個時間去采錄。老師怕熱,怕冷,最怕的是虱子。下了鄉(xiāng),誰也不知道老師是干什么的,即使知道,在那個所有人都忙得轱轆一樣轉(zhuǎn)的時間,哪有空接待一個素不相識的采錄者?老師懂得這些,老師始終和吹鼓手們捆綁在一起,吹手吹,他和好音記。吹手吃,他和好音吃。吹手睡,他和好音睡。老師的睡是最難過的一關(guān),老師的睡又很特別。老師的睡是真正的裸睡。睡前,他將身上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脫光,連褲衩都不留,選擇一個四不著地的地方,將衣服高高掛起,然后一副赤精身子光溜溜地鉆進(jìn)被窩,第二天起來,還是光著身子在地上連續(xù)地跳,跳得呼呼喘氣的時候才取下掛著的衣服穿上身。睡在一盤炕上的吹鼓手就笑,笑他的一絲不掛,笑他的狂跳。他也笑,就和吹鼓手們笑在一起。有了喪事,吹鼓手們主動給他打招呼。吹鼓手們教他,帳多不逼,虱多不咬。你要多養(yǎng)虱子,養(yǎng)得多了,自然就不咬了。他說,陜北的虱子很刁鉆也很頑固,一旦上身,就死死地叮,不叮肉,光叮血,真正的血吸蟲。還打油: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虱子身上爬。 一邊吃,一邊夿, 一夿就是一大家。 老師說,陜北嗩吶是陜北文化的一個支點。那是他第一次聽老師說“陜北文化”。老師說,陜北嗩吶鏈接起了陜北春節(jié)的社火文化,鏈接起了陜北的婚禮民俗文化,鏈接起了陜北的喪葬民俗文化,因此撬動了整個陜北文化的擴(kuò)展和弘揚(yáng)。他不懂得“文化”這個詞,但感覺這個詞很大,很有包容性,火辣辣的,有一種燃燒的熾烈。老師還說,陜北這塊地方很土,也很洋氣。想當(dāng)年,全國那么多有志向有影響力的文藝界人士奔著這塊地方而來,小米飯,南瓜湯,羊肚子手巾,在這塊土地的激活下,出現(xiàn)了兄妹開荒、夫妻識字、黃河大合唱…… 5 雙灣村的好全憑了水。 平水河不十分大,但激蕩,所以就不時地會形成瀑布來緩解水流的落差。雙灣村三里遠(yuǎn)的上游就是一個瀑布,陜北人叫跌哨,那“哨”音很響,卷起的水花憤怒地摔向兩岸的石板河床。河床倒似乎很沉默,只是不得不窄瘦自己的身子以抵抗水花的任性撒野。也許是疲倦了三里外的放浪,流到雙灣村,平水河任意了自己的臂膀,平靜地給雙灣村舒展出了幾百畝河灘地。灘地的南邊兀地矗起一個山頭,雙灣村就坐落在山腳下。東山下一條小河叫紅石溪,西山下一條小河叫藍(lán)石溪。有了水,就有靈性,尤其在缺水的陜北,雙灣村就格外的出落。 黑支書妥協(xié)了,妥協(xié)的條件是,不能丟了教師這份活。 好音就一邊當(dāng)教師,一邊學(xué)吹鼓手。 陜北的吹鼓手是真吹??繗獯担@種氣不能斷,要一鼓作氣,三鼓作氣,五鼓作氣……聽說民國年間紫米縣在十字街上辦嗩吶大賽,賽出者憑兩條,一條吹的花樣多也就是曲子多,一條就是氣脯子好也就是連續(xù)吹得時間長。有個姓常的吹鼓手一口氣吹了三天三夜,得了第一名。當(dāng)授獎?wù)邔ⅹ勁七f到他手里時,他只用一只手接了,人們看他的另一只手,手里捧著他的一副腸子,他的腸子斷了。人們驚呼的瞬間,他就地倒了。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如何才能一口氣不斷氣地吹,秘訣在于“換氣”。換氣是功夫,也有天性,有這種天性的人大都身高胸寬,胸寬了氣也就壯,就像是學(xué)鋼琴的要手指長一樣。好音的胸并不寬,精瘦。曾經(jīng)有一個半拉子吹鼓手給他提醒過,說他不是當(dāng)吹鼓手的坯。他偏不信,鐵杵能磨成針,鐵棒也能磨成針,關(guān)鍵在功夫,功夫到了,做不成的事情也能做成。 練換氣先不上嗩吶,就在碗里練,一碗水,一根蘆葦稈。碗平擱于桌上,蘆葦稈三尺長短,對嘴吹,吹得碗里連續(xù)起泡。 第一天,好音的雙眼緊盯著碗里的水,一刻也不敢放松。碗里的水很平靜,就像父母窯里掛著的那面穿衣鏡一樣,古板結(jié)實,白天是那樣,晚上也是那樣。 第二天,好音不再一直盯碗了,他干脆將雙眼閉上,盡著心,只管吹,隔上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才去看一次碗??匆淮?,是那個碗,看兩次,還是那個碗,那個絲毫不見起泡的碗。 第三天,好音換了只碗,平底的碗,原來那只是凹的。也換了一支蘆葦稈,口徑略細(xì)一點的。他等待,等待那個氣泡的出現(xiàn)。有幾次,他的眼里似乎看見泡了,看見那個泡咕嘟一下,再仔細(xì)看,碗里不見一絲風(fēng)浪,還是原來那副老面孔,就像父親的臉,一臉的黑。父親的臉原來就黑,現(xiàn)在更黑了,原本話就少,現(xiàn)在更少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他剛當(dāng)教師那會兒,父親還常問,問娃們好管不好管,問作業(yè)好不好批改,現(xiàn)在不問了,什么也不問了。只有和母親還說幾句話,也是母親問,他答,答得十分儉省,生怕浪費了字眼。有時母親問多了,父親就黑著臉抽煙。父親的煙現(xiàn)在抽得更兇了,窯里彌漫著煙味。母親說,你父親的臉硬是煙熏黑的,我剛過門那時還是黃的,稍稍帶了點黑。就是這煙,家里抽,地里抽,開會更抽,直把我抽成個咳嗽病。父親的煙鍋是從來不離嘴的,只有吃飯的時候例外,就連說話的時候有時都不拔出來。到后來,母親的咳嗽病一年比一年重,有時咳嗽得直不起腰,父親只有在這時候才拔出嘴里的煙鍋,在鞋底上磕掉,嘆一口氣,收了。 這樣的時間過了多久,好音記得不十分清楚了。原來是清楚的,每過一天,他就在窯壁上畫一條豎線,半壁墻畫滿了,還不見那個泡,他就不畫了,就吹,日日連日日地吹。忽然,某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一天,公雞的叫鳴好像比往日的高,那只公雞站在院墻上,將頸項朝著天,拼力地發(fā)出一聲長鳴——咕咕。就在那當(dāng)口,好音的眼睛倏地一亮,看那個碗,碗里咕嘟嘟激起泡來,就像平水河里扔進(jìn)一塊石頭,嘩啦啦沖起一串水泡。小的時候,他們常在平水河里這樣玩,撿起岸邊的石塊,一大群伙伴,往河里扔石塊,看誰的石塊激起的浪花多。他記得,自己的石塊好像總是比別的伙伴的重,一扔,就直接吃進(jìn)水里邊去了。他從小就有股拗勁,不服,就站在河邊反復(fù)地扔。扔得多了,他發(fā)現(xiàn),也是有技巧的,身子要斜,勁要往平里使,沿著河面的水平,要讓石塊漂起來,漂的時間越久,激起的水花越多……好音放下蘆葦稈,在窯里一蹦高,指尖直探到窯頂上了。他就那么反復(fù)地探,反復(fù)地蹦,情緒平靜不下來。 6 出手了。好音的吹鼓手出手了。 陜北人不叫“出師”,叫“出手”。本來,出手就出手了,但好音的出手讓別的吹鼓手心里總是有些不暢。要知道,一個吹鼓手不是那么容易出手的,沒個十來八年是磨不出來的,還要從小磨,十四五歲就開始磨,那叫跟趟。跟趟的第一關(guān)是搗鑼,不叫敲,就叫搗。鑼叫疙瘩鑼,和一般的鑼不一樣,鑼面不是平的,中間凸起一個半圓形的銅鼓,就搗那個銅鼓。鼓槌上綁了一團(tuán)布,左手將鑼提起來,右手橫槌搗上去,搗起來沉穩(wěn)渾厚。那鑼不好搗,它要慢,比小镲慢兩個節(jié)奏,小镲拍四次,它才搗一次,像最后的一錘定音似的,很有些該出手時才出手的莊重。 搗完鑼是拍镲。拍镲本來不難,按著節(jié)拍而來,節(jié)快拍快,節(jié)慢拍慢,難就難在音量的大小。拍重了會壓低鑼鼓的分量,重要的是壓低了嗩吶的分量,就成了喧賓奪主。拍輕了,只有了沉重,沒有了清脆響亮,節(jié)拍就亂了。關(guān)鍵在于手勁,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要恰到好處。 拍完镲是敲鼓。吹鼓手班里的鼓不是大鼓,是小鼓,一般是掛在脖頸里的,因為要過街過巷地走。陜北有個規(guī)矩,不管是紅事白事,都是要走的,吹鼓手總是走在最前頭,一俟進(jìn)街進(jìn)巷,只要看見人煙,就要吹,這也是一種鳴告,告訴人們,有事了。而且最先發(fā)聲的就是鼓,鼓是指揮全班的,不同的鼓聲就是不同的曲調(diào),變調(diào)時,鼓先變,變的過程叫“過鼓”。敲鼓的,是在熟悉了整個嗩吶吹奏過程吹奏環(huán)節(jié)后才能勝任的一項工作,所以它是在完成了搗鑼、拍镲程序后的第三個關(guān)口。當(dāng)然,幕后的總指揮肯定是吹嗩吶的吹鼓手,吹鼓手不說話,也不能說話,只能暗示。鼓手就要會看吹鼓手發(fā)出的眼色。吹鼓手的眼色是靠嗩吶發(fā)出的,嗩吶的銅碗平時是呈三十度角的,遇到有變化的時候,銅碗就會“點”,只要一點,就意味著變調(diào),鼓聲就要變換,怎么變,是根據(jù)不同的場景而變的。還有快慢的掌握,到快的時間,銅碗會立馬伸成直角,而且不停地向上仰俯,到慢的時候,銅碗會倏然低垂,鼓槌也就瞬間低慢下來。鼓手最累,手上累,眼睛累,眼睛一刻也不能歇,時刻緊盯著吹鼓手的銅碗。就像哨兵的一雙眼,銅碗就是“眼睛”,要注意它隨時的一舉一動。 這還沒有完,還有最后一道關(guān),最關(guān)鍵的一道關(guān)。陜北的吹鼓手班里有兩名吹手,一名是吹主音吹高音的,叫“上手”,是一班之主。一名是吹輔音吹低音的,叫“下手”,陜北人也叫“拉筒筒的”。搗完鑼,拍完镲,敲完鼓,就該當(dāng)“下手”了,開始配合著“上手”真正吹嗩吶了。那是一個配角,是在完成了“換氣”等一系列基礎(chǔ)性“吹”的扎實功夫后的試吹。試吹的要領(lǐng)在“火候”,要始終明確自己的角色意識,是第二位的,是永遠(yuǎn)不能超越第一位的。即使在修煉過幾年達(dá)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也要始終甘居低位狀態(tài)。一旦僭越,不僅會引起班主的不滿,還會亂了整個陣腳。也就是說,學(xué)吹鼓手,沒個三年五年,別想成正果。 這個好音,沒搗過鑼沒拍過镲沒敲過鼓沒當(dāng)過下手,甚至連師傅的面也沒見過,就一步登天直接當(dāng)了吹鼓手。這還了得,這不亂了吹鼓手的行規(guī)嗎?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吹過四五次紅白喜事后,好音的市場打開了,有了專門的定制。 定制是必須的。雖然是市場,但吹鼓手班子是被動地接活,是趕趟活,有時半年不接一趟,有時一天會有無數(shù)定制者上門。尤其是紅事,大都在臨近臘月的日子,那日子很稠,過了臘八更稠。稠還稠在固定的日子,陜北人很講究擇日子,日子好了,結(jié)婚的男女就會像好日子一樣天晴氣朗惠風(fēng)和暢,日子擇不好,婚后的生活也就會風(fēng)更緊雪更狂冰霜交加。 臘月十八,定制者先后來了九撥,好音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第一撥,按他現(xiàn)在的初出茅廬狀態(tài),只能以先后順序承諾,還缺少那些名吹鼓手的價格選擇和人氣選擇。那些名吹手的選擇是很苛刻的,他們就像古董商一樣,三年不出貨,出貨掙三年。臘月里的好日子是有數(shù)的,一年之中就一個臘月,不抓住這個臘月就沒有了一年的吃喝。幾年下來,他們就是半個會擇日子的陰陽先生,他們知道哪個日子最緊俏,就會耐著性子討價。那些著急的父母千說萬說說了一個媳婦,就著急地盼望這個好日子能成全了一雙兒女的大事。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對于兒子來說,一生就此一次,所以就不惜一切代價盡量做得光光鮮鮮,免得留有遺憾。特別是結(jié)婚的當(dāng)天,一定要順順溜溜,不在小事上計較,不在銀錢上摳門。還一定要有氣氛。這一天,所有的親戚都來了,所有的鄉(xiāng)鄰都來了,都在看著這個婚禮,一定要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熱鬧的首要就是要有響動。這個響動的制造者就是吹鼓手,尤其那些孩子們,一窩蜂地往吹鼓手跟前湊,湊了好,湊了才有氣氛。 有經(jīng)驗有名氣的吹鼓手班子就趁了這個勁去,掰價,還選主。 好日子一般是會有好天氣的,可有時偏偏會有“但是”。陜北人說,日子是看人的,是看新媳婦的,新媳婦善良、懂事,太陽就亮,天氣就晴朗,新媳婦糊涂、難纏,太陽就灰暗,甚者還會刮風(fēng)下雪。 臘月十八這天就是“但是”。 雞叫頭一遍好音就起床了。窯里一片黑,好音摸索著穿好衣服,拉開門,一股風(fēng)就迎頭擠進(jìn)來。好音打了個冷戰(zhàn),匆匆擦了把臉,就上路。吹鼓手講究個早,講究應(yīng)時應(yīng)分,寧肯吹鼓手等主家,不能主家等吹鼓手。今日的路遠(yuǎn),新媳婦家在四十里之外,山路,必須趕早。 一切都還順利,只是天氣越來越不夠意思,有些故意作對。先是風(fēng),那風(fēng)很是緊,緊緊跟在屁股后面,順著后腦勺往上摔。先摔的是土,陜北的土無處不是,隨便什么地方,只要有風(fēng),就有土。土是有分量的,還喜歡借力,尤喜歡借風(fēng)的威力,常常是狼狽為奸。一般時間,晚風(fēng)是不過午的,今日的風(fēng)卻不一般了,一直不見減,反倒變本加厲,開始猖狂,夾帶的不僅是土了,還攜帶了柴草、樹枝,后來竟有了一些的碎石。人們都加快了步子,騎在馬上驢上的新媳婦包括迎新的女人和送新的女人都將頭和身子囫圇包裹起來,只露兩只眼睛。 本來,過村過莊,是要認(rèn)真吹的,那也是一種宣示,要讓人們知道,又有一對男女成人了,一對新人結(jié)婚了。村里的大人們會跑出院子,看是哪個村的女子出嫁了,嫁到了哪個村,新媳婦穿戴得怎樣,迎人的送人的女人們狀態(tài)如何,那些孩子們,則會跑向路邊,圍繞在吹鼓手后邊,一邊嬉笑,一邊聽,還看。 今日的風(fēng),讓這一切熱鬧稀薄了很多。 快到了,四十里的山路,在風(fēng)的脅迫下,人們的腳步比平時快了許多,臉上浮上了期待的神色。 前面就是一步崖了,過了一步崖就可以望得見村子了。 一步崖不好走。一步崖在一座石山上,石山很陡。陜北高原上很少有這樣的石山,光禿禿一片的黃土高坡上,這座石山很是特別。傳說,這座石山原來是沒有路的,人們要轉(zh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繞道行走。石山上有一匹野馬,常出來傷人。縣官放榜,有能擒野馬者,賞洋五百。榜出三日,一個垢面破衫的青皮后生揭榜而去,有膽大者尾隨而行,見那后生赤手往一步崖而去。野馬見一個后生沖它而來,奮力嘶奔至前,雙蹄騰空。后生一個閃身躲過,野馬轉(zhuǎn)身,騰蹄后踢,后生一個后滾翻,躍于馬前。野馬咆哮,直奔后生,后生又一個鷂子翻身,騎于馬背。野馬雙蹄人立,咆哮嘶鳴,山搖地動,后生死死攫住馬鬃。幾個回合下來,野馬渾身顫抖,后生拍拍野馬屁股,那馬乖乖跟于后生身后,下得山來??h官獎勵后生,后生拿著五百大洋雇人修鑿了這條一步寬的小道。路修成,后生騎著野馬投軍從戎,一路攻城略地,日后大敗金兀術(shù)于黃天蕩,終封蘄王。后人為表紀(jì)念,在山上修建了韓蘄王廟。 一步崖,顧名思義,只有一步寬窄,靠山處是鑿出的石壁,靠崖處萬丈深溝,來往之人只能錯肩行走。 好音們是走慣了一步崖的。風(fēng)小了,星星點點地開始飄雪花,雪花乖巧地落進(jìn)人們的脖頸,脊背上涼絲絲的,人們顧不得擦,加快著腳步。 咯噔,腳步停止了。 五步之外,也是停止的腳步。 只有眼睛,好音這邊幾十雙齊刷刷的眼睛盯著對方,對方幾十雙齊刷刷的眼睛盯著好音這邊。 一分鐘,雙方似乎都意識到了什么,同時抽出嗩吶,同時開始吹奏。 這是規(guī)矩,迎新的隊伍一旦路遇同樣是迎新的隊伍,就要吹,同時吹,吹到兩隊人馬各自錯開,才能結(jié)束。 怎么錯開?就成了問題,還是大問題。 陜北人的婚俗很講究,不僅講究在婚禮的現(xiàn)場,還講究在婚娶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是一般的過程,是“花路”,別小看陜北方言,它是很有些文化意味的。平時的路,一旦被結(jié)婚的女子踏上,就賦予了特殊的意義。誰都知道姑娘是一朵花,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特別是在頭戴紅花的嫁娶路上,這朵花更是紅到極艷,所以這樣的時間這樣的路途就叫“花路”。 “花路”上,最核心的是個“搶”字,合起來就是“搶花路”。 一個“搶”字,蘊(yùn)含了明顯的不和諧氣息,在結(jié)婚這樣的大喜日子,最忌諱不和諧的聲音,所以人們就躲避這個字眼,盡量做到“不搶”。 在那個信息不發(fā)達(dá)的時代,人們就靠一雙耳朵一張嘴,去打問,誰家的女兒什么時候出嫁,誰家的兒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走的什么路,盡最大能力避免“撞車”。搶花路其實就是撞車,就是兩家結(jié)婚的隊伍撞在了同一條道上。通常情況下,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fā)生的,但總會有例外。例外發(fā)生了,就要“搶”。陜北人講究,搶要搶陽路,就是太陽照著的一方,搶了陽路走,一輩子就會走陽關(guān)大道,順暢發(fā)達(dá),吉利遂意。陜北人聰明,遇了這種事,就想辦法“繞”,遠(yuǎn)遠(yuǎn)望見有迎親的隊伍過來,雙方就開始繞,往自己覺得是陽路的道上繞,繞到對方看不見的道上走,不傷和氣,還各個選擇了正確的道路。實在繞不開的時候很少,十年不遇,百年難遇。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一步崖的路繞山而鑿,呈半弧狀,雙方迎親的隊伍都在各自的“半弧”上行走,又加上風(fēng)大,再加上飄雪,就自顧低了頭匆匆行走。走著走著,這不,就撞上了。 狹窄的一步崖上,兩家迎親隊伍相持不下。 陰路上,是一錘一鏨斧鑿出的崖壁,陽路上,是看不見底的深淵。本就相向只容二人錯肩行走的道上,雙方隊伍都站在陽路一邊,很明顯,都想搶占陽路而行。怎么行?你方看著我方,我方看著你方。 這時間,唯一不能停歇的就是嗩吶,雙方的嗩吶不能停下來,什么時間解決不了問題,什么時間就得繼續(xù)吹。 好音看清楚了,對方是方圓幾十里地盤上有名的大吹,是頭字號的人物。五十多歲,一臉絡(luò)腮胡子,兩只環(huán)眼,培養(yǎng)的徒弟幾乎壟斷了周圍吹鼓手市場,就有些霸氣橫在臉上。好音瞥一眼自己的班底,一溜人都瞪了一雙眼瞅向他,那分明顯示著,怎么辦?這回是碰上硬茬了。 遇了平時,好音一定會趨向前去,屈身稱師傅的,雖然不是真正的師傅,但畢竟是老前輩,吃的鹽比自己吃的米都多,經(jīng)歷了多少場合??山裉?,尤其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多余,也沒必要,要緊的是吹。到了這個地步,誰走陽路誰走陰路,只有雙方吹鼓手班子說了算,誰把誰吹勝,就可以走陽路,誰被誰吹趴下,那自然走陰路了。 好音又一眼瞅過去,對方的吹主干脆瞇了眼,一副愛理不理的姿態(tài),分明是說,就你一個剛出頭的毛小子,沒經(jīng)過任何師傅的自生柳,還想走陽路?門也沒有! 雪花大了,不再是一片一片地往下飄,而是一絮一絮地往下篩,篩得新媳婦的紅紗變了白,迎人婆姨的花衣裳變了白,送人婆姨騎的毛驢變了白。這些“白”站立在路邊,一截截樹樁似的。好音的嗩吶變了白,熱氣哈上去,融了,滴溜溜吊在銅碗上,銅碗下沿,一溜溜掛滿了冰錐,那是嗩吶手呵出的熱氣冰凍后結(jié)出的成果。 好音心里掂量,看來是沒有退路了。再說,怎么退?自己退倒無所謂,自己是初出的牛,吹不過聞名幾十里的名吹,那是情有可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鍵在于婚主家,這種千年遺留下來的習(xí)俗,已經(jīng)深深地扎進(jìn)他們的心里去了。好音知道,他們是不會輕言退的,他們都在挨著,在堅持,他們肯定凍,比站著的吹鼓手更凍,他們騎在馬上毛驢上,一動不動,他們的腿估計已經(jīng)僵了,他們的身子也僵了…… 好音心里堅定了一條信念,吹,必須吹,堅持吹,吹到最后一刻,吹到不能再吹的時候。他感覺,心里燃起了一團(tuán)火,這團(tuán)火燃燒起來,一股熱流涌散開來,涌向胸腔,涌向胳膊,涌向握著嗩吶的指尖。指尖上有了力,通了電流一樣。他回瞥了一眼自己的隊伍,然后將銅碗向上一揚(yáng)。鼓手看到了,加速了鼓槌的速度,這支隊伍加速運(yùn)動……一步崖上,嗩吶聲沖破雪層,飛向其余的山頭,山頭上掛不住,裊裊地繞向山底,繞向附近的村莊,村莊里驚動了,雞飛上了墻,狗狂跑著追向遠(yuǎn)方…… 忽然,對面的嗩吶斷了,就像久負(fù)雪重的柳枝,咔嚓斷了。畢竟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了,畢竟是在雪中三個小時長時間站立了,畢竟是肺部的氣力儲存和大幅度換氣的時間太久了,畢竟是小覷了對面的年輕人大意失了荊州…… 7 一夜之間,好音的知名度響遍了百里之外。 真正個“神吹”。 雙灣村的秋天說來就來了。成熟,大面積裸露出來,糜子黃了,南瓜硬了,蕎麥黑莢了,洋芋拱破了地皮。走到哪,都彌漫著一股氣味,不是奶娃娃的乳氣味,不是年輕人的茁壯味,而是中年人的果粒味,雖然外面結(jié)了一層殼,可香氣穿過殼放射性地覆蓋了整個田野。這之間,最具代表性的就數(shù)谷子,不僅是雙灣村,全陜北都是。這時候的谷子,腰彎得很深,呈下弦月狀。別看下弦月出來得晚,可對于真正走夜路的人,真正需要月亮的人,下半夜才是最重要的。谷子沒有玉米那樣孕婦式的挺肚子夸張,沒有高粱那樣關(guān)羽式的紅臉炫耀,它就是一個老人,一個一生在土地里刨食的陜北老農(nóng),脊梁弓著,深深地彎下去,矚目著土地。你看那個脖頸,細(xì)細(xì)長長的,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在承載著那個沉重的頭顱。別擔(dān)心,秋季的風(fēng)有時也很猖狂,谷子大幅度地在風(fēng)中搖晃,有時竟至于伏地,可它沒有大膽地說“不”。風(fēng)過去,谷穗還是那個沉甸甸的谷穗,脖頸還是那個堅韌的脖頸,如果有科學(xué)家測試,堅信,那一定是所有植物里韌性最高的品種。其實,那是練就的,是在每日的風(fēng)里雨里太陽里練就的,一開始的柔韌,中期的端挺,后期的堅韌,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雙灣村的谷子大面積熟了,陽洼上是,背洼上也是,河灘里是,峁梁上也是。吃過晚飯,雙灣村人都開始磨鐮刀,谷子茬硬,別看它稈細(xì),卻柳棍子一樣堅脆,沒有好鐮刀,吃不了割谷子這碗飯的。月亮上來了,真是:雙灣一片月,萬戶磨鐮聲。 伴隨磨鐮聲而來的,還有兩個好消息。第一個消息是,市里文化局招聘考試,要求既懂一門專業(yè),又能文化課過關(guān),還要求有三年以上基層經(jīng)歷,考試通過后,由市里推送到西都大學(xué)在職讀書四年??煞蠗l件的少之又少,唯好音所有的條件都合格。第二個消息是,民辦教師通過考試轉(zhuǎn)正。 這兩件事一起撞向好音,也撞向黑支書。 黑支書的臉忽然舒展了,雖然還黑,可有了些許紅色泛出來。大兒子的知名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他的影響力主要在雙灣村,往遠(yuǎn)說,也就是鄰近幾個村子,再遠(yuǎn)也就是鎮(zhèn)里。大兒子已經(jīng)是百里了,接近于一個縣,一俟靠近臘月,定制的人就踏破門檻,有的拿煙,有的提酒,有的直接就塞錢。整個冬天,大兒子很少在家里吃飯,他母親就念叨,這么凍的天,好音還在路上給人家吹,這么晚的夜,好音不知吃了沒吃?他一聽就煩,就黑著臉蹲在一邊抽旱煙。好音拿回來的錢總是如數(shù)交給母親,母親就計劃著給好音縫一領(lǐng)厚皮襖,給丈夫買一條“大前門”,再不要挖那個旱煙鍋子了。黑支書就將煙鍋子在鞋底上敲得梆梆響,撂出一句,“誰掙的誰抽去,我不稀罕。” 這下好了,他相信兒子,相信兒子的實力。雖然沒上大學(xué),但基本功扎實著呢,又經(jīng)過幾年的教書,給學(xué)生教,也自己學(xué),應(yīng)該是十拿九穩(wěn)的。那才是正經(jīng)的營生,莊稼人缺錢,但也不能見錢就掙,像吹鼓手這樣下三爛的活,餓死也不能掙。當(dāng)然,這話只能說給自己,自那次好音蓋了三層被子偷著吹險些憋壞以后,他就不敢再明著阻止了,可心里的疙瘩始終還留著。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這下,總算到解開的時候了。 好音也激動。能不激動嗎?當(dāng)初高中畢業(yè)的那會兒,他曾在心里給自己填報了兩個高考志愿,一個圖書館專業(yè),一個音樂學(xué)院。他愛讀書,圖書館專業(yè)肯定能有讀不完的書,音樂學(xué)院就學(xué)民族器樂。結(jié)果,黃了,自己的身體不爭氣?,F(xiàn)在若能到了文化局,又能去西都大學(xué)上學(xué),既不脫離自己的愛好,又能實現(xiàn)當(dāng)初的愿望。還有民辦教師考試轉(zhuǎn)正,也是難得的一次機(jī)遇。 真是好事一起來。 月地里,黑支書的鐮刀磨得格外上勁,噌噌噌,噌噌噌,像秋夜里的蟲聲,像小溪里的蛙鳴。今年的谷子長得喜人,每一穗都是那么飽滿,粒擠粒,骨碌碌的,沒個好鐮刀恐怕是收割不了的。多少年了,沒見過這么好的谷子了,谷子豐收,一年的豐收就成了定局。任何事都有主次,抓住了牛鼻子,牛角自然也就抓住了。他又想到了大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什么好事都跟著來了,工作有了,媳婦有了,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他對大兒子有氣,可氣歸氣,對大兒子他始終沒有放棄,那小子哪里都沒像他,只有一條像了,就是那股拗氣,說好了就是韌性,只要認(rèn)準(zhǔn)了的事,是會一股氣走下去的。吹嗩吶不就是?不讓吹不讓吹,還不是吹了?還真吹出了名氣??伤冀K不愿意?,F(xiàn)在,不用他這個做父親的再阻攔,就一個高考,不就自然解決了?他想,水到彎頭自然轉(zhuǎn),也是自己心太急了,不會往長遠(yuǎn)想,早知今日,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硬性阻擋,差一點就鑄成大錯,那不是錯,那是性命。真是的,他有些恨自己的老牛筋脾氣了,看來還是應(yīng)該改一改了。 老伴出來了,說,一把鐮刀磨了有半個時辰了,怎么還磨? 黑支書停了,伸出手指試試刀鋒。刀鋒太快了,一股鮮血染了刀刃…… 兩件好事疊在了一起。 公務(wù)員考試和民辦教師的轉(zhuǎn)正考試放在了同一天,這就意味著要選擇。 那還不簡單,明擺著是公考了。黑支書在鞋底上磕掉煙灰,表態(tài)了。 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支持父親的意見。 只有母親說,還是讓好音選擇,他最清楚自己的底細(xì)。 按理說,這個選擇是不難的,公考是國考,公務(wù)員就是干部,一步登天,直接坐辦公室,而且在市里。市里現(xiàn)在人口突破了一百萬,工農(nóng)業(yè)齊頭并進(jìn),勢頭猛得很,村里有一個公務(wù)員在縣里文化局,村里人就羨慕得不得了,這可是在市里。民辦教師轉(zhuǎn)正,那只是吃了一口公飯,教書的性質(zhì)沒有絲毫改變。再說,憑了自己的實力考公務(wù)員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正如母親說的,他最清楚自己的底細(xì)。 可他還是覺得難,一時定不下來。 大學(xué)的夢他做了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胸前戴上了校徽,白底黑字,在太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戴著?;账筇げ娇邕M(jìn)校園,大踏步走進(jìn)圖書館,大踏步坐在教室的前排聽兩鬢染霜的教授聽課……現(xiàn)在,這一步就在眼前,他卻踟躕了。他想到,大學(xué)還得四年,四年時間,不但不能為家里做絲毫貢獻(xiàn),還得要家里資助,家里還有一個弟弟正在上高中,兩個妹妹正在上初中,家里就一個父親是壯勞力,父親還要管村里的事,只有管完村里事的閑余,才管家里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責(zé)任制了,每家的地要每家自己管,父親一個人能管得過來嗎?這幾年,父親盡管憋著氣,不管他的收入,可他清楚,家里的多半收入來自他這個大兒子。這些年人們的收入提高了,出手也就大方了,對吹鼓手的價碼也不再細(xì)摳了。如果四年,缺了自己的貢獻(xiàn)反倒要另外付出,他不知道這個家會不會支撐得了。還有自己的吹鼓手事業(yè),他已經(jīng)將這份營生界定為“事業(yè)”了,那已經(jīng)不單是掙錢,不單是迎新送舊的重復(fù)?!按怠敝皇沁^程,在這個過程中,攪和了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就是吹,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吹法。老祖宗們最初只是口口相傳,手手相傳,傳的過程逐漸固化了一些調(diào)調(diào)。這些調(diào)調(diào)就記在肚子里,通過口,通過耳,通過手,再傳入另一個人的肚子里。幾百個年頭,才出現(xiàn)了公尺譜。那譜只是個約略,還要靠人去品,去悟。再到民國,到1921年,才出現(xiàn)了簡譜。這些簡譜,只是對懂簡譜的人而言的,鄉(xiāng)村里的吹鼓手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不懂簡譜的……這是一筆財富,是陜北吹鼓手對中華音樂事業(yè)的貢獻(xiàn)。他想起了老師說的“文化”,逐漸地,他開始理解了老師的采風(fēng),老師和一般人不同的見解以及那些行為。 他逐漸堅定了自己的選擇,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就可以不離開這片土地而繼續(xù)從事自己的事業(yè),這不是一舉兩得了嗎? 對,就這樣! 8 黑支書氣得不輕,那一副臉子似乎經(jīng)了霜,黑里又篩了些霜粒,坑坑洼洼的。心里長時間憋著的一股氣泄了,那股氣里既有對大兒子執(zhí)意吹嗩吶的怨氣,又有隱約期盼機(jī)會重塑大兒子命運(yùn)的柳暗花明。他的心里始終是期盼大兒子的,從小時的活絡(luò)腦瓜,至大時的讀書明理,還有那股認(rèn)死理的執(zhí)拗。他見過的人多了,這樣的人往往才有出息,才能一個心眼地做成一件事?,F(xiàn)在,一件事還在,就是那個吹嗩吶,至于那個公辦教師,那是遲早的事,并沒有讓他上心??纱髢鹤悠妥吡诉@條道。 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大兒子轉(zhuǎn)正了。 拿到轉(zhuǎn)正通知書,家里認(rèn)真做了八個菜,他母親說,這是我們家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也是祖祖輩輩第一個端公飯的人。一家人的筷子紛紛伸進(jìn)了碗,黑支書卻拿不起精神,勉強(qiáng)夾了幾口菜,就放下了。 黑支書的脾氣幾次到了喉嚨口,又咽下去了。三層棉被下那張黑紫的臉,一想起就不敢再想下去。他認(rèn)為,這就是命。一個人的命是早已注定的,螞蟻掙死也是細(xì)腰腰??磥恚髢鹤舆@輩子就是天生的吹鼓手命了,命里該著的是躲不過的。那就以命來吧。 黑支書開始給大兒子張羅婚事,既然不走了,在農(nóng)村安家了,那就成家吧。既然不想離開這塊土地,那就作這塊土地的打算吧。 好音本來不想這么早就談這件事的,可他沒有說出來,他不能再說了。他知道父親心里的怨氣,那怨氣就寫在臉上。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違逆父親的心愿了。要說父親,也是一個明理的人,一個村子上千號人,父親當(dāng)了幾十年支書,沒有幾個和父親過不去的,即使當(dāng)時過不去,事后都過去了。他們說,父親臉黑心紅,亮堂堂的,對任何人都不藏壞心。何況是自己的兒子,父親只希望自己的兒子成大器。不考大學(xué),對父親的傷害大于當(dāng)吹鼓手,父親雖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歇斯底里,但他知道那是第一次自己的“死里逃生”,那是父親心里的一個痂,父親不敢再碰,碰一碰就會流血。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看來,這一次只能屈從了。 他就應(yīng)承,要他去相親,他就相親。他認(rèn)真地去“相”。他倒不堅持一定要自由戀愛,早些社會,就不允許自由戀愛,那不也照樣有真情面對、相廝相守一生的佳話?他甚至相信一見鐘情,之所以現(xiàn)在自己還沒有絲毫婚戀的準(zhǔn)備,那是沒有相遇“心動”,一旦心動了,自己不會無動于衷的。 其實,主要是他相對方,對方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的,對方是早已看過他無數(shù)次的了,有時是無意,有時是有意。他是知名人士,是鄉(xiāng)村里的明星,他又有那種“范”。鄉(xiāng)村里的吹鼓手是有模板的,這種模板相傳了幾百年,逐漸地被規(guī)范。他們的頭發(fā)很少洗。無論紅白喜事,都要趕早,還不是一般的早,有時雞叫頭遍,多數(shù)時間雞還沒叫,或者半夜三更,就得起床。起了床就得收拾行囊,匆匆掩門而去,只是揉揉眼,強(qiáng)抹去惺忪而已,哪里顧及洗臉。再說,洗了臉,水還沒干,寒風(fēng)一吹,不是刺骨,甚至?xí)Y(jié)冰。頭發(fā)永遠(yuǎn)是自然狀態(tài),隨風(fēng)倒伏,像麥浪,像糜堆,有糜粒,有糜莖,還有雜草。臉上不是白,不是黑,是灰。到了冬天,吹鼓手班子都在野外,為了避寒,對面就是一堆火塔,要么是石炭烘燃,要么是硬柴點燃,灰燼本可隨風(fēng)散去,無奈,周邊圍得水泄不通,人們不僅要聽吹,還要看吹,看吹的姿勢,看吹的狀態(tài)。那灰燼無法突圍,只好就地捐軀,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吹鼓手的頭上臉上。時間長了,那臉就一色“灰”了。襖子上,褲子上,到處都是洞,是火塔飛起的火星燒的,也是自己抽煙燒的??茨切┐倒氖?,兩個耳朵上都別了香煙,沒必要揣進(jìn)兜里,更無須裝進(jìn)包里,想抽了,伸手即可取下,有的別了兩支,有的三支,最多的可以別到六支。那也是技術(shù),也是標(biāo)志,連同搗鑼的十三四歲的猴小子,也是別了一支。 只有好音是另類,一身中山裝,干凈,爽利,臉白,頭整,連腳上的鞋也干凈。或許是未經(jīng)師傅的自學(xué)“出手”,或許是身為人師的職業(yè)規(guī)范,總之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純。這哪里是吹鼓手?簡直就是舞臺上??吹降哪切﹤€端坐正中旁若無人或撫琴或拉胡或吹笛的藝術(shù)家。那些姑娘早已見過好音了,見過不止一面了。她們既然答應(yīng)了相親,是胸有成竹的。只有好音的“相”才是第一次的謀面。他還曾希望能有意想不到的一瞬,“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然而沒有,一次也沒有。 無數(shù)次之后,黑支書不得不放慢腳步。陜北民間有一種說法叫“動婚”,認(rèn)為一個人的婚姻是老天造就的,什么時候結(jié)婚,是老天的旨意,老天定在什么時間,什么時間就“動”了——這時候談婚就會成功,如果屢談屢敗,那就是“婚未動”。所以就要等待,等待“動”了的那一時辰。黑支書就只好按兵不動了,耐心地等待老天的旨意了。 忽一日,窯里一亮,門開處,閃進(jìn)一位姑娘,娉娉婷婷的。好音抬起頭,這姑娘,似乎面有些熟,在哪里見過?對,不止見過一次。每次,在他吹得最高潮的時候,總是閃過一張癡癡的臉,一臉的專心,一臉的認(rèn)真。就那么一閃,像畫面一樣……他只顧吹了,只顧陷入曲子里或悲或喜的情境中去了。 姑娘落落大方:“你不認(rèn)識我,我早認(rèn)識你了,或者說早認(rèn)識你的嗩吶曲了?!备G里立刻暖和起來,就幾句話,好音感覺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姑娘又說,“你很會吹,能把人拉進(jìn)去,拉進(jìn)你吹的曲子中?!?/p> 好音說:“那不是我吹得好,是人家曲子本身的好?!?/p> 姑娘說:“我也聽過別的吹鼓手,吹和你一樣的曲子,就那么的,不拉人?!?/p> 好音這才記起,姑娘還站著,就拉過一條椅子,“請坐?!?/p> 姑娘笑了一下:“就是的,我說總不能一直讓一個來客站著嘛?!?/p> 好音感覺,這姑娘很拉人,一下子就能讓你靠近??此难b扮,也特別,腦后一把刷子,一件碎點藍(lán)花的上衣,褲子是運(yùn)動服,腳上一雙旅游鞋,簡單,清爽。臉上也不復(fù)雜,圓臉,有些孩子氣,年齡就顯小。膚色很亮,白凈。他驚奇,鄉(xiāng)村的女子很少有這樣的水潤,一天在大太陽下暴曬,皮膚總是鍍了一層紫外線的暈紅,明顯的缺水,這姑娘的臉上卻是水靈靈,笑一笑就能溢出水的感覺。笑時,偶爾露出一絲頑皮。 好音的心里明顯地跳了那么一下,就一下。 姑娘說:“我是鄉(xiāng)上文化站的,專管民間文化,聽曲子也是我的本行,拜訪你,也是我的工作?!?/p> 好音立起身,倒了杯水。 姑娘說:“我說嘛,客人來了不讓座,不倒水,還是一個姑娘?!?/p> 好音說:“不,不?!蹦樕蠠崃艘幌?。 姑娘又說:“我喜歡聽你吹的婚禮曲,興奮,鼓勁。葬禮曲也喜歡聽,可聽了以后幾天都緩不過勁,也不知怎的?!?/p> 咯噔,好音心里敲了一下鑼,就像嗩吶班里的疙瘩鑼,那鑼聲遲緩,可揪心,絲絲縷縷地,一時間散不開去。 剩下的時間里,幾乎都是姑娘說的,好音只說了三句,他記得很清楚,一句是請坐,一句是不,一句是再見。 再見了以后,好音卻安靜不下來,長時間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明天還有課,課還沒備好,可備不進(jìn)去,老是走神。眼前總是那副孩子臉頑皮相,還有那句“可聽了以后幾天就緩不過勁來”的話。 這以后,姑娘就常來,來了就說,停不下來地說。一次,姑娘笑過后,頑皮地說:“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好音說:“不,我愛聽?!惫媚镉诸B皮地一笑。 好音陷進(jìn)去了,陷進(jìn)了姑娘頑皮的笑,陷進(jìn)了姑娘不間斷的說。姑娘一來,窯里就活了,就有了生氣,笑聲話語就彌漫在窯里的每一個角角落落。 窯里的生活也亂了。窯里原來是安靜的,炕上一副被褥,地上一個桌子,桌子上一個馬蹄鐘、一摞作業(yè)本、一本翻開的書?,F(xiàn)在亂了,作業(yè)本不齊整了,茶杯擺上了桌子,還有茶葉,還有《民間文化制度匯編》,還有一把上面依稀遺留些長發(fā)的梳子,還有那些縈繞在窯頂上散不去的頑皮的笑,還有那些沒有說完的不停頓的話…… 姑娘是騎著一輛“飛鴿”自行車來的。那輛自行車從鄉(xiāng)政府出發(fā),十五里路,一路上丁零零的聲音不斷。村里人不看,聽鈴聲就知道是那個姑娘來了。有好搭訕的就問一句,是找好音的吧?姑娘也不避,是的,就找好音。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黑支書的臉白了些,臉上的霜坑也少了,話比先前多了。一看到院子里停的那輛“飛鴿”自行車就笑了,一笑,霜粒又現(xiàn)了出來。自行車在太陽光下閃著錚亮的光,一晃一晃,整個院子里都亮了。母親總是第一時間將一暖瓶水提進(jìn)好音的窯里,急匆匆退了出去。她不想打攪兩個年輕人的說話,那話音一嘟嚕一嘟嚕地串在一起,不斷線。就讓他們說去,年輕人正是說話的時間。 兩個妹妹也很喜歡姑娘,放了學(xué),看見那輛“飛鴿”自行車,就擁進(jìn)窯洞,就拉住姑娘的手不放,姑娘就會掏出兩個香糖或兩支鋼筆遞進(jìn)兩個中學(xué)生的手里。母親會及時地趕過來,就說要兩個人去做什么活,將兩個人牽著扯著走出窯洞。 9 說辭就辭了。 那可是公家飯呀,那可是考試得來的,是一百個民辦教師里邊才考中一個的,不比高考的競爭率低。 誰的意見也沒征求,就他一個人定的,直到獲批辭職通知書下達(dá),人們才知道。 他不能征求,也不敢征求,他知道一旦征求,會是一種什么結(jié)果,所以就只能壯士斷腕,生米做成熟飯。 沖突是一直有的,起先還可以調(diào)和,可越來越尖銳,調(diào)和的余地越來越少,發(fā)展到最近,已經(jīng)無法面對了。一邊是學(xué)生,嗷嗷待哺,瞪著骨碌碌的一雙雙求學(xué)若渴的眼睛,一邊是早已擇好了日子早已付清了定錢,專等著到時上門的婚喪事主家。他沒有孫悟空的分身術(shù),他只有痛下決心,選擇一邊。這種選擇折磨了他幾年,最開始是冬天,婚喪事的旺季,后來是四季,現(xiàn)在是每時每刻。 好音的知名度再升千丈,不止百里,是整個無定河流域。有人說,無定河流域就是陜北,雖不十分確切,但幾乎就覆蓋了全陜北。好音人年輕,氣脯子壯,好學(xué),又精通音律,又好搜集,幾乎全陜北的古的今的曲子他都會吹。還會吹最新的,哪怕電影上電視上昨天才唱的,他今天就會吹。就像點歌臺,只要點了,沒有不會吹的。老年人喜歡,年輕人也喜歡。 好音還想做得更大一些,他想把古往今來陜北的嗩吶曲一網(wǎng)打盡,然后出個集子,就叫《陜北嗩吶大全》。他還有更大的野心,要站在老前輩的梯子上,改造,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出新一代陜北嗩吶曲。也要出一本集子,叫《陜北嗩吶曲新創(chuàng)》。然后,再然后……他就毫不猶豫地提出了辭職。他沒有猶豫,反倒有一種輕松,沒有了愧疚,沒有了分心,一心一意,執(zhí)著向前。 姑娘調(diào)走了,調(diào)進(jìn)了市里的文化館。姑娘不想走,她的父親不由分說,拿著調(diào)令,開著一輛車,當(dāng)天就將所有的手續(xù)辦得一清二楚,將姑娘扯進(jìn)車廂,拉走了。 姑娘的父親是市里的一個局長。當(dāng)初,姑娘從省藝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嚷著要去鄉(xiāng)里鍛煉,他也就放著姑娘去了偏遠(yuǎn)的紫靖縣大灣鄉(xiāng),也想著讓這個獨生女鍛煉鍛煉,體驗體驗鄉(xiāng)村的真實生活。“體驗”夠了,她是會回頭的。沒想到,兩年下來了,她說在鄉(xiāng)里干得很好,尤其是大灣鄉(xiāng),那里的民間文藝是一抓一大把,就一個一個數(shù)落,什么剪紙,什么民歌,什么腰鼓,還有嗩吶……說起嗩吶,就停不下來,還提到了一個什么嗩吶手郝好音。妻子敏感,曾提醒過他,這個郝好音……他也沒往心里去,提得多了,他就約略地知道了這個郝好音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只要好,就行。自己就是農(nóng)村出來的,農(nóng)村也有能干的好小伙。還是個公辦教師。最后大不了費點勁把他從鄉(xiāng)里調(diào)上來不就得了,心里是認(rèn)同女兒的眼光的。只有一點,心里有些別扭,吹什么嗩吶,不過,年輕人有個愛好也無可非議。直到聽說那個小伙子竟敢辭了工作,專心去吹嗩吶了,他就不能再這樣依著女兒了,他就三七二十一來了個快的。他知道一個姑娘陷進(jìn)去的執(zhí)拗,干脆來了個先斬后奏,坐了車,直奔大灣鄉(xiāng),就這樣利落地解決了。 黑支書躺倒了,臉上出現(xiàn)了從未見過的白,慘白。一句話也不說,問他哪里疼,他不說。問他想吃什么,他不吱聲。問他是不是因為了好音,他也不動聲。好音的母親著急了,她一遍一遍地喊著,你說話呀,你不能這樣,你不敢這樣,你可是一家之主呀。 還是不動聲色。 好音的母親轉(zhuǎn)對好音說,娃呀,你這事弄的,收場不了了。 隔一會兒,母親又說,聽說那個公家教師到老了還給退休工資,你個吹鼓手當(dāng)眼前能有幾個錢花,到老了,吹不動了,就什么也沒了,你要往遠(yuǎn)里看哩。 好音說,那不是錢的事。 母親說,出了這個月,你就三十出頭了,隔墻和你一般大的拴娃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前莊和你一起念書的虎子也有一個娃了。那個騎“飛鴿”車子的姑娘是個好姑娘,你爸也和我說起過,是個好姑娘??蛇@不,說走也就飛走了。 姑娘的走,好音想到了,也沒想到。姑娘看起來快言快語的,可從來沒提起過她的家庭,他也沒問。似乎雙方都有一種共識,這些事只是兩個人的事,與家庭無關(guān)??磥?,還是有關(guān)的,尤其是像姑娘這樣的家庭,更是有關(guān)的。他感覺,這樣一位父親,這樣快就解決了問題。他就知道,這件事應(yīng)該就這樣了。 進(jìn)入6月,雙灣村就沒下過一場透雨,好有幾次,那雨眼看就要落下來了,天空的云黑壓壓的,就在頭頂,大人們呼喚著玩耍的小孩,女人們趕緊將干柴垛上遮了塑料布。一聲霹靂,一道閃電,跟著是一陣狂風(fēng),那風(fēng)漫天卷著,卷起了樹葉,卷起了柴草,也將空中夸張的烏云卷得不見了蹤影。又是太陽,大太陽,直直地照下來。莊稼的葉子耷拉了,地上撕開了口子,一寸深的口子,火奤奤的,嚇人。 院子里,停下一輛綠色的自行車,郵遞員的。郵遞員從車旁綠色的兜里掏出一封信,遞進(jìn)好音手里,“好難找呀,我去學(xué)校,學(xué)校說你辭職了。我問,家在哪?他們說,你一天四處跑,肯定不在家?!?/p> 是老師的信,老師說,近幾年很多音樂人士說,國家現(xiàn)在的“哀樂曲”最早來自陜北的嗩吶曲,爭論得很激烈……只有第一手的資料才是最可靠的。你有機(jī)會,多留些心…… 只要有機(jī)會,好音就抓住那些老吹鼓手問,直問到幾十個上,果然問出了結(jié)果…… 10 這個活有些遠(yuǎn),接還是不接? 最后還是接了。 活在無定河入口處的黃河岸邊,已經(jīng)不是紫靖縣地界了,屬于紫澗縣管轄的范圍。這也是好音最終決定接活的原因。一來他想看黃河,生在陜北地界,只聽說過黃河,還沒親眼見過。二來他想人家既然幾百里之外沖著自己而來,是人家看上自己的活了,這種抬舉是應(yīng)該給人家一個面子的。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好音做了最充分的準(zhǔn)備。 半年前,好音去了趟省城,拿著最初被父親摔碎后來自己全力拼接起的那支嗩吶。他找了全省城最好的一家嗩吶制作店,要求他們照著這支嗩吶原樣制作一支,價錢不還價。 三個月以后拿回來的。真好。 嗩吶班是被汽車接走的,路太遠(yuǎn)。一班人很興奮,坐過驢拉車,坐過拖拉機(jī),第一次坐小轎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汽車沿著平水河一直往下開,開到無定河。平水河消失了,悄無聲息地融進(jìn)了無定河。無定河是陜北最大的一條河,也是陜北入黃河的最大支流。 應(yīng)該快進(jìn)村了。太陽登山頂了,無定河谷開始鋪上一層暗影,河床變窄了。河床沒了黃沙,沒了黃土,全是裸露的藍(lán)青色巖石,層層疊疊的,將無定河擠進(jìn)石崖里。汽車的時速陡然降下來,石子路面有些凹凸,像正月里扭秧歌的隊伍,汽車一會兒撩臀,一會兒擺手,一會兒手舞足蹈,車上的人停止了呱噪,抓緊了扶手,有一個開始泛嘔。司機(jī)說,進(jìn)入魚兒峁了,入黃河的口子彎道多,要彎這樣的十八道彎呢。 天黑盡進(jìn)的村。村子叫窄腰關(guān),就在魚兒峁上方,離黃河口二三里地。魚兒峁是無定河入黃河口的最大一個彎,因為彎得像一條魚,尖嘴細(xì)尾,當(dāng)?shù)厝司徒恤~兒峁。黃河岸邊的地形很復(fù)雜,山明顯地多起來,山下全是巖石,只有快到山頂,才能見到黃。土也不厚,薄薄的,像頂個帽子。窄腰關(guān)是個細(xì)長條山峁,山峁中段凹下去一截,就像攔腰束了一根帶子,窄窄的,帶子處散落著上百戶人家。 院子足夠大,院墻也高,石塊斜插砌成的。一個老式大門,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門楣上嵌著一副匾額“積厚流光”。院里窯洞也多,典型的陜北建筑格式,明五暗四六廂窯,只是有些陳舊,窯面剝落,地磚坑洼,七齊八豁。 和陜北普通葬禮異樣的是,院里擺滿了花圈,靠院墻處還擺了兩層以至三層。陜北一般葬禮是不送花圈的,只送紙錢和饅頭獻(xiàn)果。 主家說,還有不一樣的是,明早要開追悼會。 翌日,太陽剛從魚兒峁跳過來,葬禮的氣氛就開始濃重。四鄉(xiāng)里的民眾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鄉(xiāng)里、縣里、市里都來了領(lǐng)導(dǎo),偌大的院子擠成一疙瘩。 悼詞是縣領(lǐng)導(dǎo)念的,好高的規(guī)格。 好音聽明白了。逝去的主人不是一般人。十五歲從學(xué)校參加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紫澗縣縣長。那次運(yùn)動,被抓了起來,一直挨到運(yùn)動結(jié)束才獲解放。后來組織上任命他為市長,可他主動要求,已經(jīng)五十九歲了,就讓給年輕人去干吧。便背著一捆被褥,回到了老家,又是修橋,又是補(bǔ)路,還拿出自己的退休金辦起了紅棗加工廠,開發(fā)魚兒峁旅游…… 追悼會結(jié)束,第二項儀式是告別。 嗩吶聲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院子里立時靜了下來,孝子們的哭聲變成了抽咽,就像一陣傾盆大雨過后天上的云彩稀薄了,只有點滴的稀疏雨點。廚房里碗碟碰撞的聲音停止了,他們本來是著急地預(yù)備著出殯后的飯菜的。司儀大聲安排先后告別順序的聲音消失了,只有輕輕的腳步聲。院子里只有花圈,白茫茫一片花圈,花圈上署名的是原北市市政府,紫澗縣縣政府,棗林鄉(xiāng)鄉(xiāng)政府,還有…… 嗩吶聲響徹?zé)o定河。嗩吶聲沖不出魚兒峁,嗚嗚咽咽。那河道太逼窄了,窄得只剩下幾米寬了。無定河本來不是這樣的,這條陜北的母親河發(fā)源于白于山脈,一路上遇山劈山,遇沙蹚沙,遇土鑿?fù)?,遇溝越溝,浩浩蕩蕩,最寬處衍漫成千米河床,一瀉千里,一副男子漢大丈夫的陜北人氣概。唯有到了快入黃河的魚兒峁,陡然間九曲十八回,變成了小腳女人,走一步,扭一扭,九曲十八回,扭出十八個彎道。不怨她,她畢竟窮盡了一生,用她的一雙小腳走過了四百九十一公里的漫漫長路,才走到了魚兒峁。面對曾有的輝煌,面對一步一步的艱難,她想回過頭去,再看一看曾經(jīng)走過的路途,再看一看沿途的高粱飄紅,再聞一聞兩岸的稻谷飄香。她還有那些沿途不斷匯入的兒女子孫,是他們壯大了她的身軀,是他們滋養(yǎng)了她的血肉。她舍不下他們,割不斷對他們的情分。所以她就不斷地回頭,不斷地將自己的身軀左屈右扭,扭出九曲十八彎的河道。好音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無定河河道的九曲十八彎里了,他看到了魚兒峁,看到了河床下掙扎扭曲的無定河水。河水清澈,打著旋兒,旋過來,旋過去,剛準(zhǔn)備向前,一個旋兒旋過來,又倒回去了。 好音感覺嗩吶很沉,大概是這支嗩吶的木材名貴,或許是制作者凝聚了太多的辛勞,嗩吶總是走不出魚兒峁,就盤旋在九曲十八彎的上空。天是藍(lán)的,藍(lán)得像一面鏡子,地是黃的,地老天荒的黃,一絲風(fēng)也沒有。嗩吶曲很黏稠,膩膩地黏在黃土地上。好音吹的是《粉紅蓮》,不,是改編了的《粉紅蓮》。這是他自己改編的,用他自己的思考改編的。 他思考,《粉紅蓮》——這個曲名取得好。為什么要叫這樣一個響亮且有顏色的曲名呢?本來,人死了,其實就是一抔黃土。若干年之后,一切的一切終歸了黃土。不是有一句成語,叫“向死而生”嗎?既然是“生”,那顏色就變了,就變成了“紅”,但這個“紅”畢竟有些殘酷,就成了“粉紅”?!吧彙笔呛美斫獾?,人死若睡蓮,睡過去就醒不來了,永遠(yuǎn)睡過去了。當(dāng)然,人生亦如蓮,蓮開四座,蓬蓬燦爛。他相信,這個曲名一定是一個陜北吹鼓手取的。作為一個吹鼓手,他看過了無數(shù)次死亡的場面,看過了無數(shù)次生與死的訣別,那對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是一次靈魂的洗禮,都是一次對自己人生的叩問。那不是“黃”,不是“黑”,是“粉紅”。他就是順著這種思考改編的。他加了故事,加了場面,加了記憶的細(xì)節(jié)。他知道,這樣的場面,幾乎所有人都會被記憶抓住。這個人的一生會在記憶的屏幕上被放大,放大最多的是細(xì)節(jié),是一口一口嘴對嘴細(xì)嚼后的喂養(yǎng),是一夜一夜燈底下的縫新補(bǔ)爛,是一次一次遠(yuǎn)行后的前路張望,是一顆一顆子彈在脊背上的瞬間開花,是一個一個監(jiān)獄窗戶里的日日夜夜,是一锨一锨土路上的填坑掩埋,是一塊一塊橋墩上的壘石支撐,是一顆一顆棗樹的累累掛果,是一灣一灣九曲十八彎的實地考察?!皢琛币粋€孝女實在憋不住了,眼淚滴在了棺木上。陜北人講究,眼淚是不能入棺的,入了棺不吉利??伤睦镱櫟昧嗽S多,她想起了父親的一生,直到臨咽氣的那一刻,他還是不想走,他說到了紅棗加工廠的管理,他說到了魚兒峁的旅游將來。他說,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事才剛剛開頭,他不想就這么匆匆地走……像傳染病似的,村主任落淚了,他將臉偏過去,鄉(xiāng)長的眼窩紅了,他不敢去揩,縣長的頭低了下去,低得很深。告別的隊伍很慢,人們邁不開步子,都想再最后看一眼這位老人。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他還加了述說。好音遇見的葬禮場面太多了,在這些場面上,最多的是述說,是對亡人的述說。不是有一句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是的,不僅是亡人善,送亡人的人都善,連同周圍看場的人都善。人們述說的都是亡人生前做過的善事,說過的善話,連兒女們哭喪時哭訴的都是亡人的善事。當(dāng)然,外圍人的述說更多帶了遺憾帶了嘆息,孝子孝女們則更多帶了訣別帶了痛悼。好音將這些述說都變成了曲調(diào),這種曲調(diào)和人們的訴說很協(xié)調(diào),在場的人幾乎分不出哪是嗩吶的吹奏哪是場上的述說…… 起風(fēng)了,一縷風(fēng)吹過來,吹在好音嗩吶的銅碗上,銅碗顫了顫,又穩(wěn)了。風(fēng)過處,他似乎聽到了無定河的呻吟,河水奮力地摔打在岸壁上,岸壁上呈現(xiàn)出千堆雪花,晶亮亮一閃,又無奈地紛紛揚(yáng)揚(yáng)跌落進(jìn)河水里去了。 “啪嗒”一聲,來得很突然,就在好音身邊,那個打下手嗩吶的栽倒了。不知是因為過于疲憊,還是因為吹得過于賣力,或是因為禁不住悲哀的感染……按理說,這個拉下手的嗩吶手,跟著好音曾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送葬的場面,各種各樣的悲哀都曾經(jīng)歷過了。那些死了的人,多數(shù)是老死的,還有十幾歲就病死的,還有不明不白死了的,越是不正常死亡的,那些個悲哀就越盛,那些個哭法就越讓人揪心。不僅是家人,只要是在場的,都是被眼淚泡起的。可始終沒見這個打下手的就觸地呀。今兒這是怎么了?或許是有感于這種感染人的場面,在當(dāng)今的世面,這個老頭還真是個好老頭,老頭好了,所以才有這么多頭面人物出場。這是感動,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感動。原來沒看出來,這個一向善于做下手拉筒筒(陜北人叫吹下手的嗩吶手為拉筒筒的)的靦腆后生竟然懷揣一顆如此易感之心。他幾次看到,在他吹得進(jìn)入狀態(tài)的時候,拉下手的就會偏過臉來,似乎不認(rèn)識地看著他,當(dāng)然沒忘了繼續(xù)吹。他知道,那是疑問,質(zhì)疑這個《粉紅蓮》怎就和原來的不一樣了。再后來,這個下手就不怎么偏臉了,是進(jìn)入狀態(tài)了。吹嗩吶的最佳狀態(tài)是“進(jìn)入”,你讓聽的人“進(jìn)入”,首先要自己“進(jìn)入”,只有自己“進(jìn)入”,才能讓聽的人“進(jìn)入”。他知道,他的這個下手是“進(jìn)入”了,而且進(jìn)入很深,只是沒想到他能進(jìn)入得如此之深。那是全“進(jìn)入”了,嗩吶已經(jīng)進(jìn)入他的生命狀態(tài)了,拔也拔不出來了。這種時候是最怕人打擾的,必須按照曲子的順序進(jìn)行,必須全方位地投入,那是心的投入……問題是,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是正在節(jié)骨眼上,是所有在場的人都傾聽著的當(dāng)下,是所有孝子賢孫們都被嗩吶導(dǎo)引著沉浸于一片悲哀氛圍的當(dāng)下,這個當(dāng)下手的卻倒地了。不能說天塌一半,也足以是天傾一角了。盡管拉下手的不是主導(dǎo),不是主角,但作為一種音樂,那是和聲,是伴奏。在一個嗩吶班里,一個人是一個人的角色,別說吹下手了,即使是鼓手鑼手,也是萬萬缺不得的。缺了,就成了不完滿,就成了殘缺。尤其是婚喪場面,是有各種講究的,最講究的就是完滿,就是順當(dāng),一旦遇了卡頓,就是一種預(yù)兆,就是一種不吉祥,就會給主家增添無盡的說不出的后怕。 好一個好音,在人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沒來得及看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的一剎那,好音伸出左手,抽出了倒在地上的拉筒筒下手手里的嗩吶,插入自己的嘴里。原來他的嘴是正對著嗩吶口的,現(xiàn)在,他不得不調(diào)整嘴型,將上手嗩吶的端口移向右邊,將下手嗩吶的端口移向左邊。這樣,他的嘴里就不再是一支嗩吶了,而是兩支嗩吶,一支上手的嗩吶,一支下手的嗩吶。兩支嗩吶同在一只嘴里,右邊吹的是上手,左邊吹的是下手,右手按的是上手的音符,左邊按的是下手的音符。各按各的音,各吹各的調(diào)。奇也,怪也。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片掌聲了,那掌聲蓋過了嗩吶的聲音,蓋過了哀哭的聲音。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這,這是什么場合,怎么能鼓掌呢? 掌聲一瞬間停了,齊刷刷停了。只有嗩吶還沒有停,好音依然一口吹兩支嗩吶。既吹上手,又吹下手。有會聽的聽出來了,這才叫和諧,比一個吹上手一個吹下手更和諧了,因為這是一個人,一個嘴,能不和諧嗎? 好音抬起嗩吶,順著嗩吶的方向,他看到了太陽。太陽很高,很大,光芒成噴射狀。太陽下面是無定河入黃河的河口,河口處,一改魚兒峁的彎曲、扭捏,忽然間展開了翅膀一樣,通達(dá),敞亮,寬闊,奔騰著一往直前。好音身子一抖,一腔浩然之氣從胸腔升騰而起。他再一次執(zhí)高嗩吶。他看到了黃河的昂揚(yáng),看到了黃河的博大。黃河翻卷著浪花呼嘯而去,咆哮著,狂濤滾滾向前,敞著胸脯將無定河擁進(jìn)了懷抱。人們的臉全部扭向嗩吶,嗩吶聲遮蓋了所有的哭腔,隆隆地直沖云霄。人們驚異,那不是嗩吶,那是晴天霹靂,那是響遏行云。那音量太大了,轟隆隆撕天裂地,那聲音太脆了,脆錚錚肝絕腸斷…… “撲通”,兩支嗩吶脆生生折成兩截,好音一個頭杵地,臉憋成一團(tuán)黑炭,胸腔里拉風(fēng)箱一樣,“嘶啦——嘶啦——” 院子里,人們的臉齊刷刷抬了起來,胸脯力昂昂挺了起來,眼淚不見了,哭聲消失了。無定河沒了,就像一個嬰兒躺進(jìn)了母親的腹囊,就像一棵松樹沒入了森林。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 猜你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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