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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介語 余怒的詩透射著一股冷冷的理性之光，其間情感的溫度幅值極低，如果非要尋找的話，在那冷峻的思辨中間或有絲絲嘲諷的情感批判，那是沉思者緊抿的唇邊帶著的幾分嘲諷之意。嘲諷不只存在于詩歌語言的表面，更存在于詩歌的思想深處，我在這種嘲諷中所感到的是詩人心智斗折蛇行的路線，是詩人對愛、欲、存在、死亡、甚至寫作意義的形而上學(xué)性質(zhì)的沉思默想。 ----苗霞 余怒（1966—），當(dāng)代詩人，著有詩集《守夜人》《余怒短詩選》《枝葉》《余怒吳橘詩合集》《現(xiàn)象研究》《饑餓之年》《主與客》《蝸?！泛烷L篇小說《恍惚公園》；先后獲第三屆或者詩歌獎、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詩歌獎、第五屆《紅巖》文學(xué)獎·中國詩歌獎、2015年度《十月》詩歌獎、漓江出版社第一屆年選文學(xué)獎·2017中國年度詩歌特別推薦獎、第四屆袁可嘉詩歌獎等獎項。 01· 構(gòu)圖所示 一個獨處一室的單身男人是結(jié)構(gòu)性的。他是 一個情動于衷卻常被誤會的男人。（這很容易被 觀察到。）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仿佛一開始就 這樣。在被人愛上之前，他的構(gòu)成即是這把 椅子——他和椅子：一種傷感至極的構(gòu)圖。他 是被嵌入的。標(biāo)示一種空間關(guān)系。我畫下它， 將它當(dāng)作一種失敗來品嘗。不是經(jīng)典雕塑（如 羅丹）那種，而是日常用具（如保鮮盒、暖手爐） 那種，或是從一塊水磨石上切割下來的邊角料。 （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風(fēng)俗畫中光頭娃娃的坦蕩。） 聯(lián)想到他曾被愛過，曾受到傷害。愛過的遺產(chǎn)， 它的意義就重大得多，像建筑構(gòu)件中的卯榫或釘子。 （終其一生，我都在用這一個構(gòu)圖來溫暖自己。 傷疤周圍新鮮的肉：癢。我有著歷史學(xué)家的好惡。） 將椅子作為作品送到美術(shù)館去，抬著他一起。斑駁 的舊椅子，又被油漆一遍，他也穿上新衣服。為了 喚起觀眾。情緒化的女性觀眾。她們具有性別優(yōu)勢。 （2020） 02· 保護(hù)欲 有很多未知的東西要保護(hù)，我們自身 的力量夠嗎？從站立的地方向上，得到 俯瞰的視角，在距離樓頂數(shù)百米之上。 或者跑到遠(yuǎn)處，重新打量一張熟人的臉， 看他的表情，聽他的話語。磨去幾個棱角。 有一些秘密要尊重。私人信件中的、異性間 或單相思的、草圖和模型性質(zhì)的。一些 不起眼的人事。尚未轉(zhuǎn)化為唇邊話語 的心中哀嘆和竊喜——總有那種哀嘆那種竊喜， 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甚至任何親人。 你要保護(hù)你的敏感——那癢癢的感覺，值得保護(hù)。 見到妻子，感到生疏、羞澀（再抱一次看看。 她有二十歲的胸脯，你也暫停衰老）。見到 外地景物，河中渡輪、山坡上樹木，領(lǐng)悟到 意義和美（由照片存留，帶回來贈予本地朋友）。 保護(hù)對于陌生事物的陌生感，無論你在哪兒。 你覺得鳥兒飛起容易，那是因為有翅翼在執(zhí)行飛。 （2020） 03· 各種畫 畫下各種畫，為解決自身迷茫。它們是 多棱鏡，成像原理傷人腦筋。以前我依賴 三兩個朋友去體察世界：他的近視眼睛；她的 有著柔和鼻孔的小巧鼻子；她的短發(fā)（超驗感傷）； 他的動物骨骼的肅穆（淡化的主人功能）。那時， 我覺得自己是客觀的。這毫無道理。我跟著他們 跑了許多地方，在海水中游一游，夜宿于孤島； 在火山口坐一坐，投石于巖漿。發(fā)現(xiàn)地圖上 一些標(biāo)示錯誤，用紅筆改過來，向旅游部門提 書面建議：關(guān)閉此地，直到地圖被更正，每個滯留 游客分發(fā)到一份早餐和一張新地圖。這也沒有道理。 五十歲往后，用模型處理情感問題，設(shè)計一張“愛上 某物”和“放棄某物”縱列于兩邊的圖表?！皭凵稀?/p> 的原因、結(jié)果?！胺艞墶钡脑?、結(jié)果。旁邊有備注。 當(dāng)被愛上的事物是一只尖尾瞪羚，畫四足交叉、幾處 空白、欲躍起狀。當(dāng)被放棄的事物是一只瀕死的 淡水鱷，畫瞳孔呆滯、幾根線條、暴曬干癟的鱷魚皮。 （2020） 04· 死亡論綱 期待死亡兩次。這樣，活著至少有趣些。 前一次，是對后一次的彩排。熟悉它， 享受它，而不是老躲著它。兩次之后，便是 ?？土耍辉偈悄吧腿?。“女店主殺死了闖入店中 的一頭白犀牛。”“第二天，招致了報復(fù)，一大群 白犀牛、黑犀牛、五彩犀牛，擠滿了她的小店?！?/p> 客體的死亡成為你的談資，也才更可信。你坐過 過山車。你去過迪士尼樂園。現(xiàn)在，你穿著 工作裝，坐到電腦前，想找回平日狀態(tài)，但你 心里清楚，此刻已不同以往。你低頭竊笑， 想著自己比他人擁有更多。死過一次，再回來， 這體驗沒有誰真正經(jīng)歷過。迪士尼里的亡靈家族 是設(shè)計團(tuán)隊杜撰的。他們還杜撰了骷髏石、小飛俠、 噴氣背包飛行器、海妖復(fù)仇號。你不知道，還有多少 不為人知的孤獨的妖怪，擁擠著，圍坐在你身邊。 死亡嗅到了我們：這是借喻。高位截肢、換半邊肝和 腎、植物人昏迷，不過是對死亡的模塑。至多是詐死。 （2020） 05· 啄痕 沉溺于城市生活的人說他們喜歡田園詩。他們 繞著懸崖下的小木屋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回到屋子里， 開始談?wù)撍Ｄ举|(zhì)的：松木、樟木、棠棣木？上面 有白蟻蛀孔和鳥兒啄痕。四周有溪流環(huán)抱。溪邊 布滿葉色沉郁的喜陰植物。幾聲鳥鳴——紙質(zhì)躍動。 盡管身臨其境，但描述中仍然帶有書中某些片段 的啟發(fā)（獵人手記或談情說愛的小說。食蟻獸縮首 藏尾的喜悅。一步，一陷阱。草木深處的歡愛鏡頭， 褲襪上扎滿芒刺）。這是適婚男女長于想象的瘋狂勁兒， 自命為博物學(xué)家，勝過少男少女的懵懂相遇。一些 感觸被夸大，像詩；一些對立被緩解，像疾病面對 殘疾。我不知道當(dāng)人們共處一室或乘車同行時是如何 體味“他者”的。這說起來容易。我離開這些人， 孤身站在懸崖邊，習(xí)慣性地判斷一下動能，最后 還是選擇從山坡上滑下，留意著松動的石頭和割手 的茅草。今天的鳥兒沒有痛苦，更不必說，增加我 的痛苦。此即為何我自嘆不如卻又不渴望成為它。 （2020） 06· 寫作導(dǎo)論 不去滿足讀者的潔癖（他們還有好多異乎 尋常的癖好——對某些顏色和夢想藍(lán)圖、某類 食物、調(diào)味劑和排泄物、某種體型和殘疾）， 不去裸體相見，也不去穿上對方的衣服表示親近： 那樣有可能會被他們誤認(rèn)為嘲弄，撕開你的拉鏈， 抓傷你。為讀者寫一本書，將價格定得高高的。 價格圍繞價值？不，善用其所好，讓愿望、需求 包含在抽象勞動中，但只占很小的比例，幾角錢 或一塊錢。他們會糾結(jié)，在書店的書架間徘徊不寧。 認(rèn)識到我在美學(xué)上是天真的常常令我更孤僻，不肯 輕言挫敗。我也可以虛以委蛇，寄生于權(quán)力，以公開 或較隱蔽的方式，像某某和某某某?；蛟S會做得更稱 人意。多觸須的水母舞。耐心的花期和果實。金庫中 的貴金屬和一般等價物。為寫作建立云計算模型，處理 古典主義感傷，用二進(jìn)制（有一個靈與肉的對照組）。 像女王獨身那般讓人不可思議。煩躁了，用牛奶沐浴， 平靜了，坐著等待人們照樣兒塑像。這有點兒反人性。 （2020） 07· 七月詩：回到世界上來 在自然中，我最樂于感受風(fēng)。（有人用風(fēng)箏 去試探風(fēng)，直觀地看到——風(fēng)懸停在空中。） 快樂體驗如何表達(dá)？公式化的散步、跑、祈盼 誰誰的愛撫。與擁有秘密者古怪地一致這一點 顯得幼稚。也顯得庸俗。像步出酒店的人打的飽嗝。 心情不錯時，他會停下來，同街頭乞丐說說話兒。 自然狀態(tài)的監(jiān)禁與抗拒。見到一條眼鏡蛇，盤在 路中央，纏著它的獵物。它的大眼睛盯著你。你 走你的，不必駐足。（何以把握現(xiàn)實？那是藝術(shù)。） 我是某一種類型的男人：常常衡量我至多愿意承受 什么樣的懲罰使我不斷欣然試錯。“讓自己回到 世界上來，完整地、全部地?！鼻宄浚雺舭胄验g， 我每每以為自己死了，或正在死（時而還驕傲， 以為遙遠(yuǎn)處有一個豐美富饒的女兒國在聆聽我）。 七月中，蜂蝶停憩在草尖。暑熱在加劇?？諝庵?/p> 有一半是虛無：我假想著在那片虛無上滑行。而比我 更瘋狂的男孩們，徑直將氣墊船開上足球場的草坪。 （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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