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夜,誰疼痛地把你仰望 ——讀陳超老師《槐樹》漫思 清晨的林泉 丫 毛畫 每個男人的生命里注定有一棵難忘的樹。 1987年,我上高二,正是心智迷亂的年齡。我上學(xué)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公路,一條是小路。我周末下午去學(xué)校的時候時間充裕就喜歡走小路,要過一條河,河邊有一個廢棄的水電站,西岸很多高大的楊樹,樹林里有墳?zāi)?,很僻靜,風(fēng)一吹,楊樹葉子就嘩啦啦響,樹干上的瘢痕像鬼眼一樣瞪著你,有點恐怖,但我喜歡。我?guī)е话研〉蹲?,把自己的迷思抽象成奇怪的符號刻在樹干上,等我過一周兩周再看時,那些劃痕就變成了黑色,充滿了滄桑感。 與此同時,在距離我537KM的省城里,一個大我11歲的青年詩人也想到了他生命中的樹,他鋪開稿紙,寫下了《槐樹》: 如今城里多的是梧桐, 每天我和它們互相走過, 像是許多陌生的面孔, 望過去望過來都是冷漠。 有時我默默地撫摸它們, 干凈的枝椏愣得寂靜。 我會想起我去插隊的故鄉(xiāng) 那多的是槐樹。我知道它們 每一道擦痕的來歷, 如今它們還站在村口 睜著蛀空的眼睛,像蒼老的 奶奶等我回來。 在城里住得久了, 所有的枝椏都被正確地修剪, 想起故鄉(xiāng)閃著黑光的槐樹, 我的心也生長出擦痕, 眼睛就流出苦澀的樹汁。 而我的妻子喜歡梧桐。 在樹下,她和兒子繞得—— 生動。遇到樹上棲著小鳥兒 她就講講美麗翅膀的寓言, 她不知道在我插隊的——故鄉(xiāng), 高大的槐樹上結(jié)滿老鴉。 偶爾有風(fēng)從山梁上逼來, 這些鳥兒就猛撞過去, 風(fēng)兒沉默,它們又繞樹三匝 直到扣疼我的靈魂。 這些不祥的鳥兒 眼里總是閃著淚光。它們 全都選擇槐樹,筑成自己的家。 而到了冬天,槐樹們用力舉著烏云 在雪地上投出笨重自尊的影子。 我將選擇一個晴和的假日, 帶他們回去看看。 真正的樹。真正的飛翔??纯?/span> 土地和天空本來的顏色 可我的假日總不晴和, 只能在陌生的路上疲憊著優(yōu)雅的梧桐, 想到這兒我猛然攥緊他們的手, 憂傷的神色教他們吃驚。 1987.4.4 山坡上的兩棵樹 丫 毛畫 陳超老師的詩里也充滿了矛盾與迷思,插隊生涯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這個本來出生于山西太原的年輕人把他插隊的石家莊郊區(qū)也當成了故鄉(xiāng),就是在那里,他與生命里的那棵槐樹邂逅。 詩人故鄉(xiāng)的槐樹古老高大,閃著黑光,樹干上有一道道擦痕,有一個個被蛀空的洞。歷史學(xué)家用大事件勾勒歷史,而詩人用細節(jié)描繪歷史。文學(xué)的本質(zhì)就是細節(jié),詩人對故鄉(xiāng)苦難的記憶就定格在這一個個樹的細節(jié)之中。當然給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光是樹,還有人。那個眼睛像蛀空一樣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歷經(jīng)苦難默默無語慈祥仁愛的老人啊,請您收下詩人誠摯的懷念與祝福。 我喜歡“偶爾有風(fēng)從山梁上逼來”這樣的句子,很普通的一個詞,很簡單的一句話,讓人想到永恒,有廣闊的空間感與深邃的時間感。顧城的《門前》中也有類似的句子:“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不過顧城寫的是一種歲月靜好的和諧畫面,而陳超老師展現(xiàn)的是苦難的永恒,更具一種悲壯美。 既然寫樹,那就必須有鳥了,有幸出現(xiàn)在詩人句子里的鳥是“烏鴉”。這些總是閃著淚光的不祥的鳥,以槐樹為家,繞樹而飛,竟至叩痛詩人的靈魂,烏鴉仍然是故鄉(xiāng)苦難的象征。中外大家的作品中出現(xiàn)“烏鴉”這一意象不少。魯迅《藥》結(jié)尾處就有“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等上墳的華夏兩位老女人走開后,“啞——”的一聲大叫,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烏鴉在這里固然有黑色、苦難、悲壯、壓抑的意味,但魯迅為什么在這里單單選取烏鴉來寫呢,這是我很多年后才明白的一個道理。幾年前,我去日本旅游,看到日本隨處可見,毫不怕人甚至與人爭食的烏鴉時頓時大悟,魯迅曾留學(xué)日本,那里的烏鴉肯定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才在小說里呈現(xiàn)了這個細節(jié)。法國詩人波德萊爾《麥田里的槍聲》寫到:“他生下來/他畫畫/他死去/麥田里一片金黃,一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請注意詩中“烏鴉”的意象,這是詩人在向偉大而苦難、崇高而悲壯的梵高致敬。美國詩人愛倫·坡也有一首《烏鴉》,講述一位經(jīng)受失親之痛的男子在孤苦無奈,心灰意冷地在深夜與一只烏鴉邂逅的故事,詩中的烏鴉反復(fù)向詩人說:“永不再”,詩人的絕望也隨著烏鴉一聲聲“永不在”而加深,直至無以復(fù)加,不可逆轉(zhuǎn)。有人說,陳超老師的詩受到西方現(xiàn)代詩人的影響,但我更愿意相信,陳老師選擇“烏鴉”這一意象是巧合而非模仿,中外大家都出手不凡,“烏鴉”意象一出,皆成絕響。 苦難的意義在于一個人經(jīng)歷了苦難之后,苦難本身就成了一份寶貴的財富,促其成熟、深刻。陳超老師最終還是離開了他插隊的村莊,先是當工人,后來在回復(fù)高考制度的第二年上了大學(xué),然后在城市工作,娶妻生子。城市里多的是梧桐,優(yōu)雅的梧桐,但在作者看來,它們冷漠,與自己形同陌路。一家人出門散步,妻兒繞梧桐樹游戲,妻子為兒子講述關(guān)于小鳥兒美麗童話,其樂融融。但是詩人想到的卻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槐樹,故鄉(xiāng)的烏鴉,那才是真正的樹,真正的飛翔。想帶妻兒回去看看,總是找不到晴和的假日。其實,詩人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這是多么的絕望,此時我們仿佛又聽到愛倫·坡的那只烏鴉神諭般的三個字:“永不再”,詩人明白,別人不明白,也許永遠不會明白。 近日,又是霧霾鎖城,一如我此刻閱讀《槐樹》時的心情,陰暗、悲傷。又想起了老師《風(fēng)車》中的句子:“在冬夜,誰疼痛的把你仰望,誰的淚水,像云陣中依稀的星光?”沒有人能真正理解老師內(nèi)心的疼痛,可是,此時,為什么我的眼里充滿淚水? 等到霧霾散去,天氣晴和,我還能回到故鄉(xiāng)看看那些楊樹嗎?那些奇形怪狀寄托少年心事的劃痕還會在嗎? 兩棵樹 丫 毛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