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群：品味湘中臥侯隆觀易

泮溪別館 2022-06-16 發(fā)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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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變化那可虞

——品味湘中臥侯隆觀易

作者：王超群

《我年二首》

隆觀易

我年十歲猶騎竹，口記漢書行且讀。先君一見聲怒嗔，應(yīng)對挾恩夸敏速。男兒須讀書五車，不然策馬平黃沙。當(dāng)時頗負(fù)黃鬒嘆，此日還遭白眼嗟。二十八年車轂轉(zhuǎn)，憂愁如山命如線。羸牛負(fù)磨幾時休，碩鼠居倉空自羨。出門只借東家驢，閉戶還溫舊課書。蹉跎心事兩不遂，紅纓年少相軒渠。清宵淚點(diǎn)知多少，傷心未樹瀧岡表。諸君長大方自知，余亦小時能了了。

我年十三游衡岳，吟詩獨(dú)上衡州郭。蓮湖長拜六一翁，昂然峰頂立皓鶴。南豐開府湘江東，幕下趨隨悉鉅公。登堂吮毫賦吉日，氣壓十萬旌旗紅。一日聲名動南國，選婿豪門嗟勿得。雞壇把臂皆老蒼，馬帳傳經(jīng)列耆德。人生變化那可虞，神鯉臥轍輸凡魚。揚(yáng)眉伸紙誰復(fù)取，升斗便縛千金軀。舊雨騫騰幾霄漢，十載心知如夢散。山林事業(yè)識何如，下壽匆匆過欲半。

都說隆觀易是楚溈神童，我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之所以“神”，是因為“我年十歲猶騎竹，口記漢書行且讀”，通過自己的勤奮努力而變“神”的。隆觀易十三歲以詩自薦曾國藩，也不是因為他想搞權(quán)力攀附，而是想讓曾救自己的父親，隆觀易的父親是楚溈訟師，由于幫人打官司得罪了權(quán)貴，因此受牽連而入獄。十三歲的隆觀易到衡陽的蓮湖書院借讀時，蓮湖書院的山長剛好是曾國藩的岳父歐陽滄。1851年曾國藩辦團(tuán)練招募湘軍，隆觀易寫了首詩自薦，曾國藩一看很是賞識，后來就一直跟著曾國藩專事文書、吟詠。二十余年間，得詩六、七千首。但大部分都散佚了，現(xiàn)在保留的還有一千多首。

隆觀易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不去考究，但他對子女卻愛得深沉而又熱烈，而隆觀易也是極愛他父親的?！?/span>先君一見聲怒嗔，應(yīng)對挾恩夸敏速?！备赣H對兒子嚴(yán)格，兒子對父親尊敬，這也許是封建社會父子之間的常態(tài)，但在現(xiàn)代人看來，卻是道德的模范。隆觀易號無譽(yù)，一字中龍，別號臥侯。他熟讀經(jīng)書，精通易學(xué)，猶尊孔子。隆觀易這三個字用寧鄉(xiāng)話說就是能觀易，也許這是他父親對易經(jīng)研究有充分的自信，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的。而他自號無譽(yù)，就是希望能做到無我，無為，無譽(yù)，這一點(diǎn)也契合了他父親對易經(jīng)的理解。隆觀易的家在罘罳峰下面，所以別名叫臥侯。聽說隆觀易的父親五十歲才生了他這個兒子，所以格外珍愛，他又格外聰明伶俐，被鄉(xiāng)人們稱為神童，把他比作顏?zhàn)?。顏?zhàn)尤龤q事孔子，隆觀易十三歲改姓埋名流落異鄉(xiāng)以詩自薦曾國藩，這兩人確實有相像的地方。

隆觀易是曾國藩的文書，曾國藩的家書家訓(xùn)很多應(yīng)出自文書之手。在曾國藩帳下治學(xué)，隆觀易創(chuàng)作這些文書的時候，一定會感覺自己所學(xué)所知的匱乏，因而生出“男兒須讀書五車，不然策馬平黃沙。當(dāng)時頗負(fù)黃鬒嘆，此日還遭白眼嗟?！钡母袊@。正是因為“男兒讀了五車書”，曾國藩對隆觀易言聽計從，相惜一生。在曾國藩死后，隆觀易又出計謀給左宗棠自薦，而孤傲的左宗棠只聽他的建議而不用他的人。

身為湖南巡撫的陳寶箴曾為隆觀易刊刻了《罘罳草堂詩集》，其序有言：“寧鄉(xiāng)隆君無譽(yù)，詩人也。其里中友笙陔廖君，既館於予，酒數(shù)為予言無譽(yù)之人之詩。無譽(yù)伏處窮山中，無名聲於時，一卷嘯吟，冥思孤往，憔悴而專一。”正是因為窮，因為“羸牛負(fù)磨”、“碩鼠居倉”所以只能出門借驢，閉戶溫書。詩中的“羸牛負(fù)磨幾時休，碩鼠居倉空自羨。”是詩人對社會現(xiàn)狀無情的鞭撻，“出門只借東家驢，閉戶還溫舊課書。”是詩人才不能為世用的一聲仰天長嘯。

1862年王闿運(yùn)入曾國藩府撰寫湘軍志，與隆觀易共事，兩人都是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他在《悲悼隆觀易》一文中寫道：“觀易年十馀，避走衡陽，易姓名，居蓮湖書院，從生童誦讀，穎異劬學(xué)，詩文幽苦?！敝劣谟目嗟绞裁闯潭?，此詩也有表述：“二十八年車轂轉(zhuǎn)，憂愁如山命如線。”隆觀易以詩寫其憂，不襲于古，自發(fā)抒其憤，與他的遭際無縫貼合。幸虧還有一個廖樹蘅是他的小迷弟，要不然其人其詩就不能留傳后世了。“后乃識廖樹蘅。樹蘅奇其才，哀其遇，稍稍言于官士間。義寧陳寶箴，好奇士也，得見觀易，特以為詩人之窮者，又隱厄不自拔耳，然尤喜其詩，為之刊行，間以示人，人亦未之問也?！痹娙耸歉F人，性格又超然出世，心底通明透澈，“諸君長大方自知，余亦小時能了了。”頗有王陽明“我心光明，夫復(fù)何言”的悟性。

王闿運(yùn)說：“自軍興以來，搜求振拔文武之材多矣，曾侯尤好文，一介之士，一語之善，未嘗不知賞也。余居家亦汲汲于遺才，自謂無遺焉矣，乃初不知有隆生；知之矣，不知其厄窮之由。夫文章易見耳，當(dāng)吾之身，百里之內(nèi)，而使斯人顛倒侘傺以終，可不悲乎！”當(dāng)年隆觀易作為湖湘詩壇的領(lǐng)頭羊，湖湘學(xué)子皆馬首是瞻，號稱中國最后一位古典詩人的陳三立對其推崇倍至，他在隆觀易傳中寫道：“隆觀易，字無譽(yù)，長沙寧鄉(xiāng)人也。幼奇慧，年十三以詩謁湘鄉(xiāng)曾文正公，由是數(shù)從曾公游，遂通經(jīng)史百家之書?！痹娭小拔夷晔魏庠溃髟姫?dú)上衡州郭。蓮湖長拜六一翁，昂然峰頂立皓鶴。南豐開府湘江東，幕下趨隨悉鉅公。登堂吮毫賦吉日，氣壓十萬旌旗紅。”正是描寫了這一段歷史。雖然詩中“氣壓十萬旌旗紅”一句屬于馬屁詩，但他拍馬屁的原因是為父報仇，而父仇得報后，“于是觀易謝絕人世，敝精力嘔血為詩歌。自廢斗室空山，憔悴枯槁，其志深，故其道隱；其怨長，故其詞約而多端?！?/span>

有一個叫喻光容的老鄉(xiāng)，也是隆觀易的小迷弟，他官居甘肅狄道州，把觀易招入帳中做事。喻光容“顧雅好儒學(xué)，與觀易相得為甚。為留兩年而歸。”詩中“一日聲名動南國，選婿豪門嗟勿得。雞壇把臂皆老蒼，馬帳傳經(jīng)列耆德?！奔仁桥脑鴩鲋鞯鸟R屁，也是對喻光容、廖樹蘅們引為知已的感謝。有一次，左宗棠剛平定新疆，隆觀易到他那里去玩，就所知道的寫了一封書信給左宗棠，左不以為然。過了很久，左宗棠有一天無意中看了一下隆觀易留給他的書信，笑著說：“隆氏子亦上書言事耶！然觀易所言實良策，后相國所施設(shè)，竟多與觀易合云?！?/span>

“人生變化那可虞，神鯉臥轍輸凡魚?！币苍S是被左宗棠怠慢了心中不爽，也許是周圍的人或事幾經(jīng)變遷后讓詩人“摧挫抑?jǐn)?，恂恂如處子，人有稱譽(yù)之，則惶恐引避，或有毀之者，必謝過，曰死罪，誠如公言，終不辯。”在封建社會，他這條“神鯉”最終也和“凡魚”的歸宿相同。“揚(yáng)眉伸紙誰復(fù)取，升斗便縛千金軀?！睘樯钏榷l(fā)出的吟嘯，自會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共鳴，一粥一飯，一絲一縷都維系著詩人的生死。讀到這里，我不由得淚如雨下，同樣在茫茫人海里掙扎，同樣才不為世用，隆君的無奈便是我的無奈，短短的十四個字，直擊人心深處，發(fā)出沉重的共鳴！難怪在隆觀易死一百多年后，湖湘之間便開始重視他的詩詞，他所著的《禹貢水經(jīng)考》《經(jīng)義知新錄》《六百日通》《西征續(xù)觚》《西征續(xù)集》《寧靈消食錄》《罘崽草堂詩集》等都有人研讀注釋，體味精髓。

“舊雨騫騰幾霄漢，十載心知如夢散。山林事業(yè)識何如，下壽匆匆過欲半?！爆F(xiàn)在有些人作詩，大模大樣地仿照前人的假古董，把前人的詞意改頭換面，如梨園演戲，裝抹日異，細(xì)看多是舊人。這類作品就仿佛沒充電的電池，讀者心靈的線能跟它們接觸，卻不能使心靈發(fā)出光焰來。而隆觀易的這首詩，如同充滿了電的電池，讀著它，能讓人心底清明澄沏，產(chǎn)生光明。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人生如夢，山林事業(yè)都不靠譜，而“下壽”的一半很快就過去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珍惜時光、珍惜眼前人，好好享受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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