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總督,劫庫銀,古董店內亂紛紛,眾目睽睽,兵頭小姐獨處一室弄啥勾當? 老父瘋癲,家仆暴亡,整車官銀不翼而飛,陰險書生修墳造墓意欲何為? 糊涂袍哥,任性好俠,近乎荒唐,畢生心血瞬間化烏有,到底為誰作嫁衣裳? 辛亥年真是個多事之秋,梓州古城里一切都翻了個個兒,天要塌了,大清王朝要垮了。半夜,月黑風高,碎石鋪就的街面上突然傳來陣陣揪心的馬蹄聲,南方小城的人們本來就很少見過高大驃悍的蒙古戰(zhàn)馬,再加上戰(zhàn)馬放肆的嘶鳴中夾雜著北方漢子粗野的吶喊,零亂搖曳的火把晃照著漆黑的夜空,滿城發(fā)狂的犬吠,身逢亂世的老百姓們意識到幾天前剛到梓州的端方大人出事了。端大人乃清末重臣,曾先后出任陜西巡撫、湖北巡撫、兩廣總督、兩江總督和直隸總督等要職,清末為難之際,被朝廷任命為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從漢口率軍入川,意在鎮(zhèn)壓四川風起云涌的保路運動。駐兵梓州之后,一時全川震恐,軍變民變的傳言不絕于耳。 傳言中的兵變終于在這一天發(fā)生了。這日夜里,梓州城北門外古董鋪子“抱石軒”的大門被拍得爆響,聽不懂門外大兵們嘶啞的吼叫,可一陣一陣的殺氣挾帶著暴戾的兇氣,讓周家抱石軒的五六個仆人一個也不敢靠近緊閉的大門。 “嘩啦”一聲,大門被撞開,一群軍衣零亂半赤著膀子的清兵沖進門來,有的口里叼著刀背,有的背上背著花布包袱,有的則散開已經剪了的辮子,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 奇怪的是,這幫在門外還呼喝叫嚷的大兵,進得門來卻變得鴉雀無聲了。當他們返身掩上大門之際,人們這才注意到他們身后原來跟著一輛大架車,車上裝滿了官銀。 還從來沒人見過隨身帶著大量銀子來搶劫的主兒! 一鞘一鞘包裝完好的銀錠散發(fā)著嗆鼻的庫房霉味,為首的瘦削大兵不知為何,在晃動手中的牛耳尖刀時,竟無意間劃破了手旁的一只銀包。黑夜里,散露出來的銀錠立即發(fā)出慘白的寒光。 古董店老板周三爺不用看銀面戳記,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那是貨真價實的藩庫官銀,只是這銀錠形制奇特,市面上從沒見過。 難道這伙丘八剛剛搶了藩庫?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鎮(zhèn)庫錢? 周三爺知道什么叫鎮(zhèn)庫錢,那一般是指在正式開爐鑄錢之初,特意制造的一種大錢。它質地好,制作精,放在庫里,不作正式貨幣參與流通,只為紀念和辟邪之用。此時此刻,它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 瘦削大兵平伸出兩手,手心向下壓了壓,似乎是想整頓一下亂哄哄的秩序,他身后的大兵們哪管那一套,立即餓狼般撲向柜臺貨架,見物取物,見錢搶錢。 周家人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是要搶劫,可一時之間哪里阻攔得??? 周公子—周曉魯剛從省城大學放假歸來,到底見過些場面,幾次撲上去想和亂兵們講理,卻被人幾巴掌打得滿臉是血,只有捂著嘴巴靠著墻哼哼的份兒。 周三爺氣得幾乎昏死過去。 周公子在省城參加過革命黨,看到亂軍中有人剪了辮子,猜想一定是清軍中有人受了孫中山同盟會的影響,在古城梓州揭竿起義了,如果他們是革命黨人,自己應當和他們是一伙的。此時事急,他也顧不得安全不安全,也不怕暴露身份,當即掏出個藍色黨證遞上前去,高叫了一聲:“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兄弟,我也是革命黨!” 幾個大兵詭異地相視一笑。一個大漢掄起大刀,翻轉刀背,不由分說,“啪”的一聲拍在周曉魯背上。周曉魯慘叫一聲,搖晃著瘦弱的身子緩緩倒地。 這時,只聽“咚”的一聲響,大門又被人一腳踢開。 隔壁平常很少往來、近年來幾乎不落屋的胡二混子提著個酒瓶,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闖了進來。很明顯,他無意中聽到了周曉魯所說的話,便斜眼看了看頭前亂紛紛的場面,盯著周曉魯,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大舅哥,你那一套行不通,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嘛?!闭f完解開兩顆紐扣,對著大兵們不清不楚地叨念:“老子老丈人過兩天才做生,今天來這么多人慶賀,熱鬧個卵啊?!闭f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喝了起來。 大兵們倒沒介意,卻惹惱了閣樓上的周家小姐周曉楚,見胡二混子口里不干不凈占她的便宜,她本想罵他幾句,可一想到樓下的亂兵,又不得不忍口。 周小姐今年年方二十有六,自幼就生得唇紅齒白,煞是好看,長大后更不知迷倒過多少男人。仗著家境殷實,她左挑右選總不滿意,不知不覺年齡就大了,倒真應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千選萬選,到頭來剩余的全是漏燈盞?;橐龈卟怀傻筒痪停苄〗憔驮陂w樓讀史,讀到入骨處,常常嘆息說:“世無英雄,遂使小女子無名?!泵靼兹寺犃?,知道她套用的是“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句古話,一生中尋覓的是芒碭山斬殺蟒蛇一十八節(jié)后當上皇帝的大英雄,就搖頭說原來讀書把這女人耽誤了。 周小姐做夢也沒想到,就在她癡癡等待“豎子”劉邦一般的大英雄出現(xiàn)時,那個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愛流鼻涕的胡二混子卻在打她的主意,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其實說良心話,十年前,胡二混子父母還在時,他還不叫胡二混子,學名叫胡灝然,長得雖說不算英俊,看還是看得過去的,按說大致上兩人倒還般配,錯就錯在胡二混子開皮貨店的老爹酒后一句醉話。酒席上,有人拿他家哥兒和周家小姐開玩笑,老爹說:“犬女焉得配虎子?!贝嗽捥碛图哟椎貍魅胫芗倚〗愣淅?,小姐不由大怒,本來對胡家小子毫無感覺的她從此心生怨恨。等到胡二混子父母去世,胡二混子散盡家財去嗨袍哥,人形都消磨得不倫不類時,周家小姐就更是連正眼也沒瞧過他。 樓下的大兵們不停地搶,周家的人不停地攔,一時之間,呼兒叫娘聲、喊天罵地聲和打砸家什聲混到一處。 大兵們點起的火把把后園的天空照得透亮,他們開始滿地胡亂挖掘。那么大的響動卻連一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更不用說早該驚動官府!可以想象得出,亂兵一起,官兒們早就抱頭鼠竄了。 周曉魯實在氣憤不過,這時氣也歇勻了,便起身從柜臺上抓了把裁紙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指著個兵吼,那兵看都不看,反手一個劈刺,周曉魯?shù)挠冶郛敿粗械?,血流如注,裁紙刀也輕飄飄地落于地上。為首那人一聲呼哨,幾個兵沖上來圍著周曉魯就打。 閣樓上的周小姐見狀,不由一聲驚叫。大兵們聞聲抬頭,有人望著瘦削兵頭奸笑一聲說熊哥,上!” 熊哥黑臉一沉,正要出聲制止,可哪里彈壓得住,眼瞅著亂兵們發(fā)了瘋似的直搶上樓去。 胡二混子一看不對,輕飄飄晃動醉步,也跟著大兵們上了樓。 最先入室的大兵不顧女人的尖叫,抱著周小姐就親。 胡二混子搶前一步,雙手胸前一抱,操著口憋聲憋調的京腔叫道:“兄弟同燒一炷香,國破家亡奔四方。朱家膝下九個兒,他年復明天重光?!彼哉J比周曉魯高明,報的是袍哥認同門的切口,認為自己的哥們情誼肯定勝過周曉魯?shù)氖裁催@樣黨那樣黨,他相信亂兵中間一定有反清組織的兄弟。哪知此時性欲正烈的大兵們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后邊幾個兵又推又踢,想把他趕下樓。 追上樓梯的熊哥聽了胡二混子的切口,不覺一愣,忙叫了聲“且慢”,盯了胡二混子一眼,右手一指胸口,左手指天應道:“兄弟分別在八月,三哥亡命走湖北。敢問尊駕根焉附?是兄是弟講明白。” 聽到有內行應聲,胡二混子來了精神,提高聲氣鼓起雞胸答道:“七弟年幼本事弱,自入川地組袍哥。三哥駕臨酒接起,一胎九子保山河。”說著,伸手就去抓熊哥的雙臂,要與他按哥弟之禮相認。 熊哥后退半步,黑著臉念道:“兄弟分離幾多年,若要相認憑哪般?江湖空子多無數(shù),與子同袍共衣衫?!?/p> 胡二混子見他點明了規(guī)定的相認之物,立刻朗聲答道:“祖宗來自泗水地,廟門惡犬把人欺。離散九人要相認,再現(xiàn)當年分破衣?!闭f罷,脫下外衣,“嘩”的一聲撕下左手袖子,右膝半蹲,雙手將撕下的衣袖捧與熊哥,說:“三哥在上,七弟分別時請走的是左袖,請三哥甄別,七弟跪接大駕?!?/p> 這邊忙著對切口認兄弟,那邊大兵們按得女人嗷嗷直叫喚。 胡二混子急了,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怪叫一聲誰也沒聽懂的“圣主仁皇帝”,抬腿狠狠地踢了躬身按住周家小姐的那兵兩腳,隨即飛快轉身,擋住擁上來的大兵,賠著笑臉道:“各位軍爺住手,小子我有話要說?!?/p> 幾位大兵見熊哥與這小子能答上話,本來就沒怎么準備動真格的,就笑嘻嘻地望著他聽下文。 胡二混子喝了口酒,正起面孔說“: 列位,我家祖上也是軍爺出身,康熙爺御前帶刀侍衛(wèi)呢,和尚不親帽兒親呢,咱們也算是隔代同朝為將吧,請多包涵?!贝蟊鴤儗λ緵]興趣,沒人聽他的話,有人望著女人流口水,動手推他讓他滾。他就自顧自地說:“想當年天下初定,圣主仁皇帝親自賜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佩刀一把、圣旨一道,令他跨州過縣勘查反叛,賜他先斬后奏之特權,我的老祖宗也算是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人物呢。” 那瘦兵頭熊哥踢了他一腳,笑道:“吹,你就吹吧,還佩刀圣旨呢,不就是個剃頭的待詔嗎?” 胡二混子順坡下驢,賠笑道“:嘿嘿,刀是小了點兒,比不上軍爺你的,嘿嘿,這群人里,還就你大爺英明,算個明白人。爺,咱們算是明白人遇上明白人,我也猜猜你們的來意如何?”瘦兵頭眼里寒光一閃,冷冷地問道:“你家祖上是剃頭匠,剃頭匠的后人能嗨袍哥?下九流中間的妓女和剃頭匠是袍哥人家中最忌諱的,難道連隔幾世就成了清流?你哥子不可靠喲?!?/p> “兄弟說溜了嘴,該打,該打!”胡二混子一邊自己掌嘴,一邊調笑道,“你看看,光顧著與軍爺攀親戚,忘了袍哥人家的家規(guī)忌諱,該死,該死?!?/p> 周小姐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不禁惱怒萬分,再看周圍那群如狼似虎的漢子,明白自己尚在危險之中,想到自己并未真正受到傷害,她只好苦笑一聲,不動聲色地爬起來,盡力鎮(zhèn)靜地整理著凌亂的衣襟。 一看胡二混子狼狽的樣子,周小姐不禁啞然,說:“人家老子是全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皮貨商,啥子待詔喲!” “此話當真?”熊哥有點兒疑惑,反問道。 胡二混子明白周小姐這是在幫助自己擺脫窘境,于是非常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拍著胸膛說“:袍哥人家,從不拉稀擺帶?!闭f著就動手把熊哥拉到堂屋角落,鬼頭鬼腦地對他說:“哥子們從藩庫一出來,兄弟我就跟上你們了?!?/p> 熊哥眼一瞪,說:“嗯?你娃找死?” “不,我為軍爺你發(fā)愁呢!你想想,搶大清藩庫,那不是殺頭的罪么?你不怕殺頭?我知道,搞你們這一行的,就沒有怕砍腦殼的。問題是,搞了這么多大坨大坨白花花的銀錠子,這么顯眼的賊貨哇,你們啷個帶得起走?你們的頭頭端大人就睜只眼閉只眼不管嗎?” “端大人就在院子里頭,不過他管不了了?!币粋€兵痞獰笑著指了指院門口樹陰下拴著的一匹烈馬說。 眾人放眼望去,這才看清馬背上一左一右拴著兩顆辮子絞在一起的血淋淋的人頭,那不是端大人和他的兄弟又是誰? 反了,真的兵變了。 周曉魯乍見人頭,雙腿一軟,幾乎打個趔趄。 胡二混子倒不在乎,探身向前說:“事情既已如此,哥哥面前的路反而更明白了。殺滿人,驅韃虜,我想必得天下漢人擁護,值此天下揭竿而起之際,你們徑直返回漢口,一路上百姓不說簞食壺漿,我想阻攔是決不會有的。但是,假如帶了這批顯眼的刻著'大清’字樣的賊貨,恐怕就寸步難行了。遠處不說,就說五十里外盤踞在餓虎山上的那批土匪就放不過你們,更何況當此兵荒馬亂之際,水路旱路盜賊多如牛毛,哪個不是眼睛鼓得如牛卵子大,死死盯著道上的浮財?而所謂革命黨人,眼下正是缺乏活動經費的時候,難保不見財起異心呢。古人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喲。你們這一伙人集中走吧,再厲害又能抵擋得住多少人呢?我怕你是擋無可擋吧!因此,帶大量金銀集體逃亡實際上是死路一條?!?/p> 熊哥大巴掌一拍桌子道:“照你這么說,老子這車銀子就不要了,就提掛面送老丈人,留給你娃算了?” “非也,非也,”胡二混子趕緊搖手,“我一路跟著哥子們過來,就是想幫你們解開這個結?!?/p> “你們袍哥能解決運輸問題?” “非也,非也,我是說解開這個疙瘩?!焙熳右娦芨缫荒樢苫?,近前幾步道,“你若能保證抱石軒一家的安全,兄弟我也會保證你們滿意?!?/p> 胡二混子把周三爺拉到一邊,悄悄征求了他幾句話,周三爺一一點頭。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此時此地只得聽他安排了。他們想,沒準這爛滾龍還真是大救星呢! 只有周家小姐不以為然,翹起櫻桃小嘴輕輕哼了一聲。 胡二混子走向一個被砸碎了的柜臺,從一個靠著柜臺、長著一臉橫肉的大兵口袋里摸出個小藍瓶,轉身問熊哥:“大銀錠帶不走,哥哥你看這不起眼顯得灰頭土腦的瓶瓶拿得走不?知不知道這個東西學名叫翡翠鼻煙壺?這東西可值錢了。今后你們即使打散了,每個人隨身帶點兒這類東西不礙事吧?你們曉不曉得,賣掉這個小瓶瓶,在鄉(xiāng)下能購置十畝地呢?!眮y兵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自覺都圍了上來。 胡二混子又說:“你們搶了些什么,這些東西價值幾何,兄弟們一定胸中沒個數(shù)吧?我看不如這樣,請周掌柜把你們順的物件兒報個價,兄弟們路上好換點兒錢,也不至于讓人把咱們辛辛苦苦搞來的這點兒血汗錢給坑了。帶的這種東西值錢了,還用冒死費力運錠子么?何況,你們那銀錠叫'鎮(zhèn)庫’,市面上不流通,現(xiàn)身就是死罪。那么,如果覺得兄弟我說得有理,你們從此就分開走,三五成群也行,隨身好帶點兒值價的小物件。” “那……那……咱的銀子怎么辦?” “好辦,你們交給我,等革命成功以后,你們回來,兄弟我如數(shù)交還你們就是?!?/p> “假如我們一馬直奔鬼門關,回不來了呢?”“兄弟我保證,你們中間只要有一個人回來,這票銀子就會一根銀毛也不會少地還給他。說句要不得的話,如果不幸一個也回不來,那也不要緊,你們拿走的古董,早就超過這個數(shù)了,做鬼也心安了。不過,請你們答應,千萬莫再為難周掌柜一家?!?/p> 熊哥和他的士兵站在月亮壩子里商量了好久,熊哥似乎在盡力說服眾人,最后,他們到底還是采納了胡二混子的建議。 愿意亮出物品的兵士好辦,由老板或伙計們一一估價就是。麻煩的是有的兵自以為搶的東西值錢,不愿意當場顯寶,又極想了解它們的價值,因此就纏著老板問個不休,如此一來,一時半會兒竟準定不了事。 不管怎么說,胡二混子確實一招退了亂兵。細心的周小姐發(fā)現(xiàn),兵頭兒熊哥沒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也不問任何物品的價格,似乎古董的價格跟他毫不相干。周小姐想,難道這人的手腳真的如此干凈?難道參加過搶劫藩庫的兵痞會不愛錢財? 正在思索,黑暗處逐一審視周家人的熊哥突然看到了周小姐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眼前乍然一亮,于是大跨幾步,飛快搶到周小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蔥白小手,幾步就把她拖進了右?guī)窟叺囊婚g小耳房里。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周三爺,他立馬怪叫一聲撲了過去。 老爺子一動,周家上上下下像是被捅了老巢的馬蜂哄”的一聲一齊圍了過去。 幾個大兵本能地朝門口一站,朝著來人揮刀就砍。 周家人靠近不了耳房,只好圍著大兵高聲謾罵。 胡二混子沖了好幾次,均被亂刀擋回??磥硎勘鴤冏o主心切,刀槍不長眼睛根本不認人了。 接著就聽到女人口里“呀”了一聲,隨即就有人體被猛然摔倒在床上的聲音。 周三爺一蹬腳,叫了聲“完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門口的大兵們嘿嘿淫笑著,拿刀虎視眈眈地提防著眾人來沖門。 那日子好難熬。 好不容易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熊哥黑著臉,一邊扣著軍服扣子,一邊緩緩地向院壩走去。 周三爺試了幾次,終于咬牙抓起那把兒子掉在地上的裁紙尖刀,幾步追上熊哥,一刀朝他后心刺去。 只聽門內的女人失聲尖叫道:“爹,要不得!”就見她一臉羞澀,飛快地撲了出來,臉上紅得像塊布。 院子里的熊哥敏捷轉身,輕輕一揮手,周三爺手中的兵器立馬落地。 熊哥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對胡二混子招手道:“袍哥,你過來,現(xiàn)在我跟你講清楚,我本人不是袍哥,之所以懂袍哥切口,是因為進川時我的上級要求我暗記它們,說四川袍哥多,將來起事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對我,你不要抱任何幻想?!?/p> 一席話說得胡二混子心頭冰涼,心想交情看來是攀不上了。 熊哥臉色一沉,繼續(xù)說道:“我把官銀和你辦個交接。記住,一年半載之后我來找你,那時或交銀子或交人頭,你看著辦?!?/p> 胡二混子大大咧咧地提起他的酒瓶子就喝,故意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心想,袍哥人家豈是鼓樓壩的麻雀,從小嚇大了的? 熊哥見胡二混子無動于衷,一雙鷹眼便狠狠地盯著他,一直盯得他心里發(fā)毛,雙手不自覺地垂下為止。熊哥不再說話,緩緩舉手向胡二混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 空氣霎時幾近凝固。 微風漸起,明月當頭,大院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慘白,不時有一兩聲驚起的夜鳥啼叫,像夜哭的孩娃。 熊哥一腳踏上大院里主人當做古董擺設的清代上馬石,飛身躍上馬背,一揚馬鞭,高叫了聲“起”,隨后一馬當先沖向了黑黝黝的夜色。 亂兵們一見,不敢怠慢,也紛紛上馬相隨?!皣}噠噠”,一陣馬蹄亂響后,那伙土匪一樣的亂兵眨眼之間便在蒙蒙月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微風中只有胡二混子還在晃動著酒瓶,口齒不清地念著:“銀……銀子,守牢……守穩(wěn),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胡二混子在月光里呆立了半天,表面上醉醺醺的,實際上是在急速地思考著官銀的后路問題。他知道這短短一夜之間,官銀既可能被官軍收走,也可能遭遇各類盜賊,更不放心周家人,但又不能讓它長久地放在周家院壩里,這該怎么辦?他突然想到了個好去處,于是猛一跺腳,下了決心似的向周家人吼道:“任何人不準動那車東西,老子明天帶人來?。 闭f罷轉身,在周家人驚恐的目光中,他從后院驢棚里牽出那條只有周三爺才偶爾騎騎的瘦驢,慌慌忙忙爬上驢背,一路吆喝著向北奔去。 此時滿天星斗,天色已近微明。 胡二混子一路向餓虎山奔去。路上他想,這官銀只有放到土匪窩里才最安全,其他的地方老子都不放心。 餓虎山上的土匪頭子牛三是胡二混子的過命兄弟,半年前帶人參加了他的袍哥組織。十多年前,牛三的父親牛旺還是胡家的一個得力保鏢,一次跟掌柜到滿洲進貨,途中因護主而被殺,老東家回川后就把牛三接到家中撫養(yǎng)。牛三從小力氣過人,與胡二混子情同手足,人說兩個小孩猶如穿的連襠褲一般,常常是胡二混子在外受了欺負,出頭幫忙的反而是年紀小些塊頭大些的牛三。長大后的牛三因尚武好斗,結交了一些行止不端的江湖人物,犯事之后竟不得不落草為寇。半年前,胡二混子在省城見識了袍哥的威風,也匆忙趕回梓州辦袍哥??上〕侨艘娮R短,響應的人寥寥無幾,胡二混子想當袍哥大爺,連忙上餓虎山找兄弟牛三幫忙。牛三二話不說,除了滿山兄弟參加組織外,還命令在城里有親戚的兄弟動員他們參加袍哥,一起捧胡二混子為龍頭大爺。 胡二混子如此這般才嗨了個袍哥,混了個大爺,怎奈勢力不大,常常是花名冊上人多,帳下聽令的卻只有幾人。 牛三一聽有翹寶銀子等他去撿,哪里還等得一時半會兒,當即點了二十多個精壯兄弟,交與胡二混子一匹健馬,叫了聲“:換馬,走!” 胡二混子卻不答應,說周家小姐的驢瘦是瘦,但有精肉,驢是小姐家的寶貝,人回驢不回,怕小姐罵呢。 牛三沒法子,只好叫一個兄弟騎馬牽著瘦驢,吊在隊伍屁股后頭盡量趕,爭取盡快攆到周家。 土匪們一路快馬加鞭,跑得馬兒一身大汗,連馬鞍都濕透了。等趕到周家大院時,天已大亮,天正街的早市早就散場了。 周家大門空洞洞地大敞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祥的血腥味。 胡二混子慌亂中推開橫在路中的頂門杠,幾步搶進門去,抬眼往院里一望,哪里還看得見銀車的影子? 行行雜亂的血腳印從東邊的廚房小門一直通向大門,出門后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兩頭都走得不遠就神秘地消失了。 胡二混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怎么所有的鞋上沾的血跡都那么少,留下的血印都那么淺,沒走幾步就不見了呢?可是一進廚房,看到那番慘象,就把這第一印象給忘記了。 東邊下人們用餐的廳堂里一片血污,六七個仆人歪歪倒倒地圍著張餐桌坐著,早就死得僵硬,背上及胸腹處留下多處刀傷。眾人舉目細看,所有刀痕俱不深峻,有的傷輕處連血也沒滲出來,顯然兇手殺到最后已經力氣很弱了。更令人奇怪的是,死人個個面帶微笑,看上去死得相當放松,像是剛剛坐下來休息一般。打翻的茶壺茶杯散了一地,茶水流得到處都是。 胡二混子突然發(fā)現(xiàn)墻角有具死尸動了一下,難道還有活物存在?便輕輕走過去一觸碰,那人竟一下站起,瞪著雙迷迷糊糊的小眼睛望著胡二混子發(fā)呆。“閨女,沒殺你么?怎么沒……沒……殺你?”那人喃喃道。胡二混子突見死人說話,嚇得倒退了一步,仔細一打量,天啦,這不是周三爺嗎?于是趕緊說:“三爺,是我,是我,我是胡二?!?/p> “哦,狗日的女婿,啷個這時候才來喲,先前死哪里去了?” 胡二混子哭笑不得,老頭兒一指閣樓催促道快去,你女人在樓上,救人要緊。” 瘋了,完全瘋了。到底是受了什么樣的驚恐刺激,竟令這個昔日精明能干的老漢變成了完完全全另外一個人呢? 牛三和土匪們都大失所望,但又不甘心,就四處搜尋,看院壩中房間里有沒有浮土,有沒有新挖的地方,墻厚處都撬開看看,天棚上有沒有東西,忙得簡直不可開交。 胡二混子則慢慢爬上閣樓。 但見周小姐眸子空空,雙眼失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幕。透過雕木花窗和裝板隔墻,她感覺到了胡二混子的走近,于是嘆了口氣說:“該走的都走了,不該來的也來了,真是可笑可嘆?。『?,我的驢呢?” 胡二混子見她萬貫家財頃刻散盡也未皺下眉頭,心想她現(xiàn)時最關心的肯定不會是那頭瘦驢,自己便也不言語,靜靜地等她說下文。周小姐于是一半像是自言自語,一半又像是對著胡二混子,說昨夜胡二混子前腳剛離開,后腳餓虎山上的土匪就進了屋,殺人劫銀,嚇瘋了老子,逼走了兒子,幸好自己躲進小樓,才逃過一劫。 胡二混子知道,昨晚來的絕不是餓虎山的朋友,為了不打斷她的思緒,就任她小橋流水般地講下去。胡二混子一輩子從來沒聽她講過那么多的話,她的語調竟是那么美。 周小姐忽然媚眼一睜,望著胡二混子道:“謝謝你昨夜舍命相救,既然你投之以桃,小女子當然要報之以李?!?/p> 胡二混子極想知道眼前這女人要如何報答自己,便定定地看著她。 周小姐嫣然一笑,說:“你莫要想歪了,小女子知道你的想法,你要我嫁你是萬萬不能的。小女子的心昨晚已經許給了一個人,我就送你樣東西吧?!?/p> “你家剛剛被亂兵搶過,你還有啥子東西送我?” 周小姐又是一笑,說:“你瞅瞅,我不是笑了兩次么?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小女子笑了兩次,自然就有一座城池送與你。” 胡二混子聽迷糊了,怎么也弄不懂周小姐的話。 “天下苦秦久矣!”周小姐說。她給眼前的這個男人講天下形勢,從昨夜端大人被殺,一直講到海外的同盟會,從異族入侵一直講到官逼民反。最后她說:“秦失其鹿,天下勇士盡逐,身強力壯者得之。自從昨夜湖北義士起事后,當事者亡走他鄉(xiāng),州官盡行逃匿,梓州成了座空城,這不是上天所賜么?天予不取,自獲其咎啊?!焙熳有南?,周小姐讀書讀傻了,讀出毛病來了,扯了那么遠,說了老半天,我的銀子呢?周小姐似乎看出了他未說出口的話,于是嫣然一笑道:“當了為尊一州的父母官,還怕追不回區(qū)區(qū)一車銀子?” 胡二混子被周小姐一語點醒,返身匆匆下樓,只顧得對牛三和他的人說了句“跟我來”,然后邁步出了大門。 牛三領人緊隨其后。 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半路遇到一伙出城逃難的川戲藝人,胡二混子一聲“拿下”,土匪們不由分說便搶了他們的行頭。不一會兒,土匪們全都穿上了一件半件各式戲裝,該畫花臉的畫花臉,該戴髯口的戴髯口,不過他們不懂戲,大多數(shù)是亂搞,好玩。 牛三一聲令下,不管生旦凈末丑,一律手握真刀真槍,毫無顧忌、耀武揚威地向州府衙門進發(fā)。他們干吼亂唱著《打漁殺家》、《宋江殺惜》、《殺花馬》等殺氣騰騰的川劇段子,不時高喝一兩聲諸如“殺絕滿韃子!”、“反陣反陣!一反到底!”、“袍哥兄弟快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銀嘍!”之類不倫不類的口號。 聽說龍頭大爺胡二混子起事,街頭巷尾游手好閑的袍哥兄弟也紛紛加入進來,相識的還一邊“你哥子我兄弟”的打招呼。人團于是越滾越大,聲勢也越來越浩蕩。 沒過多久,隊伍便來到了州府衙門。 胡二混子一聲令下,眾人“轟”的一聲推開大門,一擁而入。 空空的大堂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公案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官府的印信,原來州官早已掛印而去。 胡二混子趕緊收了官印,拿到手上翻來覆去地把玩,生怕印信長了腿自己跑了一樣。后來,他發(fā)現(xiàn)長久抱著不是個事,想了想,腦子突然開了竅。他用裹印的黃綢把印信包裹好,從褲腰上解了褲帶索,把印信拴了個死結,直接吊到自己細長的頸子上,然后再把長大的褲頭卷了三圈,小心翼翼地纏到腰桿上,還用手輕輕拉了拉,以防褲子掉下來。 好不容易在二門后抓住個因為醉酒而未逃走的老衙役。老頭兒被捆得嗷嗷叫,酒卻未醒,便直問今天是啥子日子,不節(jié)不日的爆哪樣火炮。 胡二混子不管那么多,吼了一聲:“推出午門,斬了!” 牛三應聲“得令”,自然有人把老衙役拖到門口跪下。牛三往刀口上吐了口唾沫,高唱一聲《定軍山》:“兒郎們奏罷了三通鼓,哇呀呀,開刀!”隨即手起刀落,老衙役的人頭落地,骨碌碌沿著臺階滾出好遠。 自清朝以來,梓州城第一個漢族政府就這樣成立了。 牛三不敢露出土匪面目,只是自稱袍哥頭排大爺,由新任州官胡灝然任命為城防司令。 胡灝然是誰大家不知道,就相互打聽,有懂事的哥子一介紹,眾人才“啊”了一聲,說怎么不早說,要是早提胡二混子,早提胡大爺,大家早就服了認了嘛。 牛三自知底子薄,不敢大意,每日帶了兄弟們在衙門外壩子里操練,口號聲喊得嚇人,天天都在扯起嗓子喊:“一二一,棒棒拿起,幺二幺,看我袍哥下洋操!”其實動作全是花架子,只能唬那些外行。 日子一久,胡二混子發(fā)覺牛三也不練兵了,整天不知整個啥子。胡二混子春心一動,不禁想起那個近在眼前的周小姐。女人給了他一座城池,他要還她一片真情。 胡二混子選了個黃道吉日,命人準備好豐厚的花紅彩禮,帶了大群隨從,直奔城北郊外的古董鋪子。一群人吵吵嚷嚷吹吹打打到了抱石軒,胡二混子早早下馬,命眾人沿臺階站好,自己親自去叩久已不開的大門。 不明就里的周小姐一開門,竟怔住了。她身子一橫,擋住大門,怒目而視道:“哪來的混混兒撒野!” 身后頭發(fā)蓬亂、一身邋遢的周三爺趁機鉆出來,“嘿嘿”地拍掌笑道:“接新娘子嘍,接新娘子嘍!” 胡二混子一見,趨步向前,裝得極有風度地深施一禮道:“周小姐,下官愿意娶你為妻,請新娘上馬。” 周小姐從來不曾見過這種預先不打招呼、臨時霸王硬上弓的迎親方式,雖然怒火中燒,卻平平靜靜不卑不亢地還了一禮道:“奴家已有主兒,你們走錯門了?!闭f罷就要關門。 胡二混子擋住周小姐道:“周小姐不是要找大英雄么?你看看,你哥子我都當了州官了,還不算大英雄么?” 周小姐輕蔑地一笑,說:“英雄不英雄的小女子不敢亂評,但你該曉得,小女子是名花有主呀。” 胡二混子心中猜到大半,為了整個明白,還是硬著頭皮問:“誰呀?” 事到如今,周小姐也不怕羞了,也顧不得臉面,款款答道:“你認識的,反叛大清砍了直隸總督腦殼的熊哥呀,那該算條漢子吧?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你比得上么?” 果然是他。 胡二混子想了一下,也不計后果地問:“姑娘是不是怕那夜被那悍匪占了身子,新婚之夜紅花不開,今后夫妻之間有些事說不清楚,所以就以爛為爛,爛船估到(四川土話,硬憋著勁的意思。)往石旮旯里頭撐?袍哥人家決不拉稀擺帶,哥子我今天對天盟個誓,當時事出有因,此事我絕不計較,若有食言,當如此杯!”說罷,轉身取下丫環(huán)手中捧著的一只酒杯,“啪”地摔在地上,杯子摔得粉碎。 周小姐一聽,一張粉臉登時漲得通紅,猛然昂首答道:“熊哥絕不是你們猜想的那種人。我和他之間是清清白白的,并無半點兒私情。君子不欺暗室,熊哥就是君子,是大丈夫。小女子之所以私下以身相許,是因為那夜耳房里發(fā)生了件你們誰也做不到的事,從那一刻起,小女子就認定他是我丈夫,哪怕海枯石爛,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認了?!鳖D了一頓,周小姐又喃喃念道:“但愿熊哥早日歸來,真相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p> 那晚天色雖黑,火把倒是點得十分明亮,明明看到那男人硬生生地把這女人拉進了小黑屋,男女之事會一點兒不發(fā)生?好多人眼睜睜看到的嘛,整死胡二混子他也不相信。 他正想爭辯,卻聽周三爺說:“讓開,讓開,我兒來了,我兒回來了?!北娙颂ь^一看,果見門口站著不久前失蹤了的周曉魯。 胡二混子的第一反應就是丟失的銀子有著落了,心里不禁一喜。 對面的周曉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全然一派主子審視下人的模樣。 事出突然,胡二混子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談起,只是訥訥地問:“大……大舅哥,回來啦?” 周曉魯不予理睬。 胡二混子又說:“你看看,我置辦了八抬大轎來抬你姐姐,格老子的,她不賞臉,硬是不上轎。大舅哥,你看啷個整?袍哥人家面子也不好看嘛?!?/p> 周曉魯根本不理他那個茬兒,陰陰開口道:“先給你幾分鐘時間,有問題就問,我盡量讓你搞明白你想知道的東西,盡量滿足你的好奇心,給你一個交代。幾分鐘過后,咱們講公事,公事公辦,你要再給臉不要臉,還要再叫一聲大舅哥,就別怪我不講情面,老子肯定把你的腦袋扭下來當球踢?!?/p> 幾句話硬是把胡二混子給鎮(zhèn)住了。 通過一番對話,亂軍撤走后所發(fā)生的事情便逐步清晰起來。 原來,那晚強盜進院時,周三爺正在廚房里和仆人們一起飲茶壓驚,周曉魯則在柜臺旁收拾殘局,不知道周小姐在閣樓上干什么。進院的大約有三十來人,二十多人直撲銀車,銀錠是用麻布口袋一袋一袋裝起來后通過人力背走的。其余的土匪則進屋殺人滅口,被害人哭喊聲響成一片,周曉魯躲在墻角嚇得發(fā)抖,不知該如何對付。當再次聽到父親凄厲的呼喊時,銀子幾乎被背完,周曉魯突然意識到閣樓上的姐姐有危險,怕再次發(fā)生強盜強奸事件,就一邊朝大門外跑,一邊高聲亂吼。強盜們果然中計,便一路追去。當然,那時銀子也搶完了。強盜不是餓虎山的土匪,不是剛剛離開的湖北亂軍,他們是哪路綹子不知道,但知道他們出門以后是分頭跑掉的。 胡二混子一聽,還是半信半疑,心想,銀子會不會就是周曉魯自己搞了個移花接木,而他卻故意在這里賊喊捉賊亂講一氣呢? “那么,跑脫后你為什么不回家?這么長時間你又去了哪里?” “哈哈,這正是我要說的正事。” 離家后,周曉魯因怕強盜想斬草除根,留在抱石軒等他自投羅網,便索性一路東行去了省城,和他的組織取得聯(lián)系。在匯報了一切之后,組織要他留在省城參加革命。那時天下大亂,省城成了一切風暴的中心,他忙得團團轉?,F(xiàn)在大事初定,國民革命取得全面勝利,組織便委派給他新的重任,要他負責管理梓州一州的工作,所以他就回來了。說完,他還掏出一張蓋有大紅官印的委任狀,讓大家看個明白。 輪到胡二混子看時,他翻來倒去地看了又看,心想,如果他這物件成了真的,自己那官印豈不成了銅坨坨?就問:“周公子你說清楚,從今往后,偌大一個梓州城,到底是你這紙片片管用還是老子的銅坨坨管用?是你這個國民黨管事還是老子嗨袍哥的大爺管事?老子不信螞蟻子作揖,你還翻得了天?!?/p> 周曉魯解釋說:“你那個銅坨坨是滿清政府頒發(fā)的,從一九一一年起就作廢了,早該拋進歷史的垃圾堆,你緊緊抱住不放,難道還想成為舊王朝的殉葬品,讓革命民眾嘩啦啦敲罷三通鼓,哇呀呀一聲把你砍了嗎?” 這顯然是借用牛三殺老衙役立威的典故來嚇唬胡二混子。 牛三不知啥子時候也到了,聽了這話便站立一旁傻笑。 周曉魯環(huán)掃眾人,軟中帶硬地說道:“當然兄弟當時舍命相救,鄙人內心十分感激。本人接手本州公務以后,自然會分你一杯羹?!闭f著,他從隨身帶著的牛皮包包里抽出幾張委任狀一揚,說:“上山打鳥,見者有份,只要是你哥子現(xiàn)任衙門的行政人員一律留用,有可能的話見人提一級。當然,你哥子本人例外,你必須聽我的調遣,官兒莫法再升了?!?/p> 胡二混子不由十分惱怒,心想憑幾張破紙就要奪我的官位,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吧。他扭頭看了牛三一眼,高聲命令道:“牛司令,把這奸細拿下!” 牛三扭捏地望了他一眼,遲遲不肯動手。周曉魯“撲哧”一笑,說道:“我們早就做了工作,牛司令表態(tài)愿意歸順我們革命黨。”原來這小子早就被收買了,難怪他后來不操練呢??磥硪锩皇且仍燧浾摚潜仨毾炔叻礃寳U子。 周曉魯又說:“你不要擋道,擋是擋不住的。大清梓州分管八縣一州,現(xiàn)在你哥子僅僅管得本州八縣一州的區(qū)區(qū)一個小州,而政府委派我管轄的是大梓州,你跟了我一點兒不會吃虧,你還是管理你這一州,地盤一點兒沒縮小,只不過聽我指揮而已。更重要的是,接了我的委任狀,你就是國民政府正兒八經的官員,有了正式名分,成了有根之木,有源之水,猶如野老婆被扶正了,占了個小婆子地位,你還要啷個?到時你占袍哥,我占黨務,你我珠聯(lián)璧合,在梓州共執(zhí)牛耳如何?” 胡二混子一聽,卵火直沖,心想,若真如此,那老子還不成了他媽的小老婆,不是要夾到你胯底下受鳥氣?他知道周曉魯這人十分狡猾,一步一個花招,只要第一步上當,那以后肯定是步步受制。只是,如今大勢已去,他一時之間又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便支支吾吾地不肯表態(tài)。 好在牛三畢竟是自家兄弟,他見胡二混子進退兩難,便上前抓過那一大把委任狀,飛快找出大哥胡二混子的那張,雙手恭恭敬敬地遞過去。胡二混子借坡下驢,大模大樣地接過,看也不看就裝進了口袋。 周三爺也看懂兩人和好,便小孩一樣地拍手大笑道:“兩個傻龜兒子不吵不鬧,洗干凈手,坐上席去嘍?!?/p> 周小姐不知啥時悄悄回了閣樓,門口留下一縷揮之不去的幽香。 門前喜鵲喳喳叫,周曉魯接任梓州太守不久就舉辦了合巹之禮,他與省城成都的國民議會參議長的女兒喜結良緣。幾天后,兩人就搬到翠屏山山腳下一所別墅居住。也正是這段婚姻成就了周曉魯十多年不變的州官生涯。 諺曰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本來就深受刺激的周三爺不僅盼回了失蹤的兒子,更沒想到兒子還成了威震八縣一州的太守,于是終日飲酒歡慶,整天醉醺醺的,也不知是瘋是醉。那日,他終于倒在十字路口一家幺店子的木頭酒桌旁再也沒醒來,終年五十九歲。 州官大老爺?shù)母赣H去世,白喜事自然辦得風風光光。滿城名流士紳齊聚周家老屋,靈堂一色白綾吊頂,悼聯(lián)花圈鋪天蓋地擺滿靈堂,延進大廳,直至擁滿大院。白日里五撥戲班子輪流不斷咿咿呀呀地唱,夜來孝子賢孫守靈人幾十桌麻將打得噼噼啪啪亂響,整日請來的哭靈人長聲吆吆哭聲幽幽不絕于耳??蓱z的周小姐則一個人躲在閣樓里幽幽地哭泣,苦苦地傷嘆。 老爺子的仙體被送到附近的永安寺停厝,等待墳墓修葺完工后再行移靈。 胡二混子不停地跑上跑下,盡力巴結討好,可能是因為周曉魯心情不好,效果便極為不佳,他心里難免就生出一些抱怨。不過他細細一想,又覺得沒有道理。自打周州官上任后,胡二混子的原班人馬通通升了一級,辦公室也原地未動。好些人隨州官大老爺去巡視幾個附屬縣時,在基層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優(yōu)待與尊敬,回來時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拎著大包小包,于是都口口聲聲念叨周公子好,國民革命好。最吃香的是牛三。周曉魯一掌權,他自然成了大梓州的兵馬總司令兼小梓州城的城防司令。只見他整天背著把棒棒槍圍著周曉魯轉,周曉魯辦公他端茶送水,巡城他領兵警衛(wèi),下縣城他負責鳴鑼開道,屁顛屁顛的忙得一天到黑。 胡二混子的辦公室則從正殿搬到門口的一間偏室里,門楣上插了塊小木牌,牌子上寫著“梓州縣政府”幾個顏體字,胡州官一下子變成了胡縣官。官當小了,胡二混子也一下子清閑起來,整天守著那個徒有其名的爛攤子,喝蓋碗茶哼川戲,表面上瀟灑自在,心里卻苦得如同黃連一般。沒人時,他直嘆自己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慘慘慘。 胡二混子一直對牛三耿耿于懷,關鍵時刻這小子不該背后捅他一刀啊。牛三也覺得自己對不住大哥,既然入了袍哥,就不該拉稀擺帶啊。叛主他投,輕則三刀六眼,重則身首異處,何況胡家待他不薄呀。 時日一久,牛三卻顯示出他的重要性。胡二混子還要用他,不愿意開罪他,幾句軟話幾杯酒下來,兩人重歸于好。畢竟兩人從小就親如兄弟,親兄弟打破腦殼都是鑲得攏的。 一天,胡二混子正與牛三閑聊,袍哥三排的林全友來到衙門找胡二混子說事。林全友是本地一個土木建筑包工頭,他說周曉魯在大量招收石匠苦力抬腳棒修墳墓。本來做大官的人家講究風水、花錢大興土木的事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暗中吩咐所募工人中間在冊袍哥一個也不要。聯(lián)想起上次爭奪承包老爺子的墳墓工程時,自己出的銀子比張二狗的多出很多,結果反而落標,就想著這會不會也是因為自己是入了袍哥的人?袍哥占不了便宜不說,難道反而低人一等?于是他就跑來求胡二混子主持公道。 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政府還敢跟袍哥叫板?周曉魯活得不耐煩了?老子袍哥能夠推翻威風顯赫的堂堂滿清大朝廷,難道還怕你個周曉魯不成? 嗯,不對,不對。修墓不用袍哥這事恐怕直接就是針對我胡二混子來的。他周曉魯提防的是我胡二混子。 明說修墓,暗中難道不會是修建一個藏他周曉魯盜取官銀的暗室? 不用再想了,失竊的官銀一定是這個披著羊皮的周曉魯偷走的。 胡二混子和牛三是英雄,英雄自然所見略同。 胡二混子要林全友不動聲色地回去,找正在施工的張二狗打聽打聽,墓室結構怎么樣?有沒有放殉葬品的耳室?地下室在哪里? 進墓門布置有毒氣或弓弩暗器沒有? 林全友一走,胡二混子附耳吩咐牛三幾句,牛三連連點頭稱是。 陸續(xù)搞回來的情報證明,張二狗手頭的匠人全部是他悄悄從陜西老家請來的,估計工程一完,就得立即遣送回家,一點兒痕跡都不會留下。林全友試圖派人去賄賂張二狗和他的手下,想偷偷搞張結構圖出來,結果那些人個個裝聾作啞,根本不買林全友他們的賬。 胡二混子于是決定執(zhí)行第二步計劃。清晨,山間的薄霧剛剛散去,墓道深處傳出聲聲鋼釬銼擊巖石的聲音,墓門口幾個工匠在雕銼幾塊漢白玉踏板上的云紋,一群道士在閉著眼睛念經。 牛三帶了群拎著武器的差人,兇神惡煞般直奔二道口,遠遠看見墓地,就如狼似虎一樣飛奔而去,同時口里高叫著:“抓逃犯!抓逃犯!” 剛才還領著念經的老道緩緩站起,橫跨幾步,擋住差人,念了聲“無量佛”后厲聲喝道:“來人止步!驅鬼除魔已到緊急關頭!天庭二十八宿剛就正位,驚了神駕非同小可!” 牛三也不硬闖,就勢停步四處觀察,口中問道道長,陰人作祟,陰魂不散啊!” 老道很不耐煩,根本無暇理會,口中念念有詞,突然猛喝一聲:“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下凡塵,二十八宿兩邊站,山魔地精傷殘生。斬!斬!斬!” 身后二十八個道士突然加大念經聲勢,墓中早就藏好的二十八個匠人應聲而出,每人右手提著把明晃晃的尖刀,左手抱了個大紅公雞,隨著老道手勢指引,匠人們在念經道士面前拉開架勢站好。老道高聲喊道:“時辰已到,開刀!” 只見刀影亂晃,二十八只大紅公雞雞頭一齊落地,好多無頭雞身還在地上撲騰著翅膀,又濃又厚的鮮血流了一地。道士們一躍而起,他們合著老道唱出的那尖厲幽深的節(jié)拍一陣亂跳,墓門前立即鮮血淋漓,血腥氣沖天。 牛三清楚那是在阻止自己進墓,便不說破,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看到墓穴是從一面完整的石壁上通過爆炸的方式開鑿出來的,墓門并不對著墓穴,整個設計顯然是專門用來對付盜墓人的。他默默記下墓穴入口位置,鼓起眼睛等著老道說下文。 本以為老道會想方設法阻攔,沒想到老道念了幾句之后,眾道士舞步卻戛然而止。老道一指洞口說:“軍爺,請辦公務?!?/p> 牛三稍稍遲疑了一下后,即帶人進入墓穴之中。 墓穴里空間極大,墓坑挖得很深很寬,現(xiàn)在能看到準備停放棺槨的地方安置了兩層厚厚的香樟木板,木板中間存放了大量木炭,左右一邊一個耳室,大門后沒見有什么機關暗器。 衙役們四處搜遍卻一無所獲,顯然本來就不存在的逃犯不在此處,牛三于是順勢打道回府。 對于牛三的進洞開始阻攔,繼而邀請,胡二混子有點兒想不通。想了幾天,他只能猜想開始的殺雞嚇猴是原定計劃,可以阻止一般人勘察墓穴,后來見牛三辦的是公事,公然阻止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便裝作無事一樣讓差人們進去。 如果說胡二混子心里一直惦記著的是軍爺熊哥托付的銀子的話,胡二混子心里還糾結著的另一件事就是周家小姐。上次求婚不成反受奚落,胡二混子心里很不好受。他沒想到周家小姐拒婚如此強烈,猜想她一定認為自己官當大了以勢壓人,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的確有點兒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如今自己這官變得一錢不值了,不管她看得起還是看不起,都該向她解釋解釋,說說自己愛她的初衷了。 那天天氣暖洋洋的,滿街洋槐樹盛開的白色花朵在微風里散發(fā)著醉人的香氣。胡二混子著青衣小帽,左手提了一籃子果品,晃晃蕩蕩穿過鬧市,敲響了周家的大門。 周小姐還戴著孝。她從胡二混子手中接過果籃,平平靜靜地把他讓進門,在大廳里給他泡了盞茶。然后,兩人默默地相對而坐。 兩人都感到上次有點兒過分,都不知從何說起,便相互凝望著,久久開不了口。 終于,胡二混子鼓足勇氣,開始述說自己的童年。記不清是幾多年以前的事了,胡二混子還不叫胡二混子,還是個錦衣玉食的小哥兒。有一年,隔壁大院里突然搬來一戶有錢人家,那家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長得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很可愛。小胡二混子常常爬上院墻的缺口看隔壁人家這雙兒女追逐嬉鬧玩游戲,心里好羨慕他們。一天看得忘乎所以,手上抱著的彩球掉下去驚動了他們。小男孩很氣惱,一腳把球踢得遠遠的,球一下子就被墻邊的野草掩蓋得看不見了。小胡二混子急得哭了起來,隔壁的小男孩還做鬼臉嚇唬他。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小女孩吃力地搬來一架梯子,鼓勵小胡二混子順著梯子爬下墻頭。當小女孩領著小胡二混子找到彩球時,她的弟弟已經生氣地走了。那天下午,小女孩一直帶著小胡二混子玩耍,直到夕陽西下才把他送回家去。 從此,胡二混子在心里便記了小女孩很多年。他記住了她陽光下纖細的微微發(fā)黃的頭發(fā),記住了她柔軟的剛剛洗過洋胰子的小手,記住了她身上發(fā)出的那股淡淡的奶香。 小女孩就是周家的小姐。 故事講完,周小姐已是淚流滿面,鮫綃濕透了。 不知什么時候,講故事的人也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周家老太爺出殯。 老爺子的仙體被人從八里外的永安寺接回家中,一路上全州官員送迎,永安寺大大小小和尚緊隨其后,敲木魚聲、誦經聲摻和著微風吹動幡布的聲音不絕于耳。棺木抬進靈堂停靈三日,大和尚主持眾沙彌做佛事,誦金剛經,三日三夜不停不息。三天后,送喪隊伍一路浩浩蕩蕩哭哭嗷嗷地把老爺子送到了墓地。 胡二混子和牛三觀察到,棺材從寺廟抬回周家時用了八個人,八人腳步走得輕飄飄的。后來從家里抬到墓地時卻用了六十四人,十六人一抬,半路換人八回,每一抬的抬腳棒輪流抬兩次。一路上抬腳棒喊聲震天,一個個狗頸子壓得通紅,顯然去時的棺材比歸家時的不知重了多少。 胡二混子想:有了三天時間,什么寶貝裝不進去?那車官銀肯定消化到老太爺?shù)墓撞睦锶チ恕?/p> 周家埋葬老人的陣仗太大,不但驚動了像胡二混子這樣的有心人,就連全城的老百姓都驚動了。 辛亥年藩庫官銀被盜的事梓州人記不起了,但全梓州的老百姓卻還是認定周家老太爺?shù)墓撞睦镆欢ú刂罅繉毑?,藏著大量的不義之財。 接下來,梓州城一連下了七八天雨,細雨綿綿,真是愁煞個人。 軍爺熊哥—熊鼎天單人獨騎回到梓州城時,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不知不覺,十多年已經過去,偌大一個梓州城再也無人認得他,其實,當初的他也不過是個匆匆的歷史過客。 他緩緩催馬來到抱石軒大門前,只見抱石軒門楣依舊,墻院如故,堪堪只是多了些歲月流逝的痕跡而已。他猜想大院里面可能不會再有那塊有如古董一樣的清代上馬石,星光之下或許依稀能看得見那座閣樓,木雕窗前應還亮著昏黃的燈光,搖曳的燈光里該是常常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的那個女人的身影。那身影閃閃爍爍,一會兒清晰,連一根根睫毛都看得真切,一會兒又變得模糊,像隨時都會離他而去,逝如無形。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竟?jié)櫇窳恕?/p> 他一生之中沒有女人。如果硬要說有,就是這位與自己有過一剎那短暫接觸的女人。他知道這不算愛情。作為職業(yè)軍人,馬蹄過處有的是女人,像隨采隨丟的野花,他們遍地撒種,不問收獲。熊鼎天是個嚴謹?shù)能娙?,極其討厭那種流寇生涯,他忘不了這個自己曾經懷念過的女人,很想敲門進去看看她。可是他又猶豫了:只要邁進去一條腿,自己的初衷不就了然成空了么? 他深夜里騎在馬上沿著那條鋪滿碎石的小路徘徊,他深知自己還有重任在肩,他這樣的軍人不該再有兒女情長,于是咬咬牙,提韁扭頭向州府衙門走去。 他要找的兩個人都住在那里。 胡二混子開門時,立刻愣住了,他一下子就認出一身黑衣短打的熊鼎天。他知道,從地獄里來的討錢收命人到底還是現(xiàn)身了。 來人一言未發(fā),如刀般的冰冷目光把他逼近墻角。沒等問一句話,胡二混子就原原本本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他最后說:“了解事情經過的還有州官周曉魯、城防司令牛三,以及當晚參加行動的餓虎山的二十幾個兄弟?!?/p> “嗯,和我了解的差不多?!毙芏μ炻犕旰蠼K于開口說,“今后不管我以什么面目出現(xiàn),你我都要裝作根本不相識。我若不主動提起,官銀的事你就不要過問。”剛要出門,他又扭頭道:“念你還老實,人頭就暫時寄在你的頸項上,你好自為之。”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熊鼎天化裝成各種不同的人物,接觸了大量了解失蹤官銀情況的人員,悄悄地掌握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隨后,他開始對其中一部分人進行審訊和拷問。稍加威脅或利誘,所有被審訊的人都如實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情況,只有牛三例外。熊鼎天最不滿意的就是牛三,這家伙到底是土匪出身,很能扛事,恐嚇哄騙他一律不吃。熊鼎天見他不識相,便暗中記了他一筆,準備日后好好收拾他一下。 熊鼎天唯一沒找到的人是包工頭張二狗。張二狗如今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他組織起來做工的人也一個不見,熊鼎天心下好生疑惑。 當然,也有熊鼎天刻意不想驚動的人,那就是周曉魯,他在盤算著怎樣對周曉魯使出致命的一擊。 那天太陽好大,白晃晃好耀眼,梓州城外突然來了數(shù)不清的兵,只見大馬路上塵土蔽日遮天,滿耳是大兵們穿的草鞋擦地的噪聲和驚起的蛙鳴聲,不時傳來陣陣刺耳的口令。一天一夜以后,軍隊才在城外安頓下來,司令部駐扎在永安寺。 第二天一大早,一隊彪悍的衛(wèi)隊士兵在一個叫獨眼龍的侍衛(wèi)長帶領下,一路橫沖直撞直撲州衙。到了大門之后他們也不通報,徑直往里闖。剛從床上爬起的牛三慌忙出來阻攔,獨眼龍單手一推就把他推到一邊,牛三下意識地一摸屁股,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帶槍,于是大罵一聲,扭頭直奔寢室。 州長周曉魯是個勤勉人,此時剛用過早餐,正在辦公室里享用早茶。 獨眼龍隨手對他敬了個禮說“:我們師長有請,勞你大駕移動一下,立馬到永安寺報到!” 周曉魯沒聽出個所以然來,開始兩句還聽得,后一句就發(fā)現(xiàn)怎么像吆喝士兵一樣,心想你個啥子師長,自古行客拜坐佛,難道這點兒基本規(guī)矩都不懂?我又不是你的三軍,你憑啥子沖我吆五喝六的?所以他的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鼻孔里就哼出了怒氣。 獨眼龍才不管他,一使眼色,兩個大兵上來就架,猶如老鷹抓雞一般把周曉魯拖住就往外走。 牛三已經轉來了,一見情形不對,一揚手中的盒子炮就要動手。 二十多個大兵如狼似虎地猛撲過來,槍口齊刷刷地對準牛三。牛三自當土匪以來就從未見過這種陣仗,一時氣也短了,手也軟了。 獨眼龍喝了一聲道:“槍下了!你他媽個土匪也敢在爺爺面前耍威風?” 牛三見敵強我弱,不想吃眼前虧,只好任人推搡著出了州衙大門,跟周曉魯一起前往永安寺。 好不容易到了永安寺,經過幾道戒備森嚴的崗哨,終于見到了川軍第三混成旅旅長熊鼎天。 一見清風黑臉瞪著雙牛卵子眼睛盯著自己的軍漢,周曉魯就覺得這張臉好熟悉,卻又記不清什么時候在哪兒見過。 這時,就聽漢子干巴巴地自我介紹說: “本人熊鼎天,川軍第三混成旅旅長?!?/p> 周曉魯想到自己畢竟是一州之長,便強挺腰桿,端了端架子問:“請客時不是介紹說是師長么?怎么見了本官就小了一級?” 那漢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瓷實的大牙,說:“混成旅嘛,就是師級編制,俺的混成旅比一般普通師大,叫個師長算什么,只要你哥子想聽,三五年后叫軍長也容易,容易得很呀?!苯又樕徽詡鬟_命令的口吻說道:“第三混成旅奉四川都督尹昌衡之令駐防梓州,爾等小心盡力接待,不得有誤!要錢要糧是肯定的,一會兒會有我的軍需跟你接洽。另外,你在州府衙門給俺準備一間正廳,俺忙完軍務過后,要到衙門辦公。” “好得很,好得很,”周曉魯嘴巴上承諾,卻向著熊鼎天一伸手道,“拿來?!?/p> “啥?” “公文,蓋有大紅都督印的公文呀?!边@類過州吃州過縣吃縣大大小小的過路軍閥周曉魯看多了,就像鼓樓壩的麻雀,驚多了也就不怕了。 熊鼎天不由得看他一眼,知道這小子確實不簡單,也不再說,頭一偏,一個副官模樣的人立即緊走幾步過來,遞上一個卷宗。 仔細看完后,周曉魯不禁暗暗叫苦。 熊鼎天認真看了周曉魯身后的牛三幾眼,把手槍還給他,哈哈一笑說:“你倒是忠心護主,不錯,不錯?!彼闯雠H稽c兒都沒認出自己就是半個月前蒙面持刀逼問他官銀下落的那個蒙面人。牛三也不道謝,接過槍回頭就走。 熊鼎天第一天到州府衙門辦公事,沒想到第一個來訪的客人就是周家小姐周曉楚。周小姐一身素白,輕輕一提裙裾,搖搖晃晃就輕盈地邁過了朱紅門檻,踏著碎步向前走。守門的差人認識周小姐,自然不加阻攔,任她一路進去。 正在小院檐前洗漱的胡二混子一見周小姐現(xiàn)身,大吃一驚。他知道周小姐是來找熊鼎天算賬的,因怕她吃虧,急得一把扔下毛巾就跑,他想趕在周小姐之前找到熊鼎天,請他回避。 熊鼎天耐心聽完胡二混子語無倫次的通報,猜出了胡二混子的意思,一張黑臉不由漲得通紅。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那晚給人留下的竟是這么個印象。他想,自己為什么要回避?那樣的話豈不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么? 也就在這一遲疑間,周小姐已經氣喘吁吁地闖進來了,一張粉臉變得緋紅,嘴唇抖動,剛剛說了一句“我等你等得好苦”,眼淚便奪眶而出。熊鼎天深受周小姐情緒的感染,內心也好一陣激動。兩人于是默默對視,良久都不說話。 胡二混子在旁邊看,卻看不懂。 激動得有點兒忘形的周小姐突然一下子撲過去,抱住面前的熊鼎天,探頸就去尋覓他的嘴唇。 胡二混子嚇了一跳,轉身想跑,只聽身后熊鼎天惱怒地吼了一聲:“豈有此理!” 也許思念的日子太久,堆積的愛太多,周小姐的愛來得又那么突然,那么猛烈,竟使熊鼎天一下子誤解了她。他恍惚間認為這是周曉魯使的美人計,于是一把推開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頭也不回地出了辦公室。 半晌,周小姐見熊鼎天似乎沒有回來的意思,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昏沉沉地走出大門,找到胡二混子住的偏房,有氣無力地蹩進去,軟綿綿地坐下,一臉的失魂落魄。 胡二混子怕人見了影響不好,只好將小門打開,盡力勸解周小姐??墒遣还芩趺磫?,周小姐始終不說原因,對出事那晚耳房里發(fā)生的故事更是守口如瓶。 對著一言不發(fā)的女人,胡二混子只好不著邊際地說佛談道,故作高深地打些禪語。周小姐聽久了,明白他其實也不懂佛道這一攬子事,他胡謅海侃的目的不過是想安慰自己,怕自己傷心罷了。她于是明白眼前這個男人的的確確是個好人。 熊鼎天從此就在大門外多派了個崗,只要周小姐一出現(xiàn),他馬上就從后門溜走。他盡力克制著自己與那女人見面的欲望,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受女人的影響,因為他還有筆賬要跟她弟弟清算呢。 周小姐后來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找不到人,總會跑到胡二混子那里去抱怨男人的始亂終棄。 日子一久,風言風語不免傳到熊鼎天耳朵里,熊鼎天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么,就十分生氣,但又無可奈何,想罵娘又師出無名,只好聽之任之,默默地吞下這枚自釀的苦果。 熊鼎天覺得最礙眼的是牛三的爛桿隊伍,說它是部隊吧,這樣的部隊絕不能和自己的正規(guī)部隊比,若是上戰(zhàn)場的話簡直不堪一擊。再者,它還不聽命于自己,一旦前方有事,這支部隊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心腹之患。有道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討厭極了牛三那副浸透土匪劣根的牛皮哄哄的樣子,唯有鏟除方圖后快。 那天,熊鼎天在辦公室正式接見了周曉魯和牛三,告訴他倆說:“混成旅將比照川軍其他駐地方部隊的做法,使用正規(guī)部隊替代州政府掌握的一切武裝力量,包括警察、民兵、團練等等。根據(jù)這條法令,將取締原巡城部隊并取消城防司令一職,望他們立即遵從辦理。” 周曉魯一聽,面露難色,辯解說:“監(jiān)獄該還要吧?獄警少不了吧?我偌大一座州政府大院,看家護院的該還要吧?你把我的軍隊解散了,我這么大個攤子咋整呢?” 經過討價還價,雙方最后達成以下意見:州政府解除一切武裝力量,免去牛三大梓州兵馬總司令兼小梓州城城防司令一職,州官本人可留五十人看守私人家院,州政府可留八十人擔任監(jiān)獄看守以及交通指揮等職。 周曉魯原擬派牛三擔任編遣遺留隊的頭領,無奈熊鼎天堅決不同意,周曉魯只好退而求其次,另選牛三的鐵哥們兒宋大腦殼來擔任。 熊鼎天還討厭另外一個人—總是跟周小姐卿卿我我搞不清白的胡二混子,所以他說“:大小梓州的州官縣官你周曉魯一個人擔當就是了,那個胡二混子是多余的,讓他回家吧。” 周曉魯本來就不待見胡二混子,心里明白自己也拗不過熊鼎天,也不想去爭辯,就聽任熊鼎天把胡二混子給開了。 胡二混子早就對官場失去了興趣,心想開就開吧,我正愁這官當?shù)脹]意思呢。于是他知趣地回到家中,扯起袍哥大旗,重新招兵買馬,再次出山當了龍頭大爺。 也許時來運轉,也許因為他當過州官,也許因為此時民國各地袍哥運動風起云涌,梓州的袍哥運動亦呈燎原之勢,他只需一點火,他想要的局面就“轟”的一聲打開了。他重新安排了紅旗管事、各排的當家、左右執(zhí)法長老,重新頒布了梓州袍哥的規(guī)程。他從此自稱胡大爺,讓胡二混子的名號退出江湖。 胡二混子的袍哥大爺當?shù)糜新曈猩?,牛三卻十分失意,官職被熊鼎天一擼到底,原來山上的兄弟也被扯散,上山再當土匪都不行了,老天爺似乎是要絕他牛三的生路。 周曉魯雖然還在做他的州官,可情勢卻大不如前。人人都知道,如今川內大小軍閥割據(jù),各級政府形同虛設,一切政策號令均由軍隊發(fā)出,政府官員僅僅只是個擺設。 周曉魯官做得不順暢,就自暴自棄,常常到胡二混子的袍哥大堂喝酒。 那日,三人又聚到一起。酒至半酣,牛三就開他兩人的玩笑說:“周公子啊,既然熊鼎天不要你姐姐,干脆讓她嫁給胡二哥子算了,胡二哥子重新喊聲大舅哥就算事嘛?!?/p> 沒想到這次周曉魯一點兒也沒生氣,只是笑而不答。后來,他猛飲一杯,嘆息著說:“可嘆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兩人均弄不懂周曉魯話中的意思,但卻知道他似乎不再反對胡二混子跟周小姐之間的事,心里便跟他親近了幾分。 牛三說:“我想混跡江湖,明年開春去云南邊境,組織一批人去趕馬,靠武力販運私貨,碰運氣賺點兒錢算了?!?/p> 周曉魯說:“不忙,兄弟你還得幫我一把,那姓熊的龜孫不是同意讓我留五十人看家護院嗎?你哥子愿意不愿意屈尊到我那里,做個小小的家丁頭兒呢?” 牛三很是猶豫地問:“你家就那么大個地盤兒,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哪里用得了五十個人,你哥子不會是因人設事,特意照顧兄弟我吧?” 周曉魯哈哈一笑,說:“牛三兄弟多慮了,看家護院肯定要不了那么多人,我要的是守墓人,全副武裝的守墓人?!?/p> 隨后,周曉魯又嘆了口氣說:“最近打我家墓地主意的人可多了,前幾天晚上就有人在正面墓碑后打了個盜洞,幸好巡夜人打更才把盜墓賊驚走,現(xiàn)在看來,不派專人守衛(wèi)怕是不行?!?/p> 牛三和胡二混子一聽,頓時愣住了。 牛三還在猶豫,胡二混子急得在一旁直眨眼睛,忙說:“好事好事,要是你兄弟我抽得出時間,我本人一定執(zhí)鞭牽馬為你效力?!?/p> 周曉魯聽后微微一笑,說:“我正要依仗你們袍哥的勢力,我們現(xiàn)在就說清楚,你擔任個名譽職位,有空就去看看,沒空就算了,反正每月去賬上領銀子就是了。” 見周曉魯如此豁達,牛三只得點頭答應。周小姐知道這一情況后,沉思了好久,認為這絕對不是什么好事,便告訴周曉魯說“:胡二混子和牛三這兩人不可靠,這兩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叫他們去守墓難保不弄出事來?!敝軙贼斠宦牐H不以為然,對姐姐的話僅僅付之一笑。 周小姐又跑去找胡二混子,對他說:“我弟弟的名聲本來就不好,你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呢?” 胡二混子聽后也是笑,笑得詭譎極了。 熊鼎天安安逸逸地坐鎮(zhèn)梓州,旁邊卻有人不樂意。西昌的老長官派出一支人馬偷襲梓州,林家場一場血戰(zhàn),熊鼎天大勝而歸。從戰(zhàn)爭中,他得出教訓:槍桿子要硬,拳頭要硬,軍隊必須擴張。 熊鼎天要發(fā)展要擴張就要錢,天上不會掉銀子,自然而然他也像四川各地其他川軍軍閥一樣,想到了以錢生錢的好辦法,于是在轅門附近找了間空屋,架起爐子要鑄銀元了。 要生產銀元可以,技師在川內多如牛毛,工人遍地都是,唯一缺的是原料。于是混成旅在十字路口擺了兩個大攤子收購銀器,不幾天就收了一大堆銀壺銀碗、銀托盤銀筷子之類的東西。 技師說:“摻上一定比例的銅和錫就可以開鑄了?!?/p> 熊鼎天問:“鑄造出來的銀元純么?”“不純,目前市面上流通的老總們造的軍政府川版都不純,銀子能占個百分之七十就不錯了?!?/p> “那不行,百分之七十?那不是坑人么?俺老子要百分之一百,別問了,去操辦吧!” 技師就解釋說:“銀幣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只能將純度提高,而要純度提高,就必須出大價錢,在市面上收銀錠銀元寶摻進去哦,那東西可不是你們那點兒軍票收得來的哦,要收好東西,就要舍得花美元,莫怕出血喲?!?/p> 熊鼎天聽完,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將大胡子一抹說:“買,放心大膽地買,美元就美元,美元還不是龜兒子做的,怕啥子怕?!?/p> 混成旅用美元收翹寶銀錠的消息在梓州城風一樣地傳開了,老百姓們都急不可待地亮出自己的家底,軍隊支起的兩個攤子一下子就收了好多五兩十兩的錠子,其中五十兩的也收了幾個,不過都是些私錠,里面連個官方鑄造的大錠子都沒有。 十幾天過去,情況依舊如此,熊鼎天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想不到自己即使花了大價錢,處心積慮地設了這么大一個局,卻仍然釣不到沉積了十幾年的大魚。 那天一大清早,暫時充當伙計的兵丁剛剛打開鋪門,一個小個子猥瑣男人便打著哈欠挨過來,從懷里摸出個大塊頭,跟他說要換洋人的票子。主事的張先生眼尖,瞧見那人手中翹寶的制型與光澤后,心里立刻就出現(xiàn)了一種莫名的亢奮。待到看清楚錠身上打著的三個印章后,張先生更加確定那錢的來歷,于是向鋪門口條凳上大馬金刀般坐著的暗探獨眼龍使了個眼色。 獨眼龍站起身來悄悄一擺手,七八個健壯漢子便立馬成半圓形圍了上去。 猥瑣漢子很機警,見狀撒腿就跑,過手的銀錠也不打算要,然而他哪里闖得出這層精心布下的天羅地網。 猥瑣漢子很快被帶到永安寺熊鼎天的大營里。 猥瑣漢子不用刑訊就全招了。原來他叫李小五,是胡大爺手下的三排袍哥,泥瓦匠人,平常喜歡和人打賭,耍點兒小錢。說到交易的銀錠,他交代說那是他撿的,都撿了十幾年了,因為知道這東西燙手,所以一直沒敢動它,沒想到今日一出手,還是被捉,真是晦氣。熊鼎天不相信銀錠是撿的。他想,要是私錠尚有可能,可這是堂堂官銀,根本不容私人過手,它從何掉起?難道官府會無緣無故跑到大街上去撒銀子? 這種情況當然也是有的,比如辛亥年自己參與搶庫銀的那個夜晚,白花花的官銀就有可能自己長著腳往外跑。 熊鼎天低頭細看,只見那銀錠上鈐有三個印信,分別寫著“梓州地丁”、“大清光緒二十八年”和“匠李裕泰”等字樣,不禁眉頭一皺,他實在記不清當時自己經手過的官銀上是否也鈐有這樣的字樣。 但這是枚官銀卻是確定無疑的。接下來就是拷問官銀的來歷。 李小五打死也說不清銀子的來歷,只是一口咬定說袍哥胡大爺什么都知道。 問題拖了十幾年,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始發(fā)點!難道真是這個胡二混子干的?如果真的是他,那么這人偽裝得也太像了吧。 “傳胡二!”熊鼎天大手一揮,獨眼龍立即帶人如狼似虎地奔了出去。 被拉拉扯扯弄到軍營時,胡二混子還不知道哪河的水漲了。見熊鼎天也不似往日和氣,漆黑的臉拉得馬臉一樣長,大鼻孔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他心里就直犯嘀咕,等到看見案桌上碩大的翹寶和堂下發(fā)著抖的李小五后,他頓時明白了自己面臨的境狀。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說了。 胡二混子請熊鼎天屏去左右,說家中臥室靠左手側墻上仁丹廣告畫掩蓋之下有個洞,洞里藏有一枚和李小五一樣的銀錠,請熊鼎天立即派人去取。因為他們是一起撿的,當時就知道那是庫銀,私撿庫銀在大清是死罪,所以李小五整死說不清楚。 撿銀子那天是辛亥年的夜晚,具體日子熊鼎天是清楚的。那晚天色漆黑,一群亂兵撞開藩庫大門驅散庫兵時,胡二混子和李小五正在旁邊一家小酒店喝夜酒。白天兩人在五里店東皋寺憑一炷香的時間賭進廟人的單雙,結果胡二混子贏了,李小五只好請他喝一頓小酒。街上行人躲藏不及的時候,胡二混子卻覓到發(fā)財?shù)臋C會。他發(fā)現(xiàn)進出匆匆的大兵們一點兒都沒發(fā)覺他們忙亂中無意落下的銀錠,或者說他們根本無暇顧及一兩錠零散錠子。胡二混子悄悄走過去撿起一錠,李小五緊隨其后,飛快出手也搶到一錠。 那夜搶藩庫的兵很多,走了一撥來一撥,誰也顧不上理誰。胡二混子膽大,偷偷跟著那群推車的大兵,盼望他們半路上再掉一兩個元寶下來,結果一路小跑就進了抱石軒。抱石軒里有胡二混子暗戀著的心上人,他怕戀人受到侵犯,也顧不得多想,順手把銀錠塞進路旁的草堆里,提著半瓶酒,醉醺醺地就闖進了抱石軒的大門,硬生生把自己冒充成了周家的女婿。 沒想到今天李小五貪財落馬,硬把他給牽連進來。 有兵丁從胡家取來那錠官銀,果然與李小五的一模一樣,連三個印章的字樣也是如此。 熊鼎天不愿意冤枉好人,于是宣布說官銀充公,疑犯快滾。 兩人走了好久,熊鼎天還在想胡二混子的供詞可信不可信。 這兩錠官銀屬于誰,從何而來并不重要,問題的癥結是那一車官銀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 是胡二混子私藏起來了,還是隱匿庫銀的另有其人?這錠銀子究竟是胡二混子私藏大批官銀中的一錠呢,還是真的只有這一錠?還有一個嫌疑人就是周曉魯。周曉魯也不是個好東西,至少他老子墳墓里就埋有不少不義之財,那批庫銀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里。只是不知道周曉魯和胡二混子之間究竟是個什么關系,是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呢,還是勾心斗角各行其是? 熊鼎天得不出個結論,反復考慮之后,決定快刀斬亂麻,來個敲山震虎之計。 第二天,熊鼎天在州政府軍務辦公室召見周曉魯,一句客套話也沒有,直接就說到軍隊籌集銀器鑄造銀元的事,要全州傾力相助。由于給定的數(shù)目相當大,籌集的時間比較短,完不成任務還要軍法從事,周曉魯便明白熊鼎天實際上是在給自己出難題。于是他破罐子破摔,明確回應說完不成,要罷官趁早向省府打報告,不報告你軍長直接免也行。 熊鼎天冷著臉把他看了好久,“嘿嘿”冷笑一聲說不免你,老子收你的命?!?/p> 周曉魯慌倒沒慌,只是奇怪他怎么會這樣說話,是不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就聽熊鼎天攤牌說道:“你我接觸這么久了,想必你也認出我就是大清朝滅亡那年在你家存放那車官銀的軍人,時間拖得這么長你不聞不問裝傻,未必還要老子親自跟你討要不成?老子是菩薩,金口難開,倘若開了口,是會死人的?!?/p> 周曉魯自然不承認他與那筆銀錢有任何關聯(lián)。他說了很多無從考證的不知道是不是事實的事實,極力為自己辯解,證明自己的清白。 熊鼎天也不明白告訴他自己掌握了什么證據(jù),當然他也沒有證據(jù),就反反復復提醒他群眾反應大得很呢,到老子這里告御狀的多得很呢,很多人指了藏銀的地點,有的連圖都畫出來了呢。 恐嚇自然沒有結果,周曉魯冷笑一聲,憤然拂袖而去。 周曉魯一走,熊鼎天立即招來獨眼龍,命令他帶上二十多個兄弟化裝一下,日夜監(jiān)視周家,并在他耳朵邊悄悄叮囑了一番。 周曉魯一刻也沒在衙門停留,回府后又轉頭去了父親周三爺?shù)哪沟亍?/p> 自從牛三帶領二十個兄弟守墓以后,墓地旁邊就一字排開修建了三間平房,中間那間又寬又大的作為指揮部,讓隊長牛三住著,另外兩間一邊住十人,屋后則搭了個偏棚作廚房,還專門配了個伙夫。 周曉魯?shù)綍r,恰巧胡二混子也在。他正跟牛三瞎吹什么風水流年、易經八卦之類的神殼子,見了正主兒,他忽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周曉魯忙說:“沒關系,繼續(xù)說,我今天有點兒空閑,只是順便來看看而已。”接著就問牛三這活兒累不累,習慣不習慣。三人一起喝了陣閑茶,周曉魯就告辭要走。牛三和胡二混子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到路口。 臨別時,周曉魯忽然漫不經心地對牛三說:“回去告訴兄弟們,再辛苦一個月,一個月后,城里宋大腦殼那里有三十來個兄弟將被熊鼎天的人替代,只要他們一解脫,我就派他們來協(xié)助你們,到時候大家都輕松了。” 聽了這個消息,胡二混子和牛三頓時傻眼了。 要知道,他們好不容易才串通好這二十幾個兄弟來盜周老爺子的墓,沒想到周曉魯會這么橫插一杠子,打亂他們的計劃。雖說宋大腦殼也是餓虎山上下來的兄弟,但是與跟隨牛三守墓的那批人比起來還是不一樣。那批人是那晚牛三挑選出來去周家接收銀子的兄弟,平常也跟牛三親近一些,而宋大腦殼身邊的那批人卻是留在山上,直到胡二混子奪取梓州政權后才下來依附牛三的。常言說,人心隔肚皮,自從宋大腦殼跟了周曉魯后,便與牛三他們沒有多少交往,誰知他現(xiàn)在還會不會跟自己一條心?還有就是,作賊分贓,參與的人越少越好。 商量一夜之后,胡二混子和牛三決定提前動手。 炸藥早買好了,門道早看好了。他們按原定計劃繞過墓碑,直接從大巖石下的墓門入手。 埋好悶雷子炸藥后,胡二混子與牛三一字排開,跪下來給周老爺子磕了三個響頭。牛三往地上倒了杯酒敬老爺子,念叨說:“老爺子,對不起了,周公子本來待我不薄,但是他不該起意私藏官銀,如今驚動您老大駕真身,要怪就怪您那寶貝兒子吧。” 胡二混子心情比較復雜,正要下狠手挖墓之際,突然想起自己喝醉酒時喊過的那幾聲“老丈人”、“大舅哥”,想起了自己一直暗戀著的女人,心中便有些不忍,但大坨大坨的銀子畢竟更誘人,于是也跟著倒了杯酒,克制著自己,靜靜地做完儀式。然后,他起身大聲說道“:在場所有哥子兄弟聽真了,上有張?zhí)鞄煴S?,下有洪鈞老祖看顧,大家奮力向前,切莫拉稀擺帶,進墓挖寶,人人有份。前進者賞!后退者斬!有出首告發(fā)者,滅三族!開—工!”按照民間老規(guī)矩,當晚放了一炮做做樣子即刻收工,所有參與者都行了大禮方才回房休息。 從第二日晚上開始,二十幾個壯漢輪流開挖,挖出來的浮土悄悄運到屋后一塊栽了許多白菜的空地旁邊,假裝正在開發(fā)另一塊菜地。 洞口留得很小,白天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當然,墳壩壩里幾乎沒有行人,自然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十八天以后,一切工作搞定。 胡二混子看到那具寬大厚實的黑漆棺材時,眼睛都綠了。他輕輕敲了敲棺頂,由于整個棺材和充實了木炭的棺槨貼得挺緊,發(fā)出來的聲音便很悶。牛三指揮人想把棺材起出來,結果根本辦不到,一群漢子就圍著地面下的棺材瞎轉,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 “撬呀,把棺蓋撬起來不就行了么?”不知是誰出了個主意。 再也不等任何人的命令,進洞的七八條漢子立即動手,有用鋼釬撬的,有用斧頭劈的,有用砍刀砍的,“乒乒乓乓”一陣亂整,棺蓋被徹底搗爛,棺木底黑乎乎地呈現(xiàn)在面前,里面卻什么也看不清楚。 胡二混子高叫一聲:“掌燈!” 五六只火把燃燒起來,把墓穴照得亮亮堂堂。 寬敞的棺材里一具骷髏彎腰駝背地緊貼著棺壁,懷里死死抱著個黑黝黝的大物件,腦袋抬得老高,頭下好像枕著什么東西。 胡二混子心中一喜,倒還沒忘提高警惕,忙吩咐滅掉兩只火把,再派兩人站到洞口擋光,不讓火光照到洞外去。 牛三不等吩咐,早已跳下,摸索了一陣之后,就聽他惡狠狠地罵道:“個狗日的,啥子都莫得!” 胡二混子聽他細說以后,才知道骨架懷抱的是一塊大石頭,頭下枕的也是塊石頭,手腕處既無金手鐲,也無玉石圈,就連一枚小戒指也沒有。 牛三說:“白瞎了,老骨頭連屁兒眼眼都是干的?!?/p> 難道那兩塊石頭就是寶?胡二混子一邊想一邊往棺底跳。他把那塊大石頭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猛然醒悟:這不是周老爺大院里那塊上馬石嗎?擱到院壩里日曬雨淋的,一放就是十幾年,哪里會是啥子寶貝喲。再看作枕頭的那塊石頭,分明就是從河壩壩里頭撿來夏天小孩用來乘涼的東西。 周曉魯如此對待他的先人,這是什么意思? 胡二混子不信,命令多下去幾個人。上面的人則準備好繩索絞架,把棺材里的物件一件一件地往上吊。棺底清出來了,果真是空蕩蕩的什么東西也沒有。 胡二混子急了,一不做二不休,命令眾人把整個棺材吊上來。 停棺的地面是一層天然的巖石。胡二混子立馬反應過來,整個墓室是在一塊大巖石上摳挖出來的,地面不可能再向下挖,也不可能藏什么東西。 那庫銀藏到哪里去了呢?難道在棺槨儲藏木炭的夾層里? 于是,漢子們又七手八腳地一陣亂撬亂砍……天色微明時,所有木炭夾層終于全部拆完,木炭堆滿墓坑,仍是連毛都沒見到一根。 上當了,上大當了! 失望至極的胡二混子從極度混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分明聽到洞口傳來一聲粗俗的斥罵,不由心中一緊,叫了聲“要出事”,返身就往洞外跑。 誰知腦袋剛一伸出洞口,就讓人一把揪住頭發(fā)拖出洞來,幾個大漢撲上去剪起他的雙手,有人喊了聲“拿繩子來”。 在微微發(fā)亮的天光和火把的晃動中,胡二混子眼睛余光一掃,看見他安排放哨的兄弟早被人捆得像粽子一般,口里塞了東西,頭腳著地放倒在地上。他感到有人提起他的頭發(fā)看他的臉,同時聽到一聲驚叫:“哥哥,糟了!是胡大爺!”那分明是宋大腦殼的弟弟宋二的嗓音。 一個大漢跑過來,低低喝了一聲:“住口!”說完就推了胡二混子一把,指指山上說:“快走?!蹦鞘撬未竽X殼。 胡二混子往山上一跑,墓洞里跑出來的牛三和他的兄弟們緊隨其后,爭先恐后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胡二混子跑不贏,遠遠落在后面。前面山頂突然響起一陣炒豆般的清脆機槍聲,接著就聽到有人喊爹叫娘地哭,再后來就聽到腳步聲崩山般跑了回來。胡二混子看見人群里有牛三,也顧不得多想,隨著大流跟著又往回跑。 岔路口站著宋大腦殼和他的弟弟宋二,兩兄弟使勁向潰兵招手,悄悄地又不敢出聲。牛三等人剛剛跑過,獨眼龍帶領師偵緝隊的人就押著捆綁好的三個盜墓人過來了。宋大腦殼笑臉迎上,往獨眼龍口袋里塞了幾包紅炮臺紙煙,就罵罵咧咧地接管過三個盜墓賊,笑嘻嘻地得勝回營了。 宋大腦殼回到牛三的指揮部,吩咐給兄弟們解了繩子,說:“這事兒我宋大腦殼處理不了,兄弟們等等,事情驚動了周公子,他一會兒就到,兄弟我可得聽他的。” 牛三自知這事犯大了,就說:“還等個球,你宋大腦殼如果落教,立馬把老子放了,那套花言巧語就不要來了?!?/p> 宋大腦殼想也沒想,說:“愿意走的兄弟我肯定不敢強留,不過走的時候小心點兒,師部偵緝隊的人可能還沒走遠,說不定正布網抓你們這些漏網分子呢?!?/p> 眾人還在猶豫時,周曉魯已經到了,他來得倒是很快。 周曉魯掃了垂頭喪氣的牛三和胡二混子一眼,說了一句“整點兒酒來”。 酒菜弄得很豐盛,參加過盜墓的人卻吃得并不開心,因為他們不知道周曉魯將如何處置他們。 眼見大家無心飲酒,周曉魯于是停杯說道:“你們挖我先人祖墓肯定不對,不管按大清律令還是民國法律都是死罪。兄弟們缺錢打聲招呼嘛,這點兒忙哥子我還是幫得上的。事情不出都出了,我是州官,一州之長,老百姓眼巴巴盯著我的一言一行,熊師長總盼著兄弟這邊出點兒事。于公,該嚴辦你們,于私,你們挖了我的祖墳,不嚴辦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子孫后人?!?/p> 說到要緊處,周曉魯故意按下話頭,輕輕抿了口酒,接著又說道:“但是你們是我的下屬,家奴有罪,罪在其主。平時兄弟們幫我鞍前馬后的忙,大凡小事靠的都是兄弟。胡二哥舍命救我全家我也是記得的。因此,本官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本官絕不會動你們一根指頭。只是此處留你們不得了,事完之后你們就回去,該上山的上山,該入江湖的入江湖,兄弟我絕不阻攔。” 大家聽得有了興趣,喝著喝著就劃起拳來。周曉魯抬手讓大家安靜,最后吩咐說“:出了這么大的事,面子活路還是要走一走的。不敷衍一下群眾,官家的面子也過不去。兄弟們好好喝酒,酒不夠再去倒。吃飽喝足以后,麻煩宋家兄弟依舊給大家綁上繩子,做個樣子就行了,綁松一點兒,坐著車子游趟街,就宣揚說執(zhí)行政府法令拉到郊外槍斃,等拉到無人處時你們自己四散走了就是。” 大家一聽就不吱聲了。 周曉魯就笑,問:“大家看過川戲《捉放曹》沒有?三國時候縣令陳宮為什么捉住曹操又心甘情愿把他放了,還忠心耿耿跟他在江湖上漂?就是因為他認為曹操不是世俗人判定的壞人反賊,反而認為曹操是個英雄。”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指著大家說:“你們也是英雄啊,現(xiàn)在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我正想多多地結識你們這樣的勇士呢,釋放你們就等于是結識你們,今后如果哥子有難,還望兄弟們伸手相助呢。”說完,把宋大腦殼叫到旁邊交代幾句,轉身走了。 宋大腦殼是餓虎山上下來的故人,兄弟們又親眼見他今晚出手相救,對他還是信任的。就聽他笑著說:“兄弟們放心,周公子吩咐完事后由我親自放你們走,咱們接著喝,不醉無歸呀?!?/p> 正喝到酣暢之時,大門外一個女高音猛然喝道:“胡二混子,你跟本姑娘滾出來!人死到哪里去了?” 一聽就知道是周曉楚來了。 幸好宋大腦殼小心,當初開飲之時就吩咐插了大門,門外安排了兩個兄弟看守。 一聽周小姐叫罵,胡二混子就慌了手腳,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周小姐。是啊,一邊觍著臉高叫“老丈人”、“大舅哥”去騙人家的大姑娘,一邊卻又去挖人家的祖墳,就是個背人皮的動物也會羞得鉆地縫,別說是個叫“人”的東西了。他緊緊抓住宋大腦殼的袖口不放,叮囑說千萬千萬莫開門,開門就要收老子的命了??赡芗由瞎嗔瞬簧亳R尿,嘴里還絮絮叨叨念個不停,手整死個舅子不松開。 外邊見叫罵不應“,咚咚咚”就是一陣亂敲。宋大腦殼沒辦法,想起周曉魯說過游街之后這批人終究要釋放,現(xiàn)在早放一個兩個又如何?就推開后窗努努嘴,悄悄說了聲:“三十六計,走為上?!?/p> 剛一開門,周小姐即雙目倒豎清風黑臉地闖了進來。一看胡二混子不在,她便知道有人耍了手腳,于是拉住宋大腦殼不放,非要他說個所以然。 宋大腦殼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左支右絀地勸。好不容易哄走周小姐,周曉魯派的差人又來了。來人抱了一大捆用來插到人犯背上的標子,標子上把所有人犯的姓名都寫得清清楚楚。原來這里囚禁了多少人,都有些誰,周曉魯早就一清二楚。來人生硬地命令說,趕快把人犯綁了游街,上司在郊外黑松林等著開刀問斬呢。宋大腦殼就吩咐他的兄弟們趕快動手,牛三等人也挺順從,雙方配合得很好。 出門上車時,牛三問:“非要到黑松林才放人么?你哥子看是不是遠了點兒?” 宋大腦殼悄悄回答道:“遠點兒的話看熱鬧的人就跟不上,就安全些?!?/p> 周曉魯派來的人一檢查,發(fā)現(xiàn)標子還剩一塊,當然就追問怎么回事,宋大腦殼急中生智,忙拿根索子把兄弟宋二一捆,插上標子就推進了犯人堆里。宋二嘻嘻一笑,對哥哥說道:“把老酒留著,晚些時候等我回來接著喝?!彼未竽X殼怕周曉魯?shù)娜寺牭剑吆吖]應聲。 一路游街挺像那么回事,牛三敞開粗嗓子唱川戲《鎖五龍》,扮單雄信大罵唐童大罵瓦崗兄弟,他唱道:“程咬金老兒脾氣怪,羅成小子莫賣乖,瓦崗寨的情義全不睬,二十年后老子投胎又重來?!?/p> 陪綁的土匪齊聲叫好,囚車過處滿街喧鬧,萬人空巷追著看盜墓的強盜,都說沒見過這么狠這么不怕死的強盜。聽說強盜盜取的是座空墓,老百姓就贊揚說沒想到真沒想到,咱們的州官大人這么清廉,親老子的墳墓里竟然只有兩塊石頭。 車到黑松林,宋大腦殼沒估計到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好多人等著看殺人,男呼女叫的像過年一樣。 端坐在宣判桌后的周曉魯見囚車已到,忙離開座位迎上前去。宋大腦殼趕快從駕駛室跳下車,問周曉魯怎么辦。周曉魯見看熱鬧的老百姓太多,不敢就地放人,于是命令車子繼續(xù)往前開。宋大腦殼返身要上車,周曉魯拉住他說算了,讓司機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放人,這事就算了啦。 看客們沒料到囚車繼續(xù)往前開,精力旺盛的追了一陣沒追上,就隨多數(shù)人懶懶散散地回家去了。 宋大腦殼在家里坐了一整夜,一直在等兄弟宋二回來喝老酒,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還看不見他的身影,心中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焦急中又候了半天,突然街面上傳來消息,說昨天那一車強盜在臥牛臺讓官軍給槍斃了,宋大腦殼不禁大駭:這怎么可能呢?他心急如焚,立即找了個車飛奔臥牛臺。宋二、牛三一應人等果然被槍殺在那里。 宋大腦殼瘋了,始終搞不明白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始終搞不明白問題的癥結究竟在哪里。他后悔在黑松林自己不該下車,車子再往前走以后到底又是交給誰指揮的?是怪周曉魯沒向司機交代清楚?還是有人渾水摸魚搞破壞?他不知道,他不敢想,吃了個啞巴虧,只好悶聲悶氣昏頭昏腦地回了衙門。 熊鼎天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他要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 不久,市面即有謠言傳出,說周老爺子的墳墓里不是沒有財寶,而是藏有極其豐厚的寶藏,光是官銀就有整整兩大車,只不過抓獲牛三等悍匪的前幾天,牛三已勾結他派往周家的臥底把官銀偷偷運走了,所以官軍在臥牛臺槍殺的盜墓賊中就包括那名臥底,有人還看到那臥底的同伙在臥牛臺偷偷地哭泣呢。 謠言滿天飛,誰也搞不清真相,情況似乎變得越來越復雜。 此時,四川軍閥內戰(zhàn)又起,幾支雜牌軍瘋子般爭來斗去,熊鼎天被三次趕出梓州城,三次他又率部殺了回來。第三次驅馬回到梓州時,熊鼎天一個師打成了兩個師,他從旅長搖身一變成了軍長。 周曉魯憑著老丈人在省城不斷活動,幾經沉浮仍然穩(wěn)坐梓州城,聽到熊軍長重新駐軍梓州,他又像接客的婊子一樣不動聲色地到郊外遠迎,兩人甚至還客客氣氣頗為親密地并馬入城。 一切依舊。沱江水邊的梓州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任江水悠悠地流,白云悠悠地飄,日子過得還是不緊不慢,有條不紊。 胡二混子僥幸撿得一條性命,特別是親眼看到牛三等人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體后,人都嚇癱了,從此再不敢稱“大爺”,再也顧不得他的袍哥組織,真的先走為上了。他知道周曉魯肯定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在抓捕自己,于是就離開梓州,在鄰近縣份的山坡荒野墳地破廟里游蕩躲藏,人都拖得脫了形,與叫花子無異了。 時間一久,似乎也無人過問,他心思一動,又悄悄地回來了。有個人他放心不下,必得去看望,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流浪中他反復思考過,終于明白了被抓那天周小姐的出現(xiàn)絕不是偶然的,她一定是事先得到有人要下毒手的消息,有意來救自己的。 看來,周小姐的心里還有他。 抱石軒還是抱石軒,自從周曉魯成家搬走后,如今只剩下周小姐獨居在里面。胡二混子做賊般輕腳輕手地摸上閣樓時,周小姐正在補件舊衣裳。 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輕聲問道:“來啦?”見無人回答,頭也沒回又補了一句我等你好久了?!?/p> 她沒有變,感覺依然像往日一樣敏銳。胡二混子緊走幾步,雙膝跪倒在周小姐面前,聲音顫抖地說:“小子罪孽深重,帶人挖了姑娘先父的墳墓,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請姑娘恕罪?!闭f罷連磕了三個響頭。 周小姐紋絲未動,自語道“:你沒有罪。難道你看不出來,那墓修起來本來就是有意讓人去挖的么?” 周小姐的坦誠讓胡二混子微吃一驚。一年多來,胡二混子流浪時一直在想,周家老爺子出殯時那么大的陣仗,棺材里面怎么會只有兩塊石頭?難道是周曉魯故意誘人去盜墓?如果結論成立,那周曉魯為的是什么呢? 既然周小姐不咎盜墓一事,胡二混子來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周小姐聽了淡淡一笑,說:“那也不該謝我,是有人安排我去放人的,那人說釋放其中任何一個人都行,并沒指定是你。我是念你當年舍身救過我家,還有救起你來相對容易些,順便就選擇了你?!?/p> 這一條胡二混子聽得迷迷糊糊的沒怎么懂,就呆呆地望著周小姐那張精細描畫過的瓜子臉出神。 周小姐嫣然一笑,提醒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別想太多,你我恩怨已了,從今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你不是我的呂布,我的心里已經有人了。”說著叫他起來,拿出一本卷起的手卷遞給胡二混子,叮囑他說:“你現(xiàn)在不要展開看,好好帶回去,機緣碰巧了,說不定它能救你的命?!?/p> 胡二混子見周小姐有詩詞相贈,以為女人是水做成的,對自己有點兒動心思,就順著桿子爬,想說說長期以來自己對女人的思念。哪知只說了半句,周小姐就封口說:“別說了,你真的誤會了?!?/p> 胡二混子還要再說,周小姐已經端起茶碗。胡二混子懂,那是官場規(guī)矩,端茶送客,只好起身有氣無力地捧著手卷走了。 剛剛出得大門,一只大手卻緊緊捂住他的嘴巴,但聽人說:“莫出聲,跟老子走?!闭f著把他塞進一輛黑色小車,坐好后順便補了一句:“我們軍長要見你?!?/p> 汽車在軍部大門口“嘎”地一停,獨眼龍在背后推他一把說:“請吧,老子在周家小姐門口釣你大半年了,今天魚兒終于上鉤了!” 熊鼎天隔著張寬大的辦公桌冷冷望定胡二混子,好半天才說:“牛三在奈何橋上等你,你不去他舅子整死不進枉死城,待死之人,為何今天才來報到?” 胡二混子嘻嘻一笑,答道:“奈何橋上等大爺我的人多得是,一時半會兒還排不到牛三名下,你著啥子急?” 熊鼎天一拍桌子,厲聲說道:“挖人墳墓盜竊官銀暫且不論,先說說你一個逃犯竟敢勾引本軍長的情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蛋,就不怕吞不下哽死你?來人,拉下去斃了!” 胡二混子見熊鼎天動了真格,才明白他是找借口報私仇鏟除老情敵,臉都嚇白了,心想牛三那伙人也怕是如此不明不白讓人整死的。想到自己畢竟是袍哥大爺,死就要死得像個大爺?shù)臉幼?,何況自己比牛三還多活了一年,心里倒也滿足了,就壯著膽子鼓起勇氣說:“袍哥大……大爺從不拉稀擺帶,砍……砍了腦殼碗……碗大個疤,二……二十年后老……老子還要來勾……勾引你老婆。” 熊鼎天聽了就笑,說:“老子直到現(xiàn)時都沒個老婆,你狗日的勾個鬼呀。”說著又念了一聲:“先看看,老子那賤女人送了你個啥?”胡二混子帶來的那幅手卷被展開了。 熊鼎天看著看著突然“撲哧”一笑,招手叫道:“你狗日的過來看看,還袍哥大爺呢,整個一個沒文化。” 胡二混子上前伸眼一瞄,只見紙上有周小姐親手抄寫的幾句漢樂府《陌上?!罚骸傲_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p> 熊鼎天笑著問:“現(xiàn)在清楚沒有?周家小姐明確拒絕了你,她是有主兒的。這主兒四十歲就當了大官,這不是指我難道會是你?你身無一官半職,袍哥算個卵的官呀!” 難怪周小姐說關鍵時刻這手卷能救命。熊鼎天說,膽子不小,是個人才。 胡二混子卻看出熊鼎天原來根本不想殺自己。 “那么,他把我弄來到底想干什么呢?”胡二混子想。 熊鼎天臉色一正,說:“你把椅子端過來,我有話對你講。第一,本軍長確認你沒有罪。那勞什子墳墓早就該挖開了。第二,本軍長認定你和牛三一伙沒有勾結所謂內應偷走墓中官銀,因為那墳墓自從挖開就是空的。從你們開工祭墓前幾天起,本軍長就一直派有專人在監(jiān)視,這點錯不了。第三,牛三一伙是有人專門安排人殺死的,他們的目的是滅口。至于周家小姐,她追求我是報恩,我想要的是真正的愛情,我不需要憐憫,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報恩。我知道周家小姐愛我,你要和我競爭,我不怕。剛才那一幕,是想煞煞你的威風,開個玩笑,別介意?,F(xiàn)在,我想聽聽你對官銀失竊以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的分析和看法,望兄不吝賜教?!?/p> 周小姐對熊鼎天報的什么恩,胡二混子不明不白,也不敢問。熊鼎天追求的是什么樣的愛情,胡二混子不能問,只好悶在心里。但熊鼎天既然把話說明白了,他胡二混子也不想隱瞞曲衷。 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胡二混子一年來天天思,夜夜想,早就有一吐為快的欲望,早就等不得了。所以,他信誓旦旦地說:“那批失竊的官銀一定還在已經挖開的墓室的某個地方,只是我們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它們而已,周曉魯正是要給大家造成一個錯覺:現(xiàn)在墓室空了,里面什么也沒有了。否則,哪個傻子會有意造聲勢讓外人來挖自己的祖墳?” 熊鼎天倒不一定完全相信胡二混子的鬼話,但是他相信失竊的官銀一定還在周曉魯手里。原先他威逼周曉魯交銀子的目的就是為了敲山震虎,想逼迫周曉魯因心生恐懼而去轉移官銀,他好派人中道阻擊,來個人贓俱獲。沒料到周曉魯四兩撥千斤,挑動牛三挖開空墓,輕而易舉地打破了熊鼎天自以為十拿九穩(wěn)的計劃。 熊鼎天還告訴胡二混子說,他也覺得官銀應該藏在墓室里。為了查找墓室的秘密,他曾派人遠赴陜西,去了張二狗招來修墓的那批民工的老家,結果是大多數(shù)匠人回去了,只有五六個技術特別好的老技工沒回去,回去的人都同聲說那幾個老屁娃抱著銀子進了成都的大窯子,掙得的銀子夠他們花天酒地一輩子,他們在蜀不思歸,不回來了,不得回來了。估計這幾個老匠人就是墓室里暗倉的設計制造者,恐怕早就不在人間了。前幾天州府的差人已經在黑松林亂石灘找到了張二狗的尸體,尸體埋在一棵大松樹下,肉身早化了,是他的家屬憑他隨身帶著的那支銅煙桿認出來的。 至于現(xiàn)在官銀還在不在墳墓里,或者究竟在何方,熊鼎天也不能肯定。結果,熊鼎天和胡二混子一致認為:官銀還在周曉魯手里。 謎底已經揭開,雙方已到攤牌的時候,對周曉魯似乎不用再客氣,直接派兵去抓來就是了。 熊鼎天認為周曉魯不過是個小小的官僚,細皮嫩肉的,既不是悍匪,又不是極有信仰的黨人,只要刑具一戴,老虎凳上一放,會有什么不交代的?于是他一聲令下,獨眼龍即帶著二十多個全副武裝的大兵出發(fā),上車直奔翠屏山山腳周曉魯?shù)膭e墅而去。熊鼎天對胡二混子說,你和他們一起去,你了解情況,也許會有點兒幫助。 到達目的地后,獨眼龍還沒等汽車停穩(wěn),便跳下踏板直撲后院正室。二十幾個大兵一陣風似的緊隨其后,周家的人都驚呆了,一時竟毫無反應。 獨眼龍和胡二混子剛到雕花門外,就聽屋內傳出一聲慘叫。 二人趕快推門進去,但見一條大漢目露兇光,已將一把牛耳尖刀插入了周曉魯?shù)男靥?。獨眼龍猛撲上去,飛起一腳將那大漢踢翻,大漢正要反抗,獨眼龍拔槍就打。 胡二混子早已看清大漢面目,急忙把獨眼龍的手肘一推,槍彈于是在粉白的墻上留下一個黑洞。 那行刺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來給兄弟宋二報仇的宋大腦殼。 宋大腦殼雖然倒地,卻喘著粗氣偏著頭,神經質地問周曉魯:“你騙老子,你騙老子,你親口說過放了他們的,親口說過的,怎么會在臥牛臺又把他們殺了呢?不是你?不不不,我問過動手的兄弟,他們說是你親自安排的,一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宋大腦殼還要不停嘮叨,獨眼龍一把推開他,叫了一聲“綁了”。 一邊的大兵上前就要動手。胡二混子搶先一步擋住,喝了一聲:“滾!”宋大腦殼一愣,馬上醒悟過來,便悄無聲息地向門口溜去。 獨眼龍和胡二混子無暇他顧,齊齊撲向命在旦夕的周曉魯。 周曉魯還能認識人,看見胡二混子進來,他無奈地一笑。 胡二混子趕緊問:“官銀是你藏的么?”周曉魯點頭。 獨眼龍插了一句:“什么時候偷的?” 周曉魯十分吃力地反駁說:“不,不是偷,是搬運。”見二人不解,于是鼓足最后的力氣述說,說得很不連貫,上氣不接下氣的,好在胡二混子和獨眼龍都聽明白了他的大意。 周曉魯說:“亂兵搶了我家的當鋪,那批官銀應該是他們留下來抵償我家被搶走的財產的。我沒有偷,沒有搶,官銀亂兵帶不走,隨身攜帶如此多的銀兩,在強盜多如牛毛的江湖上,他們走不出五十里就會全軍覆沒,我?guī)退麄儾劂y子是幫助他們干凈脫身,有功?!?/p> 胡二混子不相信,問:“就憑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那一大車銀子你搬得動么?恐怕就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我?guī)еI虎山的兄弟來了你也搬不完吧?” 周曉魯就笑,笑完后輕輕地說了一句: “你可能忘了,我家還有六七個下人呢?!薄傲邆€人力量也不大,又能搬多遠?”“不遠,不遠,就裝到竹筐子里搬到我家屋后那條小溪里,水草一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銀子還在小溪里么?” “我傻呀?還在我會告訴你?就連搬運的人都開不了口講不得話了。銀子后來被我轉移了,任何人都找不到了,莫想了?!?/p> 胡二混子聽得一陣心涼,問:“后來呢?那些下人呢?” “死了,搬完后不能再讓他們說出去,我不得不選擇滅口。我讓他們集中到廚房里喝茶放松,然后我在茶里給他們下了毒……” 述說的時候,周曉魯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胡二混子反應過來了,心想,難怪那些仆人流的血那么少,原來是人先死后再補的刀。不過,他又突然想起大門口的血跡,既少且亂,走得又不遠,就問那是咋回事。 周曉魯已經無力回答了,他閉眼半天后,才略顯得意地說:“我……我……一個人……反復走的,鞋底沾了血,只有一雙鞋,所以,血印……印不遠……” 周曉魯又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他的臉上總算有了些許悔意,說:“悔不該……不該讓我老爺子看見,罪孽呀,可憐老爺子當場就……就瘋……瘋了?!苯又謷暝f:“我姐姐……曉楚始終呆……呆在……閣樓上,始終不……不知情……不知……”說完,他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胡二混子意識到周曉魯快不行了,趕緊推了他一下說:“我的好兄弟,你還是告訴我銀子現(xiàn)在藏在哪兒吧!” 周曉魯卻把嘴抿得緊緊的,不吭氣。 胡二混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唉,無論如何,關鍵時刻你派周小姐去墓地放我,救了我一命,我還是要感謝你的。” 周曉魯輕輕搖頭,嘴里似乎在說“不不不”,等到再問時,整個人就沒有了聲氣。 片刻之后,周曉魯頭一歪,死了。 宋大腦殼早就不知去向。 胡二混子和獨眼龍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報告熊鼎天。 聽到獨眼龍說周曉魯臨終時胡二混子還在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熊鼎天不禁破口大罵,說:“你個渾球,救你狗命的是老子,老子派人去求周家小姐出馬救你,你也不想想,周曉魯恨你入骨,巴不得取你狗命,怎么會去救你?” 胡二混子糊涂了,問:“那熊哥你救我又圖個啥子?” 熊鼎天一瞪眼道:“圖啥子?老子圖的是留個知情人,事實證明老子這一招是對的。你瞧瞧,誰也沒料到周曉魯被殺,這下線索斷了吧?不,沒有。為什么?不是還有你嗎?即使周曉魯在生也是空事,他整死個舅子不開口,你又把他奈何?所以我留下你了嘛。” 接著,熊鼎天就交代要胡二混子重整袍哥,再當龍頭大爺,扛著袍哥的旗號繼續(xù)追查官銀的下落,必要時可以與軍隊聯(lián)系,熊鼎天會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當然,查到以后他熊某人決不會虧待他的。胡二混子一聽,自是滿口應承。 周小姐得知弟弟暴死的消息后,一點兒也不吃驚,她知道周曉魯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周小姐這一生遭遇了三個男人,其中之一就是跟她最親密的弟弟。不管人們說這個人有多壞,她都無所謂,她從小就呵護著這個人長大,她愛他,別無選擇地。如今他死了,她的天仿佛塌了一半。然而,人作孽不可活,弟弟的死簡直就是必然,就算她不想他死,那也是徒勞的。周小姐一生中只動過一次真情,她把愛情悄悄地獻給了她的呂布,可那人卻是個鐵石心腸的家伙,他把她的柔情當成了一根無足輕重的狗尾巴草,好像正眼也沒瞅她一眼。想要的愛情卻得不到,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第三個人就是胡二混子,這人一直狗攆主人一樣地攆著她。說實話,這個人她看不起,或者說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存在。這個人有也好,無也好,就像那座老屋背后拖著的影子,老屋自身是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一想到這些,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陣冷過一陣,孤獨極了。 真是獨坐黃昏誰是伴,怎教紅粉不成灰。安頓好周曉魯?shù)倪z孀與兒女后,周小姐悄悄去了梓州城外的紅蓮寺,她已經心如死灰,決定每日青燈黃卷,了此殘生。 紅蓮寺的住持老尼姑慧定看了她好久,卻拒絕與她剃度。于是周小姐便帶發(fā)修行,吃齋念佛去了。 不覺幾年時間過去,其間,熊鼎天又是幾進幾出梓州城,胡二混子則無論熊鼎天在與不在,均在努力尋找他的寶藏,墓里墓外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大家都懷疑官銀的有無,一致勸龍頭大爺說該收手時就收手,不管官銀的有無,它都跟你無緣。 胡二混子卻不聽勸,還是每天提把洛陽鏟漫山遍野地找。他想,皇天不負有心人,結局如何天知道!?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到了一九三七年。那年七月七日,日軍攻陷盧溝橋,不久宛平、天津相繼失守,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 省城成都群情激蕩,小小的梓州城也不例外,罷課的學生四處為抗日募捐,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社會的每個角落都在動蕩。軍隊停止了相互間的傾軋爭奪,大大小小的軍閥紛紛表態(tài)要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 熊鼎天在梓州城的十字路口發(fā)表了篇激動人心的講話,他號召梓州人不當亡國奴,要求廣大熱血青年自愿應征參軍,隨他奔赴抗日前線。 第二日,“梓州各界民眾獻金救國大會”在城北校場召開,全城紳士耆老參加,號召全城百姓踴躍捐獻,為出川抗日的川軍籌款。一人帶頭,萬夫響應。不大一會兒,銀元紙鈔,首飾金鐲,學生買鍋盔的早飯錢,農夫賣羊兒的救命錢,老婆婆早起晚睡掙的紡紗錢,五花八門堆了一大桌子。 胡二混子知道熊鼎天即將奔赴前線,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便專程從山野里趕回來告別,說:“將軍上了前線盡管殺敵,不要有任何顧慮,尋寶找寶的事胡大爺我一力承擔,絕不辜負將軍的厚望?!?/p> 熊鼎天這幾天窮于應付,不免面呈倦色,胡二混子正要告辭,卻看見一個女子引著個尼姑緩緩走來,那尼姑手里捧著個黃綢裹著的包袱。 來人正是周小姐。 熊鼎天有點兒失態(tài),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周小姐也不說話,接過包袱輕輕放到桌上,小心解開包袱以后,就見里面放著兩個檀香木做的盒子。 周小姐微微嘆了口氣,默默揭開盒蓋,只見盒里泛出陣青色光芒,一大一小兩只顏色厚重的銅器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周小姐舒了口氣,對熊鼎天說道:“物歸原主,讓它們?yōu)榭官帘M力去吧?!?/p> 熊鼎天眼里立刻充滿淚水。 周小姐幽幽地看了胡二混子一眼,說:“正好你也在。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多年前那個夜晚,亂兵搶劫我家時,熊哥曾經把我強行拉進小耳房的舊事?我想你不但清楚地記得,而且一定極想知道,當時當?shù)匦∥堇锇l(fā)生了什么事。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他是個君子,小屋里沒有發(fā)生你們猜想的男女茍且之事,他當時做的就是給我留下了這兩只鼎?!?/p> 原來,那晚搶劫抱石軒并不是起義頭領熊鼎天的主意。 那群亂兵搶了藩庫以后,又一路橫沖直撞打算尋找下一個搶劫目標。來到抱石軒后,他們又是找東西又是欺負女人,把抱石軒搞得烏煙瘴氣。熊鼎天當時極力想控制住這些亂了群的野馬,卻怎么也彈壓不住,于是對這群烏合之眾大失所望。他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時,他的軍衣下面藏著兩只銅鼎,那是端方端大人從北京帶出來隨身把玩的寶物。京城中玩古董的大佬們都知道,端大人一生重點收集了一套殷商青銅器,這套銅器幾乎囊括了殷商祭器的各種制形,所鐫銘文深峻清晰,簡直就是一段商朝的斷代史,其價值無法估算。這就是那套青銅器中最小的便于隨身攜帶的那兩只。 起事那天夜晚,當大兵們將端大人按倒在榻板凳上砍頭時,熊鼎天悄悄走進里屋,順手將桌上的兩只銅器揣入懷中。當時他沒有考慮它們的價值,現(xiàn)在看到這些充滿物欲失去控制的大兵們,他突然意識到這銅器將給他個人帶來的危險。一旦暴露,說不定哪天就會讓這批惡狼五馬分尸了呢。熊鼎天也不想把它們帶回武昌大本營,他怕大本營的首領也跟這些大兵一樣貪婪。他是了解他們的,他們很多人參加革命的目的并不單純,不是為了升官就是為了發(fā)財。眼瞅著抱石軒的古董幾乎損失殆盡,熊鼎天暗暗覺得對不起周家,這不是他參加起事的初衷,絕對不是,于是很自然地便滋生了要補償他們的念頭。他想把鼎留給周家,卻又不敢,因為他明白此時此刻留東西給周家就等于是害了周家。面對如此稀罕的寶貝,那些貪婪的大兵就算當面不搶,回過頭來絕對會搶紅眼睛。 當看到楚楚動人的周家小姐時,熊鼎天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推開眾人,像抓小羊羔一樣把周小姐拖進小屋,關上門,然后定定地望著周小姐,說 快把它們藏起來,別讓外面的人知道!” 從頭到尾,熊鼎天說過的就只有這句話。也只需這句話,周小姐就完全讀懂了這個漢子。她驀地覺得眼前這張瘦削黝黑的臉是那么英俊,那滿身匪氣的軀體是那么雄壯陽剛,簡直就是泰山一樣的體魄,大海一樣的胸懷,俠客一樣的行為。她覺得這男人就是《史記》中太史公描寫的朱家、郭解一類的俠客,干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解氣的大事。這兩個青銅鼎似乎就是土匪搶劫歸來后獻給情人的定情物,而她自己恰恰就扮演著這個情人的角色。于是,周小姐嬌羞地閉上了眼睛,心潮澎湃地期待著……然而,熊鼎天似乎沒有碰她的意思,一轉身便出了小屋。 出門之后,熊鼎天沒說幾句話便飛身上馬,旋風一般帶人離開了。周小姐意識到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手下人侵害她,他是在默默地保護自己的情人呢。 從此,她認定這個土匪就是有意送她定情物的情郎,熊鼎天就是她生命中的呂布。她暗暗發(fā)誓要等這個男人一輩子。后來,鼎讓她藏了起來。她本想告訴父親,誰知父親卻瘋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并沒有把鼎的事告訴自己的弟弟。 周小姐說完后就走了,走得悄無聲息。熊鼎天呆坐良久,終于醒悟,于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周姑娘,我誤解你了,我真是該死?!彼蠡谙惹昂鲆暳酥芗倚〗愕母星?,時時提防著她是周曉魯派來的間諜,以為她即將實施的必定是條美人計,可是防來防去算來算去,他卻從來沒有從別人的角度出發(fā),從來沒有為這個女人著想過。為了支持自己心里的男人,女人義無反顧地捐獻出愛情的信物,根本不在乎這寶物是否價值連城。 熊鼎天知道自己錯了,這一錯就耽誤了那姑娘二十多年的青春,他對不起她。 熊鼎天再也坐不住,他騰地起身走到門口,大喝一聲“:備馬!” 參謀長意欲阻擋,說:“軍長留步,大軍馬上就要開拔,軍中不可一日無帥!” 熊鼎天揮起馬鞭劈面打去,參謀長嚇得一步跳開。 熊鼎天怒氣沖沖地在門口高叫一聲:“衛(wèi)兵!” 獨眼龍立馬趕到,接著就帶領二十幾個兄弟簇擁著熊鼎天出了轅門,徑奔紅蓮寺。 開拔時間太緊,熊鼎天確實耽誤不起,他必須趕時間。 紅蓮寺大門緊閉,這在大白天還真是少見。獨眼龍敲了半天門,寺內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要按早日脾氣,他早就命令士兵砸門了。無奈今天軍長在場,獨眼龍不敢冒昧,只好耐著性子有氣無力地敲。 門終于開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住持尼姑慧定數(shù)著念珠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微微低著頭,口里不停地念念有詞。 熊鼎天下馬提鞭,抬腿就要上階。 慧定當門一擋,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三時殺氣作陣云,老衲廟里不進軍人,請廟外住馬。” 熊鼎天“嗯”了一聲,也不停步,繼續(xù)走,輕輕一擠就把慧定擠到一邊。經過時他看了慧定一眼說:“阿彌陀佛,我是身披軍衣,心向佛門,強盜行徑,菩薩心腸,大師莫怪。小子一心禮佛,如今向佛門求救來了。” 慧定自然不聽他的詭辯,碎步跟上,雙手一攔,問:“請問施主所求何事?” 熊鼎天一笑,說:“聽說貴寺菩薩最靈,我想求他賜我一個夫人?!?/p> 慧定一聽,本待發(fā)怒,卻又礙著熊鼎天的身份,只好忍著說:“佛門凈地,不得無禮。貧尼認識將軍。將軍即將率兵出夔門抗倭寇,貧尼按理該備香茶待貴客,無奈施主這次登臨敝寺,恐有不情之請,所以貧尼只能怠慢了?!?/p> 說話間,熊鼎天已經在佛前蒲團上雙膝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響頭,口中喃喃念道:“小子少年從軍,至今年近六十,幾十年鞍馬生涯一晃而過,卻無一妻半子,暗想儕輩故友,一二妻妾者為常事,更有鄙師友如楊森者,妻妾成群竟達十有三人,小子不得不嘆命運弄人,上天不公。如今小子欲求一妻終生相伴,望菩薩成全。” 慧定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他不是說給菩薩聽,而是說給自己聽的。細細想來,他的要求也并不過分??墒?,一想起周小姐從軍營回來時對自己的叮囑,慧定又為難起來。 歸來的周小姐心如死灰,失望到了極點。她向慧定師父述說了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和追求,那些曾經有過的希冀和夢想,她詳細地講了夢境和現(xiàn)實中的粗獷軍人熊哥,飄忽不定卻健壯有力的身影,瘦削黝黑卻毅然決然的臉龐,從她的少女時代一直到現(xiàn)在,甚至直到昨天,她才真真實實地感受到那種痛徹心扉的失望,看到那人一片木然的表情,她意識到那人心里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她。她懇求慧定師傅擋住那人,她愿從此斬斷塵緣,面對青燈古佛一輩子。 現(xiàn)在,從熊鼎天懇切誠實的話語里,慧定明顯感覺到了一種遲來的愛。這種愛不來便罷,只要一爆發(fā),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作為過來人,慧定親身感受過它的存在,可惜意識到時她已經出家,后悔也晚了,不料幾十年后,在同一座廟宇里,另一個女人又遇上了跟自己相同的命運。作為一個虔誠的信徒,她不能讓神的信徒再墮紅塵,從而陷入萬劫不復的阿鼻地獄,而作為一個女人,她又不忍心看到另一個女人眼睜睜地得不到她應該得到的愛。 在矛盾中沉思良久,慧定決定還是聽其自然,一切隨緣。于是,她讓小尼姑在佛前小桌上上了兩杯沱茶,和熊鼎天細細品,慢慢聊,把決定權交給周小姐,隨她怎么定。 此時的周小姐坐在客房里的小窗前,簡直情迷意亂。山門外軍人一聲叫喚,憑借第六感她即意識到找她的男人來了。她不相信這個事實。這是在夢里嗎?那個人真的是自己日思夜念的男人嗎? 外面亂嚷嚷的。 周小姐夢游般地推開客房小門,思緒一片混亂地向正殿走去。 剛剛推開小門,就聽到好多軍人齊聲喊:“周曉楚,你在哪?周曉楚,你在哪?”原來大兵們見找不到周小姐,就要在廟宇里四處搜查,熊鼎天考慮到這里是尼姑庵,到處住的是女尼,怕有不便,便不準士兵們擅自行動,而只許他們喊,想要把周小姐喚出來。 周小姐聽見那么多當兵的在叫她的名字,羞得扭頭就走。正打算回客房,然而低頭一思量,又覺得不妥,便仗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繞過幾重偏殿,摸向喊聲四起的正殿后面,她估計熊哥若是還在寺廟內的話,應該還呆在正殿里。 周小姐悄悄地來到正殿木窗外,果然從窗隙里看見熊鼎天與慧定師傅正面對面地坐著喝茶。只聽熊鼎天說道:“我現(xiàn)在求大師幫忙,按規(guī)矩應該說成功后保證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一類的話,但是不實在的虛話我不愿意說,說了等于沒說。按說撥點兒錢應該是沒問題的,但是大敵當前,我給你透點兒軍事秘密,我們這次出川作戰(zhàn),經費全靠自己籌集,蔣委員長一個子兒也不出,因此我請大師諒解,就當你做個善事,支援前方抗戰(zhàn)吧?!?/p> 接著,熊鼎天緩緩起身,從香案上取了三支香點燃,雙膝跪在地上,雙手捧香舉過頭頂,向大佛拜了三拜,口中念道:“周姑娘,出來吧。周姑娘,出來吧,咱們回家?!?/p> 慧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眶一紅,眼窩里就泛起了淚珠,在燭光里一閃一閃的。 熊鼎天在大佛前插好香,哽咽著低低說道:“周姑娘,我錯了?!?/p> 周小姐不由一陣心動,往日的情絲涌上心頭,立即幾步奔進大廳,一把抱住日日思念的愛人,眼淚如泉水般涌出。隨即,兩人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一起。 慧定一見,兩頰頃刻間臊得通紅,起身掉頭就走。 熊鼎天忙叫聲“慢著”,放開懷里的姑娘,一臉懇切地對慧定說:“大師,軍中行事即使效率再高,今天結婚肯定也是不行的,不過我想今天訂婚。在外國,聽說訂婚要請牧師,我不日即將遠赴抗日前線,莫得時間搞那些虛禮,牧師就是洋和尚,咱們就來個土洋結合,請大師給我們證個婚吧,阿彌陀佛?!闭f罷,他轉身拉起周小姐的右手,說:“蒼天在上,今后我熊鼎天若是對不起周姑娘,若是對周姑娘有二心,天打五雷轟,五馬分尸不得善終!” 周小姐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訂婚是件喜事,婚誓哪有這么不吉利的!還沒反應過來,就聽熊鼎天問:“當兵的從來過的就是刀口舔血與虎謀皮的營生,周姑娘你愿意一輩子跟我過苦日子么?” 周小姐眼淚汪汪地直點頭說:“我愿意,我愿意。” 慧定道行深厚,行事老成,見事已至此,就大大方方地說道:“世間萬物皆由情生,佛家以萬物為芻狗,慈悲為懷,今將軍與小姐情由緣起,愛由心生,貧尼見證了兩位施主的結合,祝福你們。古人曾云: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唯其勉之,阿彌陀佛。” 一個小時后,熊鼎天和周家小姐一馬雙跨匆匆回營,獨眼龍帶著一群扈從,威風凜凜緊隨其后,神氣得很。 幾天后,熊鼎天即親率大軍出夔門直奔抗日前線,接下來就是幾場惡戰(zhàn)。 周小姐重新回到抱石軒老屋,她要在那里等待自己那一箭定天山的男人薛平貴回到他們的寒窯。 剛剛離開的時候,熊鼎天來了幾封信,述說著幾乎赤腳的草鞋兵無處領取給養(yǎng),述說著扛著老套筒的川軍處處受人排擠,述說著潼關分兵戰(zhàn)事緊急,無時后顧又無時不后顧等等事情。熊鼎天還在信中引用了吳梅村的一句詩“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他試圖安慰他的未婚妻,想象著“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讀著,讀著,周小姐的心都碎了。 真是一行書信千行淚,任隨它黃葉飄零,任隨它幽怨隨云飄。 周小姐逐漸感到身子有了變化,人一天一天慵懶起來,梳洗過后就看滿園綠肥紅瘦,無聊得很。后來,她常常去紅蓮寺找慧定師父談禪,一坐就是大半天。 再說那胡二混子,他親眼目睹周家小姐和熊大軍長兩人親親熱熱同騎一匹大馬從城里的石板路上調笑而過,心里真是難過至極,絕望至極。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生恐怕跟周小姐徹底無緣了!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袍哥組織中,今年以來胡二混子都很失意,因長期在山上不歸屋,袍哥們對他便極不滿意,久而久之,他無形中把自己給架空了,成了名符其實的太上皇。大家不信任他,他也聽之任之,撒手不管幫里事,專心挖他的墳墓去了。 這日,胡二混子又轉到周老爺子的墳前。十幾年來,在這片荒野里,胡二混子不知迎來多少黎明,送走幾多黃昏,歲月不知不覺過去,他頭上的白發(fā)又添了不少,額上的皺紋又多了幾條。他的足跡把周圍十里走遍,能夠下鏟的地方都留下他打洞的痕跡,他甚至清楚哪個山旮旯里有叢蘑菇,哪片山腳下有個野兔洞。他先是按自己的想法,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把周三爺墳墓內室仔仔細細反反復復地摸索了個夠。 現(xiàn)在搞清楚了,整個墓室是由一塊完整的巨石開鑿出來的,上下左右前后一共有六面,除了墓門,其余五面都是完整的石壁,任何一面想要挖出個石窟或石洞而不讓人察覺是完全不可能的。盡管如此,胡二混子還是用石匠的鑿子一面石壁一面石壁地逐一敲打,可總是打不動,每次留下的都只是一行淺淺的白色印痕。按照一般規(guī)律推測,埋藏東西的重點應該在地面。胡二混子讀過很多有關盜墓的書,知道有經驗的藏寶者往往叫筑墓的匠人在停放棺材的正下方再挖個洞穴出來藏東西,一般盜墓賊在盜取了棺材里的財寶之后,往往會忽視棺材下面地底下的寶物。 所以,胡二混子一開始也把重點放在地面上,直到地面一無所獲后,他才把重點轉移到地面以下。墓穴是石頭地面開鑿出來的唯一洞窟,墓穴里的棺木早年就起出來了。他組織大批勞力清除了墓穴石壁四周棺槨中的木炭,拆除了墓壁周圍組成棺槨的木料。一番折騰后,胡二混子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個深深的停放棺槨和棺材的方形石洞,在整個墓室之中就像是大盒子底部扣著個小盒子,小盒子四壁光溜溜的,只留有一行一行清晰的鑿子印跡。他曾經無數(shù)次下到穴底,穴底石板地面留有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石匠開鑿出來濾水的淺溝,石板就是整塊巨石的一部分,再想往下挖就不可能了。 胡二混子還不死心,試圖用洛陽鏟在石板上挖出個洞來,結果卻是枉費心機,每次把手震得酸疼發(fā)麻,地板卻始終紋絲不動。 難道周曉魯真的把官銀藏到了墓地以外的地方? 胡二混子于是開始漫山遍野地找,這下花的功夫可就大了。漫無目的,沒有規(guī)律,不計距離,天長日久,胡二混子疲倦不堪,厭煩不堪,真的感覺有些撐不下去了。 此時,周老爺子的墓因時日過得久遠,什么木炭呀,棺材散掉的朽木呀,或是棺槨剩余的木架木板呀,全都讓人搬走燒掉了。加上風霜雨雪的侵蝕,石窟里早已是寸草不生,顯得十分干爽,只是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輕微的怪味,可能是黃鼠狼一類的野物在里面住過。胡二混子不在乎這些,一屁股坐到往日經常休息的那塊石頭上。 他心情不好,太不好了。一路走來,他滿腦子都是女人和兵痞在馬上調情的影子……他苦笑地想起自己在抱石軒大門前向周小姐求婚時說過的話。他說,即使周小姐受了亂兵的蹂躪,他胡二混子依然愛她,原諒她,讓她永遠做自己的女人。事到如今,羅敷已成他人婦,這一條還有效么?他還該不該繼續(xù)他執(zhí)著的追求?他在心里反復問自己,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又否定,昏頭昏腦竟忘了一切。 反正今天肯定又是一無所獲,不如及時行樂。他無可奈何地想。 他給自己滿上一杯酒,抿了一口,蹺起二郎腿,扯起破鴨嗓子就唱“:邊關日報杞人憂,我愁來愁去不愛愁,得飲酒時且飲酒,得風流處—賢夫人?。睿绎L流—啊哈……” 他不斷地喝,不斷地哼哼呀呀地唱,不知過了多久,正想到傷心處時,突然一眼看到墓穴邊那塊倒霉的上馬石,不由心頭火起,便摸索著過去,對著上馬石狠狠地踢了一腳。這一踢非同小可,只聽他“啊呀呀”一聲狂叫,一陣鉆心刺骨的疼痛傳遍全身。他跛著腳,單腿跳了幾跳,真?zhèn)€是怒從膽邊生。但見他大喝一聲,撲到那塊石頭上,使盡全身力氣,連著搖晃了四五下,待到石頭有了松動,他又猛力一推,上馬石便一頭栽到穴底去了?!斑恕钡囊宦暰揄懀鞘鞘^正常落地的聲音,不過,接下來“嚓嚓嚓”的幾聲輕響卻讓他心頭一愣,那可是石板破裂的聲音呀! 雖說是醉酒,胡二混子的腦袋倒還清醒,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聲響不對,因為作為完整巨石的一部分,石板如果不破裂,斷然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他搶前幾步,探頭往墓穴里邊看去,只見上馬石落地之處地板破碎,下邊隱隱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來。 胡二混子一陣狂喜,酒意業(yè)已全消,于是對著墓穴“嘎嘎嘎”一連干喊了三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原來石板下面還有機關!他不禁想:先前自己無數(shù)次用洛陽鏟敲擊過呀,如果說用力太小沒能敲裂,至少也應該聽到空響呀,怎么會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呢?看到裂縫下一層薄薄的干土極不均勻地分布著,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幾年前乃至十幾二十年前,這泥土是夯實了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夯實的沙土慢慢風化流失,造成接觸地面的那一層成了真空地帶,高處落下的上馬石才輕而易舉地將地板擊碎。這真是天意!如果早幾年推下它,即便是重擊,恐怕也無濟于事。 他摸到墓門口,見四下無人,才拿起洛陽鏟,輕輕縋下穴底,小心翼翼地一鏟一鏟地擴大著洞口。 洞門大開,所有失蹤的大清庫銀都靜悄悄地躺在這個洞穴里!庫銀分別裝在二十個大小不同的竹筐里,竹筐顯然是周家廚房用來儲存日用蔬菜煤塊的用具,表面上還沾了些干枯了的水草葉子。 從抱石軒到墓地,路程不近,也不好走,官銀又是怎么跑到墓穴里來的呢?胡二混子忽然想起周家那頭老驢,要是用它來馱運,倒是能省不少事,可是,那些仆人不是被周曉魯毒死了嗎,誰來幫他趕驢運銀呢? 就在迷惑之時,胡二混子忽然看到靠右邊的那只竹筐里有根鐵棍樣的東西橫放著,撿起來擦去灰塵與鐵銹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根石匠用的鑿子,鑿子中部刻有“張希民”三個大字。不出意外,張希民就是墳墓修好以后失蹤的那幾個陜西老石匠之一,庫銀應是他們修好這個藏銀洞以后,悄悄從周家直接運過來的。至于他們運完之后去了哪里,恐怕是兇多吉少。 看完這個藏銀洞,胡二混子不得不贊嘆它造得簡直巧奪天工。 墳墓的工程先從巨石外面的地面開始,從地面垂直向下挖,直到巨石的底部。在貼近底部的地方造好藏銀洞,然后再從巨石底部反推穴底的位置,計算出墓穴的位置,再才是墓室的位置。精確計算好一切之后再動手,一絲一毫都亂不得。 所以,周曉魯不怕有人來撬他的祖墳。失蹤二十余年的庫銀終于找到了,胡二混子的心情卻并不輕松。他知道這銀子是熊鼎天的。熊鼎天正在朱仙鎮(zhèn)大戰(zhàn)金兵,鐵馬金戈橫掃萬里,他帳下猛士如云,鞍前馬后兄弟哥子眾多,手下的八大錘要吃要喝,沒有軍餉怎么行?據(jù)說蔣委員長不發(fā)軍餉,還要十二道金牌召回岳爺,風波亭要殺忠良。罷了,蔣委員長不發(fā)軍餉老子發(fā),胡二混子一拍干瘦的大腿,下決心起出官銀,直送抗倭前線。 眼前最要緊的是運輸問題。 胡二混子曉得自己的袍哥組織不可靠,別說他現(xiàn)在大權旁落,即使他還在位子上,亂七八糟的袍哥中見財起意的必定大有人在。 直接找熊哥的軍隊?熊哥在成都不是留有辦事處嗎? 不行,胡二混子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一提到軍隊,他就想起了那晚搶劫抱石軒的那幫亂兵,這印象恐怕一輩子也抹不掉了。 上華山只有一條道,只有去找周小姐。周小姐是熊鼎天的婆娘,她有辦法聯(lián)系熊鼎天,熊鼎天知道后一定會親自派人來拿的。 抱石軒老屋依舊,只是人氣不再。 當提著洛陽鏟、背著個大包袱的胡二混子惴惴不安地想敲門又不敢敲的時候,門卻突然開了,兩個英氣勃勃的年輕軍人從里邊走出來,后面跟著送客的周小姐。周小姐一臉憂色,看到門外站著的神情有點兒古怪的胡二混子,她的臉色更是難看。 原來,那兩個軍人是熊鼎天派來的,個子瘦高的那個姓張,人稱張軍需,是熊鼎天設在成都聯(lián)絡處的留守軍官,兩人是來給周小姐還鼎的。 熊鼎天出川前,安排張軍需在成都古董圈子里把銅鼎賣了,好換成銀元作軍費解往前線。出手買的人本來很多,但給出的價卻沒有一個能令張軍需滿意,所以他就想等等再說,不料一等就等出了禍事。那天突然蹦出來個野路子,開口就報了個朝天炮,竟是原來價錢的三倍,張軍需大喜過望??墒亲屑氁幌?,張軍需又覺得情況不對,于是多了個心眼,派人去摸那人的底細。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原來買方是日本人。張軍需哪敢作主,立即派人飛報前線的熊鼎天。熊鼎天一聽火冒三丈,傳令堅決不賣,同時估計日本人還會找上門來生事,就命令張軍需悄悄地把銅鼎送還給周家小姐,讓她妥為保管。 周小姐聽了,心中好不難過。送走張軍需,她一時失了神,竟稀里糊涂地讓胡二混子進了門,甚至還給他上了一盞茶。 胡二混子誠惶誠恐地接過茶,也不敢喝,隨手往桌上一擱,急急忙忙地說:“周小姐,銀子……銀子我找到了,熊……熊軍長的軍餉有著落了?!?/p> 周小姐一時沒搞懂他的意思,他就結結巴巴嘮嘮叨叨反反復復地講,直到周小姐聽懂了為止。 聽懂后的周小姐望著這個因長年在山野奔波而顯得猥瑣邋遢的小個子男人,不禁瞠目結舌。她不懂這個男人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花費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在曠野墳塋里尋尋覓覓,長年與死尸白骨為伴,怎么在成功之后竟愿意把一生的心血輕易地交出來呢? 周小姐禁不住疑惑,以探詢的語氣問: “你……這是為哪樣?。俊?/p> 胡二混子頭也沒抬,擦了把汗說:“我答應過熊軍長的,銀子本來就是他的,我答應過幫他保管,他一回來就該還他的,唉,一拖就是二十多年,二呀二十多年呀?!?/p> “難道你. 你就沒生過二心?” “二心?二心倒是有過,可是如今大敵當前,咱們前線的川軍兄弟要吃喝呀!我不敢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大話,可是我懂這銀子運不上去,我們的兄弟就會餓死呀,周小姐,現(xiàn)在不是個人發(fā)財?shù)臅r候啊?!?/p> 周小姐一下子就想起司馬遷在《史記》里說過的話: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這就是匹夫的許諾,遠遠超過千百年來中國士大夫尊崇的季布之諾。 周小姐忽然感到自己過去似乎看錯了胡二混子,于是此時此刻便聚了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滿懷敬意地給他換了一杯茶。 隨后,他們開始討論怎么找個可靠的人把銀子運往前線。商量來計算去,他們最終覺得唯一可靠的還是軍隊。不過,必須借用熊鼎天的名義運東西,有了軍長的命令,任誰也不敢亂來了。 商量好之后,他們一起趕到城里的迎賓客店,找到在那里下榻等車回成都的張軍需和他的隨從。 胡二混子胡大爺是梓州袍哥的龍頭大爺大家是曉得的,一見張軍需,胡二混子就端起龍頭大爺?shù)募茏油▓笳f:“接前線熊軍長飛鴿傳信,需要急解一批官銀充軍餉,命令張軍需回成都急調運輸汽車一輛、士兵兩排護送到前線,著張軍需面交軍長,此令?!?/p> 張軍需說:“車呀、兵呀,都好解決,就是這銀子哪家出?未必我張軍需拿筆畫?” 周小姐說:“軍長原來在梓州袍哥那里存了一筆銀子,胡大爺負責交付,銀源你不必考慮。之所以飛鴿傳信直接發(fā)梓州袍哥沒發(fā)成都辦事處,原因也在這里。” 這是周小姐第一次有意說謊,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竟然說得如此流利,連臉都沒有紅一下。 兩天之后,這批大清官銀即被裝上軍車送往抗日前線。 車子和押運兵離開不久,關于銀子的消息隨即泄露出來,梓州城立即鬧得滿城風雨,好多人聞風而動,紛紛拿了各種挖掘工具上山亂扒亂挖,說是周家窖藏的銀子有好幾處,誰挖到誰發(fā)財,不上山撿錢的就是傻瓜。 袍哥里就有人散布言論說,胡二混子不落教,肥水專流外人田,怎么就沒給梓州袍哥留點兒辦公經費呢?他是不是自己偷了一大半藏起來了?年輕氣盛一點兒的就到處找胡二混子算賬,要他把吃了的財寶吐出來。 一時之間風生水起,傳言處處是,版本各不同,梓州城的人心又一次亂了。 三個月后,突然傳來噩耗,第四十集團軍總司令熊鼎天戰(zhàn)死洛河。熊鼎天是在洛河前線親自督戰(zhàn)時,死不后退,被日本人亂槍打死的,他是八年抗戰(zhàn)中繼張自忠、李家鈺之后,第三個戰(zhàn)死前線的國軍高級指揮官。 靈柩運回梓州,梓州城滿城縞素,老百姓一個個披麻戴孝,全城停市三天,痛哭聲震天動地,主動來悼念看望的人絡繹不絕。 周小姐哭得昏天黑地,雖然未跟熊鼎天正式成婚,卻毅然以死者未亡人的身份出面應付一切。 出殯那天,周小姐一身素白。她身穿拖地白色孝裙,頭纏白孝巾,手捧熊軍長身著戎裝的半身正面像,走在棺材前頭。她一步一嗚咽,一步一回頭,她要告訴她的夫君,過溝了,過坎了,小心別碰著。她要告訴他,前頭明晃晃,有個水蕩蕩,莫要濕了鞋。一路上有人不斷拋撒著紙錢,在晃動的人群里,有人發(fā)現(xiàn)周小姐居然已經有了身孕。 下午剛從山上歸來,就有便衣悄悄來報告說城里來了八個啞巴,個個西裝革履氣勢洶洶,他們在周家小姐門口放了暗哨,靈棚外也有他們的人。張軍需一聽就明白了,說什么啞巴,其實是日本人,為“這個”來的。說著,他兩手食指和大指姆張開,在胸前比劃了個小圓圈圈。他問周小姐,那東西收拾好了沒有。周小姐點點頭,正打算解釋點兒什么,張軍需立馬打斷她的話,說:“其他的情況我們無權知曉,我也不想知曉,日本人殺人不眨眼,為了你的安全,周小姐,你也別回家了,我們掩護你,連夜走吧。” 擦黑時分,周小姐穿了套小號軍裝,混在一群大兵隊伍里,爬上西去成都的軍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梓州。 從此,她再也沒回過她的故鄉(xiāng)。 胡二混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袍哥上上下下都對他怨聲載道,說他狗日的胳膊肘往外拐,不說留點兒銀子讓兄弟伙整天大魚大肉地整嘛,至少也該留點兒湯湯錢呀,哪里去找他心腸這么歹毒的人喲,一個錢不留,整光了事,哪里還有資格當龍頭大爺喲?球,啃泥巴去吧。 胡二混子似乎早有準備,雙耳塞了棉花似的不聞不問,照樣上山喝酒,下河釣魚,悠哉優(yōu)哉地混著他的日子,袍哥的事無論大小他一律不問。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已經滿足了,已經很爽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fā)覺抱石軒里的女人不見了,便像瘋了一樣滿山滿城尋找。一無結果之后,胡二混子也不見了。 袍哥里就有人放出話來,說狗日的胡二混子放著龍頭大爺不當卻去追個寡婦,說得好聽是不愛江山愛美人,是沖冠一怒為紅顏,說得不好聽,就是純粹一條賴皮公狗,看到啥子母狗都上,這種燒雞公有啥子可惜的? 不久,梓州袍哥龍頭大爺易人,漸漸地,袍哥里便沒人再提胡二混子的名諱。又過了一段時間,胡二混子是誰也沒人知道了。 不過,梓州四野的鄉(xiāng)人村夫并沒有忘記胡二混子和周小姐他們,有意無意之間,他們總愛把這先后離開實際上毫無關系的兩個人連到一起。于是,某年某月就有某人說,他在成都最熱鬧的春熙路親眼看到胡二混子挎著周小姐的手在觀花燈。某年某月又有某人說,胡二混子在去重慶的一條船上找到了周小姐,兩人就地下船,現(xiàn)在生活在長江邊上的一個無名小鎮(zhèn)上。再后來,傳說就越來越離奇了,有說在南京的,有說在南洋的,更有甚者,說他們到了意大利,現(xiàn)在連娃兒都好大了呢。 |
|
來自: 老大姐嗨 > 《收藏的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