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與父親的流年往事  一 聽母親說，我五歲時，才第一次會正八經地叫父親一聲“爸爸”。因為五歲之前，我并不認識我的父親，每次見到父親，我只當他是一位偶爾會來我家做客的叔叔。在我五歲之前的腦海中，父親二字是一片盲區(qū)，我不會呼喚，不會書寫，更不懂父親在我的一生之中，會有多么重大的意義。 我剛出生不久，父親就去醫(yī)學院學習了，一學五年，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等我咿呀學語時，父親每次一回來，母親都會和我說：“快叫爸爸?！蹦赣H說我那時真倔強，怎么說我也不開口，像個啞巴一樣。等到日子久了，和父親混得差不多快熟悉了，馬上有可能會叫一聲“爸爸”了，父親就又去上學了，我又開始不認得他了。這樣一來二去的，五年之中，我和父親見了離，離了又見的，總是親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五歲才開始叫爸爸的原因，我小時候總覺得父親不疼我，記憶里他沒有抱過我，沒有親過我的臉蛋兒，所以我覺得我那時可能也不是太喜歡父親，會打心眼兒里排斥他的存在。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認為我一定不是。要不然，我的父親怎么不懂得疼愛我呢？不知道哄我開心，不給我買冰棍兒，我長這么大，父親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件衣衫，也從來沒有帶我出去游玩。如果沒有看到小伙伴的父親是什么樣子，我會以為天下的父親形象都一樣，天生就應該是嚴厲的，在女兒的面前一定要板著面孔，絕不會對自己的女兒溫柔地說話。我清晰地記得，十三歲時，在鄰居家里，和我同時來了初潮的那個女孩子，手捂著腹部，蜷縮在她家的炕頭上，很疼痛的樣子。我親眼看到她的父親，親手給她拿過來一個小椅墊兒，墊在她的身下，囑咐她千萬別著涼了。這時，我才知道，不是所有的父親都那么不懂得呵護。我的父親為什么和別人不一樣，我的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的身體，難道真是因為我從小不叫他爸爸的原因么？我并不是后山上撿來的孩子，我的生命來自他的骨血，難道他不認為我是他生命的延續(xù)，他應該好好地疼愛我。就這樣，我一直毫不動搖地懷疑著我的父親。 其實，那五年的時光，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對父親蒼白的印象，在父親面前的不肯呼喚，或許在父親的心中，也是一道無法彌補的烙印。我的不肯呼喚，也讓二十歲就初為人父的男人，在求學的路上，收獲了無盡的知識，也丟失了他的女兒那么重要的一段成長的時光。對父親來說，那也是想得必舍的，無法言說的隱痛。這樣的道理，在我走進學校，開始讀書識字，知道了父親二字是如何書寫的時候，我便已經慢慢地懂得了。流年沒有改變父親的性格，他依然如從前一樣，不會對我甜言蜜語，依然會板著面孔囑咐我好好學習，可流年改變了我，我在書香之中慢慢聞到了父親的味道，我對父親曾經的懷疑并沒有越來越濃烈，反而越來越淡薄。當我的懷疑淡薄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時，我想，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開始愛我的父親了。  二 我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我給我的父親取過外號。 父親總是不能按時回家。每次我問他何時下班，他的回答經常是：“沒準兒”。所以，我就給他取了“李沒準兒”這樣一個外號。 父親在耳鼻喉科，小時候，我總是小嘴兒一撇，質問父親：“你咋天天這么忙，哪有那么多壞鼻子壞耳朵的人，你就是不愿意回家陪我?！焙髞砦抑懒?，小孩伢子說這話，那是不懂事的表現，我并沒有天天守在父親身邊，看著他是如何工作的，我根本不會理解父親工作的意義。 有天晚上，父親正在家里休息，鄰居孫大娘急匆匆跑到我家，神色緊張地把父親叫走了。孫大娘的兒子和人打架，被人用鐵鍬一劈，把一只耳朵給劈掉了。父親用他精湛的醫(yī)術給傷者接好了耳朵，孫大娘一次次地和父親道謝，心里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孫大娘和父親說：“多虧了你呀，要不然以后，我這兒子就找不著對象了?！?/span> 還有一次，有個男人在家里進屋開門時，他家門框上的玻璃突然掉下來，不偏不倚地把他的鼻頭那部分給切掉了。當他的妻子拿著滾到地上沾滿了鮮血的鼻頭找到父親時，父親像往常一樣，毫不猶豫地放下手中的飯碗，急匆匆離去。 這兩件事讓我理解了父親的工作意義所在，原來，他經?；卮鹞艺f：“沒準兒”的話，的確不是說謊，父親的工作注定他是個需要隨叫隨到的人，他的工作就是一個“沒準兒”的工作。發(fā)生了這兩件事情，讓我一下子覺得我的父親真?zhèn)ゴ螅梢宰屓瞬蛔兂蓺埣踩?。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厭煩他，不理解他，言行之中，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沒準兒”的父親。 我和父親越來越親近，我也越來越喜歡那句話，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如果真是這樣，我也真的愿意。  三 小時候抓周，我抓了一只筆，弟弟抓了一支注射器。所以我現在喜歡寫字，弟弟和父親一樣，成了一名醫(yī)生。母親和父親說，這是天意。 父親是個很信宿命的人，他也早知道我抓周抓到的是什么。但我剛開始喜歡寫作的時候，父親是極力反對的，他不止一次因為寫作的事情狠狠地訓斥我，但最后都是父親敗下陣來，他的女兒沒有繼承他的醫(yī)術，反倒繼承了他的倔強，這可能也是父親命中的一根軟肋。他沒有辦法改變女兒的興趣，可當我高考失利，不知何去何從時，父親并沒有中斷我的學業(yè)，不惜自費也要供我上大學。我深深地記得他做這個決定時對弟弟說過的話。弟弟曾經因為迷上養(yǎng)金魚而誤了學習，本來很優(yōu)秀的他學習成績急速下降，老師都親自到家里來找家長了。那天父親對弟弟說：“我情愿省吃儉用供你姐姐自費上大學，因為你姐姐是女孩子，將來沒有那么多的力氣去做勞累的工作，但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將來你就得給我掄大板鍬去，休想我自費供你?！焙髞淼艿芤砸环种羁忌狭水敵醺赣H學習過的醫(yī)學院，父親如愿以償有了繼承者。我特別感謝我的弟弟，是弟弟替我彌補了我心中的一份愧疚，讓父親今生少了一份遺憾。 當我大學畢業(yè)即將工作時，父親又一次試圖讓我選擇從醫(yī)的道路，去高護班學習，當一名護士，我也又一次違背了父親的意愿。我常常想，是不是我生來就是叛逆之人，是不是我命里注定，總是要和我的父親作對。回想過去也真有意思，我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可我還是沒有逃掉在醫(yī)院工作的命運，我還是和父親在一個單位工作了，做財務，天天數錢，有時也會為父親掛專家號。我覺得這輩子，我一定是逃不掉父親了，當有的患者指名點姓的要找父親看病時，我就知道，我又要悄悄地為父親感到驕傲了。 我感覺退休后的父親真的老了，頭發(fā)開始花白，體質下降，我發(fā)現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埋怨我上學時喜歡寫作的事情了，他不會再說我要是當初不這樣或者不那樣現在就會如何的話了。有時候，單位里的人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文章，和父親說起我，父親臉上立刻會閃出微笑和驕傲，卻故意慢條斯理地說，是，我女兒很早以前就喜歡寫作了。若是母親再和父親提起抓周的事，父親會說，看來宿命真準。可是我想，什么叫宿命呢，我的宿命就是我必須要生在一個做醫(yī)生的家里，我的父親會有一顆濟世的心腸，我命里注定要做他的女兒，我可能永遠無法繼承父親的醫(yī)術，但我一定會擁有那樣的慧根，能從父親的人生道路上，汲取到父親最想給予我的生命中的營養(yǎng)。我和父親一定要做這樣的人，彼此能夠互為驕傲，若如此，即使老天爺讓我晚叫了父親五年，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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