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諺說：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節(jié)氣到了谷雨，老家就開始大規(guī)模耕種了。

一年到頭，鄉(xiāng)親們就靠著幾畝莊稼過活。其實，何況是一年到頭，對農(nóng)民來說，就是一輩子到頭，也是這樣，春種秋收，夏耘冬藏，亙古不變。

一到谷雨，老家的氣候就變暖了，迎面吹來的風(fēng)不見了春寒，而是有了溫潤感，空氣的濕度明顯增加了。大地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用賈平凹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楊柳，綠得有了煙霧，暈得如夢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時，枝梢卻并沒葉片，皮下的脈絡(luò)是楚楚地流動著綠。”這時節(jié)，最適合種莊稼。

鄉(xiāng)親們趕著早已收拾妥帖的馬車，一股腦似的從各自家里涌出來。車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难b著種子、化肥和各式農(nóng)具，車中間高高架起的犁杖尤其顯眼。犁杖的腰桿雖彎但很硬挺、把手雖小但很俏皮。犁杖支棱著，似乎坐上了頭把交椅，樣子很神氣。也的確，耕種最主要的工具就是犁杖，少了犁杖就沒法耕種。

種地是喜事兒也是好事兒，種地就是種希望啊，不種就無收！

男人、女人面帶笑意坐在左、右“車耳朵”上，還來回悠著腿，神情自如。趕車的“車?yán)习濉睋P起馬鞭，在空中用力甩出一聲“啪”的脆響，嘴里再大喊出一聲“駕”，那拉車的馬便“嘚兒、嘚兒、嘚兒”很賣勁兒的跑向希望的田野。

沉寂了一個冬天再加上大半個春天的鄉(xiāng)村小路，突然變得熱鬧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輛輛馬車，像一只只北飛的燕、像一條條洄游的魚，都往一個方向涌動，忙個不停。

通常來講，“谷雨”這個節(jié)氣跟五一相距不會太遠(yuǎn)。每到五一，都是春種最忙的時候。學(xué)校一放假，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就得跟著下田，給大人打下手。那時候，我以一個農(nóng)村孩子的獨特視角，真切體悟到一個近似“真理”的事實：“五一”跟“勞動節(jié)”實在太匹配了，到了五一就是整天干活，年年如此。

種地說起來簡單，但事實上有很多道工序，比如說：犁地、播種、施肥、打滾子，等等。在我小時候，村里沒什么機械可用，都是靠原始的耕種方式來完成。工序多，就意味著需要的人手多。春耕時，家里男女老少悉數(shù)上陣，各自找到各自的“崗位”，開始忙乎。

在諸多“崗位”中，最重要的就是扶犁杖。馬在前拉著犁，人要抓緊犁杖把手，穩(wěn)穩(wěn)扶住，這無異于輪船的掌舵人。扶犁杖時，一方面要控制馬的前進(jìn)路線，時刻保證馬、犁杖和人處在一條直線上，保證壟溝直溜溜的，不能歪斜，再一方面要控制犁鏵犁地的深淺，各塊地的土壤自有特點，犁地深淺有講究，有句話說“看人下菜”，那犁地時就要“看地下犁”，看人下菜是說人家勢利眼，看地下犁是強調(diào)犁地的本事，犁得太深或太淺都不行，得適合那塊土質(zhì)?？梢?，扶犁杖的人必須得是一位農(nóng)事高手。

我們家的“掌舵人”是我爺爺。他個子高，扶犁杖時彎腰很深，看樣子很費力氣。但爺爺絲毫不懼，干活時大步流星，頗有些洋洋灑灑之勢，極其自如。爺爺駕馬、馭犁、扶杖，在田里一遭一遭的走，犁出了一壟一壟的地。爺爺就像拿了一把神奇的梳子，在原本平整的田地上，梳理出了一條條筆直的壟溝，家里人都跟在他扶的犁杖后面，播種的播種，施肥的施肥，我呢？在田里頑皮的跑來跑去，有時候也會牽頭毛驢順著壟溝打滾子。

爺爺累了就坐在地頭抽煙。他喜歡抽旱煙，用紙一卷，抽起來津津有味。我發(fā)現(xiàn)，望著那些田望著那些泥土，爺爺?shù)难劾镉肋h(yuǎn)有光。那道光，就像暗夜時，燃著的煙卷兒前頭的那個紅點，光芒雖微薄卻有勁道。

種完地了，爺爺也不會閑著。他喜歡到每塊地里去轉(zhuǎn)轉(zhuǎn)，看苗長得怎么樣，心里一直惦記著呢。接下來，又該間苗、鋤草、澆水了，到了秋天就該收割了，反正爺爺總有干不完的活。就算是到了冬天，鄉(xiāng)親們都開始貓冬了，爺爺還要到田里去撿柴或是撿牛糞。他常年穿一身粗布衣裳，拍一拍盡是土，但他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開心了。經(jīng)年累月的勞作，越來越加深了他和泥土的感情，那些田里的壟溝肆無忌憚的爬到了他的額頭和臉上。

有人說，莊稼人一輩子都是受累受窮的命。這話聽著難聽，其實不假。莊稼活不好干，又臟又累不說，還賺不到什么錢，一家老少忙乎一年，勉強夠年吃年用。小時候，我很怕別人問我長大了想做什么，有見識有志氣的孩子都會回答什么科學(xué)家、解放軍、警察一類的，但我實在說不出口，我的想法很簡單，不當(dāng)農(nóng)民就行。我看到爺爺帶著我爸爸和我叔叔在那里辛苦勞作，心中就不免有這個念頭。所以，我讀書時沒什么大志向，就是跳出農(nóng)門不種地，不想再受爺爺那樣的苦。

當(dāng)“壟溝”漸漸爬滿爺爺?shù)念~頭、面龐，乃至全部身軀時，泥土便愈加愛惜它的這位忠誠憨厚的老友。終于有一日，泥土使了一把力氣，把爺爺拉進(jìn)了自己的懷抱。爺爺走進(jìn)了他熱愛的這片大地的深處，化作了一捧泥土。

佛家說，人生有七苦，眾生流落在人間，是為了將諸苦嘗盡，換來一味甘甜。

當(dāng)爺爺魂歸泥土后，我時常感念，爺爺?shù)囊簧潜嗟?。爺爺這輩子只做了一個行當(dāng)，那就是——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在中國雖然傳承了幾千年，但當(dāng)農(nóng)民始終是個苦差事，面朝黃土背朝天，何況爺爺又是從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走過來的。他長年累月在田里行走，幾乎一刻不停，但走過人生七十余載，他始終沒有走出這個小村子。他終年累月行走在那些親切又熟悉的土地上，至今我都記得那些地塊的名字，譬如：大片兒地、李方地、老設(shè)地、樹線地、西泡子，等等，這些地名的字可能寫得不準(zhǔn)，但稱呼起來就是如此。他沒有享過榮華富貴，也沒有見識過外面的繁華世界，日子頂多是個自給自足。從這個層面講，爺爺?shù)囊簧际桥c苦結(jié)緣，他要不停的辛苦操勞，何來甘甜？

但我的內(nèi)心深處又是極其矛盾的。說爺爺悲苦，只是我對他的一生的主觀看法。事實上呢？我很少看到爺爺流露出悲觀的情緒，就像前文所述，他的眼里總有一道光，不如陽光耀眼，但在暗夜中足以化為希望的信號。對生活，他不抱怨不哀怨，亦不埋怨，他總是保持一顆淡定從容的心。如果問幸福是什么？他應(yīng)該沒有定義。但他不斷的勞動，年復(fù)一年的播種再收獲、收獲再播種，累了就抽袋煙、乏了就喝杯酒，高度重復(fù)的、在我們常人看來了無生趣甚至毫無幸福感的農(nóng)村生活，就是爺爺不舍不棄的追求。

我想到了有些城里的老干部，退休后，專門來到農(nóng)村，弄一塊地，像老來得子一樣的珍愛，起早貪黑的侍弄，過起了農(nóng)民的生活?？磥?，這農(nóng)民的生活，并不是可以一概否定的。爺爺?shù)纳?，竟然是很多人畢生的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講，爺爺?shù)纳钍怯幸饬x的。但這個意義不能無限放大，在老干部身上可以用“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來形容那份閑適，但不能這樣形容我爺爺。我必須承認(rèn)他的普通與平凡，不能把所謂的意義無限放大。但引起我反復(fù)思考的是，爺爺在這種普通與平凡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不普通和不平凡。他就像一位泥塑匠人，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在一塊土地上，用雙手雙腳雕塑出生活的本真模樣。于他而言，人生有七苦并不奈何，就算是有百苦又能怎樣？無論是什么，都是要去塑造的。他早已把苦和甜等同一味，再者說，把生活雕塑為泥后，生活便是沒有味道的，但生活卻有了模樣，是那種有形的豐盈。時至今日，我常因沒有帶爺爺出去走走轉(zhuǎn)轉(zhuǎn)而心懷愧疚，但想到這種“豐盈”，我卻有了些許釋懷之感，但我依舊心生愧疚，因我讀他讀不懂，因我自己總是過分在乎苦或甜，總是不像他那樣平心靜氣。

有位記者采訪黃永玉先生時，問他的人生哲學(xué)是什么，黃老先生說了兩個字：“尋常?！庇浾哂行┮苫螅S老接著說：“天上那么多高干子弟，七仙女為什么要下凡嫁董永？因為她什么都有，只缺尋常。”

繁華三千，但最后終歸塵埃落定，如同夜幕卸下了白日的粉黛裝飾，沉靜而安寧。

尋常就是生活的本真。爺爺昨天干農(nóng)活、今天干農(nóng)活、明天干農(nóng)活、后天還是干農(nóng)活，爺爺?shù)纳钜呀?jīng)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了。但他的不普通、不平凡之處就在于極其自如的安于這種尋常，守住生活的尋常。

詩人穆旦在《冥想》中寫道：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爺爺一輩子辛苦勞作，他像天下普羅大眾一樣，用盡了全部努力，完成了普通生活，他的普通生活就是自收自種，但不普通的是，在普通生活中他沒有迷茫沒有哀嘆沒有放棄，而是在自種自收中保持“自豐盈”的狀態(tài)。

時值五月，老家的田野上肯定是一片耕耘播種的熱鬧和歡騰。但如今，多數(shù)都是機械化作業(yè)了，少見傳統(tǒng)的犁杖，更不見了那位彎腰扶犁的老人了。但我想，爺爺不會因此悲哀，因為他在泥土中，與他最愛的土地融為一體，可以時時刻刻感悟大地的脈搏，與四時草木一道生生息息，安安靜靜的體驗故鄉(xiāng)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