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哥在村里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能行人：現(xiàn)在家里還經(jīng)營著一臺割麥機，一臺收包谷機。

      這對于一個六十多歲的農(nóng)村人，算是相當(dāng)有能耐的了。何況，寬哥還是十多年的糖尿病，早晚一把藥，隔天一支胰島素。他說，現(xiàn)在身體真的不行了，不比前兩年了。那個時候，在地里忙一天，不覺啥，晚上飽飽兒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就完全緩過來了。如今，地里忙完，吃飯就睡，還是感覺沒多大精神。

      “上年齡了，不行嘍！”他常常這樣爽朗地開自己的玩笑。

      六十多歲的寬哥，看上去其實不顯那么老。當(dāng)兵人一樣的剛健利爽的平頭，叫他看上去很精神。一副瓦刀臉，但是眼是眼眉是眉的，棱角分明，一副男子漢的架勢。上身一件軍綠色體恤衫，藍(lán)褲子，黑膠皮鞋。走路“嗵嗵嗵”，凈是力氣。可以想見，他年輕的時候該是多么能干。村里人都說，寬哥要是在外面，肯定能干成大事情。

      農(nóng)村人有個很直接的特點：對于勤快的，能干的人，大家都很欣賞很尊重不管他年齡大小。對于那些懶蟲，二流子，他們半個眼兒見不得。這樣的辦法就像化學(xué)試劑一樣，立顯。我很贊同這樣的做法：有些事情，還真應(yīng)該黑是黑白是白，不能馬虎。

      從大家對寬哥的態(tài)度來看，他很得村里人的好評。

      前些天，老父親生病住院了，寬哥弟兄幾個說大家輪流照看。他因為有幾十畝包谷急需要澆地，就讓弟弟先去醫(yī)院，他第二班來接替他。

      老人年齡大了，一住院檢查，到處都是毛病。醫(yī)生也只能是撿最嚴(yán)重的直接影響生活的病先治療。寬哥八十七八歲的老父親，的確渾身都是病。肺氣腫，前列腺炎，膽囊炎，吃飯難以吞咽。用老人自己咕咕噥噥的話說：“喝水都咽不下去?！峙率鞘车腊┌桑俊?/p>

      這么著，醫(yī)生又給做了食道，腸胃，頭部，肺部，心臟等等系列檢查。都好著呢，沒有啥大問題。但是最麻煩的是十幾分鐘一小便，得有人在跟前操心守著，因為老人不能下床了，必須得操心用便壺接?！@樣的話，伺候起來就比較麻煩。尤其是晚上，得不停地起來倒。

      寬哥到醫(yī)院接替弟弟的時候，父親的情況已經(jīng)比五天前好多了。起碼能下床拄著拐棍在走廊里慢慢走兩圈兒，而且，每頓飯能吃差不多半碗?？梢哉f，他只需要在跟前操心老人十多分鐘的小便就可以了。

      寬哥說話聲音大，跟一般把事業(yè)干得比較好的人一樣，比如包工頭之類的，總帶有一種指揮人或者訓(xùn)斥人的口氣，——冷，噌，倔，頂?shù)萌诵奶邸６?，他雖然一直在外面跑，但畢竟僅限于農(nóng)村，就是個割麥?zhǔn)瞻冗@樣的活兒，有點經(jīng)多見廣狡黠的聰明，但也難免狹隘落后的所謂人生經(jīng)驗。

      比如，對于老父親大便不通和飲食困難的問題，醫(yī)院幾個西醫(yī)科室會診，都說沒有啥問題，他們就建議讓中醫(yī)科大夫來看看，用中藥輔助治療。幾個弟弟沒有意見，說來醫(yī)院了就聽醫(yī)生的嘛。

      寬哥端坐在那里，很有經(jīng)驗地說：“現(xiàn)在的人，復(fù)雜的很，尤其是有手藝的，心黑的很。他們給你看病開藥，有很多都留一手呢?！?/p>

      旁邊人都感到驚異地看著他，他繼續(xù)講。說他們村鄰村一個醫(yī)生看病看的好的很，村里那個誰去找他看病，明著給人家要酒，還是兩瓶子。最后開了300多塊錢的藥，吃了屁作用都沒頂。

      “當(dāng)師傅的，都給留一手，給徒弟娃都不說。”他說話的那個樣子，顯出自己經(jīng)常走社會人生閱歷豐富的樣子。

      好在，大家都只當(dāng)是他說點牢騷而已，沒有在意。

      按道理說，人到了六十歲，自己也有了“老”的深切體會。六十多歲的人操心八十多歲的人，其實就跟操心自己一樣，往前跨一步就是自己了么，應(yīng)該更能理解老父親的心思。寬哥好像不知道是想拿自己的嚴(yán)厲和放手逼迫父親多鍛煉自己盡快恢復(fù)，還是肚子里窩著一股氣，他跟父親說話聲音比較大語氣比較硬。旁人聽了都覺得就像拿根竹棍戳老人的心，老人只是因為年齡太大了，沒有辦法只能忍受而已。

      吃飯的時候，他問老人想吃啥，老人說咽不下去。他就有點不耐煩了：“到底是吃還是不吃？不吃我就不買了?！?/p>

     “那就買點稀飯，半個饃?！?/p>

      老人吃飯困難，都是靠別人連哄帶逼的叫盡量多吃一點兒，人就有精神了，恢復(fù)得也快。他把飯買來，往那里一放：“趕快，吃飯，自己動手吃！”

      他坐在一邊看手機一邊監(jiān)督。

      倒便壺的時候，他才不耐煩了呢。老人小便次數(shù)太多，又每次只有二三百毫升，他就很有意見：“每次尿那么點兒，我兩回一倒。”

      老人每次喊他倒便壺的時候，躺在小竹床上的他就氣呼呼地回應(yīng)：“咋這么愛喊叫的，我自己分寸著呢。等會兒，我兩回一倒。”

      他一高聲訓(xùn)斥，老人只好安靜下來。

      叫人詫異的是，女子孫子打電話來的時候，他的聲音立馬像嘴里含了蜂蜜一樣，舌頭那個軟乎的勁兒，真是慈愛有加。聽他說，自己外孫整天待在他們家里，他們老兩口給幫忙帶著。“小家伙搗蛋的很疼人的很，白天耍水把衣服耍濕完了，要洗要換。晚上耍到12：00都不肯睡覺?！?/p>

      真是怪了，他的態(tài)度和說話語氣，咋能跟換電視頻道一樣快呢？旁人都感到驚異。

      到了晚上，才叫麻煩呢，老人一晚上得叫三四次，他要么裝瞌睡，要么就不耐煩地起來惡聲惡氣地倒便壺，還要懟老人咋這么頻繁地喊叫，叫人睡都睡不好。

      他這個樣子，就連護士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常常拿奇怪的眼光看著他，覺得很不理解。終于，鄰床鄰村一個年齡大一點兒的熟人實在看不過眼了，“看你也是快指望兒子孫子操心的人了，咋能這樣對自己的老人呢？娃們知道了，將來會咋樣操心你呢？”

      寬哥在醫(yī)院里操心父親的事情，是鄰村那個熟人說出來的。村里人也都感到很吃驚很意外。都說日子緊張了難盡孝，寬哥這日子不要說在農(nóng)村，就是跟外邊上班的人比，也不差啥嘛，咋還是個這個樣子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以后，村子里的人看待寬哥的態(tài)度就有點變化了，大家原來看他的時候，頭都有點往上抬的意思?，F(xiàn)在呢，都不由得把頭低一下。

      上次回村里的時候，寬哥跟以往一樣給我打電話：“嗨，兄弟，趕快來，你嫂子中午打的攪團，溜的涼魚有半尺長，美的很香的很！”

      擱在以往，我肯定是撒腿就往過跑，而且每次都是三碗不過崗。可是，那天才剛剛聽了村里人對寬哥的評價，我客氣地說：“謝寬哥，今天家里是軟面。咱們改天吧！”

      我知道，我們哥兒倆的“改一天”，是一個永遠(yuǎn)也不會到來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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