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閏六月初六這天，夏陽酷暑，火傘高張，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曬得田地龜裂。山陰縣寓山園的主婦商景蘭，正在輔導(dǎo)她的孩子們練字作畫，她們圍坐在自家花園的大樹下，享受著燥熱季節(jié)里的夏木陰陰、清風(fēng)徐徐，由于專注于字畫里的意境，倒沒覺得赤日炎炎和空氣沉悶，更沒覺得家里有什么異樣。而此時她的夫君、那位把自己反鎖在書房里的祁彪佳，則恰恰相反，他眼前仿佛石燕飛、商羊舞，仿佛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天崩地裂、末日來臨，一整天都在憂心如焚中煎熬。

 有時候，對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事先毫不知情也是一種傻傻的幸福，至少沒有焦慮和糾結(jié)。譬如我們普通人，若事先知道你那天死，你一定會坐臥不安、度日如年，心里有一萬頭草泥馬在翻騰。祁彪佳之所以選擇大熱天將自己反鎖書房，就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牽累家人、特別是夫人。其實，自從1620年他與夫人商景蘭結(jié)合以來，他們就是一對所有親朋好友羨慕的金童玉女，祁公子英俊早慧，商景蘭美麗端莊，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夫唱婦隨，琴瑟和諧，包括祁彪佳為建寓園、頻頻出游越中山水的兩年時間里，商景蘭也一直緊隨左右。

 是什么事讓這位曾經(jīng)懷金垂紫的江南大才子如此焦慮呢？原來，前兩天清貝勒托人捎來聘書，禮聘他出任清廷官員。古人云：“一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祁彪佳是那種“性格直如朱絲繩、心地清似玉壺冰”，胸懷坦蕩的清流士大夫，寧愿玉碎也不愿瓦全，他想都沒想就回絕了。按理說，既然決定了也沒必要糾結(jié)呀，那是因為他深深知道拒絕朝廷會有什么后果，自己選擇活著會對家人有多大牽連，如果死了又是否連累妻兒老小，在生與死的選擇上，他不知道該向左還是向右，因為那是未知數(shù)。

 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號世培，別號遠(yuǎn)山主人，寓山居士。浙江山陰人，出身世代簪纓的官宦之家。父祁承業(yè)系明代著名藏書家，僅“澹生堂”就藏書10萬多卷。先祖祁奚系晉大夫，世代居汴，東晉南渡遷徙浙東居梅墅。一世祖系明代朝廷重臣茂興公，二世、三世、四世均無建樹。四世以后，祁氏才又恢復(fù)往昔的榮耀，五世為池州知府，六世為貴州按察使，七世為陜西布政使，八世秋宇公祁汝森為南京國子監(jiān)生，系祁彪佳祖父。祁彪佳共五兄弟，分別為：麟佳、鳳佳、駿佳、象佳和他自己。祁彪佳與黃尊素、陳性善、郁采、余煌、吳從義等人均是張岱《三不朽圖贊》里的忠節(jié)志士。少小聰慧，17歲中舉、21歲中進(jìn)士。

 祁彪佳一生仕途坎坷，四進(jìn)四退。第一次為天啟三年被授福建興化府理刑推官，后因父親病故回家丁憂，第二次于崇禎四年赴京授福建道御史，崇禎八年辭官退隱。期間作為朝廷言官，祁彪佳曾碎首金階，草擬多份奏疏向皇上獻(xiàn)言獻(xiàn)策，如：策奴疏、錢法疏、兵政疏、漕河疏、鹽法疏及民間十四大苦疏等等。然而，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這世上沒有人愿意聽自己不愿意聽的忠言，沒有人喜歡看自己不想看的真相，何況九五之尊的皇上。于是，對朝廷失望之極的他自崇禎八年至十五年（1635——1642）就一直隱居山陰梅墅并開始疊山造園（寓園）。

 隱居期間，祁彪佳與鳳佳、駿佳三兄弟一起創(chuàng)辦了文學(xué)團體“文昌社”，翌年又獨自創(chuàng)辦了“楓社”，與張毅儒、王伯含、張岱、張子威及陳子龍等一起或暢游柯園密園，登高作賦，效仿潯陽三隱、竹溪六逸，或論詩評詩、鏤冰雕瓊、雞蛋里面挑骨頭，常常因為一首詩或一個字各自堅持自己的觀點爭得面紅耳赤。祁彪佳反對競新標(biāo)異、鉤深索引，在文章的奇與正、平淡與神奇之間，他認(rèn)為并非“石家步障”“王氏花奴”才稱神奇，而籬邊翠岫、亭外白云等平常之物其實也百看不厭。他堅信詩的最高境界是醇雅、大雅和端雅，而且始終認(rèn)為文如其人。其文清、人必骨俊。其文藻、人必氣壯。其文純粹、人必致朗……尺幅之內(nèi)，須眉毫發(fā)、定然種種畢現(xiàn)。

 民國趙尊岳在《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中曰：“山陰祁氏，世代簪纓，家傳風(fēng)雅。弘吉尤崛起，以身匡國。小詞特多山林逸趣，有合于心遠(yuǎn)地偏之風(fēng)…?！逼畋爰严低砻鞑抛印⒋笤娙?、著名戲曲家，現(xiàn)存有《遠(yuǎn)山堂詩始》《遠(yuǎn)山堂詩集》《遠(yuǎn)山堂曲品》《遠(yuǎn)山堂文稿》《宜焚全稿》《督撫疏稿》《玉節(jié)記》《魚兒佛》《寓山注》《越中園亭記》等諸多作品及十多種尺牘及十五卷日記。另有《雨宿阮溪》《蘭亭懷古》《王元章梅花屋》《西湖雨泛》《登香爐峰》等等。

祁彪佳《遠(yuǎn)山堂詩集》復(fù)印本局部

    祁彪佳可謂芝蘭玉樹，如同吏行冰上、人在鏡中般孤標(biāo)獨格、玉潔冰清。隱居期間除了忙于自家的族田外，還參與各種賑災(zāi)活動，據(jù)張岱的《石匱后書集》稱：“庚辰辛已，越中薦饑，祁彪佳與劉宗周分區(qū)賑米，設(shè)廠施粥，病者藥之，死者埋之，深山窮谷，無不親歷。有道濟錄行世”。閑瑕之時則與友人游歷山水，吟詩作賦。不過，最讓祁彪佳癡迷的其實是筑建寓園。

 他認(rèn)為造園如同名手作畫，名家作文，不能容忍一筆不靈或一語不韻。對于建筑、花木、疊山、理水等均窮思細(xì)節(jié)、著意生成境界，讓詩意與文心、人生志趣與山水之樂融于自然。祁公子的寓園坐落于江南水鄉(xiāng)的越中，人稱“越中名園”并入選江南經(jīng)典園林之列。其地理位置優(yōu)越、三面環(huán)抱寓山，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湖光與山色相交。園內(nèi)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七松指鄭薰隱逸之所，五柳指陶淵明隱逸之地）。四時之景、都堪泛月迎風(fēng)，三徑之中、自可呼云醉雪，因而韻人縱目。

 寓園借景于鑒湖之浩氣、稽山之風(fēng)骨，清靜典雅。形成了東山春云、棋枰殘雪、爐柱晴煙、清潭賞竹、石室烹泉、七巖觀魚、五橋步月等柯巖八景。園中的四十八處風(fēng)景，每一細(xì)節(jié)都極盡窮思。如“呼虹幌”（風(fēng)景例1）：湖水飛清激素，蓮荷艷而不俗，水之清與蓮之紅交相輝映，望踏香堤若長虹吸海，萬縷赤霞與水中波濤間歇明滅，讓人驚艷不已。而“浮影臺”（風(fēng)景例2）：翠碧欲滴、澄澈空明，每當(dāng)水中波浪卷起，浮影臺在煙波雪浪中便乍有乍無、孤影若浮、美不勝收。其“芙蓉渡”（風(fēng)景例3）：則幽深靜寂，一是地理空間之幽，遠(yuǎn)岫疏林、與世隔絕。二是禪趣之幽，唄梵潮生、鐸林風(fēng)動。三是境界之幽，太古亭瀟然獨立、處于幽篁老干之間，不與花鳥爭芬芳。丹楹接阜、飛棟陵山。至于其余的如：玉女臺、試鶯館、歸遠(yuǎn)軒、梅花閣、妙賞亭、回波嶼等四十多處景觀均各有千秋。

    我國古代士大夫一般都具有自己獨立于皇權(quán)之外的生活空間和人格理想，如若身處極權(quán)壓力，他們會選擇隱逸山野、遠(yuǎn)離權(quán)勢紛爭。而私家園林這種清涼世界能云客宅心，韻人縱目，滌除身心疲憊。因此自明嘉靖末年始，江南一帶退隱的士大夫就醉心于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筑建山水園林，為自己營造一個安放靈魂的清凈地。當(dāng)時的名園除了計成（鎮(zhèn)江籍著名疊山師）設(shè)計的吳玄的吳園、汪士衡的寤園、鄭元勛的影園外，錢謙益的拂水山莊、祁彪佳的寓園、陳眉公的婉孌草堂及王稚登的半偈園等等。

 計成從小酷愛繪畫，數(shù)十年的疊山造園生涯練就了“煙霞格”之成就，功成名就之后還寫了一套三卷、書名為《園冶》的園藝書，內(nèi)容包括：“相地風(fēng)水、亭臺門窗、墻垣屋宇、鋪地裝折、選石掇山及借景”等數(shù)十篇疊山造園技藝，并配有數(shù)百幅他親手繪制的插圖。更為難得的是，這套通篇談?wù)摷妓嚨臅谷欢疾捎谩八牧壟肌钡奈捏w風(fēng)格。

 如此優(yōu)美的句子竟出自古代疊山造園的工匠，即便現(xiàn)今也能羞煞不少吟風(fēng)詠月的文人。江南水鄉(xiāng)，人杰地靈，當(dāng)年能與計成比肩的還有為南京國子監(jiān)、詩人吳偉業(yè)疊造“梅村別墅”的張南垣，張南坦疊山造園多采用太湖石、堯峰石，利用自然地勢將假山的脈絡(luò)起向安排得忽起忽伏，然后駁出池塘、溝渠，形成蜿蜒曲折的沙岸，然后在沙岸上栽植四季長青的松杉竹木。例如占地百畝、錯落于山陂河池之間的“梅村別墅”，其園外長垣繚繞、園內(nèi)清水縈纖，曲徑通幽。里面的梅花庵、嬌雪樓、蒼溪亭、交蘆庵等景觀，曾無數(shù)次令主人吳偉業(yè)寫下諸如“枳籬茅舍掩蒼苔、乞竹分花手自栽”般的錦句。據(jù)《清史稿》云：江南一帶的大家名園多出自張南垣之手，東至越、北至燕，足跡遍布南京、金壇、常熟、太倉及昆山等地，松江的橫云山莊、嘉興的竹亭別墅、金壇的豫園以及嘉定南園、太倉東園等等。

 越中之水無非山，越中之山無非水，越中山水無非園。祁彪佳的故鄉(xiāng)是個極宜疊山理水造園林的地方。因而，1635年從御史任上辭官回到自己山陰故居（梅墅）的他，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距離梅墅三里遠(yuǎn)的寓山為自己疊造一座林木扶疏的山水園林。寓山是兩座山勢玲瓏、迤邐延綿的小石山，是他孩童時代常與鳳佳、駿佳兩位兄弟逗樂玩耍的地方。小時候不覺得寓山有多美，無非是草長鶯飛、山花似染，黃鸝翠鳥頻繁穿梭的荒蕪地方，現(xiàn)在卻特別喜歡那兒青綠苔蘚覆蓋的石頭，郁郁蔥蔥的竹林，喜歡那兒云霧繚繞、溪水潺潺的濕潤空氣。試想，在自己小時候留連忘返的地方筑建歸宿處，定是被回憶的溫情籠罩，對幻境中泛月迎風(fēng)、呼云醉雪的心底呼喚。

 很快，造園計劃除了得到父兄及夫人的支持外，好友張岱也給了建議。他知道張岱家有天鏡園、石介園、筠芝亭等諸多物業(yè)，且每一處都各有特色。張岱告訴祁彪佳：“這造園之事，哪怕一亭一閣都得恰到好處，不然就大煞風(fēng)景。比如，園中多一亭或少一樓其效果完全不同，造園如同在宣紙上畫畫，得搜盡奇峰異水打腹稿……”接下來的日子祁彪佳頻繁出游，跑遍了諸如鑒湖、禹陵、樵風(fēng)涇、翠峰寺等地方，恨不能復(fù)制天下美景。那段日子他仿佛走火入魔，連做夢都踏遍萬水千山。

 如：

 日記忠實的記錄了他每天的行程及目的地，可謂專心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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