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覺得荒謬的，不是小姐愛書生，而是小姐能愛上書生——在賈母的生活經(jīng)驗里，小姐和書生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都不以見面，難道像《牡丹亭》一樣玄幻，做個夢就愛上了？

《牡丹亭》是用超自然的現(xiàn)象，來描寫人性與情感。而在自然規(guī)律中，一個女子愛上一個男子，總要見過面、有過接觸，才能產(chǎn)生感情吧？

賈母認(rèn)為荒誕，因為大家小姐的生活里，根本沒有機會接觸窮書生。

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家送來禮物，作為代理主管的李紈、探春、寶釵三人，只接觸到禮單，根本沒跟送禮人打照面。轉(zhuǎn)頭甄家又派人來請安，見到了賈母李紈寶玉等人，這次卻是“四個女人”了。

別說外人親戚家了，就是自己家的小廝，據(jù)興兒所說：“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里瞥見一眼”，就是他們與小姐接觸的僅有機會。而這規(guī)矩，尤二姐也理解：“你們大家子規(guī)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的去，然遇見小姐們，原該遠(yuǎn)遠(yuǎn)藏開”，只有“小孩子”才能進入內(nèi)院。

這規(guī)矩，在黛玉初進賈府的時候，也能得到印證：“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zhuǎn)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fù)抬起轎子……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那次寶玉在薛姨媽家喝醉了，薛姨媽讓他等等跟從的媽媽們，寶玉反詰“我們倒去等他們？”但是黛玉坐轎，兩班抬轎人，落轎后還要等小廝退出才能下轎，倒不嫌“倒去等他們”了，可見規(guī)矩之嚴(yán)。

也別說是年輕小姐了，就是薛姨媽，當(dāng)兒子遠(yuǎn)行之時，想叮囑同行的張德輝，也不能當(dāng)面說話，卻是“命人請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后廊下，隔著窗子，向里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要知道，張德輝已經(jīng)“年過六十”了呀。

這樣的“男女大防”之下，貴族小姐們和“窮書生”接觸的機會根本是零。寶釵之所以會愛上寶玉，妙玉之所以暗戀寶玉，也都是因為她們根本沒有機會，找到另一個寄托情思的對象而已。

第五十四回女先兒說曾做過“兩朝宰輔”鄉(xiāng)宦的兒子，要求娶“世交”鄉(xiāng)宦的女兒為妻。這種自由戀愛的故事，不適合當(dāng)著女孩子們講，所以賈母要反駁，并且從邏輯上反駁：“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

這不是歧視書生，而是認(rèn)為客觀條件上不可能而已。

當(dāng)然這話也不是憑空說的。前面寶玉替姊妹們倒酒，黛玉忘情，“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引得王熙鳳也“白囑咐你”，亂以他語。這個親昵的小動作，看在別人眼里，難免有輕浮不謹(jǐn)之嫌，而且很容易讓人猜到寶黛的情愫了。

賈母反駁《鳳求鸞》、小姐愛書生的邏輯，也從根本上否定女孩子們自由戀愛的可能性：“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女孩子們連懂都不懂，又怎么可能親身去實踐？

至于黛玉喂酒的親昵，在賈母的庇護之下，就成為“姊妹”的親厚，而不涉私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