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戀要不得——從胡斐不愛程靈素說起

文/蔡朝陽

前幾天有個新拍的《飛狐外傳》電視劇在播放，不小心看了幾眼，自然是拍的糟糕，改編的情節(jié)也不合邏輯。出于懷舊看了一會，惱怒于浪費我的時間，此后，為了報復(fù)，居然又拿起書細細讀了一遍，包括《雪山飛狐》。又趁熱打鐵，把楊照在看理想講金庸的音頻全聽了一遍?？偹阊a回來了。

楊照老師在他講金庸的音頻課里，提出了一個觀點，是我以前不曾想過的。就是，胡斐以30來歲高齡，第一眼看見苗若蘭，就會愛上她，這一點于理不合，于情不通。這個視角很好，以前沒想到過。是我膚淺了。

現(xiàn)在來看，《雪山飛狐》和《飛狐外傳》確實不是金庸最成功的作品，但也站得住。有點小問題，大概在兩個層面，一個是兩部小說之間的連接有問題；一個是處理光明與黑暗太過臉譜化。

后者尤成問題。所以我年輕時不喜歡這兩本，是因為這個故事里充滿了太多的人生的陰暗，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比如鳳天南何至于如此之惡，在我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般無緣無故的逼迫，從內(nèi)心深處不肯接受。再譬如，馬春花入得宮廷，竟被毒死，要了她的兩個孩子，又將親生母親以陰謀秘計毒殺，這種宮廷秘計，正是人所不豫。此外甚多，都是我少年初讀金庸所不能接受的。

當(dāng)然，閱世漸多，會發(fā)現(xiàn)，暗黑，是世界的一整個面。這種接受，也需要時間。

但也正因為這些陰暗足夠陰暗，胡斐的正義才足夠光明。

胡斐的樸素正義來自于他自小的言傳身教，他是孤兒，但是平四叔一直在跟胡斐講他父親的故事，而一代大俠苗人鳳那種光明磊落，也影響了胡斐，見過什么是大俠，胡斐自然知道什么是世間正義。

金庸在這個小說，要的大概就是這種涇渭分明，以及，在這兩個世界之間的牽扯。

以上按下不表。今天要聊的是胡斐的感情生活。

在金庸自述中，他筆下的女子，最喜歡的，便是程靈素。但金庸自己最喜歡，為何胡斐不喜歡？

道理其實很簡單，程靈素出現(xiàn)在袁紫衣之后。胡斐之前已經(jīng)愛上了袁紫衣，那又怎么會在移情別戀程靈素？

至于為什么愛袁紫衣，其實也簡單。那是因為他學(xué)成下山之后，碰到第一個棋逢對手的女性，就是袁紫衣。又漂亮，武功又高，兩人不打不相識。又因為有紅花會趙半山的淵源，袁紫衣其實知道胡斐其人，一路上試探牽扯，終于各自陷入其中。

但袁紫衣和胡斐的相識相愛，是一場悲劇。一則，袁紫衣早已經(jīng)在天山神尼座下剃度成為尼姑，這次下山，無非為了完成任務(wù)，之后還要回去做尼姑。她跟胡斐之間，注定不能相愛相守。

但另一方面，即便袁紫衣不出家，是不是就一定能跟胡斐有好結(jié)果呢？我覺得也未必。她確實跟胡斐擦出了愛的火花。但是，兩個人都只有十七八歲，又都自負，我們知道，這個年齡就是自負的年齡。胡斐和袁紫衣的問題就是，他們彼此深愛對方，卻不會為對方低眉一次。

這個就要引用張愛玲了。她在贈給胡蘭成的照片背后寫了一句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我覺得，這是一個成年人真實的愛的表達。

但可惜，同為十七八歲，胡斐自命不凡，袁紫衣鋒利桀驁，沒有一個肯低下高貴的頭顱——回到阿老師家庭教育的本職：這就是為什么早戀沒有好結(jié)果的緣故。

既然如此，就很好理解了。程靈素聰明機智，而又賢惠。在金庸筆下，她當(dāng)?shù)闷疬@個“賢惠”的詞，因為金庸在她身上加了很多金庸本人對傳統(tǒng)女性的想象。這是題外話。金庸自己說過那幾個她喜歡的女子，什么小昭，什么雙兒，都是要被女拳錘的。

但胡斐還是不愛程靈素，只是因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一旦經(jīng)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就再也不會跟另外的對象再度萌發(fā)類似的深沉感情了。所以在這個階段，胡斐不可能對程靈素懷有情愛之想。要跟程靈素結(jié)為兄妹，也是天真的念頭。

這個故事，有點像《神雕俠侶》。《神雕俠侶》里，小龍女跳了懸崖，楊過孤身在世上浪游，有那么多姑娘喜歡楊過，但楊過對他們一概無感。包括黃藥師的關(guān)門弟子程英，都已經(jīng)為楊過臨摹《詩經(jīng)》里的句子了，什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就是說，已經(jīng)見到了心上人，怎么還會不開心呢？但是楊過心思古井不波。為什么？因為他跟小龍女有刻骨銘心的愛情啊。這就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了。

元稹這詩后兩句叫做“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啥意思，一旦有過滄海桑田，你別的女子，都是濕濕碎，過兒心里根本沒有你，胡斐現(xiàn)在也沒時間來想你。怎么說呢，我們可以講，《神雕俠侶》的愛情，比《飛狐外傳》的愛情，寫得更好，更復(fù)雜，更曲折纏綿。雖然，這兩個小說，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回到最后，為什么我同意楊照說，30來歲的胡斐，一見鐘情愛上苗若蘭，是不合理的呢？

因為胡斐是有過大遭遇的人。他在苗若蘭7-8歲的時候就見過她了，那時候他滿心喜歡的是袁紫衣，怎么可能到現(xiàn)在三十歲了，還像初見袁紫衣那樣，不能自持，去愛上一個16歲的苗若蘭呢？

要知道，這時候，胡斐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離袁紫衣出家、程靈素去世，已經(jīng)10來年了。飄零江湖，知人閱世，總要教給胡斐一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