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小說酒館系列098期,節(jié)選自亞洲首位布克獎獲得者,韓國女作家韓江的《素食者》。 “我在寫作時,經常會思考這些問題: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這些問題。我想通過《素食者》刻畫一個誓死不愿加入人類群體的女性?!?/span>《素食者》中的她是一個丈夫挑了又挑,再平凡不過的妻子。也是父親眼中溫順且固執(zhí),不懂看臉色行事的二女兒。是一個談不上什么魅力,也沒有什么缺點的普通女人。直到有一天,為了逃避丈夫、家庭、社會和人群的暴力,她決定變成一棵樹。  如今,我連五分鐘的睡眠都無法維持。剛入睡就會做夢,不,那根本不能稱為夢。簡短的畫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我撲來,先是禽獸閃著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頭蓋骨,最后出現(xiàn)的又是禽獸的眼睛。那雙眼睛好似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一樣。我顫抖著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還柔軟,牙齒是否還溫順。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兇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為什么它變得越來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圓挺了。怎么回事,為什么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么嗎?這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于十七樓,雖然前面的樓擋住了視野,但后面的窗戶可以遙望到遠處的山腳。“以后你們就無憂無慮了,這下總算安家落戶了?!痹栏改闷鹂曜?,說道。大姨子從結婚前開始經營化妝品店,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買下的。直到臨盆前,店面已經擴大到了原來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里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滿三歲上了幼兒園,她才能全天待在店里照看生意。我很羨慕姐夫。雖說他畢業(yè)于美術大學,自詡為畫家,但對家里的生計毫無貢獻。雖然他繼承了些遺產,但錢只出不進的話,早晚也會見底的。多虧了能干的大姨子,他這輩子都可以安枕無憂地搞自己的藝術了。而且,大姨子跟從前的妻子一樣擁有一手好廚藝,看到她午餐準備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饑餓難耐了。望著大姨子豐腴的身材和雙眼皮的大眼睛,聽著她和藹可親的口吻,我不禁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覺到的很多東西感到很遺憾。 妻子沒說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錯啊”“準備午餐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吃著白飯和泡菜。除此之外,沒有她能吃的東西。她連以雞蛋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會去夾看起來很誘人的色拉。由于長期失眠,妻子的臉顯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樣沒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細看的話,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樣的淡褐色乳頭。剛才進門時,大姨子直接把她拽進了臥室,但沒一會兒就看到大姨子面帶難色地走了出來。看來妻子還是不肯穿胸罩。“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網(wǎng)站上看到,這套公寓已經漲了五千萬韓元,聽說明年地鐵也會完工?!?/span>“我什么都沒做,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辦的?!?/span>大家其樂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語東聊西聊著,孩子們嘴里嚼著食物,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我開口問道:“嗯,我從前天開始一道一道準備的。那個涼拌牡蠣,是我特意去市場買來給英惠做的。她以前可愛吃了……可今天怎么連碰都不碰???”岳父一聲呵斥后,大姨子緊隨其后責備道:“你到底想怎樣???人必須攝取所需的營養(yǎng)……你非要堅持吃素的話,也得有一個營養(yǎng)均衡的菜單吧??纯茨愕哪樁汲墒裁礃幼恿??”“我都快認不出二姐了。雖然聽說你在吃素,可沒想到這素吃得都傷了身子啊?!?/span>“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你再吃素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趕快給我吃掉。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飯,你這算什么事?。 ?/span>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燉雞和章魚面的盤子推到妻子面前說道。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吃!”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氣,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門的僧侶也都是靠修行和獨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span>大姨子沉住氣勸說著妻子。孩子們瞪大眼睛望著妻子。妻子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全家人的臉。一陣緊張的沉默。我環(huán)視了一圈,在座的每一個人——岳父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岳母仿佛從未年輕過的臉上滿是皺紋,眼中充滿了擔憂;大姨子惆悵的兩撇濃眉;姐夫所展現(xiàn)的旁觀者的態(tài)度,以及小舅子夫妻倆消極且不以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期待著妻子能說點什么,她卻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應了所有人用表情傳達出的信息。 一陣小騷動過后,這次岳母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肉,送到妻子嘴邊:岳母這次夾起了炒牛肉。見妻子還是不肯張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后夾起了涼拌牡蠣。“對,我也記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牡蠣,我就會想起英惠。”大姨子幫腔的口氣,聽起來就跟妻子不吃涼拌牡蠣等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樣。當夾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蠣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時,妻子用力往后傾了一下身子。有著相同火暴脾氣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怒吼聲。弟妹趕緊抓住小舅子的胳膊。“瞧你這副德行,簡直是要氣死我。我講的話,你也不聽了是吧?我讓你吃,就趕緊吃!”我本以為妻子會說“爸,對不起,我不想吃”。她卻用沒有一絲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說:絕望的岳母無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蒼老的臉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屋子里充斥著暴風雨前的寂靜。岳父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肉,繞過餐桌走到妻子面前。一輩子的勞動鑄造了岳父堅實的體魄,但歲月不饒人,只見駝著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說:“吃吧,聽爸的話,趕快吃下去。我這都是為了你好,這要是得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岳父的這份父愛感動得我心頭一熱,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這一幕感動了。妻子卻用手推開了半空中微微顫抖的筷子。瞬間,岳父強有力的手掌劈開了虛空。妻子的手捂住了側臉。大姨子大叫一聲,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顯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雙唇還在微微地抽動著。雖然我對岳父的暴脾氣早有耳聞,但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動手打人。我猶豫不決地走到妻子身邊。妻子面紅耳赤,可見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靜,她不停地喘著粗氣。 “她只要吃一口,就會重新吃肉的,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二姐,你就識相點,吃一口吧。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這樣嗎?”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右胳膊。岳父干脆丟掉手里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著腰往后退的妻子。“二姐,你就聽爸的,趕快自己接過來吃吧?!?/span>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遠比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力氣大,只見岳父一把甩開大姨子,硬是把手里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里塞去。妻子緊閉著嘴,連連發(fā)出呻吟聲。她有話要說,但又害怕一旦開口,那些肉會塞進嘴里。雖然小舅子也大喊著想阻止父親,但他并沒有松開抓著妻子的手。妻子痛苦地掙扎著,岳父用糖醋肉使勁捻著她的嘴唇??v使岳父用強有力的手指掰開了妻子的雙唇,但還是無法摳開她緊咬著的牙齒。怒發(fā)沖冠的岳父再次動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臉上。大姨子趕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還是趁妻子嘴巴張開的瞬間把糖醋肉塞了進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松開了手。妻子發(fā)出咆哮聲,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獸般的尖叫聲從她嘴里爆發(fā)了出來。我還以為妻子蜷著身體要跑去玄關,誰知她一轉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岳母似斷非斷的呼喊聲在緊張的寂靜表面劃下了一道裂痕。孩子們放聲大哭了起來。妻子咬緊牙關,凝視著一雙雙瞪著自己的眼睛,舉起了刀。妻子的手腕像噴泉一樣涌出了鮮血,鮮紅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盤子上。一直坐在那里旁觀的姐夫沖上前,從跪倒在地的妻子手里奪下了水果刀。不愧是特種部隊出身,姐夫以熟練的動作幫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我手忙腳亂地找著皮鞋,慌忙之中竟然湊不成雙,穿錯兩次以后,這才奪門而出。第二天晚上九點,我來到病房。大姨子面帶笑容地迎接了我。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醫(yī)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剛結束了一個項目,所以連班也不用加了。“一直睡著,問她什么也不說。但飯都吃了……應該沒什么大礙?!?/span>大姨子特有的溫柔口吻總是令我心動,此時此刻這多少安撫了我敏感的情緒。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陣子,就在我解開領帶打算去洗漱時,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病房的門。”來之前準備的黑山羊湯,聽說英惠好幾個月沒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虛……你們一起喝吧。我瞞著仁惠帶出來的,你就告訴英惠這是中藥。里面加了很多中藥材,應該聞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岳母從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湯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領帶卷成一團,剛剛被大姨子安撫平穩(wěn)的心又開始混亂了。沒過多久,妻子醒了。還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多少讓我為岳母的出現(xiàn)感到慶幸。妻子醒來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腳邊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剛開門進來,看到醒來的妻子一時難掩又驚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卻讓人讀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點滴的原因,還是單純的水腫,整張臉看起來白胖些了。岳母一手拿著還在冒著熱氣的紙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這是中藥。媽為了給你補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結婚以前不是也喝過中藥嗎?”妻子面露平靜且凄涼的神情,用看似帶有憐憫的眼神望著岳母,然后把紙杯還給了她。猶豫不決的妻子用手捏著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體。岳母笑容滿面地說:“再喝,再喝一口?!彼请p眼睛在布滿皺紋的眼皮下閃了一下光。岳母問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見岳母離開,馬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我舉著點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點滴袋掛在廁所的門上,然后反鎖上門。伴隨著幾聲呻吟,她把胃里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妻子拖著無力的雙腿走出廁所,身上散發(fā)著難聞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氣味。我沒有幫她提點滴袋,她自己用綁著繃帶的左手舉著,但由于高度不夠,血液漸漸出現(xiàn)了逆流。她蹣跚地挪動著步子,用插著針頭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湯。雖然右手打著點滴,但她卻不以為意。我看著她提著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么。沒過多久,岳母闖了進來,刺耳的開門聲讓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皺起了眉頭。只見岳母一手提著零食,另一只手提著已被黑色液體浸濕的購物袋。“小鄭,你怎么能看著不管呢?她要做什么,你應該知道的???”“……你,你知道這多少錢嗎?竟然丟掉?這可都是爸媽的血汗錢。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我望著彎腰站在門口的妻子,只見血已經逆流進了點滴袋。“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xiàn)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照鏡子看看你這張臉都變成什么樣了?!?/span>然而妻子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經過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閉上了雙眼。我這才把裝有半袋暗紅色血的點滴袋掛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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