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qū)O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

　睡去烏衣驚玉剪，斗來宵燭渾朱簾。

　香綃染處紅余白，翠黛攢來苦味甜。

　阿姐當(dāng)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紅批：喜怒無常】鎮(zhèn)日夜【紅批：鎮(zhèn)，整】不得個(gè)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紅批：聽墻根】。那個(gè)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紅批：主仆皆恃寵生驕，“寵”無非是陪西門慶睡了。國有寵臣，國有寧日，家有寵愛，家宅反亂】

　　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后邊廚房下去，槌臺(tái)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里硬氣？”【旁評(píng)：禍從此一戲罵起?！?/span>【紅批：春梅雪娥皆是西門慶收用過的梅香，本不分奴幾大小，只是新舊不同，然春梅有意拿雪娥作伐子，不止“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還有“下人專一欺負(fù)下人”的快意】

　　春梅正在悶時(shí)，聽了這句，不一時(shí)暴跳起來：“那個(gè)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紅批：裝聾作傻】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碧魮芘c金蓮知道。【紅批：歪嘴和尚念歪經(jīng)還要罵人是“歪廝”】

　　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飐的走來，【旁評(píng)：沒心人多少快活?！啃ξ溃?/span>“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

　　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來？”玉樓道：“才到后面廚房里走了走來?！苯鹕彽溃骸八c你說些甚么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span>【紅批：金蓮口中的“他”及玉樓稱呼的姐姐皆指孫雪娥。短短的對(duì)話呈現(xiàn)出：金蓮得寵拿大目中無人，玉樓寵辱不爭心態(tài)平和，雪娥位卑失寵不愿招事】

　　金蓮心雖懷恨，口里卻不說出。兩個(gè)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gè)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報(bào)道：“爹來了?！被诺膬蓚€(gè)婦人收棋子不迭。

　　西門慶恰進(jìn)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鬏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超，紅鴛瘦小，一個(gè)個(gè)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duì)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

　　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后邊哩！”【紅批：找事】【旁評(píng)：劈空插入，尖甚?！磕怯駱浅樯砭屯笞?/span>【紅批：躲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里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shí)說，我不在家，你兩個(gè)在這里做甚么？”

　　金蓮道：“俺倆個(gè)悶的慌，在這里下了兩盤棋，時(shí)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币幻嫣嫠恿艘路?，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蔽鏖T慶道：“今日齋堂里都是內(nèi)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

　　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jìn)城，我先回，使兩個(gè)小廝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你兩個(gè)下棋賭些甚么？”金蓮道：“俺兩個(gè)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么？”

　　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gè)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蔽鏖T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dāng)，也是一般?！?/span>

　　于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shù)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紅批：方言】亂了。【紅批：輸不起耍賴】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里，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里?！?/span>

　　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昵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久寂航鹦瑡膳V事事俱堪入畫。每閱一過，則令人銷魂半晌?！勘晃鏖T慶走向前，雙關(guān)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

　　不防玉樓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后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薄九栽u(píng)：藕斷絲連?！克焱駱堑胶筮?，與月娘道了萬福。

　　月娘問：“你們笑甚么？”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qǐng)姐姐耍子?！痹履镄α?。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gè)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yù)備澡盆浴湯，準(zhǔn)備晚間效魚水之歡。

　　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里。【紅批：吳月娘主外，出席婚喪嫁娶場合。李嬌兒主內(nèi)，拿鑰匙的丫頭，相當(dāng)于出納。孫雪娥主廚，就是個(gè)廚師長。挨光潘金蓮和定親孟玉樓時(shí)所說家中無人主事，亟需精明能干主婦持家純粹謊話，幻想落空的潘孟只有無事生非】

　　孫雪娥單管率領(lǐng)家人媳婦，在廚中生，扛發(fā)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慎經(jīng)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

　　當(dāng)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dāng)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鲊湯，【旁評(píng)：好名色?！渴勾好吠鶑N下說去。春梅只顧不動(dòng)身。

　　金蓮道：“你休使他?！久寂阂怀缓停济?。】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fù)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后邊做甚么去？”

　　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duì)我說?！眿D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九栽u(píng)：不便說出，更妙。】你只不叫他后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蔽鏖T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duì)雪娥說去。

　　約有兩頓飯時(shí)，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旁評(píng)：偏快】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后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span>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里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

　　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jié)——來到的就是？【紅批：歇后語，人到即禮成？意思時(shí)做飯是個(gè)慢功夫，并非手到擒來】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yù)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刺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gè)是肚里蛔蟲！”【眉批：雪娥殊不自揣?！?/span>

　　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屄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gè)好來問你要?！九栽u(píng)：妙在不卑不亢?！坑信c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只手?jǐn)Q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

　　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yuǎn)似這等硬氣，有時(shí)道著【紅批：方言，世道，規(guī)矩】！”春梅道：“有時(shí)道沒時(shí)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gè)別變了罷！”于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jìn)門，便問：“怎的來了？”

　　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shí)還在廚房里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到被那小院兒里的，【旁評(píng)：輕嘴。】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紅批：轉(zhuǎn)移】馬回子拜節(jié)——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gè)調(diào)唆了爹一般，預(yù)備下粥兒不吃，平白地生發(fā)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里罵人，不肯做哩?！?/span>

　　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旁評(píng)：挑，撥，冷?！咳俗皂ズ退蠚?。說俺娘兒兩個(gè)霸攔你在這屋里，只當(dāng)吃人罵將來。”

　　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后邊廚房里，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旁評(píng)：罵得毒?！?/span>

　　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duì)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旁評(píng)：剛好】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么。他走將來兇神也一般，大要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duì)主子面前輕事重報(bào)，惹的走來平白地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yuǎn)恁硬氣著，只休要錯(cuò)了腳兒！”

　　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fù)回來又打了幾拳，【眉批：往往反覆播弄?！苛R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fù)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贝虻难┒鹛弁措y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里兩淚悲流，放聲大哭。

　　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里亂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里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紅批：西門慶打了四房孫雪娥，丫鬟小玉連四娘都不叫了，改稱姑娘。正如賈母所說“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忒勢(shì)利】

　　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里丫頭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fā)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于窗下潛聽。見雪娥在房里對(duì)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zé)o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yǎng)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干不出，他干出來。【眉批：雖仇口，卻句句是金蓮實(shí)錄。】當(dāng)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

　　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fā)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紅批：我罵他罵錯(cuò)了嗎】那頃，這丫頭在娘房里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旁評(píng)：此失時(shí)語?！磕锷星也谎哉Z?？煽山袢蛰喌剿掷铮泸溬F的這等了。”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薄久寂盒∮裼窒日f一聲，偏在忙中搖擺。】少傾，金蓮進(jìn)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dāng)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旁評(píng)：開口絕無一蔓，又突又冷。】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她合氣，把我扯在里頭，那個(gè)好意死了漢子嫁人？【旁評(píng)：此句難說。】如今也不難的勾當(dāng)，等他來家，與我一紙書，我去就是了?！?/span>

　　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久寂捍羧藳]的說，往往以此二字語扯白?！棵髟跐h子根前戳舌兒，轉(zhuǎn)過眼就不認(rèn)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了，只留著你罷！”

　　那吳月娘坐著，由他那兩個(gè)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后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xiǎn)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云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九栽u(píng)：婦人慣用此技。】

　　到日西時(shí)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jìn)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hào)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dāng)初又不圖你錢財(cái)，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fù)？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里丫頭伏侍？吃人指罵！”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shí)，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陣風(fēng)走到后邊，采過雪娥頭發(fā)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大家省事些兒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氣！”

　　西門慶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里罵，你還攪?yán)p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

　　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并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當(dāng)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huì)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nèi)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后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后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gè)妓女，琵琶箏琴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云。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zhuǎn)，聲如枝上流鶯；舞態(tài)蹁躚，影似花間鳳轉(zhuǎn)。腔依古調(diào)，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云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diào)，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gè)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飐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nèi)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huì)唱?！?/span>

　　東家未及答應(yīng)，應(yīng)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rèn)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紅批：愛妓】——勾欄后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rèn)的？”

　　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旁評(píng)：便有意?！柯浜缶脐@，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

　　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dòng)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gè)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常時(shí)也想著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個(gè)閑。爹許久怎的也不來里邊走走？幾時(shí)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span>

　　西門慶見他一團(tuán)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旁評(píng)：老到?！磕憧腺F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北阆蛐渲腥〕龊菇磉B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

　　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說一聲，作個(gè)預(yù)備?！蔽鏖T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shí)分，西門慶約下應(yīng)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jìn)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因牢般巧砌疊；檢尸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shù)，請(qǐng)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shí)，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dòng)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么，天么！姐夫貴人，那陣風(fēng)兒刮得你到這里？”

　　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彬庞窒驊?yīng)、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huì)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炜淳苼?，俺們樂飲三杯。”

　　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diǎn)茶，一面打抹春臺(tái)，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肴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評(píng)：細(xì)。】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gè)金樽滿泛，玉阮同調(diào)，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模圍香風(fēng)。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xì)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

　　當(dāng)下姊妹兩個(gè)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cuò)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qǐng)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yīng)伯爵道：“我又不當(dāng)起動(dòng)【紅批：不敢勞駕】，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聽佳音。”

　　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dòng)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shí)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yǎng)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duì)人胡亂便唱?！?/span>

　　于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nèi)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dāng)甚么，權(quán)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惫鸾氵B忙起身謝了。【旁評(píng)：與坐著句相對(duì)應(yīng)。】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

　　這桂姐雖年紀(jì)不多，卻色藝過人，當(dāng)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dòng)湘裙，袖口邊搭刺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旁評(píng)：想宋時(shí)，北妓如此?！扛璩溃?/span>

　　【駐云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fēng)。行動(dòng)香風(fēng)送，頻使人欽重。

　　嗏！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dòng)。勝似襄王一夢(mèng)中，勝似襄王一夢(mèng)中。

　　唱畢，把個(gè)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yīng)伯爵、謝希大兩個(gè)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nèi)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

　　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旁評(píng)：映帶?！咳绾尾幌?？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

　　應(yīng)伯爵、謝希大又約會(huì)了孫寡嘴、祝實(shí)念、常峙節(jié)，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要，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shí)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yī)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