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 王建福  我出生在窮人家,自小餐餐不離咸菜,便以為咸菜就是窮人吃的菜。年長之后,趕上了好日子,見過了一些場面,才曉得有錢人也吃咸菜。只不過窮人是把咸菜當主菜來吃,因為它便宜、下飯。雞鴨魚肉好,只能逢年過節(jié)吃上一點,用來解饞。有錢人是把雞鴨魚肉當主菜來吃,再配點青菜,這叫營養(yǎng)。咸菜偶爾吃上一點,只是用來開胃解膩。比方紅樓夢里林妹妹大病初愈,鳳姐姐便會吩咐廚房“給她熬點白粥,拿香油拌一碟醬黃瓜來?!?nbsp; 漢口人說的咸菜(發(fā)音háncài),有地方叫鹽菜,也有地方叫腌菜。意思大家都懂,都曉得它們是一回事。但若要仔細琢磨,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三種稱呼相當于盲人摸象。應(yīng)該把它們綜合起來說,才是對這種菜最完整的描述:它們是用食鹽腌制的咸菜。 我們常吃的咸菜有兩種,一種是專業(yè)作坊生產(chǎn)的,漢口叫“醬園”,比如武漢的老錦春,北京的六必居。另一種是自產(chǎn),多半是各家家庭主婦自制,我叫它媽媽菜。 醬園生產(chǎn)的咸菜五花八門,品種繁多。我最喜歡、吃得比較多的,有以下這些品種: 醬黃瓜,是北京"六必居"的名菜,它是用乳黃瓜來腌制的。這個“乳”字用得好!全是長不過兩寸,粗不過拇指的黃瓜孩兒,酸甜口,又嫩又酥。漢口老會賓酒樓的醬黃瓜炒野雞丁,是歷史名菜,我家老爹喜歡這一口,總是念念不忘。有一年來我這里小住,又聊到這個菜。正好廠里有同事出差北京,于是我托同事從北京帶回醬黃瓜,專門為老人家炒了一盤雞丁。雖然沒有野雞,是用家雞肉來替代,老人家還是吃得笑瞇了眼。 湖北襄陽的大頭菜,質(zhì)地細密脆嫩,香味濃郁,歷史悠久,聞名遐邇。文革期間,襄陽大頭菜是要按計劃憑票購買的。粉碎“四人幫”后的1977年,我到襄陽參加布谷鳥編輯部的筆會,每天早餐,桌上必有一碟切得細如發(fā)絲的大頭菜絲,還淋了一點香油。喝稀飯啃饅頭,這碟咸菜是絕配,總是最先光盤。于是找服務(wù)員,請求添加一盤。服務(wù)員笑著說:“對不起,就這每天一小碟,還只有您們這些客人才能吃到?!碑?shù)匦麄鞑款I(lǐng)導(dǎo)聽說后,專門請有關(guān)部門特批了一些大頭菜,送給我們這些所謂“作家”一人五斤。我拿回黃石,吃了半年!以后襄陽兒童文學(xué)作家周萍還經(jīng)常給我寄,直到物資豐富物流發(fā)達,我們這里也能買到為止。買回來未處理的大頭菜苦咸,要先用水浸泡一兩個小時。切成細絲后,還要用涼開水抓一下。濾干后再用香油來拌,加點雞精,味道更鮮。此菜吃久了才明白,襄陽師傅是對的:它就是少吃多有味,每餐一小碟,讓你欠欠乎才好! 四川涪陵榨菜,有人稱之為咸菜之王,我不反對。榨菜好吃,好吃在鮮香辣脆。最大眾的吃法,榨菜青椒炒肉絲,無人不愛。小袋包裝的即食榨菜、干凈清爽、拿來就饅頭、做面臊、下飯、下酒,都很適宜。我每次出差或旅游,行囊里總要塞個幾袋。友情提醒:買時要挑挑,最好買榨菜芯切的絲。雖然貴一點,沒皮,不塞牙。 小時候,漢口黃陂街的老錦春,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我家老媽經(jīng)常給我一只小碗一毛錢,到老錦春采買醬菜。家里要燒虎皮辣椒了,就買五分錢的原胚。原胚是做完醬油后的醬黃豆,用來燒辣椒極鮮香。老錦春的花生豆瓣醬,白生生的花生米、紅艷艷的豆瓣,細細的芝麻粒,上面汪著厚厚一層花生油,一毛錢一小碗,是老媽做回鍋肉必用的佐料。另外,舀一瓢花生豆瓣醬的紅油,澆在老媽做的嫩腐乳上,是我的發(fā)明,那是絕配!那時的咸菜真便宜,老錦春的臭腐乳只要兩分錢一塊,100塊臭腐乳一大壇,兩元錢就抱回家,可以吃半年。 我家老媽的腐乳做得好,但是不會做臭腐乳。醬園里做的臭腐乳真好吃!但那個臭味一般人受不了,尤其北京“王致和”的臭腐乳。我謂之臭中之最!“文革”中把知識分子叫“臭老九”,形容成臭腐乳,“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以為相當貼切。多年的極左宣傳,把知識分子名聲弄得很臭。但是這個社會離得開知識嗎?時過境遷,社會發(fā)展進步到現(xiàn)在,當工人都需要高中、??埔陨衔幕潭?,大家都成了知識分子,香得很! 自家做的咸菜,比不上醬園里做的漂亮精致。但味道卻是獨家定制,別無分店,買不來的。特別在鄉(xiāng)下,哪里來賣咸菜的醬園?全靠自家做。我下放農(nóng)村時,經(jīng)常上水利工地,喜歡吃農(nóng)村孩子用竹筒帶到工地上的腌辣椒、酸豇豆。這些咸菜脆、酸、辣,十分下飯。往往討來一筷子,就可以解決半斤米蒸的一缽白飯。在我們下放的黃岡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一口酸菜缸。媽媽們總是在孩子上工地的前一天晚上,撈幾把酸菜,細細地切了,用厚厚的菜籽油炒香,再嚴嚴實實塞滿竹筒,可以管上一個星期。我媽在武漢,鞭長莫及,吃著這樣的咸菜,才曉得在媽媽身邊有多好!老吃人家的不好意思,于是自己也買些咸菜來下飯。水利工地有小賣部,那里只有外地生產(chǎn)的油辣蘿卜,兩毛錢一斤,可以吃好幾天,還可以用它來換小伙伴們的腌辣椒! 我媽是做咸菜的高手。做得最多的咸菜,是腐乳、臘八豆、雪里蕻、蘿卜響、重慶泡菜。偶爾還做次把“爛菜”。這些菜我都在不同的文章里分別寫過,不贅述了?,F(xiàn)在生活條件好,物資豐富了,幾乎沒有買不到的咸菜,自己做咸菜的人便越來越少。不過在我看來,買的咸菜和自己做的咸菜,是不一樣的。自家咸菜承載著媽媽那里的傳統(tǒng),有媽媽的味道。嘴里吃著咸菜,心里就能想到媽。 所以我會經(jīng)常做一點咸菜。我是從小耳濡目染,看老媽腌菜看得多了,便無師自通,無論腌腐乳、臘八豆,還是腌雪里紅、泡泡菜,都還像模像樣。當年住老二鋼職工宿舍,一條走廊四家人。左手鄰居是我們廠黨委書記,老伴李師傅是遼寧人,會包餃子,不會做咸菜。學(xué)著我做了幾次,都做不好。右手鄰居徐師傅就告訴她:“別忙活了,腌菜是要看手的!有的人手不好,就是不適合做咸菜?!币院罄顜煾稻筒辉僮?。想吃我家咸菜了,便讓她家二丫頭端個碗過來抓。那只碗也不是空著來的,總是堆著滿滿一碗餃子!那時的鄰居啊,真有人情味兒! (2020年4月18日) 
王建福,企業(yè)退休職工。經(jīng)常寫點生活題材的散文隨筆自娛娛人。出版有散文集《人間有味》《春花秋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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