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船100天】一部超越《坦達尼克號》的大片 鄉(xiāng)土經(jīng)典長篇小說《回水灘》 (點擊鏈接即可閱讀) 
長篇紀實小說連載(17) 不死草 文/劉瀑揚 第17章、在省城,巧遇作家南天宇
縣看守所設(shè)在第一中學的后面,第一中學的后門,對著看守所的前門。正值暑假期間,劉白的同學,聽說他被抓進看守所,都來探視。玉梅遭遇公社捆綁之后,最大的變化是愣愣怔怔的了,坐在一個地方,看著一個物件,半天也不言語,不管什么事,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她的身體更加消瘦,眼睛更大了,卻沒有光澤!說話顛三倒四也說不上來,甚至不知所云。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玉梅恢復了黨籍時的返老還童、年輕和活力,連走路都輕快得像春風擺柳的樣子,大姑娘般的綽約風姿,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而已,一樁樁的災(zāi)難,一件件的禍端,把玉梅摧殘得度日如年,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紅猴毛般的頭發(fā)變得雪白,雪白的牙齒過早地脫落,露出粉紅色的牙齦;走路雙腳擦著地皮一步一步地“量”著往前移動。其實,她還不滿五十歲。有不少鄉(xiāng)親關(guān)懷我們,想到我家來,我家門前吳宏思開著大商店,白天不敢來,怕讓吳家的人看見,于是,夜里偷偷地來,像做賊一般。他們是來可憐我們的,我則更可憐他們,他們可憐我們的悲慘遭遇,我可憐他們膽小怕官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我的傷口在我身上背著,他們的傷口在他們心靈里藏著。我的傻哥哥,被公社干部嚇得更傻了,天天躲在莊稼地里藏著,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大媽拄著拐杖去喊他:“傻子,你回家來喝粥吧,咱們家沒有當官的啦!”喊著喊著,他便會從莊稼地里走出來,他愛喝粥,一聽見喊他喝粥便牽著我大媽的衣角,怯怯地走回家,溫順得像個離不開主人的小狗。20天以后,劉白被釋放回家。暑假完了,學校已經(jīng)開學,學校班主任老師,還有學校領(lǐng)導,都先后到我家來,勸說劉白繼續(xù)讀書,但他說什么也不進學校了,雖然學校和老師,男女同學,沒有任何一個人拿他當囚犯。大家都為他惋惜,因為他是學校的三好學生。數(shù)學成績考過全地區(qū)第一名,但他自己覺得十分屈辱,高大的身軀,卻覺得矮人一頭。從看守所里放出來,怕見同學,怕見鄉(xiāng)親,怕見任何人,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肥厚的大嘴唇周圍突然長出了黑乎乎的胡須,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低沉沙啞,人瘦了一圈兒,顴骨突出的大臉龐,更顯得棱角分明,平添了些年輕人的鋒芒:“爹,你遠走高飛吧,家里有我和我媽,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劉白口氣挺硬,成竹在胸的樣子,稚氣中透出一股老練和成熟。難道說,突然的災(zāi)難,讓他一下子長大了? 我告訴他說:“咱們還是從長計議吧,太陽不會總是正午的時候,村里的邪惡勢力好比一個朝代,盛衰有時,終究得有個完結(jié)!”劉白說:“那可不一定,美國總統(tǒng)的任期才四年,兩屆只不過八年,可是在咱們中國,當一輩子村干部的大有人在?,F(xiàn)在的吳王兩大家族統(tǒng)治南邰村,從“文革”開始,比秦始皇統(tǒng)治中國到秦二世的滅亡時間還要長,和隋朝統(tǒng)治中國的時間差不多了。一個家族統(tǒng)治村莊相當于歷史上的一個封建王朝。你不覺得可怕嗎?"他的歷史學得好,我倒覺得并沒有什么可怕!中國“封建”了幾千年都滅亡了,這一點點封建殘余那不是個小蠟燭頭嗎?!我說:“出水才看兩腿泥哩,這算到哪兒啦!”我在剛剛從看守所里回來的兒子面前,不能不表現(xiàn)出我的豁達。劉白說:“爹,樂觀不得,你想,農(nóng)村干部,若世襲、變相世襲,黨員家族化、親屬化,就沒個好!” 我很懷疑,小小的人怎么說這個呀,受我傳染啦,我不得不申斥他:“小小年紀,別說這個!”聽說劉白被釋放回家,肖章大哥來慰問,他仔細看了看劉白那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模樣和黑蒼蒼的個頭,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行,有種,是你爹的兒子!”肖章又說:“我今天來時,在你門前仔細看了一下,你家門前這六間房的大商店,有點兒像水滸傳上孟州道的快活林,無怪乎人家村干部不撒手,誰不熱這個地方呀,誰占你這個地方誰發(fā)財!有這塊黃金寶地,給個縣長都不當!”我說:“我這個人不是不開通,不把個人財產(chǎn)看得太重,這地方真要是開辦了學校,或者村里開個圖書館什么的,只要是讓全村人受益的我都認可,也就不爭了,可村干部硬是干蔣門神的勾當,我死也不服,蔣門神只不過是個惡徒,可現(xiàn)在的村干部,他們身上披著很多光環(huán),還美其名曰代表這、代表那;務(wù)必這樣,務(wù)必那樣。”我對村里的干部,貶斥得無以復加。肖章說:“村干部若是蔣門神之流,那么公社干部就是張團練張都監(jiān)之類的了,你又找不出武松,或者你背后也沒有什么封疆大吏為你撐腰,這地方還真不好拿過來,兄弟,你信不信,這年頭,你上哪兒去找武松,你認識什么更大的官嗎?””不,我有信心,只不過是個遲早的問題,隨著社會的進步,法律的完備和健全,我肯定會要回我的地方!我的武松,就是國家法律!"中午,我留肖章在家吃飯。他很喜歡劉白,我讓他把劉白帶走,給他去打工。把兒子交給他,我和玉梅都放心。我草草地完成了婦女運動史后,便和玉梅待在家里,終日閉著大門,她做飯我喂豬。喂完豬,守在豬舍旁邊死死地看著豬生長,看著豬酣睡,看著公豬和母豬戲謔。我有些羨慕豬,傻吃傻睡,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憂愁和煩惱,甚至連死都不要管,等長肥,只需一刀,就結(jié)果了性命,多好!人卻不行,說痛苦就痛苦,說牙疼就牙疼,我近日就開始牙疼。牙疼不算病,疼起來真要命,打針吃藥,都無濟于事。不疼了,又偏頭疼,從“明堂”開始疼起,一直疼到腮幫子,再疼到脖頸子,疼得我滿院打滾兒,躺在不死草上痛苦地呻吟……我覺得人太脆弱了,不如動物不如植物,尤其不如一棵不死草!看那不死草,旱也生長,澇也生長,風里長雨里長,巖石縫里也長!今年夏季雨水勤,不死草“瘋”長。院子里的不死草,無論是枝還是葉,肥碩無比。顏色也格外翠綠,綠得發(fā)青發(fā)黑,綠得好像要流出漿液來!那美麗的小花,開得鮮艷開得茂盛開得頻繁開得誘人開得讓人非親吻她不可!不死草,我不如你,我遍體鱗傷,對什么事情都心灰意冷,對什么事情都悲觀失望和無可奈何,對生活的迷茫和不安,日甚一日。玉梅天天看著我發(fā)愁,她對我說:“你別總在家待著啦,上省城吧,去看看田大姐,回來就好啦,說不定還會帶回幾篇小說來,寫愛情的,寫青梅竹馬的!”她直沖我笑,笑得甜美、詭異! 我嚴詞拒絕,玉梅如此用心良苦,反而讓我反感,我甚至覺得受到了奚落和戲弄!就在我苦不堪言的時候,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的關(guān)登榮來信,邀請我去省城參加由教育部少兒司主辦的全國兒童文學座談會。關(guān)登榮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他的一封來信一下子把我救了,不然,我這種痛不欲生的心情,說不定又會干出什么傻事來。我所謂的傻事,無非是按照中央的政策,有法律依據(jù)的一些行為,而這些行為和村干部所干的勾當一撞車,我立刻被撞翻了!我只好給關(guān)登榮寫了一封長信,把我目前的處境告訴了他。關(guān)登榮見到我時,他說:“對鄉(xiāng)村干部,不要太計較,每隔三五年一換,你的地方,最終還會屬于你。”在會議期間,我和一個叫田野的詩人住在一個房間,他是上?!秲和瘯r代》的編輯,這讓我感到很親切,五十年代,他們曾發(fā)表過我的小說,當我說出我叫劉大寅的時候,詩人田野走近我,重新和我握手并激動不已:“您就是劉大寅,那個寫《毛主席坐過的小板凳》的人?”我點頭稱是。詩人立刻大笑起來:“緣分緣分,您那篇小說,是我處理的,我們本來計劃要發(fā)表的,按照宣傳部門的規(guī)定,得先征求您所在的縣委宣傳部,這一問可麻煩了,你們縣委宣傳部說你胡編亂造,毛主席根本就沒有到過南宿縣,怎么會坐南宿縣少年兒童的小板凳。這讓我們啼笑皆非,就趕緊回函,說這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文學作品……可南宿縣委宣傳部說你不老實,還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們說十一屆三中全會都已經(jīng)召開了,今后不再講階級斗爭了,他們又說,你仍然被管制……”詩人說完了,又很關(guān)切地問我:“現(xiàn)在總算解決了吧?”我說:"總算解決了一部分?”詩人不解:"怎么算解決了一部分?”我說:“還留著大尾巴,說我有言行錯誤應(yīng)該接受群眾批評和教育,還有,村干部還霸占著我的一部分宅基。”“豈有此理!”詩人就是詩人,愛感情用事,愛激動,他拍案而起:“那就按有缺點和錯誤這個結(jié)論找他們,缺點和錯誤是人之常情,不能定罪,沒有罪而戴反革命分子帽子就是冤案,就得平反!"——詩人的邏輯性真強。“我是個農(nóng)民,得過日子呀,年近半百,又不想什么大富大貴了,留個尾巴就留著吧,又不掃街又不戴帽子了……”“還是那話,我是個農(nóng)民,中國的農(nóng)民太多了,盡管我們是工農(nóng)當家做主的國家,人太多了,當家卻做不了主!按說,我們農(nóng)民,特別是我們的父兄一輩,在新中國成立前后,對國家貢獻最大,可建國之后好多年里,吃苦頭最多,種糧食吃不飽肚子,人人都像漁夫手里的魚鷹!解放前沒權(quán),現(xiàn)在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仍然沒有真正的民主……”我和詩人暢談了一夜,詩人發(fā)詩人的感慨,我則說農(nóng)民的苦難。 在會議期間,我意外地遇見了老鄉(xiāng)南天宇先生。他說我是他的老師,在南宿縣第一中學教過他。面對知名度很高的作家,我只好紅著臉說:“那就算一字之師吧!”會議最后一天夜里,我失眠了。要不要去看田大姐?讓我無論如何拿不定主意,臨來省城之前,玉梅再三囑咐我去看她,并叮嚀說,要多備些禮物,可別讓她瞧薄了!玉梅是個死要面子的女人,命不要,也要面子。第二天,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一座法國式的小樓前徘徊,希望田大姐從小樓里走出來,我會馬上迎上去?;蛘?,她在小樓前的窗戶里向外張望,立刻會看到我!現(xiàn)在,我們可是咫尺天涯呀。此刻,我實在想見到她,但又怕見到她。見到她,我能向她說什么,我能說玉梅被公社干部嚇得精神不正常了嗎?能說劉白已經(jīng)輟學去打工了嗎?與其說我是來開會,不如說我是躲避災(zāi)難,是另一種逃亡!幾年前,我在避暑山莊參加過這樣的會議,那時,我剛?cè)サ裘弊?,四十歲的人了,尚有童心和稚氣,還有理想有抱負有壯志未酬的念頭,還想鉆象牙之塔……現(xiàn)在,災(zāi)難接踵而來,禍端連連發(fā)生之后,一切都灰飛煙滅了。我悵悵地,卻是快步地離開法國式的小樓,等我坐上火車才如釋重負,但我又覺得十分內(nèi)疚,我欠田大姐太多了,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今生今世是無法償還了。 作者簡介:劉瀑揚,又名大憲、志興,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1938年生于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區(qū)崔莊鎮(zhèn)南邵莊。從1949年起在北京讀小學、初中、中專。1956年輟學回鄉(xiāng)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同時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曾任中學教師,當過10年公社社員,戴反革命分子帽子長達13年之久。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曾在省作家協(xié)會任內(nèi)刊編輯4年。其中報告文學《五百羅漢,聽如來讀法》《大將風度》獲省報告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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