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鑒賞：

賀知章算不上是唐代第一流的詩人，但這首七絕卻無愧為第一流的唐詩。清人《唐詩真趣編》評價此詩說：“人皆知氣象開展、音節(jié)宏亮為盛唐，不知盛唐中有如此淡瘦一種，卻未嘗不是高調(diào)。”此詩之妙處，不僅在于風格之淡瘦高調(diào)，更在于以樸實細膩之筆，勾勒出“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人類普遍情感。

唐玄宗天寶二年（公元743年），賀知章以85歲高齡告老還鄉(xiāng)。次年，詩人回到闊別數(shù)十年的故鄉(xiāng)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面對曾經(jīng)魂牽夢縈卻又如此陌生的故園，詩人不禁感慨萬千，寫下這首傳誦千古的名作。

詩的前兩句可謂信手拈來，不著痕跡，卻散發(fā)出濃郁的生活氣息。當年“我”在年少時遠離家鄉(xiāng)，如今年逾古稀才回家，“我”的鄉(xiāng)音沒有絲毫改變，但“我”鬢角的毛發(fā)越來越少。在此，詩人有意選擇兩組對比鮮明的意象，給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與心理感受：少小離家對老大回鄉(xiāng)，意味著時空的漫長穿越以及對家鄉(xiāng)的情意依然濃烈；鄉(xiāng)音未改卻已鬢毛稀疏，暗示離家之久遠以及世事無常、生命凋零的感嘆。此二句，詩人以意象的強烈反差烘托出詩人的“久客之感”，情真意切而又感人至深。

如果說前兩句不過是平鋪直敘的話，三、四句則筆鋒陡轉(zhuǎn)，為我們展示出一幅詩人與兒童戲劇性問答的溫馨場面。正當詩人無限感傷之時，突然有一位故鄉(xiāng)的小童邁步向前，笑盈盈地問道：“老大爺，您是從哪里過來的?。俊睂枢l(xiāng)的思念人皆有之，“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受人皆有之，面對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故人，卻總有萬語千言無處表達的感覺。岑參也有詩云：“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明晰地傳遞出思念滿懷卻欲言又止的微妙情緒。賀知章用童子的笑問作結(jié)，正彰顯出詩人對重返故鄉(xiāng)既失落又興奮、既傷懷又歡暢的復雜情緒。一“客”字，讓詩人的身份發(fā)生位移，從原來的“主體”轉(zhuǎn)變?yōu)榻裉斓摹翱腕w”，主客易位之間，恍惚的是歲月的滄桑與時空的顛倒，極大地提升全詩的哲理意蘊與審美境界。

就情感基調(diào)而言，全詩大起大落，從曾經(jīng)的傷感唏噓到其后的童趣滿懷，我們分明從詩人與童子的對話中，觸摸到一股歡快的情緒在跳躍。從創(chuàng)作風格來說，全詩用直白語，天然去雕飾，但卻語淺而情真，情景交融，可謂“情景宛然，純乎天籟”（清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卷十四）。從哲理意蘊來看，詩人以閱覽人世滄桑與人生智慧之筆，寫盡繁華落盡的淡然與平和，沉淀出深邃的人生智慧。古人云：“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被蛟S，這段話正可作為此詩人生表達與哲理闡釋的最佳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