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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洪綬與胡凈鬘,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緣

       諸暨弘蟲 2023-01-11 發(fā)布于浙江

      (胡凈鬘畫作)

      陳洪綬一生娶兩妻一妾。陳洪綬自身多才多藝,號稱有“書、詩、畫三絕”,故他的兩妻(來氏、韓氏)一妾(胡凈鬘)也通翰墨,詩詞書畫均拿得出手。陳洪綬六世族孫陳遹聲在詩文中多次表達過這層意思,他在《移家詩》中寫道:“記否吾家多韻事,聯(lián)詩學(xué)畫有來韓。老蓮前娶蕭山來氏,續(xù)娶杭州韓氏,皆能詩好畫。”在《團欒室》中寫道:“嬌女能寫經(jīng)陳道蘊,侍兒工畫蝶胡凈鬘。鹿頭洵可兒小蓮。鴻案俱佳俠來、韓二孺人。”
      而在兩妻一妾中,最有名的無疑是胡凈鬘。胡凈鬘的名字見之于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王士禛的《池北偶談》、朱彝尊的《曝書亭集》《明詩綜》等。
      《揚州畫舫錄》云:“鐵佛寺在堡城,本楊行密故宅。先為光孝寺,僧伽顯化第二方丈內(nèi)有梅三株,中一株兼三色,遠近多紅葉,諸暨陳洪綬,字章侯,嘗攜妾凈鬘往來看紅葉,命寫一枝懸?guī)ぶ?,指相示曰:此揚州精華也?!?/span>
      《池北偶談》云:“近日閨秀如胡凈鬘,陳洪綬妾,草蟲花鳥,皆入妙品?!?/span>
      《曝書亭集》云:“陳洪綬妾胡凈鬘,亦能畫花草。”
      《光緒諸暨縣志》將胡凈鬘列入“列女傳”,并根據(jù)上引史料,整理成傳文如下:
      胡凈鬘者,陳章侯先生侍妾也。草蟲花鳥,皆入妙品。揚州鐵佛寺在堡城,楊行密舊宅也,先名光孝院寺,前后多紅葉,章侯攜凈鬘往來于紅葉之間,命寫一枝,懸?guī)ぶ?,曰?/span>“此揚州精華也?!焙緭P州人,故云。錢塘馮硯祥貽陳(洪綬)詩曰:“吳興女子工花草,侍制丹青步絕塵。三百年來陳待詔,調(diào)鉛殺粉繼前人?!鄙w調(diào)之也。
      但是遺憾的是,關(guān)于胡凈鬘的身世,我們現(xiàn)在能知道的僅限于上述史料。而陳洪綬對于兩妻一妾,似乎也不是很公平,他給來氏與韓氏留下了諸多詩作,或“悼內(nèi)”,或“懷內(nèi)”,或“示內(nèi)”,唯獨小妾胡凈鬘,在存世的陳洪綬詩作中只提到了一次,遠不及那個向陳洪綬乞畫的杭州名妓董香綃。
      這究竟是什么原因?這個疑問陳遹聲在世時有過提及,他在題陳洪綬《松下參禪圖軸》前的詩序中寫道:
      先生此圖不止一幅。丙午秋,廠肆見一卷;戊申春,東蜀張氏見一橫幅。皆與古才女參禪事相類而不同,蓋為己與姬人胡凈鬘寫照也。凈鬘生卒年月,吾家譜中不載,先生披剃后,詩亦不及凈鬘,恐先先生卒矣,故末首言之。
      這組詩共六首,最末一首是:“越中烽火照伽藍,行腳經(jīng)函獨自擔。不見黃紽同入道,名花一現(xiàn)似優(yōu)曇。”按照陳遹聲的理解,胡凈鬘與陳洪綬的韻事猶如曇花一現(xiàn)。
      筆者起初也采信這個說法,因為在詳編《陳洪綬家譜》時,發(fā)現(xiàn)陳洪綬后來在紹興、杭州作畫時,都沒有見到這位被陳洪綬稱作“揚州精華”的胡凈鬘的影子。他的畫作有時需要請人設(shè)色,此時代勞的或是弟子嚴湛,或是四子儒楨。而且,既然是小妾,按常理也應(yīng)該生兒育女,但陳洪綬的六子三女皆出于來氏與韓氏。由此推斷,身兼“高徒”與“小妻”的胡凈鬘,在陳洪綬赴京讀國子監(jiān)之前,可能已不在人世了,甚至,她的去世時間可能還要大大提前。
      這就有一個疑問出來了。歷來,關(guān)于陳洪綬納胡凈鬘的時間,由于受黃涌泉先生《陳洪綬年譜》的影響,始終認定為是在明崇禎十六年(1643),即陳洪綬46歲那一年從京城南下、途經(jīng)揚州時,順便將胡凈鬘帶回了楓橋。關(guān)于這個時間界定,筆者持否定態(tài)度。黃涌泉先生的判定依據(jù),僅僅認為陳洪綬的《橋上曲》(九首)作于揚州,內(nèi)中所寫的女子就是胡凈鬘。但據(jù)筆者考察,這首詩顯然寫于楓橋,詩中“讀書牛頭山,不去已兩月”這一句,不僅交代了地點,也交代了時間。陳洪綬讀書牛頭山,目的是應(yīng)付科考,而他屢試屢敗,至33歲那年以名落孫山而徹底放棄科場,據(jù)此判斷,《橋頭曲》必作于陳洪綬33歲前。此外,《橋頭曲》的情感基調(diào)是清新的、纏綿的、歡快的,完全是陳洪綬年輕時的詩風(fēng),而1643年的陳洪綬,家中長子已將產(chǎn)業(yè)與居業(yè)蕩盡,自己又在京城見證了師友的孤忠受責難,對于未來仕進持消極悲觀態(tài)度,因此他毅然棄去了儒業(yè),這一年他的情感基調(diào)是憂愁的,傷感的,激憤的,他離京時的心態(tài)接得家書出帝畿,難將別意與君知”(《留別》),回到家時的心態(tài)是“冷落關(guān)河常悒怏,雪珠撒得蓬兒響”(《菩薩蠻》)。況且,從陳洪綬1644年移家紹興后所作心境生塵,只為無銀。十分債,尚欠三分。生平豪舉,沒卻精神”(《行香子·自嘆》》)這些詩句來考察,陳洪綬前一年納妾,既無心情,也無條件。
      那么,陳洪綬究竟何時納的小妾?答案在他的詩里。陳洪綬唯一提到的胡凈鬘的詩叫《自笑》(二首),詩寫道:
      梅杏櫻桃桕杮梨,縛柴為屋住山溪。長安索米吾衰矣,酒肆藏名歸去兮。人不恕予人自恕,我將齊物我難齊。市廛也便隨緣罷,必揀橋東配橋西。
      盲人瞎馬涉深溪,卻感祁生借屋棲。愛殺郁蔥雙綠樹,招徠下上兩黃鸝。文詞妄想追先輩,畫苑高徒望小妻。質(zhì)得羊裘錢十貫,買船聽雨柳橋西。
      詩中的“長安索米吾衰矣,酒肆藏名歸去兮”,是鎖定納妾時間的兩個關(guān)鍵句。“長安索米”指陳洪綬去京城賣畫,這件事發(fā)生于陳洪綬第二次進京時,具體時間在陳洪綬35歲那年(1632)的秋冬,陳洪綬34歲曾作詩感嘆“祖澤日告竭,吾亦當知耕”,故第二年有進京賣畫的行動(第二次進京時間的考證,筆者在年譜中有分析)。“歸去兮”指陳洪綬放棄功名,過陶淵明的田園生活,下文“我將齊物我難齊”說的也是放棄功名。由此判斷,陳洪綬納妾當在33歲參加鄉(xiāng)試之前,即崇禎三年(1630)八月前。之所以如此明確判斷,是因為還有另一個十分重要的證據(jù)——《橋頭曲》。《橋頭曲》再證次明寫于楓橋,詩中寫的那個“但看儂出時,許多望橋頭”的美女,并非陳洪綬年少時見的美女,而是剛剛落腳楓橋的揚州精華”胡凈鬘,胡凈鬘初來乍到,她的美貌吸引了陳洪綬家鄉(xiāng)民眾的爭相圍觀。
      《自笑》或作于陳洪綬從京返家后(1633),有“長安索米吾衰矣”佐證。陳洪綬為何自笑?因為他與胡凈鬘的浪漫愛情,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所謂的納妾,其實是陳洪綬與胡凈鬘的異想天開。故陳洪綬的“自笑”,是一種竊笑,更是一種苦笑。
      現(xiàn)在,通過對讀《自笑》與《橋頭曲》兩組詩,一個關(guān)于陳洪綬與胡凈鬘在楓溪幽會的驚天秘密便浮出了水面。
      第一首:“梅杏櫻桃桕杮梨,縛柴為屋住山溪”,寫的是胡凈鬘的居住之所——山溪,即一個背山臨水。這個居所臨時搭蓋,條件簡陋,因為它是“縛柴為屋”的。所用木柴有梅樹、杏樹、櫻桃樹、烏桕樹、柿子樹、梨子樹,如此羅列,旨在說明金屋藏嬌香艷絕人。由此看來,陳洪綬納妾是遭到家人強烈反對的,胡凈鬘連陳洪綬的家門也進不了,便只好臨時搭建的柴屋里。果然,“人不恕我人自恕”,說的就是這層意思:家人對自己納妾無法饒恕,但時間長了或許就慢慢饒恕了。(家人不可饒恕,是因為陳洪綬此年將參加鄉(xiāng)試,他的納妾嚴重影響了精力集中。)“市廛也便隨緣罷,必揀橋東配橋西”,是陳洪綬對胡凈鬘的一個許諾,意思是:柴屋雖然簡陋,但離集市較近,等我倆的緣份到了,必定讓橋東的我,來娶橋西的你。這就暴露兩人分居的事實,陳洪綬楓溪之東,胡凈鬘楓溪之西,如此“橋東配橋西”,令人想起《詩經(jīng)》里那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二首:寫的是陳洪綬與胡凈鬘約會的情節(jié)。盲人瞎馬涉深溪”,說明陳洪綬是趁夜深人靜,偷偷摸摸過河去見美人的。“卻感祁生借屋棲”,幽會地點不在柴屋,而在陳洪綬表弟樓祁生房子里。(祁生即樓祁生,陳洪綬詩作中有《懷樓五弟祁生》《同樓祁生看梅》《除夕贈樓祁生》“愛殺郁蔥雙綠樹,招徠下上兩黃鸝”,貌似寫景,實是寫兩人的纏綿與交歡。“文詞妄想追先輩,畫苑高徒望小妻”,這是陳洪綬當時的美好愿望,詩后來斷章取義地引用,倒是成就了胡凈鬘的名載畫史。質(zhì)得羊裘錢十貫,買船聽雨柳橋西”,兩人纏綿之后,陳洪綬質(zhì)押衣服得了錢,帶著胡凈鬘坐船散心,在橋下聽雨,難舍難分。
      讀懂了這兩首,再回過頭來讀《橋頭曲》,那九首詩的詩意便水落石出了,試舉前三首——
      第一首:歡宿鴛鴦樓,儂縮蘆葦渚。兩夢如一夢,明日何處語。”這是兩人“橋東”“橋西”分居的現(xiàn)狀。因為分居,所以陳洪綬有“兩夢如一夢”的渴求。又因為家人管束,兩人不敢公開大膽戀愛,故有“明日何處語”的期盼與擔憂。
      第二首:艷色不可見,見之不得忘。不如瞽雙目,靜坐焚蕓香。”這個“揚州精華”讓陳洪綬如癡如醉,神魂顛倒。他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捌G色不可見”說明陳洪綬與胡凈鬘的相會的確是家人所“不恕”的。
      第三首:“所歡在何處,江水湯湯來。為歡惜身命,有船不敢開。”“江水湯湯”即春水暴漲,由此可知胡凈鬘到楓橋可上推至是年春汛前。這個季節(jié),兩人幽會“為歡”變得十分困難,因為河水暴漲,此時渡河,陳洪綬也怕丟了性命
      其他幾首也皆如此。總之,這九首詩是陳洪綬寫得最露骨的一組情詩。里面充塞著陳洪綬對胡凈鬘美艷的傾倒,是不被允許而偷偷進行的男歡女愛。陳洪綬為這個沒有娶進家門的小妾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為她的到來,“讀書牛頭山,不去已兩月”;因為她的到來,這一年的鄉(xiāng)試注定成為“飄蓬”。
      那么這樁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緣,它最終的結(jié)局呢?陳遹聲說胡凈鬘可能先陳洪綬去世了,那是以陳遹聲自己的納妾邏輯來推論。行文至此,筆者隱隱地感覺到,這樁所謂“曇花一現(xiàn)”的姻緣,可能最終被陳洪綬的家族長輩給無端掐斷與抑殺了。試想,既然陳洪綬與胡凈鬘的幽會都要避開眼目,那么當陳洪綬一旦赴杭州應(yīng)試,一個龐大的陳氏家族,想驅(qū)趕一個偷偷與男人幽會的外地弱女子,豈不是易如反掌?故陳洪綬的納妾,其實是后人的想當然。
      陳洪綬寫過《橋頭曲》和《自笑》后,再也沒有提到過這個曾令他一度“思思復(fù)思思”的胡靜鬘,很可能是因為,當陳洪綬33歲赴杭州參加科考之際,胡凈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楓橋“消失”了。這個消失,任由人們暢想,可以是離開人世,可以是離開楓橋,可以另行嫁人……
      胡凈鬘的離開,一定讓陳洪痛哭流涕。是的,陳洪綬真的痛不欲生了。這一年(1630)鄉(xiāng)榜發(fā),陳洪綬又是落第,于是愁棲西湖。兄長陳洪緒速速召集親友赴杭,買酒買船,游西湖南屏,以相寬慰。陳洪綬留下《予見擯,兄亢侯為予買酒買舟游南屏,邀十三叔公、十叔、侄翰郎、客單繼之相寬大,醉后書之》《兄以綬見擯,以酒船寬大于湖上,醉后賦此》《湖上飲亢兄酒》等詩。那么,在陳洪綬落第的痛苦和眼淚里,是不是還包裹著鴛鴦被棒打的辛酸與委屈呢?
      所以,寶綸堂里的那間“鬘殊室”,其實是子虛烏有的。史料記錄的胡凈鬘者,陳章侯先生侍妾也”,也屬于文人的美好聯(lián)想。他們的唯一參考依據(jù)是陳洪綬文詞妄想追先輩,畫苑高徒望小妻兩句詩,以及目前存世的胡凈鬘畫作。至于潛藏在《橋頭曲》和《自笑》背后的啼笑皆非,三百多年來無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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