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是一種人文主義學說，或者說具有很強的人文精神。但是，如何理解儒學的人文精神，儒學的人文精神有什么特點？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作一些深入的探討。

儒學的基本問題是“究天人之際”的問題，儒學的基本理念是“天人合一論”（主流派）。儒學的人文精神就是在這一理論模式中形成的，因此，應當在這一基本模式之內(nèi)思考它的人文精神及其特點問題?！叭宋摹币辉~本來出自儒家經(jīng)典《周易·賁卦·彖傳》，其中有“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說法。這個“人文”正是今日所謂人文主義的文獻來源。但是，今人所謂人文主義，又是吸收和參照西方人文主義之后提出來的。這里就有一個中西比較的問題。照《易傳》所說，“人文”是同“天文”（可泛指天道）聯(lián)系起來說的，就是說，不能離開自然界的天道而談論人文精神。

一般而言，“人文”指人類的文化創(chuàng)造，這種文化創(chuàng)造是人生價值所在，也是社會文明之所“止”。進而言之，人文主義就是以人為中心，解決人的問題。具體地說，它要解決人的存在及其意義、價值這一類的問題，包括人的自由、尊嚴等問題。人是什么？人怎樣生活才有意義和價值？人的尊嚴何在？這正是儒學所要解決的中心課題。以至于有人說，儒學就是人學。所謂人學，就是探究“人之所以為人者”究竟何在以及人如何成為人的學說。但是，以人為中心是不是“人類中心論”呢？是不是將人與自然界對立起來，提倡人對自然界具有優(yōu)越性，可以控制和主宰自然界為目的呢？這是今日研究人文主義時不能不提出來的重大問題。

儒家人學首先要確立人在自然界的地位，由此才能貞定人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儒家肯定，人是自然界中最尊貴的，“人者萬物之靈”，“天地之性人為貴”。但是，人之所以尊貴，并不是因為人是自然界的“立法者”或統(tǒng)治者，而是因為，人是自然界的“內(nèi)在價值”即天道、天德的實現(xiàn)者或體現(xiàn)者。因此，人在自然界不僅占有特殊的地位，而且負有特殊的使命，即不僅以其人文創(chuàng)造“化成天下”，使社會成為文明的社會，而且要“贊天地之化育”，使自然界的生命秩序得以完成。也就是說，人以其天賦德性積極參與自然界的生命創(chuàng)造，實現(xiàn)人與社會、自然的生命和諧。這種生命和諧的學說是儒家人文主義的一個重要特點。

在西方，有“人為自然立法”、“人為自己立法”的傳統(tǒng)。從早期的“認識你自己”開始，就隱含著人與自然分離的傾向，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人的價值得到空前的提倡，人成為真正的主體。這其中，既有人文傳統(tǒng)，又有理性傳統(tǒng)。一是以“人本”反對“神本”，神的地位被徹底動搖了，人的地位空前地提高了，只有人才是自身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自身命運的承擔者。二是以“自我”對抗“非我”、“他者”，在人與自然之間確立主奴關(guān)系，人居于中心地位，是自然界的主人，而自然界是沒有生命、沒有價值的，只是被控制、被奴役的對象。一方面，它崇尚人的權(quán)利、意志、自由、理性而反對任何外在的權(quán)威；另一方面，它提倡人的主體性、“自我意識”而否定自然界有任何價值?？傊耸且磺袃r值的尺度，是一切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這就是“人類中心論”。

如果拋開歷史的層面不談，只就中西文化作橫向的比較，那么，儒家人文主義同西方人文主義既有相通的一面，又有不同的一面，不可一概而論。儒學不是宗教神學，而是關(guān)于人的學問，因此，它始終很重視人的地位與作用，提倡人的主體性。但是，儒學所提倡的是以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和諧為特征的德性主體，不是提倡人與自然相對立的價值主體。人的德性來源于“天地之德”，“天地之德”具有超越性，但說到底只是自然界“內(nèi)在價值”的最高體現(xiàn)，并不是絕對實體。更重要的是，“天地之德”是由人來實現(xiàn)的，人是“天地之德”的實現(xiàn)原則，儒家的“天道性命”之學就是講這層道理的。因此，人與自然界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而不是相互對立的。德性作為人的內(nèi)在潛能，是人的價值的基礎。德性靠人的理性而得以自覺，但就其真實內(nèi)容而言，首先是人人具有的生命情感。情感作為人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是德性的最初表現(xiàn)。人類的人文價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情感需要、情感態(tài)度和情感評價決定的。但情感與理性是統(tǒng)一的，不是二元對立的。因此，人不僅是“理性的動物”，而且是“情感的動物”。這是儒學人文精神的又一特點。

情感具有多方面的維度，既有倫理的維度，又有美學的維度，還有宗教性的維度。就倫理的維度而言，它表現(xiàn)為道德情感；就美學的維度而言，它表現(xiàn)為審美情感；就宗教維度而言，它表現(xiàn)為宗教情感。這就是說，人既要過一種道德的生活，又要過一種美學的、藝術(shù)的、詩性化的生活，還要過一種有終極關(guān)懷的生活。道德意識、道德行為和藝術(shù)活動、美學欣賞以及終極性的精神訴求是儒學人文精神的重要標志。

人是德性主體，因而也是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人是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是在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實現(xiàn)其德性的。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盵1] 道是靠人來弘揚的，而不是用道來弘揚人的，“弘”就是人的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張載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盵2] 這就進一步發(fā)展了儒家的主體性學說，進一步提高了人的地位。天地并無心，天地只是“生物”，只能說“以生物為心”（朱熹語），但人心不僅有目的、情感和意志，而且能夠為天地“立心”，就是說，自然界的生命價值是靠人的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去實現(xiàn)、去完成的。正因為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出于內(nèi)在的德性，因此，人是有價值、有尊嚴的，并在人與人、人與自然界的萬物之間建立起普遍的平等的價值關(guān)系。應當說明的是，道德上的尊嚴同實際社會中的地位并不是一回事。人既是社會中的存在，又能超越其限制而實現(xiàn)人格上的尊嚴，因為人有“天爵”（孟子語）?？鬃诱f：“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盵3] 這個“志”，就是人人所具有的自由意志，這種自由意志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是不能被“奪”走的。孟子說，人人有“至貴”，即“仁義忠信”之性，這所謂“至貴”也是指人的道德價值之尊嚴而言的。陸九淵說，上是天，下是地，人在中間，要“堂堂正正做個人”。這說明人是“頂天立地”的。王陽明甚至認識到，個體人格具有獨立與自由的價值。儒家一貫主張，人的價值與人格尊嚴應當?shù)玫阶鹬?。這是儒學人文精神的重要內(nèi)容。

人是德性主體，但人的德性又是什么呢？在天為生，在人則為仁。“人者仁也”，仁是人的存在本質(zhì)，是人的德性的“全體”，其他各德都是仁的不同方面的作用和表現(xiàn)。仁的根本內(nèi)容不是別的，就是愛，就是生命關(guān)懷。這是人類最偉大的情感，也是普遍化、理性化的道德情感。在儒學中，仁有不同層面的含義。一是親親之愛，表現(xiàn)為家庭倫理。但親親之愛只是仁的出發(fā)點、“發(fā)端處”（王陽明語），決不是仁的全部，甚至不是仁的本質(zhì)。仁的本質(zhì)是普遍的愛。二是愛人（“忠恕之道”），其實現(xiàn)的方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尊重和理解。這是仁在社會層面的運用，可說是社會倫理。但這還不是仁的全部，仁必須繼續(xù)擴充。三是愛物，即對自然界的萬物，包括生命之物以及生命賴以生存的山河大地，都要有同情、關(guān)懷與尊重之心。從孟子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4]，到張載的“民吾同胞，物吾與”[5]，都主張對萬物施之以愛，其間雖有差異性原則，但仁愛的普遍性是不容懷疑的。其差異是普遍中的差異。四是“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即包括人與社會、自然在內(nèi)的整體的宇宙關(guān)懷。這是人的最高境界。

由此可見，儒學是一種人文主義的生態(tài)哲學，即在人文關(guān)懷中實現(xiàn)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整體和諧，其中包含生態(tài)倫理與生態(tài)美學的豐富內(nèi)容。所謂“生態(tài)倫理”，就是承認人與自然之間有一種生命聯(lián)系，人對自然界的萬物有一種道德責任和義務，要尊重一切生命的價值，與之和諧相處。這種責任和義務，不是出于純粹功利的目的，而是出于生命情感的需要，出于目的本身。所謂“生態(tài)美學”，是指人在與自然的和諧中能體會到生命愉快與樂趣，享受到自然之美。人的情感融入自然，沒有物我、內(nèi)外的界限，才能體驗到自然之美，從而也能提高人的情趣和情操。由此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即由有限而進入無限，就能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快樂。之所以說是“人文主義的”，是因為所有這些，歸根結(jié)底是人的問題，人既是道德主體，也是審美主體，對自然界的倫理責任是要人去完成的，對自然美的體驗是要人去實現(xiàn)的。人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就在于此。這就是對“人究竟應當怎樣生活才有意義有價值”這個問題的回答。人類如果僅僅以滿足物質(zhì)欲望為目的，以享受感官刺激為樂趣，那么，其結(jié)果只能是無止境地掠奪、破壞自然，最終導致人類自身的毀滅。

從最終的意義上說，儒家的人文生態(tài)學具有深刻的宗教精神，其主要表現(xiàn)是對“天”即自然界有一種敬畏之情。這種宗教情感出于人的生命體驗，同時也是終極性的價值訴求。在這里，“天”不僅代表自然界的超越層面，而且是宇宙自然界的“全體”。它是生命的價值之源而不是被控制、掠奪的對象。人類是自然界的兒女，不是自然界的主宰，在這個意義上人與萬物是平等的，不能凌駕于萬物之上，成為萬物的統(tǒng)治者。只有自然界是無限的永恒的，人與自然界合一就能實現(xiàn)永恒與無限。實現(xiàn)“天人合一”境界之人雖然有死生，卻可以超死生。

但是，這種宗教精神又可以從兩方面說。如果從人的生命體驗與“終極關(guān)切”的角度而言，可說是一種人文主義宗教，它既是人的情感需要，又是一種價值“創(chuàng)造”，雖然這種“創(chuàng)造”并不是獨斷的、寡頭的。如果從生命歸依與“終極實在”的角度而言，可說是一種自然宗教，因為任何宗教都要指向終極性的實在，而追求“終極實在”是人的本性。在儒家看來，“終極實在”不是上帝而是“天”即自然界，因此，對之有一種歸依感、親近感與敬畏感。人類不能企圖通過知性的方法窮盡對自然界的認識，更不可肆無忌憚地進行掠奪。人類應當以感激之情報答自然界的生養(yǎng)化育之恩，以敬畏之心時時反省人類自身的行為。后期儒家將這種敬畏之心轉(zhuǎn)向內(nèi)心修養(yǎng)，以“敬”的功夫完成人自身的德性，實現(xiàn)“天地萬物一體”的境界，因而又有人文主義的因素。

人類文化正面臨著生態(tài)學的轉(zhuǎn)向，在這個重要時刻，儒家的人文關(guān)懷以及對自然的親近感必將成為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價值資源。

注釋：

[1]《論語·衛(wèi)靈公》。　　

[2]《張子語錄》。　　

[3]《論語·子罕》?！　?/span>

[4]《孟子·盡心上》?！　?/span>

[5]《正蒙·西銘》。

原載《蒙培元全集·文章（2002年－2004年）》